壮族花图腾崇拜的文化释义

2022-11-25 20:49黄珍瑶
文化创新比较研究 2022年23期
关键词:先民图腾壮族

黄珍瑶

(中南民族大学,湖北武汉 430074)

1 花图腾崇拜成因观概述

壮族的图腾崇拜具有多样性的特点,涉及的对象众多,既有自然之物也有想象之物。花在壮族先民眼里是自然界众多神物之一,寄托了壮族先民对大自然的浪漫想象和对生命的原初思考,其意义的产生与当时的自然生态环境和社会生产力发展水平有关。

1.1 生态伦理观

图腾崇拜选取的对象一般是与人类生存活动密切相关的自然事物。要探讨壮族人对花产生崇拜的原因,应将这一文化现象置于其产生、存在的生态背景,再联系壮族先民对花的特殊情感,寻根探源,从中窥探人与花之间的生态伦理关系。

从生态人类学角度出发,自然生态不仅是人安身立命的物质基础,也是滋生地域文化的精神沃土。人类不只是具有一般自然存在物的纯粹生物学意义上的生态适应性,而且初步构建起人类所独有的文化生态适应性[1]。壮民族对于花的崇拜绝非偶然,这种特殊文化形态的形成受到壮族先民所生活的自然生态环境影响。壮族人口主要分布在中国西南地区,这里属于亚热带季风气候,全年热量充足,降水丰沛,得天独厚的自然环境有利于各种花卉的生长和繁衍,“草经冬而不枯,花非春也常放”。再加上复杂的地形,为植物多样性提供了立体条件,花的种类众多、形态优美、色泽鲜艳,远古时期生产力水平低下,人类以采集野果为生,鲜妍艳丽的花自然而然进入壮族先民的视野,逐渐被纳入思考范畴。在他们的原始逻辑里,还无法正确认识自身与外界的互动关系,自然万物被人格化,与人一样具有思想、情感和意志,即人类学家所说的“万物有灵论”。这种思想使得他们从自身之外去寻找生命的存在,凭借生存经验与自然事物之间建立起一种特殊纽带关系。花作为壮族先民在生产生活中常见的自然事物,与人的接触十分密切,他们视之为具有生命意识的存在,认为花的特性是可以加以理解和把握的,人凭借思维和想象可以与花达到互相沟通的状态。

在特定的生态条件下,壮族先民充分发挥自身的主观能动性,将自然界中的花赋予人的生命形式。“人化的自然物”表现了壮族先民积极寻求与自然界的共生方式,从个体的自发状态走向与自然的和谐互动的过程是花图腾生发的初始。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对花的朴素认识逐渐发展成自然崇拜,对花的文化阐释具有浓厚的民族特征。

1.2 生殖崇拜观

壮族先民生活在岭南地区,这里旱涝灾害频繁、野兽横行,人的生命受到严重威胁,再加上部落之间战乱频仍,在天灾人祸的双重因素下,人口自然增长率低。而繁衍是氏族部落存在和发展的基础,人类难以改变恶劣的生存条件,又对人丁兴旺有强烈愿望,只能寄托于神秘的大自然,希望从大自然中找到支配人类繁衍的力量,生殖崇拜成为一种必然的选择。先民从花的形态结构和生长繁殖中察觉出其生殖意义,于是将其神化,以求庇佑。

1.2.1 “花生人”的原始认识

古时候民智未开,人们视野狭窄,思维质朴幼稚,但富有形象思维,在寻求“从何处来”这个人类生命本源问题时带有浪漫想象。壮族先民生存依赖于居住地周围的植物资源,以食用野果为生,而在采摘野果的过程中,人们看到一个极其普遍的自然现象,即植物的果实都是由花朵繁育而来,没有花朵就没有果实,花朵开得不茂盛,果实就结得不多。因此,在人们的眼中,花是一个决定性因素,花凋谢之后变为果也十分神秘[2]。壮族先民无法理解花的客观生长规律,看到由花产生果,果实摘取后第二年在原来的地方又开出新的花,春去秋来如此反复,就认为因为有花的无限繁殖能力,才有了生命的长久延续,所以花寄托着强烈的生命意识,这与人类向往生命繁衍不息相契合。同时,人们对于生子也缺乏科学的认识,从花开花落结出果实这一现象联想到最初的人类可能也是这样由花朵里长出来或由花朵转化而来。花是一切生命的开始,人也从花中生长而来,由此先民对花的生殖能力产生崇拜的情怀。在布洛陀神话故事《女神诞生于花中》里有这样一段情节,描写了壮族女神姆六甲从花中诞生:“中界的大地上,长出一朵花来,这朵花说不出是什么颜色。花一开,中间长出一个女人来。这个女人就是我们的人类始祖。她披头散发,全身一丝不挂,满身长毛,却很聪明,后人叫她姆六甲。因为她有智慧,足以作聪明人的师傅,所以又叫‘米洛西’。”[3]

从文学审美角度出发,“花生人” 的想象具有浪漫瑰丽的色彩,但从生物学角度来看,先民通过直观推理得出的“花生人”结论是十分幼稚荒唐的。但原始时期的壮族先民并不了解男女交媾生育子嗣的道理。原始社会母系氏族公社时期的婚姻形态仍保持群婚状态,错综混乱的性关系使新生儿往往只知其母不知其父,人们难以解释女性怀孕的原因。壮族故事《姆洛甲生仔》中,布洛陀口中含水向姆洛甲的肚脐眼喷去而使得姆六甲受孕生子的故事透露出壮族先民对怀孕、生子还缺乏理性认知,他们并没有意识到性与生殖的概念,只能用表象思维来理解人的诞生。壮族先民对“花生人”的生育认知表现了在原始思维层面花与女性生殖的关系,认为花对人类的诞生具有重要意义,花也因此逐渐变成生殖的象征。

1.2.2 花与女阴的认同

先民意识到生命直接出自女性的生殖器官而导致对女阴的崇拜。从表象上来看,花的形状与女阴类似,花的子房发育成果实与女性母腹孕育胎儿也有相似之处,这使先民联想到花与女性生殖器官的关系。郭沫若在《释祖妣》一文中曾经认为,“帝”的初字是“蒂”,而“蒂”本是花朵的全形象征。这就是说,花朵之全形实际上与女性生殖器中的阴蒂有很大关联[4]。不仅限于壮族,其他西南少数民族如黎族、瑶族等都有将花象征女阴而产生生殖崇拜的现象。例如,黎族龙被上有很多植物花卉,其中有莲花、梅花、兰花、竹、菊花、木棉花……这类纹样是女阴的象征。花瑶在女性服饰上的挑花体现了对繁育子嗣的希冀。花在早期社会被看作是女性生殖器的象征,先民对花的崇拜就是对女性生殖能力的崇拜。

壮族先民通过对花生命规律的长期观察,认为花生万物,花是生命的开始和起源,将人类的生命与花的生命连接起来,“花生人” 的说法实际上体现了先民对花的生殖能力认可。同时,花的外部形象也引起先民进一步注意,女阴是生命降临的直观性体现,花是女阴的象征化表达。因此,先民希望通过花崇拜将花的生殖能力转移或加强到女性身上,使得部落族群人丁兴旺、生生不息。

2 花图腾的拟人化嬗变

姆六甲崇拜与花图腾崇拜密切相关,丘振声先生认为:“图腾不是一成不变的,它是处在不断地变化发展之中,它是一种动态性的历史文化现象。”花图腾的确立与生殖崇拜、母性崇拜有着密切的关系,随着时代的发展,花图腾发生变异逐渐拟人化,衍生成一位生殖能力极强的女神——姆六甲。

传说中姆六甲是神圣的创世女神,她创造山川河流,繁衍人类万物,安治人间秩序。在《壮族神话集成》中记载她曾三次造人,第一次造人她依据自己的模样用泥巴捏出人形,但是“他们一淋雨就软巴巴的,一晒太阳就手脚干硬,活动很不灵便”。于是她第二次把生芭蕉雕成人样造人,“他们的模样虽然白白嫩嫩的很漂亮,身子却不够硬朗”。第三次造人是用蜂蛋和蝶蛋做的,“这批人不仅身体硬朗还能干活,而且有男有女能结姻缘”。姆六甲“为了使中界更加热闹一些,又把泥土东捏西捏到处撒,天空就出现了飞鸟,地上出现了走兽”。由此可知,在壮族先民眼里,姆六甲是万物的始祖,她具有非凡创造力,这奠定其在壮族神话体系中至高无上的地位。但随着社会生产力的发展,母系氏族社会被父系氏族社会所取代,壮族先民的崇神意识也随之变化,姆六甲的神格下降,其创世功绩被男神布洛陀顶替,变成了生育神和妇女儿童保护神。在壮族民间流传一则《送白花红花》的传说:“姆洛甲管花山,栽培许多花。壮人称他为‘花婆’‘花王圣母’。她送花给谁家,谁家就生小孩。花山之花有红有白。她送红花,谁家就生女孩,所以处女叫‘红花女’;送白花,谁家就生男孩。有时花山上的花生虫、缺水,人间的孩子便生病。主家请师公(巫师)做法事‘培花根’,禀报花婆除虫淋水护花,花株茁壮生长,孩子便健康成长。花婆将一株白花和一株红花栽在一起,人间的男子和女子便结为夫妻。人去世,便回到花山还原为花。” 从上述的民间故事可知,花不仅决定人的性别和婚姻配偶,花的长势好坏还与人的命运兴衰相缔结。花化身为人、人死后能化身为花,这种花与人可以互相转换的观念我们能看出图腾化身文化的痕迹。“人花合一”的生命哲学使人将花看作是自己的替身,人的生命以花的形式拓展和延伸,对花与人的关系进行神化解释,这是壮族先民对生命诞生和死亡的浪漫想象。“花文化圈”中的姆六甲不仅通过掌管花界来影响这朵花对应的人在凡间命运,还专司女性生育,也顺带负责男女姻缘。姆六甲和花婆在职能和身份上一定程度上出现了重合,壮族学者蓝洪恩研究员云:“壮族古代神话传说中的姆六甲,就是花王神的原型。”[5]还有学者指出“始祖姆六甲在过去相当长的历史时期里,她是一位至尊无上的神,而后来逐步隐退成了专司生育的女神——花王圣母。这就是姆六甲最后的神位。”[6]姆六甲作为始祖女神在冥冥之中保佑着她的子民,花婆是姆六甲崇拜的延续和变体,而壮族人将对姆六甲的始祖崇拜转接到具有抽象化、概念化的形象花婆上,这是历史发展的必然结果。母权社会崩溃后,壮族鲜明的原始信仰从女神崇拜发展成为男神崇拜,姆六甲创世女神的形象被掩盖,降格成为布洛陀的陪神,在诸多神职和功绩中,只有主管人间生育的职责被保留下来,由此成为人间的花婆。

值得注意的是,关于花婆的来历除了上述所说的来源于姆六甲外,在壮族地区也存在着把花婆历史化、世俗化的现象,如在桂中地区流传着《唱圣母》的唱本,就认为花王圣母是壮族姑娘张达环的象征。张达环有十姊妹,其中九姊妹均已经出嫁,只有她独守空房,因其母断言她命里杀夫杀子,没人敢娶。可她不想相信命运,奋发学艺,编织出美丽的壮锦,后生们看了赞不绝口,但都害怕她是个“煞星”,不愿向她求婚。只有一个后生看中了她精美的手艺,唱歌向她求婚,两人相约,十三日在马山相会定终身。后被六姐说她去搞风流,其母不分青红皂白,打了她一顿,她一气之下到后院自尽。达环生前知道有些夫妻婚后不育,夫妻反目,于是她死后愿为他们送儿女,让他们一家幸福和谐。所以才入土三天,坟上就长出了会动的花,因此,佛祖封她为花王,专给人间送儿女。此后妇女生下一个小孩,便在床头立花婆神位敬祭。

尽管这一神话中出现了佛祖,表明其属于次生神话传说,但之中还蕴含一定的原生文化内核。花婆并不是来自神灵世界,而是一个普通女性脱胎换骨后重新复活。有关花婆的民间故事在流传的过程中随着社会发展不断被改编,故事内容的不同反映了壮族人对花图腾心理的变化。虽然最原始的神话故事被瓦解并重新释读,但基本元素被保存下来,原有的信仰体系依然保持,核心信仰也没有改变。花婆是生育神,有保育送子和促成姻缘的功能,这已经成为壮族民众对花婆的基本概念,也是壮族人崇拜花的独特心理基础。

姆六甲与生育神花婆的角色转换,使神的社会属性逐渐替代了神的自然属性。而在神性逐渐减少,人性逐渐充溢的条件下,古老的花图腾生育、化身信仰便成为后来壮族以花为象征,以人间的花园为意象,以神祇花婆为支柱点的生殖崇拜和民俗礼仪的全部内容[7]。这就是花崇拜演变的文化轨迹,花图腾从自然物发展成具象化的神灵再到凡界的守护神,在现代社会已带有功利化和世俗化的色彩。花图腾得以扎根民间是因为花作为壮族人对于生命信仰的载体,表现了自古以来生育至上的观念,花婆信仰在壮族民众心中根深蒂固也主要由于其满足了人们繁衍后代的实际需求。

3 壮族传统手工艺中花图腾文化

3.1 壮锦

壮族人自古以来就经常选用花卉作为壮锦的主题纹饰或边饰,前人张祥河的《粤西笔述》记载:“僮人爱彩,凡衣裙巾被之属,莫不取五色绒杂以织布为花鸟状,远观颇工巧炫丽。”

壮族人喜爱将花绣在壮锦上,究其原因,一方面,由于其绚丽的色彩和优美的造型;另一方面,来源于生殖崇拜对壮族人的深刻影响。花卉纹饰有石榴花、葫芦纹、菊花、水仙纹、牡丹花、荷花等,这些有的是原产于壮族地区的传统植物,而有的是汉文化中表示美好寓意的花卉,其中葫芦纹饰和石榴花纹饰最能体现壮族的生殖崇拜观念。葫芦纹饰一般会与其他花卉纹饰搭配表达寓意,花的结构与女阴相似,葫芦的饱满圆润外形与女性因怀孕而腹部鼓起相类,蕴含着生命的生生不息。石榴是外来物种,石榴花纹饰也出现得比较晚,但因其果实多籽,具有极强的繁殖能力,与壮族人多子多福的观念相契合,所以尽管在壮族地区种植范围不大也被壮族人普遍接受。

花卉纹饰在壮锦中的运用,兼具造型艺术的美感与生殖崇拜内涵。值得注意的是,壮族的民间习俗认为,长期穿在身上的衣服必然带有某种“灵性”,这种“灵性”与衣服的主人相联系,成为人的一部分,因此穿上绣有花卉纹饰的衣服,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祈求花婆护佑,逢凶化吉、吉祥安康,用壮锦织就的带有花卉纹饰的服装寄托着壮族人真挚的情感与美好的愿望。

3.2 绣球

绣球是壮族的特色手工艺品,通常作为男女传达爱情的重要媒介。绣球呈圆形状,四周和底部点缀着黄色流苏,一般以色彩艳丽的绸缎或花布为底色,里面塞满豆粟、绵籽等植物,包成类似于花瓣的形状,12 个花瓣经过巧妙连接,缝合成花球造型,其中每一片花瓣对应一年当中的某个月份,每个花瓣的布面上绣有花卉纹饰。绣球上绣的花蕴含着生命、繁衍观念,这与花崇拜有着密切的联系,预示男女间亲密的感情和婚后多子多福。旧时,每年花婆节(有的地方认为农历二月二十九是花婆诞辰,有的确定为三月初三)未婚男女青年都身着盛装前去祭祀,女子将绣球抛给意中人,男子接到之后通过对歌的方式促进交流,在唱歌中互通情愫。“男女抛绣球答歌”使未婚男女间有表达爱恋的机会,有一首壮族山歌生动反映了这一现象:“五彩绣球鲜又鲜,千针万线妹手连;哥接绣球胸前挂,条条线把妹心牵。”

作为壮族男女青年之间的定情信物,绣球喻示幸福美满、孳息繁盛。在花图腾崇拜意识中,花是绣球主体造型,也是绣球的主要表达对象。

4 结语

花图腾来源于壮族先民对自然生态的直接观察,其文化释义随着壮族人的意识形态而不断发展变化,而今形成相对稳定的观念和习俗模式。花图腾崇拜能够经久不衰的原因除了文化惯性,主要还是因为它的文化适应性,即花图腾文化能够适应壮族特定的自然和社会环境。它从一般自然物崇拜发展到姆六甲崇拜的过程中经历了一系列社会的变迁,最后在现代社会以花婆的形象存在于壮族人的深层意识中。作为壮族本土的图腾信仰资源,花图腾在发展中与社会文化形成良好互动,具有强大生命力,其前景值得进一步思考与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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