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俗学的实践派与学院派两大传统

2022-11-25 01:20王霄冰
关键词:民俗学文科民俗

王霄冰

(中山大学 中文系,广东 广州 510275)

民俗学从建立之初就有两个传统,一个是实践民俗学的传统,一个是今天比较占主流的学院派的传统。其实,实践民俗学的传统更加悠久,甚至可以上推至现代民俗学学科建立之前,即历代参与到国家移风易俗的社会文化建设当中的风俗学说。

在欧洲,民俗学创立之初其实也是走的实践派的道路。我们知道,德国的民俗学有两大思想根源,一是18世纪末19世纪初,受到法国大革命的影响而兴起的民族主义思潮,一是与此密切相关的,同一时期的浪漫主义文学潮流,所以,德国最早的民俗学家们都非常积极地投身到德意志民族国家的文化建设活动当中。日本民俗学之父柳田国南也自称是一个在野的民俗学家,他的学问是用来经世济民的。在美国,则有公共民俗学这一支,也是一批活跃于民间的民俗学家,用自己的智慧帮助社区和民众共建美好生活。在中国,当前也有很多民俗学家主动参与到非遗保护运动当中,为社会贡献自己的知识和力量。我认为,上述这些都代表着民俗学的实践派的传统。

近年来,国内一些民俗学家正式将实践民俗学提上了议程,但到目前为止,基本上还停留于理论号召的层面,还没有进入实施和推广的阶段。下一步,我觉得应该先好好地总结一下上述的实践民俗学传统,梳理这一支民俗学的学术史及其理论方法,然后将这些理论和方法广泛地应用到研究实践当中。

也就是说,民俗学要两条腿走路。一条腿就是学院派的民俗学,带有人文科学的特色。钟敬文先生说过民俗学应包括三大部分,一个是理论的,一个是历史的,一个是资料的。这个概括我觉得到今天都还不过时。

首先,我们在理论研究方面要继续推进,建立民俗学的学科体系和理论方法。

其次,在历史的深度上,我觉得民俗学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做,有很多功课要补。当然,在座的好多老师,像萧放老师,在历史民俗学方面很有造诣。但是,我觉得萧老师开拓的历史民俗学研究的传统,在今天的民俗学界其实没有受到足够的重视,还有进一步拓展的空间。中国有很多历史民俗学资源,如果我们真正去挖掘和研究的话,甚至可以说孔子就是最早的民俗学家。在孔子之前,周代的采诗官们当然更是民俗学家。孔子编选《诗经》,难道不就是一个对诗歌民谣进行研究的过程吗?还有历史上像朱熹这样的哲学家,其实也是民俗学家。朱熹的《家礼》就是在对传统礼仪文化进行研究和总结的基础上完成的,是“礼”的民间化尝试。当然,和历代礼学家一样,他的著作带有理想化的色彩。还有像欧阳修和苏轼这些文学家,在古代族谱文体乃至家族文化的形成方面都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对这些学术史资源进行研究和整理,是历史民俗学的重要任务之一。

最后,资料方面,我最近提出了建立“民俗资料学”学科分支的观点,就是要借鉴史料学、文献学、文物与博物馆学、图书馆学、信息科学等的理论与方法,从民俗学的学科需求出发,着重研究民俗资料的搜集整理、分类属性、保存利用等问题。这里的民俗资料,意指一切能够为民俗学研究提供有效信息的文字与非文字资料,包括文本、图像、文物和影音资料,等等。民俗资料学和历史民俗学有交叉,但并不完全重叠,主要还是视角不一样。历史民俗学重在复原和重构民俗史和民俗学史,而民俗资料学主要着眼于资料以及资料的处理方法,二者的关系也许有些类似于历史学和史料学、文学和文献学。我们课题组最近也在组织一个系列讲座“民俗资料学:历史、理论与方法”,在场的很多老师都给予了我极大的支持。

新文科建设除了跨学科这一特点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目标,就是彰显中国气派和中国传统,建立我们自己的文科体系。这对于民俗学来说可能是一个很好的发展契机。因为同样是研究生活文化,民俗学的中国立场一直都是最坚定的。相比之下,人类学可能更多的还是注重与西方的学术传统对话;社会学更不用说了,完全就是一种舶来的学问。现代民俗学学科虽然也是西方人建立的,但是我们拥有非常深厚的民俗学研究传统,所以在新文科建设中,民俗学应该充分发挥这方面的优势,更自觉地彰显中国气派、中国立场、中国传统。这和我刚才说的,需要更深入地挖掘历史的学术资源,也是完全契合的。

在与其他学科的对话方面,民俗学也可以跟很多学科形成对话。因为我们研究的东西,即民间文化和生活文化,涉及到政治、经济、法律、社会、历史、宗教、医学、文学、艺术、体育方方面面。一切文学艺术的源头其实都是民间文学艺术,所以研究文学艺术,就会涉及到民间文艺。而口头叙事、口述史,还有集体记忆这些东西,本来就是历史意识形成的基础,所以,民俗学所做的记忆文化的研究也完全可以和历史学形成对话。宗教学更是如此,民间信仰其实就是宗教的基本形式或者说初级形式,很多宗教学理论都是建立在对民间信仰或原始信仰的研究基础之上的。在经济学领域,民俗学所研究的传统的经济形式,以及沉淀在民众心理层面的一些根深蒂固的消费习俗与观念,包括民众生活中最基本的经济意识,其实都可以为经济学的理论研究提供参考。同样,我们也可以将民间的视角和来自民间的丰富资料带入到医学、政治学、法学、艺术学、体育学等研究当中,与多学科展开合作与对话。

当然,要做到以上几点,最根本的还是要扎稳自己的马步,把自己的事情做好。我们把自己的事情做好了,有的时候不用去求别人,别人也会来求我们。我们扎扎实实地把自己的理论研究做好了,历史研究做好了,资料研究做好了,那么,很多学科自然而然地就会关注我们,希望跟我们建立联系。

那么,具体来说,新文科建设中我们这个学科可以有什么作为呢?在我的印象中,新文科建设是以项目为主打的。真正以新文科建设为由去设立一些新学科的成功案例,好像还没怎么听说。也许非遗学可以算是一个。非遗学有可能成为新文科建设中的一个幸运儿,把自己建设成为一个独立的学科。其他学科好像还没有什么动静。各个高校更多的还是以项目的形式建立学科间的横向合作,就像北师大文学院的杨利慧老师,就利用这个契机实实在在地做了一个项目,编印了一套《非物质文化遗产学术精粹》。北师大在这方面走在了前面,值得我们学习。民俗学学者今后应该积极把握这样一些机会,参与到各校的相关项目中去,贡献一份自己的力量,甚至在其中发挥主导作用。

民俗学应该关注我们这个星球,关注地球的平安、人类的福祉。这其实就是实践民俗学所要追求的目标,虽然我们研究的是很通俗、很普通的东西,但是我们的格局可以更大,目光可以更高远,胸怀可以更宽广。平时我经常跟学生说,民俗学是一门特别重要的学问,因为它关系到我们每一个人的福祉。民俗学最终的目标是追求美好的生活,让社会中的所有人都有幸福感和安全感。为了实现这个目标,民俗学学者必须在社会中起到沟通上层和下层、官方和民间、精英和民众的作用,因为国家的政策、精英的思想和上层的设计,往往都必须经过一个民俗化的过程,才能被社会各阶层所接受,才能取得良好的社会效应。就以当前国家提倡的中小学生“双减”政策为例,顶层设计非常好,但是一到了民间,就变成了苍白的口号,很多家长反而因此变得更加焦虑,各种变相补课、“密考”应运而生。在很多学校,学生的压力丝毫没有减轻,老师仍然通过各种隐蔽的方式超纲教学、布置过量的作业。为什么?实际上这就是个民俗问题。因为家长都有着根深蒂固的“望子成龙”“学而优”“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不能输在起跑线上”等观念,都希望孩子能够通过学习和考试出人头地,改变个人和家族命运,都不希望孩子落后于人,将来上不了高中和大学,从而成为体力劳动者。这些都和传统的等级观念、攀比心理有着密切的联系,与现代社会自由、民主、平等的价值观是完全相悖的,但这种长期以来养成的观念和习惯一时很难改变。这个时候就需要民俗学家站出来,帮助国家去想办法,通过“日常生活的启蒙”,让民众认识到自身行为背后的观念误区,逐步改变思维方式,从而更理性地面对子女升学与教育问题,积极配合“双减”,让国家的政策最终能够在民间得到有效的推行。与此同时,民俗学学者也有义务把民情和民众的诉求及意愿反馈到国家与社会管理者的层面。这样,既有利于国策的推行,又能让万千家庭尤其是少年儿童真正从中获益,从而极大地提高全体国民的幸福指数。这岂不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大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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