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玉霞
论《聊斋志异》中花意象的多重审美内蕴
陈玉霞
(安徽大学 文学院,安徽 合肥 230039)
《聊斋志异》中花意象出现的数量和频率很高,构成了《聊斋志异》中复杂而巧妙的象征比喻系统。在美学方面,花意象与人物、环境、诗歌的结合,使小说呈现含蓄的古典美。从功能上看,小说借花形象塑造了不同的女性形象,烘托出唯美的环境氛围,并以花意象为线索建构整部小说,使小说成为一个有机的整体。
《聊斋志异》;花意象;审美内涵;文学功能
在中国古典文化中,意象曾不止一次地出现在文人墨客的笔下,借以表达自己独特的生命意识和情感历程,意象从而也就具有了源远流长的文学象征意义。杨义曾指出“意象叙事之进入小说戏剧诸文体,以及对叙事文体进行意象分析,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视为诗和诗论对叙事文学的渗透和泛化。”[1]在蒲松龄的笔下,花作为意象有了更深层的拓展和延伸。
花意象作为《聊斋志异》中经常出现的传统意象之一,在《聊斋志异》中有着独特的意味。宗白华曾说“物象呈现着灵魂生命的时候,是美感诞生的时候。”[2]《聊斋志异》中的花意象与自然之花截然不同,因而花意象成为与人与社会融而为一的独特群体。《聊斋志异》中描写了各式各样的花朵,描述了一个姹紫嫣红的世界。在作品的诸多篇章中,出现花意象最多的是《婴宁》《粉蝶》《葛巾》《黄英》和《香玉》等篇章,除去《婴宁》《粉蝶》和《连城》外,剩下的几篇都是描写花人形象的。这些篇章或者是以花的品种命题,如《葛巾》;或者以花的别称命题,如《黄英》。而《婴宁》和《粉蝶》则以不同种类的花构成了小说的背景环境。作者以花喻人,用花牵引出主人公的生活习性以及本来面目,并以花朵为线索,预示着主人公的命运走向。本文用“花人”称呼由花幻化成的女性,是因为小说中花人形象的塑造是以物写人,以人写物。这些花人形象既有志怪性又有世情性,既具物性又有人性,从而生发出超常的美学内蕴。除此之外,《聊斋志异》里的许多诗歌中也出现了花意象,使小说具有浓烈的诗化特征。作者还用花为我们构筑了一幅幅人间仙境,令人心向往之。
花意象在文学功能上组织着《聊斋志异》诸多篇章的脉络,对小说人物、环境和情节的发展起着重要的作用。小说中利用花意象暗示主人公的心理,塑造独特的人物形象,如《黄英》《荷花三娘子》等。另外,还多次以花意象渲染背景,蕴含着独特的氛围情感。在小说中,花意象往往会成为故事情节的一个转折点,使故事脉络清晰,曲折动人,如《胡四娘》《余德》等。这些花意象的意味悠长,赋予《聊斋志异》独特的文学魅力。
《聊斋志异》中描写了由众多花朵幻化成的女性形象,这其实也是蒲松龄心中人类女性的化身。鲁迅认为“花妖狐魅,多具人情,和易可亲,忘为异类。”[3]这些花人具有艳丽多姿的美貌,具有过人的才华,这些形象渗透着作者的人文关怀,是作者的理想追求。
《聊斋志异》里面描写花人的篇章主要有《葛巾》《香玉》《荷花三娘子》《黄英》。在这四篇中,虽然描写的花人形象不一样,但是无一例外都描写了花人倾国倾城的貌美和纯真无邪的心灵美。绝尘的容貌和美好的心灵让花人形象变得更加熠熠生光。《葛巾》描写了葛巾和香玉两位牡丹花人,葛巾一出场便写道“宫装艳绝”,葛巾的美貌是鲜艳的生动的,是奔放和热烈的。牡丹素来以“艳绝天下”而闻名,以牡丹喻葛巾的姿色,使得葛巾的形象更加鲜明。同时,牡丹花的特征也进一步暗示了葛巾的性格。面对常大用的痴情,葛巾并没有如寻常女子一般对常大用倾心,而是对常大用进行层层考验。虽然葛巾渴望追求真情,但她也没有盲目陷入男子的痴情中不可自拔,常大用的怀疑使葛巾怒然离去,葛巾体现出女性强烈的自尊意识和独立的反抗精神。正如异史氏所言“怀之专一,鬼神可通,偏反者亦不谓无情也。少府寂寞,以花当妇人,况真能解语,何必力穷其原哉?惜常生之未达也!”[4]1444蒲松龄褒扬葛巾的义与贞,女性的自强意识得到了展露。花的外表虽柔嫩,但是亦有着刚毅的内心,这是一种美的体现。
蒲松龄在《黄英》中以菊花的别称命名女主人公。自古以来,菊花代表着傲立于世,高洁坚贞的形象,菊花的坚毅亦寄托着作者的理想情怀和不屈的抗争精神。黄英以菊花谋生,虽然遭到书呆子马生的不理解,但是能够劝解马生,使马生理解“自食其力不为贪,泛花为业不为俗。人固不可苟求富,然亦不必务求贫也”[4]1446的儒学精神。在蒲松龄笔下,这些花人们本性善良,是真与美的化身,是作者心中的理想希冀,从这些女性身上也逐渐看出女性意识的觉醒以及自由追求爱情的大胆和勇敢。
小说之美还在于它那独特的含蓄的诗美,《聊斋志异》虽是短篇文言小说集,但是由于蒲松龄高超的诗学造诣,大量地创作诗歌,使得作品显现出朦胧含蓄的蕴藉美,这种浓烈的诗化倾向增加了作品的艺术美。正如清人叶燮在《原诗》中提到“诗之妙处”在于“幽渺以为理,想象以为事,倘恍以为情,方为理至事至情至之语。”[5]诗歌言有尽而意无穷,它的抒情功能能够与小说文本的叙事功能合二为一,互为补充。“《聊斋志异》中许多篇目以诗写人,借诗歌来塑造人物形象,展现情感历程,赋予人物形象诗性品格。”[6]整部作品呈现着浓郁的诗化倾向,诗歌或是作者自作,或借主人公之口说出,诗歌潜在意蕴的表达升华了作品的思想内蕴。
《宦娘》中有一词作《惜余春》,其中写道“海棠带醉,杨柳伤春,同是一般怀抱。甚得新愁旧愁,铲尽还生,便如春草。”[4]987就形象地表达了宦娘愁苦的思绪,虽然说的是杨柳伤春,但其实是宦娘面对春天独自神伤。宦娘渴望真情奈何与温如春人鬼殊途,宦娘的爱恋之情也如这沉醉的海棠,热烈奔放,却也只能落得个流水落花春去也,就如同飘零的柳絮一般,彷徨落寞。“在词作之中,宦娘的爱与恨,痛和乐,天真少女的烂漫心事便已经跃然纸上了。”[6]词作之中的海棠、杨柳都是美好的事物,蒲松龄以乐景衬哀情,使得宦娘的情感变得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在《聊斋志异》中,花随处可见。无论是出现在羊肠小路旁,还是在主人居室中,抑或在深山幽谷中,无一例外都为我们带来了静谧淡雅的悠然境界。这就是花意象带来的美感体验。
《婴宁》中描写了婴宁生活的地方,“……乱山合沓,空翠爽肌,寂无人行,止有鸟道。遥望谷底,丛花乱树中,隐隐有小里落。下山入村,见舍宇无多,皆茅屋,而意甚修雅。北向一家,门前皆丝柳,墙内桃杏尤繁,间以修竹;野鸟格磔其中。”[4]256来到这样一个群莺乱飞、杂花生树的仙境,确实能够忘掉很多俗世之中的烦扰事情。《粉蝶》《安期岛》《海公子》《余德》等都曾大量描写繁花,以花入境,花在这个时候也成为承载作者情思的主观物象。花与境相融。首先,姹紫嫣红,百花齐放的花境便能够在阅读时给读者带来美的享受。其次,花香扑鼻,自然万物在花境里都能够和谐相处,呈现出一派生机盎然的自然活力。在作者的笔下,花境里面的花朵开得如火如荼,开得热烈奔放,作者通过这些象征生命与活力的鲜花表达了自己对生命的讴歌和赞颂以及对大自然的热爱之情。这些恍若世外桃源的仙境是人们困乏之心的栖息地。
蒲松龄在自然意蕴的基础上为花意象添加了社会意蕴。小说中花意象为主的内容主要集中在几篇花人小说中,还有较少的花意象分布在狐妖精怪的篇章中。在花人篇章中,由花意象幻化而成的花人形象无疑是《聊斋志异》中塑造的非常出色的人物。通过花意象,蒲松龄为我们展示了一幅古代女性的群肖像。《聊斋志异》中蒲松龄另辟蹊径,让花幻化成女性,并以此来塑造性格迥异的女性形象。这种花中见人、人中有花的独特匠心,使人物形象更加栩栩如生。刻画婴宁时不仅描述了人物的外貌,而且随着时间和空间来描写婴宁的居住之地,让读者移步换景,让婴宁的形象立体化。“门内白石砌路,夹道红花,片片堕阶上……豆棚花架满庭中。”[4]256同时还描写了大量的海棠花和梅花,这些都突出了婴宁纯真自然的心性。
不同的花塑造了不同的人物性格。荷花三娘子是荷花幻化而成,所以荷花三娘子冰清玉洁,不染世俗的尘埃。面对痴情男子宗湘若的追求,荷花三娘子百般拒绝,即使在与宗湘若生活长达七年之久后,荷花三娘子不忘自己的本性,离开人世间,回归自己的本质。这种不忘初心,始终保持坚贞的品性与荷花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一朵花尚且能够如此,而有些饱读圣贤之书的知识分子却不能够做到这样!花与人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作者热情赞颂这些孤高耿介的花人,其实亦是自己高洁心境的吐露。
《聊斋志异》中描写了很多感人肺腑的爱情故事,作者真诚地歌颂了爱情,写常人与超自然生物相见相恋的故事,表达对自由爱情的向往和对封建伦理道德束缚人欲的贬斥。明汤显祖曾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7]在小说中,作者通过花塑造了一个个令人心驰神往的妙境,让主人公的情感在这种唯美的环境中展开,景中有情,情中有景,情景交融,构成了《聊斋志异》独特的艺术魅力。南朝民歌《西洲曲》中“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8]巧用双关,“莲”与“怜”同音,而“怜”又是怜爱的意思,委婉地表达了女子对心爱男子的思恋之情。《罗刹海市》中写道“常与女啸咏其下。花开满树,状类薝葡。每一瓣落,锵然作响。拾视之,如赤瑙雕镂,光明可爱。”[4]454马骥经常与龙女在花树下吟诗作对,花朵旺盛繁茂,硕大的花朵落在地上,都能够听见响声。鲜艳花朵的绽放伴随着纯真爱情的生长,两人之间的感情也便在此时生根发芽。虽然描写的是花盛开的美景,但又何尝不是在暗示男女爱情的浓厚呢?美好的爱情也便在此时生根发芽。
花意象在全篇起着承上启下的重要作用,既暗示了故事情节发展的起因,又推动着故事的发展。
在《聊斋志异》多篇小说中,花构建情节的文学功能也随处可见。在《葛巾》中,常大用惜花如命,对牡丹花非常痴迷。正是因为他的痴情与钟情,牡丹花人葛巾被这份真情所感动,所以才现身相见,从而又为常大用怀疑葛巾的身份埋下了伏笔。
花是自然界娇嫩柔美的象征,但因为柔嫩,所以又是非常脆弱的群体。在《绛妃》一篇中,就描述了花神受到风神的摧残,请求蒲松龄为其做檄文的故事。袁世硕曾写道“巨风劲吹,为害花木,是自然界的常规现象。毕家石隐园中繁盛的花木受过巨风的摧残,作为其家西宾的蒲松龄曾目睹过狂风过后树欹枝析、叶落花凋的狼籍景象,为之而动惋惜之情也无疑是有过的事情。《绛妃》之作当是由之而出。”[9]《绛妃》全篇虽然没有什么曲折离奇的情节,但是作者通过花意象描述了一个曲折离奇、波澜起伏的小故事。花是自然界中弱小的群体,任何残暴的外力都可能使它们夭折。《绛妃》中的花在寒风冷雨下成长,蒲松龄借着花朵易衰易败的特点,引出花神受到风神欺压的故事,也因此才有了花神梦中求助,作者援笔成文的后续情节,可以说花意象是小说的线索。
花意象在《聊斋志异》中起着不可忽视的作用,花意象具有明显的人文关怀。它首先表现了蒲松龄对女性的真诚赞美,从花人形象中可以看出,女性是善良与智慧的化身,是爱与美的代名词,这也表现了蒲松龄与当时社会对女性认知的不同。花意象的大量运用,也表现了蒲松龄对大自然的热爱以及他细腻敏锐的观察力。
[1] 杨义. 中国叙事学[M]. 北京: 人民出版社, 1997: 275.
[2] 宗白华. 宗白华全集[M]. 合肥: 安徽教育出版社, 1994: 349.
[3] 鲁迅. 中国小说史略[M]. 北京: 人民文学出版社, 1973: 179.
[4] 蒲松龄. 聊斋志异[M]. 会校会注会评本. 张友鹤, 点校.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3.
[5] 叶燮, 薛雪, 沈德潜. 原诗•一瓢诗话•诗说晬语[M]. 北京: 人民文学出版社, 1979: 32.
[6] 张静, 刘天利. 《聊斋志异》中的诗化特征[J]. 常州工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9(2): 27-30.
[7] 汤显祖, 牡丹亭[M]. 李保民, 点校.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2016: 8.
[8] 郭茂倩. 乐府诗集[M]. 北京: 中华书局, 1998: 1027.
[9] 袁世硕. 游戏·逞才·寓意——说《绛妃》[J]. 蒲松龄研究, 2005(1): 86-92.
10.15916/j.issn1674-327x.2022.03.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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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1674-327X (2022)03-0079-03
2021-11-24
陈玉霞(1998-),女,安徽六安人,硕士生。
(责任编辑:叶景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