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成杰
活跃于清咸丰、同治年间(1851—1875)的桐城派古文家杨琪光常被学界忽略,杨琪光尝撰《经义寻中》《百子辨正》等著作,倡导以文章之法解经,刘声木《桐城文学渊源考》卷七:“习闻其父言古文法,复理梅曾亮绪论。其为文深沉奥衍,神致隽永。读班史两书数十过,因参校其优劣讹疵,成《史汉求是》十二卷,附《尚书文义》一卷。”①(清)刘声木撰,徐天祥点校:《桐城文学渊源撰述考》,合肥:黄山书社,1989年,第255页。可见其深谙古文之法,解读经史从文章“义法”出发。杨氏撰有《经义寻中》,卷二是其读《尚书》文法的笔记,或为《尚书文义》之初稿。清人解读《尚书》,或训诂文字,或疏通大义,或考证经史,杨琪光从古文写法出发,独树一帜。
杨琪光(1835—1890),字仲琳,湖南武陵人。杨彝珍子,少随父学古文法,杨彝珍(1806—1898),字性农,又字湘涵。与巴陵吴敏树友善,均以文名于时。道光三十年(1850) 中进士,选翰林院庶吉士,改兵部主事。与曾国藩、左宗棠均有交往。咸丰四年(1854) 在乡组织里人抗拒太平军。后创移芝书舍于德山。以诗文宗主湘西,奖掖后进,时人称移芝先生。①湖南省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湖南省志·人物志》,长沙:湖南出版社,1992年,第344页。曾主讲澧阳、朗江、湘阴、仰吾等书院,创办德山移芝学社,《顾园诗话》称其“所为诗文,卓然可存”。宗陆王之学,与汤鹏、莫友芝、郑珍、孙衣言等为友,尤与吴敏树交契。②徐成志、王思豪主编:《桐城派文集叙录》,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196页。著有《移芝室文集》《紫霞山馆诗钞》《国朝古文正的》等。范志熙《〈经义寻中〉序》:“甫弱冠,其尊人性农先生勖以笃行实学,兼课经纬之文词。因之有声于邑。”③(清)杨琪光:《经义寻中》,载《枉川全集》,清光绪武陵杨氏刻本。杨琪光随其父学古文之法,后又私淑桐城派古文家梅曾亮(1786—1856),李元度《〈经义寻中〉跋》:“道光中叶,梅郎中伯言倡导复古,从之游者极一时之㑺,皆未有连章瓖玮,闯古人堂奥者。杨子仲琳观察潜理其绪言,余亦久耳之求,览其文辄恒匿不出示。”④(清)杨琪光:《经义寻中》,载《枉川全集》,清光绪武陵杨氏刻本。杨氏家族以理学治家,在杨琪光为族人所写的传记中均有所体现。
《瑞芝室家传志铭》收作者为族人所写四十通家传及墓志铭,是研究杨琪光家族的一手资料。⑤《枉川全集》六种,含《经义寻中》十二卷,《百子辨正》二卷,《博约堂文钞》十一卷,《瑞芝室家传志铭》二卷,《读史臆说》五卷,《带星草堂诗钞》一卷。《史汉求是》五十五卷,附《尚书文义》一卷,清光绪十八年(1892)杨世猷刻本。《望云寄庐读史记臆说》五卷,清光绪十一年(1885)刻本。瞿鸿衤几《〈瑞芝室家传志铭〉序》:“杨子仲琳观察承其尊人性农世丈家学,自末冠已覃心力于古,早成等身著作。”⑥(清)瞿鸿衤几:《〈瑞芝室家传志铭〉序》,《瑞芝室家传志铭》,载《枉川全集》,清光绪武陵杨氏刻本。是书刊刻于光绪十一年(1885),杨琪光《〈瑞芝室家传志铭〉小引》:“吾宗自庐陵徙武陵,历五百有余岁,代有伟人……得四十传,俾吾子姓览之如睹前型。”⑦(清)杨琪光:《〈瑞芝室家传志铭〉小引》,《瑞芝室家传志铭》,载《枉川全集》,清光绪武陵杨氏刻本。有关杨氏来历,在《石门教谕先高王父任庵公家传》中提及,杨氏家族自汉唐迁蜀,又迁居庐陵,“永乐朝,与其子新斋公,讲程朱之学。始由吉水徙武陵,至回龙桥家焉。”⑧(清)杨琪光:《石门教谕先高王父任庵公家传》,《瑞芝室家传志铭》,载《枉川全集》,清光绪武陵杨氏刻本。杨健(1698—1790),字御六,又字任庵,“任石门教谕,终其任诸生,无敢以事干县庭者……生平向慕正学,诋斥浮屠,不遗余力,训子姓无得以佛经衄亲。”⑨(清)杨琪光:《石门教谕先高王父任庵公家传》,《瑞芝室家传志铭》,载《枉川全集》,清光绪武陵杨氏刻本。杨任庵生子七人,第五子杨文斗,字柄章,“生平以课徒为专务”⑩(清)杨琪光:《诰赠奉政大夫岁贡生先曾大父龙崖公传略》,《瑞芝室家传志铭》,载《枉川全集》,清光绪武陵杨氏刻本。;文斗生愚斋,杨丕复(?—1829),字愚斋,嘉庆十二年(1807)举人,官石门训导。“年十三就童子试,辄著学籍……所著艺文近千篇……潜心正学而不苟于俗”⑪(清)杨琪光:《石门训导先大夫愚斋公家传》,《瑞芝室家传志铭》,载《枉川全集》,清光绪武陵杨氏刻本。,著有《仪礼经传通解》四十卷,《春秋经传合编》四十卷,《朱子四书纂要》四十卷,《舆地沿革表》八十卷。杨氏传承渊源有序,祖父丕复潜心学问,丕复生彝珍,刘声木称其:“学文于梅曾亮,尽得桐城古文义法,其为文深微清远,古淡而味弥长,质直凄恻而情益永,含蓄于百世之旨。”⑫(清)刘声木撰,徐天祥点校:《桐城文学渊源撰述考》,合肥:黄山书社,1989年,第253页。可见,杨琪光之父学自梅曾亮,得其真传,文章收录于《移芝室全集》。
杨琪光生母周氏(1806—1837),《先妣周太恭人墓志铭》:“吾母姓周,武陵人。考讳明兴,邑庠生。生女三,吾母其次也……年十七归吾父,吾母略涉书史。”生有长姐兰,长兄瑶光、次姐环及琪光。琪光两岁,母殁,琪光生于道光十五年(1835),《先妣周太恭人墓志铭》写于光绪十一年(1885)。继母金氏(1820—1850),道光十七年(1837)嫁入杨氏。《继母金太恭人墓志铭》:“年十七归吾父为继室,性端谨不嗜纨绔……吾兄弟女男约六七人,履舄皆其手制。”①(清)杨琪光:《继母金太恭人墓志铭》,《瑞芝室家传志铭》,载《枉川全集》,清光绪武陵杨氏刻本。琪光自幼失去亲生母亲,从世母叶氏“怜琪光,吾母遂属亲为假母”。②(清)杨琪光:《从世母叶孺人墓志铭》,《瑞芝室家传志铭》,载《枉川全集》,清光绪武陵杨氏刻本。琪光妻戴氏年二十一卒,《亡妻戴恭人墓志铭》:“明年(咸丰三年)三月,生子世猷。厄于难产。”戴氏为长沙教授戴逢雋之女,生于道光十二年(1832),卒于咸丰三年(1853)。③(清)杨琪光:《亡妻戴恭人墓志铭》,《瑞芝室家传志铭》,载《枉川全集》,清光绪武陵杨氏刻本。琪光娶戴氏之前已亡二妻,戴氏生长子杨世猷(1853—?),字继之,清诸生,官县学训导。生洲仙(1872—1873),早亡。著有《希贤斋文钞》四卷、《旧史内篇》八卷。戴氏死后,琪光又迎娶金氏为妻,《继妻金恭人墓志铭》:“余继室金恭人,其先徽人,徙吾邑为武陵人。父讳某……恭人性敏淑”④(清)杨琪光:《继妻金恭人墓志铭》,《瑞芝室家传志铭》,载《枉川全集》,清光绪武陵杨氏刻本。,金氏年三十二卒,生于道光十五年(1835),卒于同治六年(1867)。杨世猷《先母戴恭人墓表》:“是年(1853)冬,继母金恭人来舍……后载踰十四,继母金恭人亦旋殁。”⑤(清)杨世猷:《先母戴恭人墓表》,《希贤斋文钞》,清光绪二十年刻本。
次子杨世藩(1858—1877),字承之,金氏所生,年十九而亡,《亡儿世藩墓志铭》:“初入塾,日诵不能踰百字。示以字义顿悟,即日可数简,为文顷刻数百言。”⑥(清)杨琪光:《亡儿世藩墓志铭》,《瑞芝室家传志铭》,载《枉川全集》,清光绪武陵杨氏刻本。《女苹矿铭》记琪光于咸丰五年(1855)患有肝病,是年女苹生,“然虑恃势轹兄,食物特抑后之,女恒解其指,推逊不食,踰年病殁。”⑦(清)杨琪光:《女苹矿铭》,《瑞芝室家传志铭》,载《枉川全集》,清光绪武陵杨氏刻本。苹逝后,丽、变、莲亦先后早亡。
郑襄为杨世猷《希贤斋文钞》作《序》(1894),阐述其家学渊源:“武陵杨继之广文者,家自其大父性农太史,其文已推阐群书,创启门户。而其尊人仲琳观察,其文所造又直为上,踪《尚书》《周礼》《公》《谷》,司马子长以下,范于韩氏。”⑧(清)郑襄:《〈希贤斋文钞〉序》,《希贤斋文钞》,清光绪二十年刻本。杨世猷承其父琪光之学,在其所作序跋中提及杨琪光之官职履历。《祭亡室覃孺人文》记同治十年(1871)与覃氏完婚,“己卯(1879)岁,“先大夫以道员赴京都……壬午(1882)癸未……先大夫往宦仕江南……庚寅(1890)岁,先大夫殁于江南。”⑨(清)杨世猷:《祭亡室覃孺人文》,《希贤斋文钞》,清光绪二十年刻本。这段记载记录杨琪光卒年为光绪十六年(1890),时任江苏候补道,主管淮盐。《博约堂文钞》收录杨琪光记文多篇,所收序跋可以考证其交游情况。
《经义寻中》每段之后有“月槎”评语若干,范月槎与杨琪光交游数年。范志熙(1815—1899),字月槎,湖北武昌人,道光己酉(1849) 科中式副榜,咸丰辛酉(1861)科顺天中式举人。同治三年(1864)至六年(1867)任江苏扬州府河务同知,又调补淮北监掣同知,累功保擢江苏候补道,加三品衔,有《范月槎诗文稿》。《博约唐文钞》⑩《博约堂文钞》十卷,由其子世垣、世猷、世墉编校。卷1为记;卷2为序;卷3为书后;卷4为传;卷5为题跋;卷6为书事;卷7为辨、说、论;卷8为哀词;卷9为奏议;卷10为杂文。《清代诗文集汇编》编纂委员会编:《清代诗文集汇编》第732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收第一篇序文便是《范月槎先生文集序》,“武昌范月槎先生性夙嗜古文词,商订余文履矣。”①(清)杨琪光:《范月槎先生文集序》,《博约堂文钞》,载《枉川全集》,清光绪武陵杨氏刻本。杨琪光还为范氏父亲撰写《范赠君墓志铭》,提及志熙跟随父亲学习古文,“课子志熙辈,必使跬步无或诡于正。”②(清)杨琪光:《范赠君墓志铭》,《博约堂文钞》,载《枉川全集》,清光绪武陵杨氏刻本。杨氏又作《范月槎观察生传》,述其生平事迹,“好攻古文词,又好为诗歌,性不习饮……顾先生与余独亲善。”③(清)杨琪光:《范月槎观察生传》,《博约堂文钞》,载《枉川全集》,清光绪武陵杨氏刻本。二人结缘乃因一张《仕隐图》。杨琪光《跋仕隐图》:“武昌范志熙观察,眗眗庄庄大方无隅人也。余始遇于稠众集会中,见其和调而不缘,亿必不溺于珪组者,心仪久之。寻出友人所绘《仕隐图》见示,赠言者多以汉东方曼倩拟。”④(清)杨琪光:《跋仕隐图》,《博约堂文钞》,载《枉川全集》,清光绪武陵杨氏刻本。可见早已仰慕年长二十岁的范志熙,杨琪光还为范氏《四书纬》作序,“范观察月槎转问序于余,余阅之数四矜赏之,因不辞而为之序。”⑤(清)杨琪光:《四书纬序》,《博约堂文钞》,载《枉川全集》,清光绪武陵杨氏刻本。范氏在《经义寻中》文末评点其文,如《读夏书》“宏识伟论,得未曾有。”《读甘誓》“夷犹骀宕,庐陵胜境。”《读允征》“夏事简,论古者恒苦于事之无征,何作者如亲置身其闲耶?大才大才!”⑥(清)杨琪光:《经义寻中》卷2,徐德明、吴平主编《清代学术笔记丛刊68》,北京:学苑出版社,2015年,第301页。等等,可见二人交往之深。
洪良品(1825—1896),字右臣,湖北黄冈人,同治六年(1867)进士,师事朱小酉受古文法,撰《龙冈山人文钞》十卷,《诗钞》十八卷,《诗续钞》二卷。⑦(清)刘声木撰,徐天祥点校:《桐城文学渊源撰述考》,合肥:黄山书社,1989年,第101页。杨琪光作《洪右臣给事六十寿序》及《龙冈山人传》记述其事迹。《洪右臣给事六十寿序》:“余交给事久,今年(1885)冬仲为其周甲之期。”⑧(清)杨琪光:《洪右臣给事六十寿序》,《博约堂文钞》,载《枉川全集》,清光绪武陵杨氏刻本。《龙冈山人传》:“年未弱冠游于庠序中,已名噪一时。其郡人谢惕夫刺史诩为后来之携。久始举同治三年甲子科湖北乡试……余囊遭于京邸,见其道貌赢衣冠,遽交亲托心如旧知。”⑨(清)杨琪光:《龙冈山人传》,《博约堂文钞》,载《枉川全集》,清光绪武陵杨氏刻本。洪氏为杨琪光撰有《祭文》一篇,杨氏卒于光绪十六年(1890),此文追述杨琪光的仕途生涯,首句点明其官职为“诰授中宪大夫江苏候补道”,后又叙述杨氏之学,“君之学百不一施,道丰命屯,而止于斯”。⑩(清)洪良品:《祭文》,载《枉川全集》卷前,清光绪武陵杨氏刻本。与洪良品等桐城派古文家的往来促进了杨琪光古文理论的深入。⑪杨琪光还与郭崇焘交游,《郭崇焘日记》光绪十二年十月:“初二日。大雨,风,寒。接陈伯严、文道希、朱次江各信。亦复陈伯严、朱次江二信。孔静皆、周静和、吴少亭以次至。诣刘定夫、萧小虞,贺其尊人生日。并回拜杨仲琳、萧叔蘅、张雨珊。杨仲林为杨性农之子,见贻所著论曰《博约堂文钞》,曰《经义寻中》,曰《读史意说》,曰《瑞芝室家传》,凡四种。初三日。大雨,寒。致陆伯葵信。杨仲琳过淡。”(清)郭嵩焘撰:《郭嵩焘全集》12,长沙:岳麓书社,2018年,第199页。
洪良品《〈读史臆说〉序》:“杨子喜言秦汉,余时伟其言……寄其《史记臆说》示余,已具体龙门矣。”⑫(清)洪良品:《〈读史臆说〉序》,杨琪光《读史臆说》,载《枉川全集》,清光绪武陵杨氏刻本。杨琪光《序》:“文以神为上,气词法差次之。”⑬(清)杨琪光:《序》,《读史臆说》,载《枉川全集》,清光绪武陵杨氏刻本。杨氏“潜心宋五子之书,能剖其是非离合,务归于洙泗之真诠。”①(清)范志熙:《〈经义寻中〉序》,载《枉川全集》,清光绪武陵杨氏刻本。杨氏《经义寻中》卷二为品读《尚书》之作,实为氏撰《尚书文义》节选。杨世猷《跋先君子〈尚书文义〉后》:“文章之法,淹不传久矣。是书也,盖文章之指南也……先君子于《史》《汉》求是毕蒇时,则挈取《尚书》,密理其义法贯条醳明之。俾首之闇幽者睹是,则朗靡滞牵。”②(清)杨世猷:《跋先君子〈尚书文义〉后》,《希贤斋文钞》,清光绪二十年刻本。清末经学家俞樾评其古文:“观察读抉古人,心于千载之上,义严而正,言简而赅。”③(清)杨琪光:《经义寻中》,载《枉川全集》,清光绪武陵杨氏刻本。
桐城派古文家以弘扬儒家道统观念为己任,遵循程朱理学之观念,方苞、姚鼐都提出了以程朱为依归的思想主张。杨琪光《博约堂文钞》卷七《学术辨一》:“夫元仗者乃程伊川亦揭敬为朝益暮习,朱紫阳又标致格为宗旨,何哉?夫摄躬持自,专为严肃。”④(清)杨琪光:《学术辨一》,《博约堂文钞》,载《枉川全集》,清光绪武陵杨氏刻本。《学术辨三》:“程朱虽不以为宗派,亦未能舍是而不为所束。”⑤(清)杨琪光:《学术辨三》,《博约堂文钞》,载《枉川全集》,清光绪武陵杨氏刻本。作者遵奉程朱理学,以理学思想治文,杨琪光作有《性即理论》:“生人为生人之性,能使吾性有契于理,斯为仁义礼让之各备。苟不能,然则性为性,理即为理。”⑥(清)杨琪光:《性即理论》,《博约堂文钞》,载《枉川全集》,清光绪武陵杨氏刻本。《读太誓上》范氏评其:“说理处甚深邃,惟朱子有此见解,而究难如此古简。”⑦(清)杨琪光:《经义寻中》卷2,徐德明、吴平主编《清代学术笔记丛刊68》,北京:学苑出版社,2015年,第311页。桐城派学者坚守程朱理学,在解经时亦以文章之法解经。方苞提出“义法”之说为桐城派古文家奠定了理论体系,“义”指文章的思想内容,“法”则是布局谋篇、文章之结构。文章之法以“六经”为范本,方苞就曾提出六经“一字不可增减,文之极则也。”⑧(清)方苞著,刘季高注:《方苞文选》,合肥:黄山书社,1987年,第208页。
《牧誓》篇为武王伐纣之前的誓师词,文章交代了伐纣的时间、地点、参战人员以及排兵布阵等情况,在誓师词中亦有对纣的批判。《经义寻中》评此篇引述如下:
吾读此而知军以律之有功也。周师驰骤不能过六七,则以伪遁诱陷者无庸矣。击刺亦不愆其数,则贪功丧师旅者可免,且不迓奔,敌众咸有逸志。不战先溃,又何劳师顿众之虞,此倒戈攻北有由致也。假欲战有功、退无戎,舍此莫能。夫周之积累,经数十百年,然文王遇吕尚,喜曰太公望子,则有众无律,必不敢轻用大众,况无德而徒恃一时诈谋,安能必敌虏授首?或克大凯者,亦幸耳。嗟夫!将略必其性成,武乡侯不能越蜀而垒,宋留守南征北讨,均有奇效,岂非优绌于经略然哉!太公将分不曾概见,诗咏鹰扬,史称率大卒致师,必有度越恒常将士者,惜其法不传而传多赝也,乃世亦有用之而偶胜者。甚矣哉,师之不可无律也!彼徒恃骁勇者,可不知所返哉!⑨(清)杨琪光:《经义寻中》卷2,徐德明、吴平主编《清代学术笔记丛刊68》,北京:学苑出版社,2015年,第313页。
范氏评此篇为“汤武为有制之师曾于此篇见之,文亦古峭可爱。”从文法上说,《牧誓》篇点明军队作战规则,严肃军纪为先。虽武王军队人员不足,皆守军法,此为周师胜利原因之一。其次,文王遇吕尚,获一德行高尚之人亦可服人。第三,姜太公掌用兵之法,即所谓“不愆于六步七步”“不愆于四伐五伐六伐七伐”。⑩顾颉刚、刘起釪:《尚书校释译论》,北京:中华书局,2018年,第1102页。“六步七步”当是理论性指导思想,“四伐五伐六伐七伐”当是具体阵法。
又如《读武成》篇,此是周武王伐纣成功以后,向旧臣和民众发号施令,先是阐述周之发展史,继而论证伐纣之正统性,最后交代灭商以后的举措。从文章写法上来看,此文逻辑清晰,布局合理,富有说服力,《经义寻中》论为:
武王胜纣,散财发粟,时殷人必虑武不为其君;逮反商旧政,殷民又必思旧主之难置。盖身罹刻轹之威,咸重足一迹,盻脱其殃,越及宽政,览之皆先世遗留。高曾祖考“亲蒙厚泽”,而云:礽弃背,未有不惕然不宁息者,有倡背而言复,是以络绎相率而起,此多方多士之牢,固不散也。假非有周公首尾申诰,决不能断绝其沦肌浃髓之深情。①(清)杨琪光:《经义寻中》卷2,徐德明、吴平主编《清代学术笔记丛刊68》,北京:学苑出版社,2015年,第313页。
武王灭商后,面对周之旧陈及百姓需要宣扬其执政主张,并论证其合法性。武王追述其先祖自后稷开疆辟土,传之公刘,又到古公亶父、王季及文王等辈,皆为仁君。使民众安心,《经义寻中》亦点明周公之德,突出“德”之重要地位。范氏评此篇为“是学《史记》八书而得其神髓者,议论亦前人所未到。”
《洪范》篇讨论的是武王平定后,释放箕子,箕子向武王阐述治天下之法。《经义寻中》引述为:
孔氏谓箕子成此,诚有味言之,不系乎祀与年也。若云记言者能如是,岂仅爽累黍哉!凡书有关道绪存亡续绝者,皆其所自成,非可假他人也。即面聆如周武,亦不能如斯委尽。昔人谓《尚书》为政经,岂知商书多道经哉!夫文王演爻,箕子衍畴,皆属商周之际,其时为清宁极盛,宜后之不能再继也。②(清)杨琪光:《经义寻中》卷2,徐德明、吴平主编《清代学术笔记丛刊68》,北京:学苑出版社,2015年,第314页。
治理国家先需制定总体方针大要,箕子在《洪范》中提出“九畴”“八方”“五行”“五事”“三德”等核心概念。杨琪光认为,《尚书》不只是治国经典,应多言“道”。上述文献绝不是记言者的二次加工,而是箕子口述的浑然天成。通过《牧誓》《武成》《洪范》的解读,大致可以看到作者读《尚书》的顺序与前人不同,这种顺序体现作者的逻辑结构。作者也将伪《古文尚书》篇目列入其中,皆从文法角度考察。如《毕命》《君牙》《冏命》三篇,亦从治国应以“德行”立本出发进行论述。
《禹贡》篇为本为地理类文章,对九州、导山、导水、水功和五服进行说明,《经义寻中》从文法角度出发,论其框架结构、布局谋篇:
《贡》诚为宇宙横文雄篇哉!中有架构、经纬、起讫、提束以及总揽旁汇,凡文家法律,无不于此赅焉。首分州定疆,继以贡荐、赋纳、品秩,次纪岗陵、嵯峿、名川、陆注,暨决瀹排距先后次第,又次程赋贡里径,又次序五服弼成之常经,终结以声教渐被成功。千汇琐状,囊括靡遗,迄今览图按籍,皆克得于盈尺径寸纸中。且离词环玮瑰奇,又摛藻萃锦,如至珠殿蘂宫,多碎玉积金,五光炫人目,岂等饤饾家渔猎故事已耶!③(清)杨琪光:《经义寻中》卷2,徐德明、吴平主编《清代学术笔记丛刊68》,北京:学苑出版社,2015年,第300页。
《禹贡》“为宇宙大文,须得此文以表之。”结合《禹贡》篇主要内容,阐述《禹贡》篇的文章结构,首列疆土,继以品秩、等级划分,文章所涉五大部分,相互关联,逻辑结构清晰,宏观大气之文法称为后世之宗。作者还提出“又岂等勒成一代实录,庞杂搜釆,非亲同闻见,多诡类舛错者耶!”可见,《尚书》非同实录,乃是亲闻,编纂者搜采文献、躬自亲身,探索《禹贡》之成书。
杨琪光作文师法秦汉,并对前人有所订正,杨琪光《博约堂记》:“纪事者躬其形,言理者阐其秘;粗者得其端倪,精者钩玄秘抉;姚姒数圣之心,订汉宋先儒之失。及其抒为文章,摘取经腴,久且益新,尽而有余。洵子含咀群籍之实功也。若其返性束躬,积志委正,稽式古典,取途先圣持己也。”①(清)杨琪光:《博约堂记》,《博约堂文钞》,载《枉川全集》,清光绪武陵杨氏刻本。杨琪光在守桐城派古文家树立的程朱理学基础上,提出应订正前人,吸取前人古文之法而有所发扬,秉持古人“道统”观念。《学术辨二》:“至宋有道学之帜”,《读大禹谟》:“文为小道,亦古圣贤所孜孜,求法于史者,奚不即于古经是求哉!”经、史、文莫不求诸于“道”;《读皋陶谟益稷》“顾皋谟为道经渊海”,可见“道”之观念深入其心。“道”的表现形式即为“文”,即所谓“文以载道”。
《尚书》文法中还注重“德”的塑造,如《读大禹谟》:“足见朝着重德性,尤重事功,皋德优而禹续显,终不能代禹而受命,然其中亦有数焉。”《读说命下》:“惟以上德之事自励,日浏览于经毕载籍、往古之理乱安危,不翅镜之临物……若舜命禹数言,实见与帝合德,典虽不备言德,合观而圣诣亦无不昭,此属错载省文法也。”《读仲虺之诰》:“今唯有此诰存,犹令人可追像其德谊。”《读太甲上》:“盖臣无蔽响,国有永赖治功,君亦有受言转规之美,况待须尤为当㝉硕德哉!”《读说命上》:“是以德盛日臻,几复成汤旧物,南征北攘,茂有伟绩,传记之,颂美大之,卒为中兴懿主。”凡此种种,作者重视道统观念,又约束君主之德行。
《经义寻中》十分注重“气”的观念。如《读汤诰》:“必揆官牧民,毕张治具,使清气协气蒸于区夏,而后徯志应令也。”《读太甲中》:“然非遇气志清一者,亦难如所期矣。”《读盘庚三篇》:“其命义坚而词赡,思奥而音古,含清浊,中古今,清刚之气,溢于楮外,自肇书契以来,未见有此。自后文章老宿,无不作祖于兹。”②(清)杨琪光:《经义寻中》卷2,徐德明、吴平主编《清代学术笔记丛刊68》,北京:学苑出版社,2015年,第306页。读《高宗肜日》:“夫人受理与气于大造,理失气不孤立,王公大人充其气,弥纶宙合,扩太清,寿斯世民,”《读君奭》:“充职必使二气调顺。”《读汤诰》:“使清气协气蒸于区夏,而后徯志应令也。”作者运用“清气”之概念,曹丕在《典论·论文》中提出“文气说”,即“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强力而致。”③郭绍虞:《中国历代文论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158页。“清”与“浊”相对,是文章中反映出的“刚强之气”,与“阴柔之气”对应。作者认为,《尚书》文字表现的是刚强硬朗的豪迈之气。如范志熙对《读西伯戡黎》“此文稍平衍,而精悍之气自在。”④(清)杨琪光:《经义寻中》卷2,徐德明、吴平主编《清代学术笔记丛刊68》,北京:学苑出版社,2015年,第310页。
作者在讨论“文气”基础之上,还从文辞结构方面研读《尚书》,如《读虞书》:“均字简义奥、词坚句洁哉!虽无传笺发藻滋叶,而顺文考义,究可俾明达于胸臆……方之《贡》《歌》深而宏,方之《誓》《训》简而精,方之《盘》《诰》去其涩,方之《命》《征》《范》损其冗。实与易《象》《文言》相表里,又与《齐》《鲁论》为出入也。世固有据稽古之文谓为后人追成者,岂知即成于删经之孔子哉!”⑤(清)杨琪光:《经义寻中》卷2,徐德明、吴平主编《清代学术笔记丛刊68》,北京:学苑出版社,2015年,第297页。《尚书》文辞“语气”与《易经》“文气”相互关联,皆为孔子删经之作,与孔子后人所编《齐论语》《鲁论语》文气不同,“彼创制诸巨经,何均未美于郁郁之文?则独底纯精,必为尼父纂著成矣。”①(清)杨琪光:《经义寻中》卷2,徐德明、吴平主编《清代学术笔记丛刊68》,北京:学苑出版社,2015年,第297页。又如《读五子之歌》:“读其词,几泪与血并,未有逾《五子之歌》者。当御母徯汭,羿陈师河上,必阙城弊宫,毁菆位,圣善亦寡宁居,于是蒙尘奔乱,亲服捍圉,可想错愕流离状矣。”②(清)杨琪光:《经义寻中》卷2,徐德明、吴平主编《清代学术笔记丛刊68》,北京:学苑出版社,2015年,第297页。以上皆从文辞语句出发总结而来。
从文法上看,作者常以文章结构判定真伪,具有鲜明的古文家特点,作者还以文辞考证《尚书》之真伪,如《读尧典舜典》:“然二《典》今文续合为一,孔壁籍出判而二,《舜典》冠首者又得于受辟之萧鸾,则非真而赝矣。”③(清)杨琪光:《经义寻中》卷2,徐德明、吴平主编《清代学术笔记丛刊68》,北京:学苑出版社,2015年,第298页。汉代《今文尚书》将《尧典》与《舜典》合为一篇,孔子壁中书之《古文尚书》则一分为二,孔壁所传较汉代《今文尚书》多出十六篇,阎若璩《尚书古文疏证》:“今之《尧典》《舜典》,无论伏生,即孔安国原只名《尧典》一篇,盖别有逸书《舜典》,故魏晋间始析为二。”④(清)阎若璩:《尚书古文疏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202页。《今文尚书》所载《舜典》应为魏晋时人所改。作者同时又指出:“孔《传》引明德必曰“帝”,不曰“尧”,足见二《典》之不判为尧、舜。虽子舆氏有曰“尧典”,而七篇所征,半不符古经。又凡文家征引古语,必迷离其篇旨,以支人心目,盲经如是,蒙庄亦多有也,乌可据为定哉!”⑤(清)阎若璩:《尚书古文疏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202页。合并《尧典》《舜典》不符古法,文辞语气又与篇旨疏离,知必为后人所改。又如《读太甲中》:“想亦如铭鼎几座,得常目在,足永久无遗志也。则豫怠日冺,有不终为明明后而不得此尹之善教,示后人进言之方,然非遇气志清一者,亦难如所期矣。”⑥(清)杨琪光:《经义寻中》卷2,徐德明、吴平主编《清代学术笔记丛刊68》,北京:学苑出版社,2015年,第306页。《太甲中》为伪《古文尚书》,文辞“绝似汉人”,作者以文气考论此篇伪作,非孔子所删定。而《太甲上》文字类似唐宋之文,“笔力简而健,议论宏而深”。《太甲》三篇,文辞谨严,议论宏大,非孔子之时所有。
杨琪光《经义寻中》从文章学角度品评了读《尚书》之法,“道”“德”“气”概念的运用是古文法与经学融合的体现。从思想上说,作者重视“道”的观念,秉承程朱理学之“道”,文章是“道”的表现形式;从内容上说,《尚书》载“德”,君主治国当以“德”施政;从文法上说,刚强之“清气”符合古文之法,“苍茂古朴”,非汉唐文之“笔力遒劲”。杨琪光恪守古文家法,强调从文辞角度研读经典,但多源于古文家体会,并未像吴汝纶(1840—1903)等古文家提出一套行之有效的解读方法,有一定学术价值。杨琪光是晚清桐城派研读经典的一类代表,未提出古文辞理论,将儒家经典作为“文章”来研读,是为一般知识分子学习儒家经典的缩影,具有普遍性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