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过高岗,已望见父亲在平野上往来驰骋。这时听得乳娘在后面追着,唤,“慢慢地走!看道滑掉在谷里!”我不能回头,索性不理她。我只不住地唤着父亲,乳娘又不住地唤着我。
父亲已听见了,回身立马不动。到了平地上,看见董自己远远地立在树下。我笑着走到父亲马前,父亲凝视着我,用鞭子微微地击我的头,说:“睡好好的,又出来做什么!”我不答,只举着两手笑说:“我也上去!”父亲只得下来,马不住地在场上打转,父亲用力牵住了,扶我骑上。董便过来挽着辔头,缓缓地走了。抬头一看,乳娘本站在岗上望着我,这时才转身下去。
我和董说:“你放了手,让我自己跑几周!”董笑说:“这马野得很,姑娘管不住,我快些走就得了。”渐渐地走快了,只听得耳旁海风,只觉得心中虚凉,只不住地笑,笑里带着欢喜与恐怖。
父亲在旁边说:“好了,再走要头晕了!”说着便走过来。我撩开脸上的短发,双手扶着鞍子,笑对父亲说:“我再学骑十年的马,就可以从军去了,像父亲一般,做勇敢的军人!”父亲微笑不答。
马上看了海面的黄昏——董在前牵着,父亲在旁扶着。晚风里上了山,直到门前。母亲和仪,还有许多人,都到马前来接我。当我连蹦带跳地从屋外跑出来的时候,母亲总是笑骂着说:“看你的脸都晒‘熟了!一个女孩子这么‘野,大了怎么办?”跟在我后面的父亲就会笑着回答:“你的孩子,大了还会野吗?”这时,母亲脸上的笑,是无可奈何的笑,而父亲脸上的笑,却是得意的笑。
的确,我的“野”,是父亲一手“惯”出来的,一手训练出来的。因为我从小着男装,连穿耳都没有穿过。记得我回福州的那一年,脱下男装后,我的伯母、叔母都说:“四妹(我在大家庭姐妹中排行第四)该扎耳朵眼,戴耳环了。”父亲还是不同意。借口说:“你们看她左耳唇后面,有一颗聪明痣。把这颗痣扎穿了,孩子就笨了。”我自己看不见左耳唇后面的小黑痣,但是我至终没有扎上耳朵眼!
不但如此,连紧鞋父亲也不让我穿。有时我穿的鞋稍微紧了一点,我就故意在父亲面前一瘸一瘸地走,父亲就埋怨母亲说:“你又给她小鞋穿了!”母亲也气了,就把剪刀和纸裁的鞋样推到父亲面前说:“你会做,就给她做,将来长出一对金刚脚,我也不管!”父亲真的拿起剪刀和纸就要铰个鞋样,母亲反而笑了,把剪刀夺了过去。
父亲还教我打枪,但我背的是一杆鸟枪。枪弹只有绿豆那么大。母亲不让我向动物瞄准,只許我打树叶或树上的红果,可我很少能打下一片绿叶或一颗红果来!
(节选自冰心《童年杂忆》,有改动)
品读
作者主要通过几个典型事例来刻画父亲:父亲让“我”骑马、父亲不让“我”穿耳和穿小鞋、父亲教“我”打枪。通过这些日常生活中的点滴“小”事,我们看到一位开明豁达、慈爱宽容的父亲形象。在事例安排上,作者详写父亲教“我”骑马,略写父亲不让“我”穿耳、穿小鞋和父亲教“我”打枪的事例,做到有详有略,详略得当。于“我”,父亲是慈父,有他的宠爱,“我”可以肆意成长为“野”孩子,拥有别人羡慕的快乐童年,从而表达了“我”对父亲的感激和怀念。这几个典型事例,从不同方面,不同层次,刻画出父亲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