荆蕙兰,刘 东
(大连理工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辽宁 大连116024)
五四运动之后,中国一些先进知识分子和社会团体以追求“思想解放”的巨大热情,在报刊上介绍与讨论社会主义,特别是对马克思主义学说和俄国革命尤为关注。在这一背景下,很多不是共产主义者机关和团体创办的报刊,也拿出很多的版面来介绍马克思主义学说和俄国革命的实践经验,其中就包括诸如《建设》杂志、《星期评论》等在内的资产阶级革命派创办的著名报刊。《建设》杂志是五四时期孙中山领导创办的重要理论刊物,是国民党人响应五四新思潮的产物。它作为资产阶级革命派宣传和研究马克思主义学说文章数量较多且理论比较深透的杂志,对马克思的《资本论》以及社会主义国家建设理论、阶级和阶级斗争等相关学说都有颇多的介绍和探讨。目前,学界关于五四时期中国马克思主义传播的研究成果已较为丰富,但大多是从偏于宏观的角度研究五四时期的马克思主义传播,虽然也有以重要历史人物和近代著名刊物等微观视角进行的相关研究成果(1)相关研究成果主要有:郭丽兰的《朱执信对马克思主义著述的翻译和传播——以〈共产党宣言〉〈资本论〉为例》,《中共中央党校学报》2011年第2期;贺渊的《〈资本论〉在中国早期传播的一个门径》,《暨南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12期;马先睿的《〈星期评论〉与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早期传播》,北京: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等等。,但是鲜见以《建设》杂志为中心系统探究马克思主义在中国早期传播的论著(2)相关研究成果以周东娜的论文《〈建设〉杂志何以“有力量”?——基于办刊团队、作者群体与同行合作的探讨》较具代表性,该文载于《理论学刊》2021年第5期。。五四时期,朱执信、廖仲恺、戴季陶等在《建设》杂志等报刊发表了诸多关于马克思主义的相关论说和译作,他们对马克思主义学说的传播与研究成为这一时期资产阶级革命派在报刊活动中的显著特征。通过系统考察马克思主义在中国早期传播背景下的《建设》杂志,一方面可以进一步彰显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早期境遇,继而廓清马克思主义在中国早期传播的嬗递脉络,另一方面通过以《建设》杂志为中心的专门考察,对于审视近代资产阶级革命派报刊在马克思主义早期传播过程中所发挥的积极作用,也有着一定参考价值。
护法运动失败之后,孙中山沉痛地宣称“南与北如一丘之貉”,并在失望中移居上海,暂时脱离了政治生活,潜心于革命理论的系统研究及发展新中国之方案的著述。孙中山虽然在上海度过了几年的寄寓生涯,但却始终关心着中国革命的发展形势,对五四运动及之后的思想潮流尤为关注。五四运动之后,孙中山在面对中国社会之大变革时,从蓬勃兴起的学生和工人运动中看到了磅礴发展的新生力量,不仅给予五四运动中的广大青年学生以极大的关注与声援,积极参与营救学界代表,还提出要通过兴办报业推动宣传新思想。因此,为了在全国宣传以传播新思想构设新计划和以新计划构筑新事业的宏伟蓝图,在孙中山的授意和指导下,资产阶级革命派中的众多理论家开始了新的思想探索与理论宣传,《建设》杂志正是在这一背景下得以创办。《建设》杂志作为五四时期孙中山领导创办的一份重要理论刊物,每月出版一期,六期为一卷,每期所刊发的文章也多以编辑的个人文章为主,共设有“论说”“纪事”“杂录”“通讯”等几大栏目。创办前夕,关于杂志命名一事,孙中山对胡汉民提出的“改造”一名不以为然,他明确指出,“建设为革命之唯一目的,如不存心建设,即不必有破坏,更不必言革命”(3)陈锡祺主编:《孙中山年谱长编》(下册),北京:中华书局,1991年版,第1192页。,于是最终决定将杂志命名为“建设”。此名当然也蕴含着杂志的办刊宗旨。
《建设》杂志的创办有着多重动因。早在19世纪70年代之初,近代中国的一些知识分子就已经通过报刊等途径初步接触到了社会主义学说,并对国际社会主义运动的发展状况有着一定的关注与了解。到了20世纪初,《万国公报》和《新民丛报》等纷纷紧跟时代风潮,加入到了对社会主义学说的介绍和传播之中。马克思主义学说在中国的早期传入、接续传播及其理论影响,使得其在20世纪初中国资产阶级革命派的思想家中间产生了强烈的思想反响。1905年,朱执信根据自己对马克思主义的初步认知,于当年的11月在《民报》上刊发了著名的《德意志社会革命家小传》一文。这篇文章较为客观地对《共产党宣言》以及《资本论》等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进行了初步介绍,有学者指出,这是“中国人自己撰专文评介马克思、恩格斯及其学说的较早的一篇好的文章”(4)肖万源:《朱执信思想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4页。。这一事实本身也表明,作为资产阶级革命派思想家的朱执信已经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马克思主义学说的影响,从而自觉加入到了马克思主义学说传播者的队伍之中。对于朱执信在马克思主义学说早期传播中所作出的贡献,毛泽东曾明确加以肯认,并说:“朱执信是国民党员,这样看来,讲马克思主义倒还是国民党在先。”(5)《毛泽东文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290页。20世纪10—20年代,来自日本、欧美、苏俄等不同渠道的对马克思主义的大力宣传,使马克思主义在中国得以迅速传播,其影响力在五四运动之后更是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由此可见,《建设》杂志的创办也是资产阶级革命派对五四时期马克思主义在中国传播时代风潮的积极因应。此外,五四运动之后,孙中山看到青年群体的力量是巨大的,表示广大的爱国青年不仅是“革新思想”的重要力量,也是未来“革新事业”的预备力量,必将在积极“抒发言论”和创办“各种新出版物”方面发挥着推动作用,继而提出要以“吾党根本之主张于全国”为努力方向,以最终实现“国民有普遍之觉悟”(6)《孙中山全集》第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116页。。在当时的复杂社会背景之下,孙中山已经开始认识到旧三民主义学说已经无法承担指导中国资产阶级革命的历史重任,以新的理论和纲领重塑政党形象,成为了此时以孙中山为代表的资产阶级革命派的当务之急。
关于《建设》杂志创办之目的,孙中山在《建设》杂志的“发刊词”中也有强调。他认为,虽然中华民国已经成立,但是8年来中华民国的国际地位之所以“犹未能与列强并驾”,以致于国内“官僚舞弊,武人专横,政客捣乱,人民流离”,以上种种令人悲痛的现状,主要是因为“以革命破坏之后而不能建设也”。按照孙中山的说法,中国的旧制度“机器”已经被打烂,但是新制度的设计和新国家的建设同样十分重要,问题的关键正在于如何“建设”。所以,孙中山之所以要创办《建设》杂志,在他看来就是要“以鼓吹建设之思潮,展明建设之原理,冀广传吾党建设之主义”,旨在通过杂志的理论宣传,使“建设之思潮”能够“成为国民之常识,使人人知建设为今日之需要,使人人知建设为易行之事功”,从而达到“万众一心以赴之”的美好局面,以此来“建设一世界最富强最快乐之国家”(7)《孙中山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285页。。随后,孙中山便命戴季陶和胡汉民等人成立“建设社”,筹办《建设》月刊。
1919年8月1日,在孙中山的关心指导下,《建设》杂志在上海创刊。1920年上半年,广东政局出现较大变动,廖仲恺、朱执信等人随即被派赴南方开展讨伐桂系军阀之事宜,其后,孙中山也于当年11月回到广州商议重举护法旗帜之事。“建设社”多位重要人物的离开,导致《建设》杂志被迫停刊了四个月之久,后来虽然复刊,但终因难以维系,不得不于1920年12月份,在出版了第3卷第1期后终刊。从创刊到终刊,《建设》杂志先后共出版了13期。《建设》杂志虽然办刊时间并不长,但却是五四时期孙中山领导创办的一份重要刊物,是当时资产阶级革命派的重要言论机关,其对马克思主义学说的译介、宣传与研究,极大地促进了五四时期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早期传播。
正是源于其办刊目的和宗旨,重视介绍马克思主义学说和社会主义思想遂成为了《建设》杂志的一大理论特色。从对文本的考察可以发现,《建设》杂志关于马克思主义学说的文章刊载率很高。《建设》杂志总共刊发文章160余篇,其中与马克思主义有关的各类文章就多达33篇,占比达到了20%以上。《建设》杂志所刊载的关于马克思主义的相关内容,也因其涉及面广和阐述深刻,一经出版便广受社会各界的欢迎,从而有力地促进了五四时期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早期传播。
胡汉民在《建设》杂志上发表的《中国哲学史之唯物的研究》《唯物史观批评之批评》《阶级与道德学说》《从经济的基础观察家族制度》《考茨基底伦理观与罗利亚底伦理观》等诸多文章,其研究内容主要集中于对唯物史观的解读,并根据自己的理解用以解释道德观念、伦理问题以及中国历史及哲学史上的一系列问题。胡汉民不赞同历史是由“经济”所决定的观点,他认为从某种角度来看,与人们相关的具有重大影响和重要意义的“社会的事情”,更多的是与“社会变动”有关,而这并不是“经济事情”,因此在他看来,中国几千年来的伦理思想史,其本质上只是“替我们说明一个唯物史观的法则”(8)胡汉民:《中国哲学史之唯物的研究》,《建设》第1卷第4期(1919年11月)。。此外,胡汉民、朱执信和廖仲恺等人还曾就中国古代的“井田制”是否存在这一问题与胡适进行过学术论辩,胡汉民等人凭借西方人类学和社会学的调查研究方法对中国古代历史进行了系统考察,并基于现存的史料展开分析,认为中国古代的“井田制”具有客观实存性。他们还运用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对“井田制”展开政治经济学分析,认为中国古代的“井田制”实际上更趋于一种雏形时期的“共产制”样态。
戴季陶的研究着眼点集中在劳动问题和经济学说上面。如果说《星期评论》是他讨论劳动问题的主讲坛,那么《建设》杂志则就是他探讨经济学说的大学堂。在《建设》杂志上,戴季陶通过相继发表的《从经济上观察中国的乱源》《我的日本观》《革命!何故?为何?》《到湖州后的感想》等文章,侧重以经济的原因来说明中国的社会现象与政治问题。特别是在《从经济上观察中国的乱源》一文中,戴季陶运用马克思主义的阶级和阶级斗争学说来解读中国历史上“士农工商”这四大阶层的产生及其之间的关系,认为这四大阶层都是“用脑力或体力贡献于社会的”,不能说是阶级的区别,而只可说是有分工的或者职业的区别,当然这种分工的差别导致了“私有财产越是加大”。在一般情况下,这四大阶层之间并没有直接的矛盾或斗争,而且中国历史上的任何革命也不是由这些“有职业有生活的人”发动的,只是由于国家和社会组织上的某些缺陷,使得贫富差距过大,与此相对应的结果便是“社会阶级就越是差得利害”,从而出现了最有钱的“富贵阶级”和无职业的“生活落伍者”,加上政府无尽的剥削、人口过多和天灾人祸等原因,逐渐使这些问题暴露出来和趋于严重,于是革命就最终出现了(9)戴季陶:《从经济上观察中国的乱源》,《建设》第1卷第2期(1919年9月)。。同时,戴季陶还通过剖析中国古代出现的诸多战争和“乱事”,指出其背后潜藏的经济因素才是最终导致这些战争和“乱事”产生的根源所在。
资产阶级革命派对人的发展问题有着比较深刻的认识。戴季陶曾结合对文化的诠释探讨了人的发展问题,认为文化发展的旨趣就是“发展人类的本能,使之脱出一切人为的束缚”,同时人们也积极“利用一切自然力”,最终形成一个“人类协作共享的社会”,而这种“凡此为归宿点的人类物质的精神的努力”便是所谓的文化,人的发展与文化的发展相辅相成(10)唐文权、桑兵:《戴季陶集》,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1245、886页。。戴季陶对人的发展问题的关注,还体现在对工人劳动问题的研究方面。在《星期评论》上,戴季陶就已开始对“劳动问题的思潮和现状”给予高度关注(11)戴季陶:《中国劳动问题的现状》,《星期评论》第35号(1920年2月)。,他强调“再也没有像中国这样苦命的工人”(12)唐文权、桑兵:《戴季陶集》,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1245、886页。;同时,他认为中国的劳动者文化水平普遍较低,亟需有见识的人加以指导。因此,他在《建设》杂志上就发文表示,新文化运动实际上就是一场“世界的国家及社会的改造运动”(13)戴季陶:《从经济上观察中国的乱源》,《建设》第1卷第2期(1919年9月)。,其基本旨趣在于通过这样的运动实现“平民生活改造”(14)戴季陶:《劳动运动的发生及其归趣 (一) 》,《星期评论》第41号(1920年3月)。,落脚点仍然是人的发展。这些观点的阐发表明,戴季陶对工人劳动问题的认识有着一定的进步性。此外,在谈到新文化运动的价值所在时,戴季陶在《建设》杂志上撰文表示,新文化运动不仅是“革命进行的方法”,从更深的层面上来说,在“智识上思想上”能够达到人人“机会均等”,进而实现“各个人理智的自由发展”(15)戴季陶:《革命!何故?为何?》,《建设》第1卷第3期(1919年10月)。,唯有如此,方能真正凸显新文化运动的实践指向。这样一种观点,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建设》杂志介绍与宣传马克思主义的内在价值旨趣。
从刊发的马克思主义相关文章来看,相较于同一时期宣传马克思主义的其他刊物,《建设》杂志具有更多的学理性和较大的影响力,从而使其成为了五四时期传播马克思主义的重要理论阵地,且具有十分鲜明的个性特征。
首先,《建设》杂志具有强大的编辑队伍。《建设》杂志之所以能够成为传播马克思主义的重要理论阵地,首先就在于它拥有一支文化水平高、思想深刻活跃的编辑队伍。《建设》杂志是当时中国资产阶级革命派的重要理论刊物,当时国民党中长于写作的人差不多都是《建设》杂志的撰稿人,尤其是负责《建设》杂志编辑工作的几位“建设社”社员,可以说个个都是孙中山精挑细选的理论家和“笔杆子”。孙中山和他“钦点”的这几位干将可以说撑起了《建设》杂志的半壁江山——每一期刊物都有出自他们之手的多篇有分量的文章,其中不乏以马克思主义学说为中心论题者,朱执信、廖仲恺、戴季陶、胡汉民等最具代表性。此外,编辑队伍中的骨干成员林云陔等也曾在《建设》杂志上多次撰文介绍和探讨马克思主义学说。可见,强大的编辑队伍既是《建设》杂志传播马克思主义的重要保障,也是其重要特征之一。
其次,《建设》杂志长于进行学理性探究。《建设》杂志在马克思主义学说的介绍与阐释上,更多时候强调对马克思主义进行学理性探究,注重运用马克思主义的基本观点来解读、分析中国面临的现实问题,并对相关社会现象或复杂的历史文化问题进行学理性的追根溯源。孙中山、戴季陶、朱执信等人都经常运用马克思主义的理论解释与剖析中国的社会现实,而且不同编辑所探讨的内容重心也不尽相同,这是《建设》杂志与同时期其他刊物相比所独有的一大特色。戴季陶致力于翻译和介绍马克思的经济学说,他从日文转译的考茨基的《马克思资本论解说》就在《建设》杂志上连载了多期。此外,他还注重从经济的角度来解释和说明中国社会政治的一系列现象和问题。胡汉民对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颇有研究,他在《建设》杂志上发表的《中国哲学史之唯物的研究》《唯物史观批评之批评》《阶级与道德学说》《从经济的基础观察家族制度》《考茨基底伦理观与罗利亚底伦理观》等文章,注重运用马克思主义的观点来解释道德伦理问题和中国历史及传统哲学的困境,受到了当时思想界的广泛关注。林云陔在《社会主义与社会改良之现形》《近代社会主义思潮》《近代社会主义进行之动机》《社会主义国家建设之概略》《阶级斗争之研究》等文章中大量介绍了欧美国家的社会主义运动和思潮,并在《劳力与资本之关系》一文中使用比较通俗的语言,系统地介绍了马克思的劳动价值论和剩余价值论。徐苏中从日文转译了恩格斯的《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的发展》的第三章,并以《科学社会主义与唯物史观》为题刊发于《建设》杂志。他还翻译了日本学者河上肇的《见于资本论的唯物史观》一文,刊发于《建设》杂志第2卷第6期。
最后,《建设》杂志尤为注重与读者、报刊之间的互动。《建设》杂志面世后之所以能够很快打开发行局面并产生较大影响,其中特别重要的一点就在于十分注重与读者的互动和与报刊之间的联动。通过与读者的互动实现了马克思主义学说传播的广泛性,通过与各大报刊的联动提高了自身的业内影响力。《建设》杂志设立的“通讯”栏目经常为读者答疑解惑,对马克思主义相关问题也能够及时回应,比如《共产及自由恋爱》《商务印书馆与社会主义》等通讯文章就对马克思主义学说作了生动解读。《建设》杂志还与《星期评论》《新青年》《少年中国》《民国日报》《中华新报》《体育周报》《新潮》《觉悟》等40余种报刊有着合作关系,通过互登广告、彼此推介的形式扩大社会影响力。《新青年》就曾3次为《建设》杂志刊登推介广告(16)汪耀华:《〈新青年〉广告研究》,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6年版,第67页。。通过与读者、报刊之间的互动,《建设》杂志在业内迅速崛起,不仅受到了广大读者的欢迎和业内同行的认可,同时也使自身的社会影响力得到不断提升,这对于马克思主义学说的传播和研究同样有着重要的推动作用。
虽然《建设》杂志关于马克思主义学说的介绍与研究对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早期传播起到了一定的积极作用,但是必须看到,资产阶级革命派对马克思主义所秉持的传播理念始终是强调学理性和实用性的,这与陈独秀、李大钊、李汉俊、陈望道等早期共产党人研究和传播马克思主义学说有着本质的区别,正因如此,他们的马克思主义传播存在诸多局限。
资产阶级革命派对马克思主义理论的认知局限主要体现在,他们常常歪曲马克思主义的个别原理和论断,把它和整个马克思主义理论体系割裂开来进行孤立、片面的解释,然后再融入自己的学说系统中,为自己的论点服务。比如戴季陶就将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唯物主义归结为,“无论一个甚么问题,没有不和‘生活’有关系的”,认为如果我们深入地“察考他的内部情形”,就能够发现“他们的争斗纷纠的原因是在‘生活’上”。在运用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唯物主义原理分析中国革命问题时,他故意夸大了外国资本主义的入侵对于中国的封建主义经济体系的破坏作用,认为“中国所有的‘乱事’”,根源“都是在‘机器制造品输入’一件事上的”(17)戴季陶:《从经济上观察中国的乱源》,《建设》第1卷第2期(1919年9月)。。这样的一种论断显然属于外因决定论,并将中国内部的封建社会制度的根本矛盾给忽略掉了。戴季陶通过这种曲解,简单机械地分析社会现象和提出对策,不研究根本问题,终究是无法拔除病根的。他的种种分析和阐述虽然披上了马克思主义的外衣,贴上了历史唯物主义的标签,但只能算作庸俗唯物论,与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唯物主义根本不是一回事,他由此而得出的结论自然也是十分肤浅甚至是非常错误的。
同时,胡汉民之所以开始研究唯物史观,出发点当然也不是为了宣传马克思主义,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想人人注意于社会生活一点,不要当学术思想是凭空天启的,或是无聊传说的,便是区区的志愿”(18)胡汉民:《中国哲学史之唯物的研究》,《建设》第1卷第4期(1919年11月)。。他乐于从中国古代哲学典籍中找出一些词句来证明社会主义思想或马克思的某些观点在中国是“古已有之”的。他认为,“马克思一派人,有时说得过分,看成人类心理的变化,完全听命于他的环境,什么人都止(只)有被动的适应,没有自动的适应。又且看重了物质的生活,就不大理精神的生活。孟子却说也有不为环境所限的人,……但可惜止(只)是少数。大多数的人能受善良的教育,却要等他们有了饭食”。胡汉民更作一般的推论说,社会主义的理想是中外古今大思想家所共同的,这种思想在中国古代思想史上“相承不断”,只是因为时代不同,“古人的手段方法,不能应用于今时”(19)胡汉民:《孟子与社会主义》,《建设》第1卷第1期(1919年8月)。。
由上可见,戴季陶、胡汉民等人对马克思主义的认识是十分片面和机械的.他们只见其“表”而不究其“里”,所以并不能真正理解和准确把握马克思主义的科学内涵。
资产阶级革命派在马克思主义方法运用上的局限主要体现为,戴季陶、沈仲九和胡汉民等人对马克思主义学说只观其“形”而不寻其“源”。
在究竟应该如何看待群众运动这个问题上,胡汉民在《吕邦的群众心理》一文中,就有着对马克思主义学说只观其“形”而不寻其“源”的典型体现。在这篇文章中,胡汉民具体评介了德国反动政治学家吕邦关于群众的观点和主张。他虽然对吕邦极端仇视革命、蔑视群众的观点作了一些批评,但又在一定程度上对吕邦所说的群众有“无限的轻信,极端感情,没有先见,不受理论支配”等缺点表示了赞同,并且引用五四运动中商人罢市的情景加以说明,写道:“曹章陆一去,商人便次第开市,罢市的期间,没有什么暴烈的行动”(20)胡汉民:《吕邦的群众心理》,《建设》第1卷第1期(1919年8月)。。他既不是站在革命的立场对群众进行指摘,也不是为群众作辩护,而只是希望群众的行动不要“越轨”,即不要发展到不利于资产阶级利益的“过分”的程度。这显然与马克思主义的群众史观迥然有异。
前已述及,戴季陶在运用马克思主义的阶级和阶级斗争学说考察分析中国社会阶层问题时,认为中国向来分社会的阶层为“士农工商”,他们之间只是分工或者职业的区别,一般情况下,这四个阶层之间并没有直接的矛盾或斗争,而且中国历史上的任何革命也不是由这些“有职业有生活的人”发动的。戴季陶虽然把“革命”称作“阶级的生活斗争”,但是实际上却将其看成是可以完全避免的“坏事情”。在他的认知中,一切“革命”无非就是“流氓”的无产阶级“抢”最有钱那批人的“饭碗”,社会上包括“士农工商”在内的主要力量,并未在“革命”的队伍里面。因此,他认为只要使那些“生活的落伍者”的基本生活得到保障,贫富之间的差距就会在很大程度上缩小,而“乱事”自然也就没有了。这显然是把复杂的问题简单化,有些异想天开了。
戴季陶心存对中国封建社会制度的留恋之情,把中国近代革命的原因完全归结于“资本主义文明的入侵”,这样一种情感取向体现在他的《到湖州后的感想》一文的字里行间。在这篇文章中,戴季陶具体分析了基本上属于封建社会的湖州和半殖民地的上海彼此之间在经济上和文化生活上的区别,特别指出湖州民众的生活“十分从容,十分安详”,认为“比起上海高大洋楼里面一天做十二点、十三四点、甚至十五六点钟工的苦命人来,真是一个是在天堂,一个是在地狱了”(21)戴季陶:《到湖州后的感想》,《建设》第2卷第6期(1920年8月)。。这与戴季陶经常在《星期评论》上讨论劳动问题的情况截然不同。由此可见,戴季陶嘴边和笔下的所谓“唯物史观”并不是真正马克思主义的,他打着马克思主义的旗号,兜售的是孙中山的旧民生主义,本质上并没有脱离资产阶级的立场。说到底,戴季陶还是极力向往西方资产阶级所谓的民主政治,其所表达的“阶级调和”的观点,实际上就是反对马克思主义与中国工人运动的结合,就是害怕工人阶级的暴力革命,意在引导工人运动走上改良主义的道路。
由上可知,在《建设》杂志发表的诸多文章中,资产阶级革命派尽管介绍和传播了一些马克思主义学说,但是在运用这些学说分析中国问题时,他们就会立刻暴露出自己的资产阶级的立场,马克思主义只是他们用来装潢门面的道具。
《建设》杂志奉孙中山的三民主义为圭臬。辛亥革命以后,孙中山认为狭隘的以“排满”为核心的民族主义任务已经完成,故而在中华革命党的纲领中只规定了实行民权民生两个主义,直到改组为中国国民党之后才又恢复了三民主义的政纲。不过这时的民族主义本质上乃是大汉族主义,还没有反对帝国主义的实质性内容,而民权和民生这两个主义也没有得到进一步的充实和拓展。《建设》杂志事实上并未公开竖起三民主义的旗帜,只是借助于论说和翻译的形式,从各个具体的方面阐述三民主义的基本原则和原理,并不系统、充分和彻底。这也就暴露了旧三民主义的思想局限性,其典型体现就在于孙中山的“发展中国实业计划”。《建设》杂志从头到尾一期不落地连载的这部著作,虽然体现了孙中山决意把中国建设成为一个富强的工业国的宏伟愿景,但是也暴露出其对西方帝国主义所存在的不切实际的主观幻想。
孙中山呕心沥血、殚精竭虑描绘出来的实业强国计划固然在国际上引起了广泛的关注,甚至一些西方国家的政界人士纷纷写信给孙中山,并且信中不乏赞美之词,但往往都是口惠而实不至,比如美国商务总长的来信就很值得玩味。这位商务总长在对孙中山的计划不吝赞美的同时,又明确写道:“阁下亦明知书案中一小部分尚须数十万万金元,而其中多数在初期若干年间,不能偿其所投之利息与经费。是故,其必要之债所需利息如何清付,实为第一须决之问题。”(22)《孙中山选集》(上),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394、395页。因而他提出对这一计划进行“瘦身”,“以其显有利益足以引致私人资本者为度”(23)《孙中山选集》(上),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394、395页。。这显然表明,唯利是图的帝国主义者根本不会支持和帮助孙中山实现他的实业强国计划,这是由他们的本性决定了的。孙中山建立在帝国主义对华投资的幻想之上的建设工业国家的庞大计划只能归于破灭。残酷的现实使孙中山不得不放弃了对于西方帝国主义最后的一点幻想,故他在1921年10月10日就曾感慨系之地写道:“大势所趋,无可如何。故虽有三数之明达政治家,欲赞成吾之计划,亦无从保留其战时之工业,以为中国效劳也。”(24)《孙中山选集》(上),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221页。
资产阶级革命派对帝国主义的不彻底态度也表现在其他人身上。比如朱执信,他在《建设》杂志第1卷第2期刊发的《国家主义之发生及其变态》一文中,一方面积极地为被压迫民族的爱国主义和民族解放斗争的正义性辩护,认为“于弱国特须主张弱国的国家主义”;另一方面又强调国家主义本质上就是狭隘的民族主义和资产阶级民族主义,必然会发展为军国主义和帝国主义。因此,朱执信认为,应当用“超国家主义”即社会主义来对其加以限制。但是,唯心主义的世界观决定了朱执信并不能洞察帝国主义产生的根源,他认为“其病皆在于只知国家有目的,不知人类有目的”,国民在很大程度上“只知国民要为国家牺牲,不知国家要为人类牺牲”(25)朱执信:《国家主义之发生及其变态》,《建设》第1卷第2期(1919年9月)。。由此可见,朱执信认为仅仅各国的国民只要懂得为了全体人类,懂得“以国家为牺牲”,保持一种有限制的和可相容的国家主义,便可以消灭世界各国之间的界限与隔阂,从而实现世界大同。朱执信这种脱离了经济基础与无视阶级矛盾而提出的限制国家主义的发展和促成国家消亡的构想,实际上就是希望在资本主义制度下实现真正的“国家平等”和“民族平等”,本质上就是列宁所指出的“小市民”的美好幻想。
孙中山对马克思及其理论有着极高的评价,说他是科学社会主义的“集大成者”,甚至称之为“社会主义的圣人”,然而当谈论到能否以马克思主义为“体”解决中国革命的问题时,孙中山却表示:“我们今日师马克思之意则可,用马克思之法则不可”(26)《孙中山选集》(下),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873页。。因此,当孙中山发现戴季陶、朱执信等人开始介绍与传播“世界主义”(27)戴季陶:《国家主义之破产与社会的革命》,《星期评论》第47号(1920年4月)。,尤其是醉心于谈论“国家主义”和“全人类社会”(28)朱执信:《国家主义之发生及其变态》,《建设》第1卷第2期(1919年9月)。之时,就下意识地重申了三民主义的“科学性”,并特别强调了民族主义。在1920年的一次讲话中,孙中山曾说道,有人认为在“清室推翻以后,民族主义可以不要”,“这话实在错了”,他强调在当时的情境下,我们需要将“中国所有各民族融成一个中华民族”,不仅如此,我们还必须将“中华民族”打造成“很文明的民族”,以立于世界民族之林,唯有如此,“民族主义乃为完了”(29)孙中山:《民九修改章程之说明》,《中央党务月刊》第7期(1929年2月)。。这显然是孙中山对当时一些国民党人在马克思主义的影响下思想上可能会偏向世界主义的及时“纠偏”,同时也表明孙中山作为一个资产阶级革命者,他无法真正理解马克思主义,也不会真正站在无产阶级的立场上。由此可见,资产阶级革命派没有将马克思主义与实际的革命斗争结合起来,在介绍与宣传马克思主义的过程中世界观也未发生根本性转变,而始终将三民主义视为“本”,将马克思主义当成“用”。孙中山、戴季陶和胡汉民等人虽然研究马克思主义学说,但是并不信仰马克思主义,他们仅仅是将马克思主义看成西方政治社会思潮中最新的一种比较时髦的学说。这就决定了他们不可能真正深入地去研究马克思主义,也注定了他们在传播马克思主义时的主观性和不彻底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