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 宁
(首都师范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089)
杜甫有《孤雁》诗:“孤雁不饮啄,飞鸣声念群。谁怜一片影,相失万重云。望尽似犹见,哀多如更闻。野鸦无意绪,鸣噪亦纷纷。”[1]1530大约一个世纪后,晚唐诗人崔涂亦作《孤雁》二篇,其二云:“几行归去尽,片影独何之。暮雨相呼失,寒塘独下迟。渚云低暗度,关月冷遥随。未必逢矰缴,孤飞自可疑。”[2]7838本来并无太多相似的两诗,在之后的传播中,发生了交集,崔涂诗借助杜诗加以传播,最终成为唐诗经典作品。这是诗歌传播中一种“诗以传诗”现象。
诗歌流传过程中常见“诗以人传”和“人以诗传”。袁枚《随园诗话》云:“人有以诗重者,亦有诗以人重者。古李、杜、韩、苏,俱以诗名千古。然李、杜无功业,不得不以诗传。韩、苏有功业,虽无诗,其人亦传也;而况其有诗乎?”[3]322“诗以人传”和“人以诗传”是创作主体和作品二者之间相互依赖、相互制约的传播方式。实际上,传播中还存在一种作品和作品之间的关联带动,即“诗以诗传”。最为著名者当数崔颢《黄鹤楼》和李白《登金陵凤凰台》,杨慎《升庵诗话》载:“李太白过武昌,见崔颢《黄鹤楼》诗,叹服之,遂不复作,去而赋《金陵凤凰台》也。”[4]849李白诗从句法到用韵,都模仿了崔颢诗。不过,反而是崔颢《黄鹤楼》因李白《金陵凤凰台》而广为传颂,并借助李白经典地位的强大影响力,最终被誉为“唐人七言律诗第一”[5]699。
在唐代,杜甫和崔涂的《孤雁》诗都寂寂无闻。杜甫的作品在其身后即已开始结集,如樊晃编《杜工部小集》,其序言:“文集六十卷,行于江汉之南,常蓄东游之志,竟不就。”[6]5601惜此文集并未流传开来。诗歌的结集晚于其文,最早提及杜甫诗卷的是元稹,其《酬孝甫见赠》其二有言:“杜甫天材颇绝伦,每寻诗卷似情亲。”[2]4586诗中明确称“诗卷”,可见元稹所读杜诗已经结集成卷。此后,有关杜诗集流传的记载逐渐丰富,如杜牧《读韩杜集》、贯休《读〈杜工部集〉二首》、罗隐《题杜甫集》等。此时期,唐人较多关注杜甫的乐府诗,如白居易《读李杜诗集因题卷后》诗中称赞李、杜“文场供秀句,乐府待新词”[2]4890,元稹《代曲江老人百韵》赞誉李、杜诗篇“乐章轻鲍照,碑板笑颜竣”[2]4528,而如《孤雁》之类的律诗较少被提及。
崔涂是晚唐人,两唐书无传,辛文房《唐才子传》载:“涂,字礼山,光启四年(888年)郑贻矩榜进士及第。工诗,深造理窟,端能竦动人意,写景状怀,往往宣陶肺腑。亦穷年羁旅,壮岁上巴蜀,老大游陇山。家寄江南,每多离怨之作。……有诗一卷,今传。”[7]187-194《新唐书·艺文志四》《崇文总目·卷五》《通志·艺文略八》《宋史·艺文志七》《唐音癸签》《国史经籍志·卷五》,均著录“《崔涂诗》一卷”。《崔涂诗》有明清版本存世。现存诗103首,其中五律63首、七律13首、五绝3首、七绝24首。
在诗歌传播中,选本起了重要作用,选本对其作品的删汰去取体现了人们的接受指向,同时发掘了经典作品,而选本的传播也有助于诗歌经典地位的确立。目前可见的唐人选唐诗中杜诗的入选率很低,仅有韦庄《又玄集》选杜诗七首,其中并无《孤雁》诗。另外一部已佚选本《唐诗类选》二十卷,顾陶编撰,收诗规模在唐人选唐诗里最大。此书在宋代仍有流传,有大量杜诗诗句保留在曾季貍《艇斋诗话》和吴曾《能改斋漫录》二书中,《艇斋诗话》载:“顾陶《唐诗类选》二十卷,其间载杜诗多与今本不同。顾陶,唐大中间人,去杜不远,所见本必稍真。今并录同异于后……以此见杜诗尚多,今集中所载亦不能尽也。”[4]318据统计,二书所提及的杜诗达29首之多,惜29首诗中,无《孤雁》一诗。
相比杜诗,崔涂诗入选唐代选本的比例并不低。据崔涂生活时限来看,能够收录其诗歌的选本只有《又玄集》和《才调集》,而这两部皆有选录。《又玄集》选崔涂诗三首,即《蜀城春望》《春夕旅梦》《过绣岭宫》;《才调集》选七首:《夕次洛阳道中》《巴南道中》《巴陵夜泊》《春夕旅游》《放鸂鶒》《巫峡旅别》《读庾信集》。不过,亦无《孤雁》诗。
结集和选本是考察文学作品经典化的重要途径,文学作品通过结集和选本扩大了传播范围,加快了传播速度。有唐一代,杜诗和崔涂诗都经历了结集和收入选本,可见人们对二人诗作的喜爱和重视。但是,在这一过程中,《孤雁》诗未能入选,尚处于寂寥无识的阶段。
宋元时期,杜甫的地位愈来愈尊崇,史有“千家注杜”之说。宋人对杜诗进行了搜罗、编年、笺注、评点,在这个过程中,杜甫的《孤雁》也被反复解读,并渐获重视。如,罗大经《鹤林玉露》云:
杜陵诗云:“孤雁不饮啄,飞鸣声念群。谁怜一片影,相失万重云。望断似犹见,哀多如更闻。野鸦无意绪,鸣噪自纷纷。”又云:“独鹤归何晚,昏鸦已满林。”以兴君子寡而小人多,君子凄凉零落,小人噂沓喧竟。其形容精矣。[8]61
罗大经指出《孤雁》诗中的比兴之意,“比兴说”也成为后世解读此诗的主要方式。其中“谁怜一片影,相失万重云”句,刘辰翁《集千家注批点杜工部诗》评曰:“亦未尽著相。”[9]22赞其不粘滞、有兴寄。
杜甫《孤雁》被关注的同时,崔涂同名诗也进入宋元人的视野,并非因为其诗写得多么高妙,而是诗评家们将其与杜诗进行了对比,如范温《潜溪诗眼》云:“又尝爱崔涂《孤雁》诗云:‘几行归塞尽,念尔独何之’八句;公(指黄山谷)又使读老杜‘孤雁不饮啄’者,然后知崔涂之无奇。”[10]323方回《瀛奎律髓》“着题类”选崔涂《孤雁》,评曰:“老杜云:‘谁怜一片影,相失万重云。’此云:‘暮雨相呼疾,寒塘欲下迟。’亦有味,而不及老杜之万钧力也。为江湖孤客者,当以此尾句观之。”[11]361对比的结果是:崔涂诗远不如杜诗。
尽管在宋元人这里获得了差评,崔涂《孤雁》却因此更为知名,开始广泛传播开来。其突出表现为,崔涂诗几乎进入能够进入的所有宋元时期唐诗选本。宋元唐诗选本中,《万首唐人绝句》《注解章泉涧泉二先生选唐诗》《唐诗鼓吹》《唐人五言排律选》,不选五言律诗;《天台三圣诗集》《二妙集》《唐僧弘秀集》《王孟诗评》,只选特定诗人;《分门纂类唐歌诗》《唐诗含弘》,仅存残卷。除以上选本外,崔涂《孤雁》几乎入选了其余全部宋元选本:王安石《唐百家诗选》卷十七、周弼辑、裴庾注《诸家集注唐诗三体家法》卷一“五言体”、刘克庄《分门纂类唐宋时贤千家诗选》卷十九“雁”、赵师秀《众妙集》(不分卷)、方回《瀛奎律髓》卷二十七、佚名《重广草木虫鱼杂咏诗集》卷十四“雁”。较之唐代,崔涂《孤雁》已不可同日而语,能够进入多种唐诗选本,意味着得到了文人的认可与重视,具备了诗歌传播的最有利条件。
杜甫的经典地位在宋人不遗余力的挖掘和推重下,已然确立,如后世评价杜甫的核心问题:“诗史”特点、忠君思想、沉郁顿挫风格等,在宋代基本成型。宋元时代,杜诗基本上童稚皆知,而崔涂《孤雁》正是借助杜诗强大的经典地位,逐渐被人接受。这是一个开始,一个文学作品进入经典化历程的开始。
崔涂《孤雁》的广泛传播,最初与作品和作者无关,即并非因其诗歌本身的价值,亦非诗人的名气地位,仅仅是与杜甫《孤雁》诗同名,就得到了传播机会。这就是“诗以诗传”。“诗以诗传”现象在诗歌传播中并不少见,除了崔颢和李白诗之外,尤袤《全唐诗话》载唐代诗人“陆畅”:“天宝时,李白为《蜀道难》以斥严武,畅更为《蜀道易》以美皋。”[5]112陆畅借李白诗名,并有意与李诗相反,因而获得一定的知名度。王维《观猎》闻名遐迩,张祜有《观魏博何相公猎》一首,白居易曾对二人诗置评,范摅《云溪友议》载:“祜《观猎》四句及《宫词》,白公曰:‘张三作猎诗,以较王右丞,予则未敢优劣也。’”[12]1283白居易“未敢优劣”说引起后世对祜诗的关注,吴乔《围炉诗话》云:“张祜《观李司空猎》诗,精神不下右丞,而丰采迥不同。”[13]543施闰章《蠖斋诗话》云:“祜诗……细读之,与右丞气象全别。”[14]408在王维诗和白居易评语的助力下,张祜诗的知名度大增。张继《枫桥夜泊》是一首佳作,朱承爵《存馀堂诗话》载:
张继《枫桥夜泊诗》,世多传诵。近读孙仲益《过枫桥寺诗》云:“白首重来一梦中,青山不改旧时容。乌啼月落桥边寺,欹枕犹闻半夜钟。”亦可谓鼓动前人之意矣。[5]792
因张继《枫桥夜泊诗》的传诵,才有一读孙仲益《过枫桥寺诗》的愿望。苏东坡诗词的影响力巨大,他人的相关作品往往借之流传,如《念奴娇·赤壁怀古》,《魏庆之词话》记曰:
戴石屏《赤壁怀古》词云……沧洲陈公尝大书于庐山寺。王潜斋复为赋诗云:“千古登临赤壁矶。百年脍炙雪堂词。沧洲醉墨石屏句,又作江山一段奇。”坡仙一词,古今绝唱,今二公为石屏拈出,其当与之并行于世耶。[15]216
东坡的《赤壁怀古》是“古今绝唱”,而戴石屏《赤壁怀古》本来不为人知,可是因与坡词同名而被“拈出”之后,终于可以“并行于世”了。反言之,还有“诗以诗废”的例子,典型者如东坡的《水调歌头·中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言:“中秋词,自东坡《水调歌头》一出,余词尽废。”[16]216其他文人创作的中秋词,皆无法与东坡词相抗衡。东坡词的光芒完全遮盖了他词,影响人们的接受,其他文人之词因而失去传播的机会。不止中秋词,周紫芝《竹坡诗话》载:
林和靖赋《梅花诗》,有“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之语,脍炙天下殆二百年。东坡晚年在惠州,作《梅花诗》云:“纷纷初疑月挂树,耿耿独与参横昏。”此语一出,和靖之气遂索然矣。[5]347
事实上,林逋的《山园小梅》更为闻名,姜夔曾以之创词调《暗香》《疏影》,反倒是东坡《梅花诗》,似乎借了林诗的名气。
“诗以诗传”现象中相关联的作品可能是拟作,也可能仅仅是同名或内容相近。拟作是指在文学创作中有意地摹仿他人风格或者他人口吻,而“诗以诗传”发生在传播阶段,并非创作时期。在传播过程中,有一定关联的作品之间,影响力大的一方会对另一方产生带动作用。
被带动传播的作品,可以提升知名度,但不一定能成为经典作品,能否成为经典,还需要作品本身是否具备高超的艺术性。崔涂《孤雁》与杜诗相比有一定差距,但不可否认,仍是一篇优秀的诗作,诗论家们给予了很多肯定:
周珽曰:首二语已尽孤雁面目,便含怜悯深心。三四写其失群彷徨之景。五六写其孤飞索莫之态。结用宽语,致相悲相惜之意,以应起联;何等委婉顿挫!(《唐诗选脉会通评林》)[17]2862
纪昀:“寒塘”句不言孤而是孤,不言雁而是雁,此为句外传神。“渚云”二句反衬出“孤”字。结处展过一步,曲折深至,语切境真,寓情无限。(《瀛奎律髓汇评》)[18]1160
何尝有心自况,然寄托处妙甚,显然唐诗所以高也。(《重订中晚唐诗主客图》)[17]2862
诗论家们分析崔涂诗的结构、语言、寄托、风格等,全面挖掘此诗的艺术成就,并给出“显然唐诗所以高也”的结论。肯定与总结,是经典化的必要阶段,但若要成为典范,最终还需落实到学习、模拟,这也是文学经典的终极意义所在。许印芳评崔涂《孤雁》曰:“全诗主意在第二句。三、四固佳,五、六尤深刻。世人但知学三、四之自然,往往流为浮滑浅率;正宜学五、六以救之。结句‘野鸦’衬‘雁’,‘纷纷’衬‘孤’。题字无一落空,此法律谨严处。”[18]1154崔涂《孤雁》已然成为指导作诗的范本。可见,宋元之后,对崔涂《孤雁》的批评之声渐绝,人们逐渐认识到崔诗的价值,直至将其确立为一首经典作品。
在这个过程中,唐诗选本依然起着重要作用。突出表现为两点:一是崔涂《孤雁》入选高棅的《唐诗品汇》卷六十九,收于五言律诗“余响”部分。《唐诗品汇》一百卷,此书分体编排,每体中再列九个品目,资料宏博、体大思精,对后世的影响很大。“大略以初唐为‘正始’,盛唐为‘正宗’、‘大家’、‘名家’、‘羽翼’,中唐为‘接武’,晚唐为‘正变’、‘余响’”[19]269,崔涂《孤雁》能够入选“余响”,表明了其被接受、被认可的程度。二是崔诗收入《唐诗三百首》。出现于清中期的《唐诗三百首》,几乎可以称为经典唐诗的汇总之作,所选三百余首唐诗中,经典唐诗的占比居历代唐诗选本之最,因其版本繁多,流传甚广,对唐诗经典化的影响极大。以上两点充分说明,崔涂《孤雁》诗在明清时期的流传中,突破了宋元成见,超越时代性而成为经典。换一个角度来看,将崔涂所有诗歌在历代选本中的流传轨迹作一个考察,统计其收录情况,入选次数位居前三的是:《巴山道中除夜书怀》《春夕》《孤雁》。[20]可见,《孤雁》在崔涂的全部诗歌中也称得上是佼佼者。
一部经典作品一般具有以下属性:传世性、普世性、权威性、耐读性、累积性。[21]以上五种属性都必须基于历时性。就唐诗而论,总量有近五万首,这五万首诗歌会以各种方式进入传播系统,受到诸如诗学指向、社会风尚、传播方式等多方面的影响,大多数诗歌被淘汰,而经典诗歌则会愈来愈有活力。“诗以诗传”是经典作品在历经磨砺过程中,最初的那个契机,有了这个契机就有了广泛传播的可能,走上成为经典的道路。因此,可以说,“诗以诗传”是唐诗经典化的路径之一。
除了崔涂《孤雁》,还有另一首诗也被拿来和杜诗比较,那就是鲍当的《孤雁》。鲍当《孤雁》诗最早见于司马光《温公续诗话》:
鲍当善为诗,景德二年进士及第,为河南府法曹。薛尚书映知府,当失其意,初甚怒之,当献《孤雁诗》云:“天寒稻粱少,万里孤难进。不惜充君庖,为带边城信。”薛大嗟赏,自是游宴无不预焉,不复以掾属待之。时人谓之“鲍孤雁”。[5]275
司马光记录鲍当诗是为进献所作,且被时人称为“鲍孤雁”。鲍诗另有不同记载,胡仔《苕溪渔隐丛话》云:
《老杜补遗》云:“鲍当《孤雁诗》云:‘更无声接续,空有影相随。’孤则孤矣,岂若子美‘孤雁不饮啄,飞鸣犹念群,谁怜一片影,相失万重云’,含不尽之意乎。”[22]61
《老杜补遗》是杜田注《杜诗补遗正缪》,《宋史·艺文志》亦有著录:“杜田注《杜诗补遗正缪》十二卷。”[23]5359此书今已佚。胡仔据《老杜补遗》所引之鲍当诗,与司马光记载不同,惜仅引用一句,不知其诗全貌。对于录诗的不同,吴曾《能改斋漫录》进行过“辨误”:
汉皋张君《诗话》谓:“鲍当《吟孤雁》诗云:‘更无声接续,空有影相随。’当时号为鲍孤雁。……”然余观《司马温公诗话》,……与张君所记不同,而词句亦非前句可及。余后因读《江南野录》,乃知张君所记,是南唐人诗。[24]60
吴曾称《汉皋诗话》记录了鲍当《孤雁》另一版本。《汉皋诗话》,仅知作者张姓,书成于北宋末,至迟在南宋初叶。吴曾认为司马光和《汉皋诗话》记载鲍当《孤雁》诗之不同,缘于有两个鲍当,一为北宋人,一为南唐人,两人皆作《孤雁》。此事因文献缺乏,现今无法定论。单从诗歌内容来看,与杜诗进行比较的南唐“鲍孤雁”,其诗句“更无声接续,空有影相随”与杜甫《孤雁》的立意更为接近。
与杜诗比较的结果,无疑是杜诗更胜。包括上引胡仔称鲍诗远不如杜诗“含不尽之意”在内,诗论家们几乎是一边倒地批评鲍当:
《孤雁》云:“孤雁不饮啄……鸣噪自纷纷。”读此篇便见得鲍当辈止是小家数。(《后村诗话》)[25]179
唐末有鲍当为《孤雁》诗,因谓之“鲍孤雁”,亦未能逮此。(《瀛奎律髓》)[11]359
《孤雁》诗,鲍当云:“更无声接续,空有影相随。”切题而意味短矣。子美云:“孤雁不饮啄,飞鸣声念群。谁怜一片影,相失万重云?”力量自殊。(《围炉诗话》)[13]585
总之,鲍当《孤雁》与杜诗相差千里。
同样被拿来与杜诗相比较,崔涂诗和鲍当诗有着不同的结局。崔涂《孤雁》逐渐被人认可,并成为经典作品,鲍当诗因仅存残句,不能通篇评析,一直没能得到较高的评价,仅仅留下“鲍孤雁”的称谓。
不论是崔涂还是鲍当,其《孤雁》诗的传播都离不开杜甫,经由与杜诗的比较,才变得广为人知。在文学作品经典化的过程中,像李白、王维、杜甫、苏轼等人,他们作为文学史上成就最为卓著的一流作家,会带动一些小作家,这样的现象,可以称之为“中心”带动“边缘”。李、杜、苏等大家是“中心”,崔涂、鲍当等人是“边缘”;《登岳阳楼》《蜀道难》《琵琶行》《赤壁怀古》等作品是“中心”,《蜀道易》《黄鹤楼》《孤雁》等是“边缘”。
杨义在“重绘中国文学地图”里提出“边缘的活力”理论,“边缘的活力”是杨义创造的一个术语,用来解释少数民族在中华文明上的贡献。“以往考察中国文化的格局和生命力,往往只注意儒学文化的核心作用和儒、佛、道互补的复合形态。其实,边缘的活力,对于中国文化的格局和生命力具有本质的意义。”[26]杨义所说的中心文化和边缘文化的关系,同样适用于文学作品经典化过程中的“中心”和“边缘”。作为“中心”,杜甫等大家的诗歌在传播中处于主导地位,诗歌史可以说即是以他们为模范来向前发展,如李杜优劣问题、尊韩尊杜问题、宗唐宗宋问题等,追究这些问题的根本,实际上是代表性作家的诗歌创作方式问题。在传播中,“中心”对“边缘”具有吸引作用,这种吸引是强化主流文学主导地位的过程,也是丰富文学多样性的过程。如,对杜甫《孤雁》的解读是杜诗经典化地位确立的必然,人们通过解读,不断地认识杜诗、接受杜诗,同时也学习、模仿杜诗;崔涂《孤雁》因杜诗而进入人们的视野,成为诗歌传播中逐渐受到关注的对象,虽然不如杜诗优秀,但也具有自己的独特性。杜诗的经典化带动了崔涂、鲍当《孤雁》诗,它们共存共生,组成并丰富着诗歌发展史。
经典化过程中,“中心”是主导,是中流砥柱,而“边缘”同样不容忽视。正如杨义所言,“边缘”具有更强的“活力”。以《孤雁》诗为例,杜诗是“中心”,其“边缘”有崔涂诗、鲍当诗,甚至司马光收录的宋人鲍当《孤雁》诗。不仅如此,还能辐射到更广、更远,王士禛《渔洋诗话》云:
宋牧仲太宰巡抚江南日,梦余属赋《洞庭雁》云:“岸阔水无际,月明春雁翔。徘徊念俦侣,清影落潇湘。”余报书曰:“此又一鲍孤雁也。”[14]188
由鲍当《孤雁》而至“鲍孤雁”,再由“鲍孤雁”而至清代宋牧仲《洞庭雁》,层层递进。袁枚《随园诗话》云:
吾乡鲍以文(廷博),博学多闻,广镌书籍,名动九重;不知其能诗也。余偶见其《夕阳》二十首,清妙可喜,……皆妙绝也。可称古有“鲍孤雁”,今有“鲍夕阳”矣。[3]331
“鲍夕阳”显然是因“鲍孤雁”而来,鲍以文《夕阳》诗就这样间接地受到《孤雁》诗传播的影响。从杜甫《孤雁》到鲍以文《夕阳》,可以列出多个层级的传播关系,即杜诗这个经典化过程的“中心”,带动一系列的“边缘”作品。杜诗的传播,自宋代开始,一直是经典化的主体,尽管也出现过不同声音,但总归不离“诗史”“诗圣”等共识。相比而言,崔涂《孤雁》等“边缘”作品的传播则多姿多彩,如崔涂诗成为经典作品,鲍当诗仅存残句,宋人鲍当的诗偶被提及,清代的诗皆声名不显。连诗名也从《孤雁》演变为《孤雁诗》《吟孤雁》《洞庭雁》等。这些作品的时间跨度更大、数量更多、人员更广,无疑在传播中表现得更具“活力”。
着眼于整个文学发展史,“中心”和“边缘”共同成就文学创作的灿烂辉煌。二者互为补充,缺一不可,“中心”是文化的核心,确立文学发展的方向,“边缘”则充满了生命力和创造力,增加文学发展的路径。二者共同努力,使得中国文学不会背离传统文化的限定,又时刻推出新的创作、新的意境,从而展现出丰富多彩、蓬勃发展的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