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静雯
(暨南大学 文学院, 广东 广州 510665)
“新一代顽主”“‘痞子文学’继承人”是石一枫身上颇具意味的两个标签。但从石一枫的《世间已无陈金芳》《地球之眼》《特别能战斗》《心灵外史》《借命而生》等近作来看,我们会发现石一枫创作中的新质与独特性:不同于以王朔为代表的“顽主写作”,石一枫插科打诨式的写作风格背后,其精神底色不是颓废与虚无。反之,就像儿童游戏一样,他全身心投入其中,其游戏规则是严肃的,且态度是真诚的,并表现出严肃的批判立场和真诚的现实关怀。本文将以石一枫小说中的“看”为切入口,重点关注以下几个问题:看什么?谁在看?有何效果?“看”这一动作的主体有何变化?从而探讨石一枫的创作新质与独特性。
石一枫在近年小说创作中塑造了一批西西弗斯式的人物。“不妥协、较劲”成为这批人物身上的普遍精神标记:陈金芳为活出人样而战(《世间已无陈金芳》)、安小男为坚守道德而战(《地球之眼》)、苗秀华为她所认为的“真理”而战(《特别能战斗》)、王春娥为追寻信仰而战(《心灵外史》)、杜湘东为破解真相而战(《借命而生》)。但这些人物都走向了失败的结局。此时,所谓“成功、道德、信仰、良知、真理”等形而上命题被情境化或问题化了,石一枫以西西弗斯式的群像为棱镜,折射出独属于这一时期的社会心灵史和问题史,传达更为丰富的价值认知与生命理解。
但其实在当代文学场域中,这样的作品不在少数。石一枫能够超越“失败者叙事”,激发出更为丰富的审美体验的原因在于叙述视角的巧妙运用。当我们的关注点从故事本身转移到讲述故事的方式上时,会发现这些异人群像无一例外地“失语”了。这是因为小说始终以内聚焦的形式展开,具有以叙述者“我”的视点旁观与讲述“我”之外的现象世界的特征。
更值得注意的是,不同小说中的叙述者虽有着职业属性与社会身份的区别,但都具有“闲人”气质。与处在主体故事的这些“有所执”的异人相比,他们往往毫不粉饰地选择妥协、善于自贬且常将事情想得很俗,在俗而又俗中反倒获得了一种随意和自由。同时,他们底子里有一股傲气,鄙薄且不愿服膺于大行其道的世俗规则,于是,在看似无所用心中又有隐藏的锋芒。但他们又是十分脆弱的,不满与鄙薄并不会转化为反抗的实际行动,如石一枫所说,“他们共同的特点,就是认清了自己是卑琐本质的犬儒主义者”[1]。因为他们难以找到或建立一个足以与世俗规则相抗衡的意义系统,这就加剧了原有的妥协性,最终游走在社会的边缘,并以“闲人”自诩。
于是,主体故事在基于“闲人”视角的人物转述下,激发出更为丰富的文本意蕴。这种以“闲人”看“异人”的叙述视角具有多重功能。
功能之一在于,内聚焦的叙述视角恰当地调节了叙事的节奏和内在情绪的紧张感、焦灼感被弱化了,但是情感密度却增加了,并多了一层苍凉的意味。
上文提到,主体故事多以失败强者为中心。如果以人物自述的方式呈现,由于距离的迫近,其所引发的审美体验只会是惶惑而可怖的,这种高强度的情感活动缺乏持久性,只有通过一定的缓冲才能维持其恒久存在,从而避免感情过度沸腾而产生的“心理增熵”。有着多年编辑经历的石一枫更为看重的是如何把一件事情说好,写得好看。因此,让读者处于适当的位置来听故事,而不至于使情感受到惊吓,是影响其叙述视角选择的重要因素。
以《世间已无陈金芳》为例。小说里有两个世界,一个是以陈金芳为中心的客观世界,我们完全无法感知陈金芳的心理,只知道她在说什么,怎么动作。另一个就是“我”的主观世界。在主客观世界的参照中,读者和“我”其实都是陈金芳人生的一个旁观者。她肆意“舞蹈”,但我们却不知她脚下并非实地,而是绳索。她随时都有下坠的危险——从“新富”坠回底层、穷人、蚁族——直到她踩空了,一败涂地并锒铛入狱。如果这个故事是由陈金芳来叙述的,那么不安和紧张感会渗透在整个故事当中。而“我”则成为间隔紧张感的中介。直到故事结束,我们才真正理解,陈金芳狂热的梦想使她每一步都处于怎样岌岌可危的处境,进而才看清了这样一个疯狂赌徒的心理全貌与悲剧性命运。故事结尾,“我”恍然失神,灵魂像出窍一样越升越高,静静地俯视这个美丽且残酷的人间。而读者也同“我”一样,带着一种哀静的心情,念着这个在梦想、算计里煎熬的疯狂赌徒。此时,一种似水的悲悯流淌在心间,而非被大悲大恸的情绪所全然控制。
功能之二在于,“闲人”视角下的新式强者故事,具有解构带着浓厚道德油彩的旧时代英雄形象的效果,更进一步对新式强者本身产生质疑与解构。
陈金芳、安小南们不再是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强者,而是承受着内外部世界的折磨,但仍不妥协的小人物。这一类人物是在“我”的视野中得以表现的,我们处在较为亲密的关系中,因此我更能够揭开他们隐秘的生活记忆。“我”的转述下,我们会发现他们的征途并不从容自在,像陈金芳的一类人甚至陷入了自我迷失的境地。但是那种不甘心做现行文化规范的顺民的较劲,以及在抗争中高扬的理想主义和极端倔强的“轴”性,使得他们完全有资格被纳入强者的阵营。此时旧式英雄被解构了,这些带有种种弱点的小人物成为新的社会秩序下的强者。
但是,这种新式的英雄是否能在传统文明的废墟上长久地屹立?石一枫是存疑的。小说中的看者往往对这些新式英雄进行恶作剧式的嘲讽,插科打诨式的调侃不禁令人哑然失笑。例如在《特别能战斗》中,“我”固然对苗秀华唯真理至上,不畏强权的行为感到钦佩,但是没有战斗资本的“我”仍然无法成为同盟者。后来“我”也逐渐了解,正是“文革”时期的创伤记忆,使得苗秀华形成了以暴制暴的思维定势,以此实现自我保护。而最后的众叛亲离则印证了如此的思维模式与行事方法在当下的失效,这又进一步构成了对新式英雄的一种怀疑与解构。
《世间已无陈金芳》中的“我”始终以旁观者自居,选择“不介入”的姿态。在十几年的音乐苦修被下以“有技巧无灵性”的判定后,“我”将自己打入庸人行列。但在理直气壮地无所事事背后,“我”并不具备妥协后的坦然,而是始终受困于主体性的牢笼。若说陈金芳是困兽犹斗,那么她面临的障碍毕竟还是明确的,向着未来的,且她有着战斗的信念与劲头。而“我”则无法像陈金芳破茧重生一般地战胜旧我,便以玩世的姿态重新面对自己和世界,借以消解过往的沉重。此时的“我”更像荒野上自困的野兽,看似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当中。这也影响了“看者”与“被看者”的关系。“我”未曾扮演“救世主”的角色,做陈金芳冒险路上的启示者,而是“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接着冷冷地将这个跌宕起伏的故事讲述出来。
但在同样以第一人称作为叙述者的《心灵外史》中,“看者”与“被看者”的关系则有所发展。面对大姨妈王春娥在寻求信仰的路上一再走向歧途的处境,“我”冒着生命危险打入传销组织内部救出王春娥。这并不意味着石一枫笔下的叙述者转变为道德楷模式的人物,若说《世间已无陈金芳》中的“我”尚知有所不为,那么《心灵外史》中的“我”则更不尽如人意,职场上的失意促使他投资灰色产业。可见,“我”同样是一个拜倒在金钱利益下的失意者。但是当“我”为利所困之时,更恍然洞见自己正置身于社会的普遍困境中,即“价值中空状态”。中国近代化历程以西方现代性为参照系,借鉴西方经济制度,引入市场原则与资本逻辑。但这并不意味着中国社会已然具备完善的现代经济理性和现代市场规则,资本对于中国人来说,只是一种在传统社会生活的范式中获取物质利益的新手段,由此产生了错位与矛盾。此时,无论是在市场经济改革的浪潮中取得成功的成功者阶层,还是像大姨妈王春娥这样的多数弱势群体,没有一个社会阶层能够找到安身立命的地方。我们从一个物质上普遍不满足的时代进入了一个精神上普遍不安宁的时代,大姨妈王春娥是如此,“我”也如此。但当“我”对外部世界的病症有自觉反思时,自我也实现了重塑。“我”开始真正体察他人的创痛,并尝试做出改变。即便故事最终仍是无出路的,但这一突破已然发生。
在《借命而生》这一文本中则更是如此。石一枫一改插科打诨式的语调,表现出更为深切的人文关怀。表面上看这是一个狱警坚持将逃犯绳之以法的故事,但实质上,理想与现实的错位已无关乎职业身份,他们都是“不该在这儿却不得不在”的失意者。刑侦专业的杜湘东为了留京,一再忍受当狱警这一大材小用的任命;为了钻研修车技艺,暂时偷来汽车发动机,还未归还就被捕入狱的许姚二人,他们都壮志未酬。而面对相同的困境,许姚二人选择越狱,许文革更在逃亡过程中凭借能力与胆识,替死去的姚斌彬实现年轻时代的共同志向,更在新的法律环境中得以减刑出狱,而狱警杜湘东则愈发的颓唐落拓。他的追捕更像是一场“目睹”——看着许文革挣脱限制,活出新的活法,而这是对现实无奈妥协的自己所渴望却不得的生命状态。但杜湘东与许文革的关系并没有停留在“追捕与被追捕”上,而是进一步发展为相互救赎。当杜湘东救下事业失败后意欲自杀的许文革,并告诉他带着姚斌彬的理想活下去时,他发现了受困于诸多限制中的自己坚持的价值与意义——人的最高本质即在自己的生存活动中为自己立法,为自己创造意义。当杜湘东意识到这一点时,他便从自身的困境中走出,并在拯救他人的过程中,也拯救了自己。
可以说,《世上已无陈金芳》中的“我”拒绝对外界事物的参与,也在一定程度上逃避自审。石一枫设定好了“观看”的距离,此时主客体的界限是异常鲜明的,“我”带着优越感,目睹着陈金芳按集体欲望规训自我的需求,并按成功的范本来确立自己的“人样”,一步步迷失自我,直至锒铛入狱。此时,主体“我”审视并解构着客体所追求的意义,却始终不介入。
从叙述者“闲人”气质的弱化和主客体距离的拉近中,我们可以看出石一枫创作观念的转型,并思考这一转变之于当前文学书写的意义与启示。
石一枫小说的叙述者多为受过教育的知识分子,且具颓废气和无赖气,他们插科打诨式地调侃着周遭的一切,鄙夷世俗价值尺度,却无力建构起自己的价值体系。这一人物精神状态的设定有其现实因素,在市场经济背景下,知识分子所赖以存在的知识论依据被釜底抽薪,从而失去了立足之地。文学在此时也发生了后退的倾向,“从‘文学应该帮助人强化和发展对生活的感应能力’这个立场的后退,甚至是从‘这个世界上确实存在着精神价值’这个立场后退”[2]。此时的石一枫不愿也无法如“二张”(张承志、张炜)一样,以“抵抗投降”的道德理想主义姿态高调出现,因为当大众为一种自发的经济兴趣所左右,知识分子的启蒙者身份早已被消解殆尽。如果此时知识分子还仍自诩为真理的所有者,那么只能是自说自话,显得空洞、无力。因此,石一枫创作心态发生了转变,他以“时代的守望者”身份重新亮相。
首先,“守望”意味着对事不关己态度的拒绝和对社会问题的主动反思。在其近作中,石一枫借“闲人”之眼直视现实社会的诸多问题,我们会发现大量的新闻素材经过编码进入小说叙事:非法融资与传销、气功热潮、裸官向海外转移财产等等。此外,石一枫更以“闲人”之眼去正视人所置身的精神困境。例如在《世间已无陈金芳》中,我们看到的不仅是一个失败青年的故事,更看到了终极价值及伦理体系在当代的困窘:世俗化、即时化和实用化的价值观念取代了传统价值观念,仿佛都不需要任何文饰,便得到了赤裸裸的表达。陈金芳便是在物欲的裹挟与“理想人样”的宰制中走向穷途末路。在《地球之眼》中,安小南原是高等学府数学系的风云人物,但他不走坦途而行歧路,即便延期毕业,也想要转专业到人文学科,意在探寻中国社会道德缺失问题及其出路。石一枫借这些西西弗斯式的人物,向我们发出意味深长的疑问:当整体性的价值体系被零散化、多元化的价值碎片所替代,人应往何处去?是否有适应当下的一套价值信念,足以支撑一个人在万物流转中实现对心灵世界的坚守?曾有论者认为石一枫是新文学社会问题小说的继承者[3],足见石一枫极力还原文学的“社会功能”与“思想特质”的努力,他走出了“自己的园地”,表现出传统知识分子的入世精神。
其次,“守望”意味着对边缘位置的自守。石一枫选择介入,并寻找与这个时代的对话空间。但他始终以边缘位置自居,这也是小说中始终以“闲人”这一人物视角出发来观察外部现象世界的原因。一方面,叙述者突破单纯的旁观者身份,极力实现人的救赎,展露出人性的坚韧与温情。但另一方面,众多叙述者都不曾以“救世者”的身份自居,乃至产生一种虚妄的“精英”的自我认同。他们对权力所作的反抗,归根结底不是为了实现社会的普遍目标,不追求任何共通的未来,也不预设诸如理性这样的基础主义。他们的反抗本身是无目的的,这些“闲人”从看到介入的转变,只是为了拆解无所不在的社会权力对自我关切、自我发展的禁锢,让个人有可能按照自我的心愿来自由地创造人生,更去捕捉与保留那些为了追求理想与价值,而放手一搏的生命的闪光。但正是这种最朴素的人道主义的关怀,具有最为坚实和感动人心的力量。
当我们聚焦石一枫小说中的“看”时,我们借助一个个颇具“顽主”气质的叙述者的眼睛,看到了众生百态,命运沉浮,这是新的时代场域里的小人物的生命故事。但当我们收回目光,关注到“看”这一动作的主体时,会发现主体的心智变化,看到主客体距离的拉近,人与人之间的救赎与温情。
而无论是失意的强者,还是逐渐选择介入的“闲人”,他们都是追寻或抛弃意义后却又深陷于“意义的困惑”中的人。但对困惑进行记录的行为本身,就是文学的意义。这也是石一枫创作的新变化对当下文学书写的启示意义。在不断强调祛魅,解除文化的神圣感、庄严感的当下,我们仍应保留文学探寻生命形而上意义的权利。它始终内蕴着形而上的精神向度,意在捕捉生命的、人性的闪光。在这个扁平化了的世界当中,这些追寻意义的微光也具有了丰富的意味,正如周作人所说的“伟大的捕风”:“虚空尽由他虚空,知道他是虚空,而又偏去追迹,去察明,那么这是很有意义的。”[4]因为这种看似无意义的追寻,并没有取消生命的意向性,而是指向对世界和个体生命的重新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