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创作中道德批判的缺失及原因分析

2022-11-24 16:44杨建猛
今古文创 2022年42期
关键词:道德作家文学

◎杨建猛

(贵州安顺学院 贵州 安顺 561000)

文学改良社会,文学指引人生。现实社会中的一切政治、法律、道德,都与文学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法国结构主义文学理论家茨威坦·托多洛夫曾说:“文学是与人类生存有关的、通向真理和道德的话语。”①作家作为人类灵魂的塑造者,掌握着道德的话语权,应当自觉地肩负起历史的使命,以文载道,劝恶扬善。然而,现实情况却是这样的:作家的队伍良莠不齐,有些作家放弃了道德教化的责任,伤风败俗的作品便随之而生。

一、文学创作中道德批判缺失的表现

法国作家伏尔泰所谓的“名副其实的悲剧乃是一所道德学校”,其实是把文学视为道德的工具,把文学的价值和功能理解得过于狭隘,这是我们所反对的。但是,打着思想自由、创作自由的旗号,写出违背伦常、唆使犯罪的作品,这更是我们强烈反对的。在文学创作中,道德批判的缺失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爱情题材的作品表现出重貌轻德的倾向

中国的爱情小说,在明清时代形成了“郎才女貌”这一固定的模式。“郎才女貌”符合中国人的审美趣味,原本无可厚非。然而,在有些爱情小说中,“郎才女貌”变了味,变成了“重貌轻德”,似乎相貌平庸就是一种原罪,相貌平庸的女子,哪怕才学再高、品德再好,也没有资格成为爱情故事的主角。

譬如金庸武侠小说《飞狐外传》中有一个令人难忘的角色——程灵素,她聪明第一,侠义无双,她对胡斐的爱也最真诚、最无私。可惜的是,程灵素身形瘦小,颜色憔悴,相貌远远不及天生丽质的袁紫衣;最终她只能牺牲自己,成全胡斐与袁紫衣的爱情。又如金庸武侠小说《倚天屠龙记》,小昭、殷离、周芷若这些女角,皆是贤良淑德、重情重义的女子,甘愿为张无忌赴死。可惜的是,她们的品貌都比不上号称“蒙古第一美女”的赵敏。尽管赵敏是朝廷的帮凶,是明教的死敌,但身为明教教主的张无忌还是抛弃了正在与他拜堂成亲的新娘周芷若,不顾一切地追随赵敏而去。此类作品宣扬重貌轻德的爱情观,必然会对读者产生消极影响。

(二)英雄题材的作品表现出重武轻德的倾向

中华民族自古就是一个崇文尚武的民族。孔子以“六艺”教授学生,六艺中的“礼”“乐”“书”“数”属于文教,“射”“御”属于武教。文德和武功,皆为治国修身之本,无须厚此薄彼。古今文学作品中的英雄人物大都文武兼备、德艺双馨。但是也有不少作品表现出重武轻德的倾向,尤其以晚期和民国时期的作品为甚,如陈景韩的《刀余生传》、陈天华的《狮子吼》等等。

这里用大家熟悉的《水浒传》举例。梁山好汉一百零八人,之所以被称为“好汉”,不是因为人品,而是因为武功;就连开黑店、卖人肉包子的孙二娘也被作者算作了“好汉”。《水浒传》第二十八回,武松醉打蒋门神,血溅鸳鸯楼,滥杀了十几个无辜者的性命。作家写得兴高采烈,读者却看得毛骨悚然。武松凭什么帮助施恩杀蒋门神?施恩和蒋门神都是收保护费的恶霸,有什么区别?可见,作家所宣扬的江湖义气,实际上是土匪的义气,丝毫不值得赞美。又如《水浒传》第八回,林冲休妻,最后导致妻子惨死。林冲为什么要休妻?他休妻到底是为了妻子,还是为了自己?他到底是重情重义的好汉,还是自私自利的小人?倘若我们把林冲和王进相比,答案就不言而喻了。林冲和王进都是八十万禁军教头,都罪了高太尉,王进的做法是远走高飞,不为五斗米折腰,但是林冲是怎么做的呢?他忍辱负重,休妻以求自保,希望能有一天重返京城,重做他的八十万禁军教头。难怪作家张恨水感叹:王进与林冲,一个是龙,一个是蛇;一个是真英雄,一个是假好汉;简直是天壤之别啊!英雄人物是世人效仿的楷模,文学作品将道德上有明显缺陷的人物视为“英雄好汉”,必将对读者产生不良影响。

(三)对正面人物道德上的瑕疵表现出美化的倾向

俗话说:“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文学作品中的正面人物很少有十全十美的,往往都有这样那样的缺陷。美学理论中有一种美叫“缺陷美”,认为人物的细微缺陷,不仅不影响人物的整体美,反而会增强人物的魅力。老舍在《人物描写》中说:“把一个人写成天使一般,一点都看不出他是从猴子变来的,便过于骗人。”《红楼梦》中有一个丫鬟叫作鸳鸯,脸上有些雀斑,读者非但不会反感,反而倍觉亲切,故脂砚斋评点道:“可笑近之野史中,满纸‘羞花闭月’‘莺啼燕语’,殊不知真正美人,方有一陋处。”文学作品中正面人物虽然可以有缺陷,但是需符合两个要求:一是正面人物的缺点不可太大,只有瑕不掩瑜,才能被读者接受;二是对正面人物道德上的瑕疵既不可无视,更不可美化,必须旗帜鲜明地加以批判。

譬如广为流传的民间故事《白蛇传》,有几个不同的影视剧版本。20世纪60年代邵氏兄弟的电影版《白蛇传》剧情是这样的:许仙被发配到姑苏,白娘子也跟随了去,帮许仙开了个药店;但是药店的生意不好,白娘子便偷偷地在老百姓的水井里下毒;老百姓生了病,都去许仙的药店里买药,药店的生意就火爆起来。对白娘子的这一缺德行为,作者非但不予谴责,反而赞其聪明,这便导致了观众的不满。20世纪90年代,赵雅芝主演的电视连续剧《新白娘子传奇》对相关剧情做了修改:往老百姓水井里下毒的不是白娘子,而是蛤蟆精;白娘子则是一副菩萨心肠,免费帮老百姓解毒治病。这一版本的白娘子形象大受欢迎,该剧在大陆首播时,万人空巷,收视率高居榜首。可见公道自在人心,任何道德上的瑕疵都逃不过读者的眼睛。

(四)对反面人物道德上的腐败表现出淡化的倾向

文学的功能是多样的,包括认识功能、教化功能、审美功能、娱乐功能;教化功能虽然不是文学的唯一功能,但无疑是文学最重要的功能。伤风败俗、诲淫诲盗的作品,其审美价值和娱乐价值愈高,其害人也愈深。文学作品的教化功能,不仅表现为对善良和正义的褒扬,更表现为对邪恶和卑劣的怒斥;文学作品对反面人物的纵容,就是对道德的损害。

譬如民国作家沈从文,是一个著名的和平主义者,其作品很少有激烈的批判。沈从文的小说《丈夫》,向我们讲述了一出人间悲剧:年轻的丈夫因为生活所迫,把自己新婚的妻子送到城里当妓女。有一天,丈夫想念妻子,便进城去探望她;但妻子却不得不当着丈夫的面接客,和“戴着粗而发亮的银链”的嫖客亲嘴睡觉,懦弱的丈夫只能躲在一旁抽闷烟。对于这样违背人伦的悲剧,作家非但没有激烈的批判,反而表示可以理解,作家如是评论:“事情非常简单,一个不急于生养孩子的妇人,到了城市,能够每月把从城市里两个晚上所得的钱,送给那留在乡下诚实耐劳、种田为生的丈夫,在那方面就过了好日子,名分不失,利益存在。所以许多年青的丈夫,在娶媳妇以后,把她送出来,自己留在家中耕田种地,安分过日子,也竟是极其平常的事情。”作家这样波澜不惊的态度实在令人惊讶。又如沈从文的另一篇小说《雪晴》,写一个寡妇因为坚决要改嫁,被族人拴在石磨上,沉入水塘中虐杀;字里行间只有淡淡的哀愁,没有激烈的批判,难怪有学者认为:“沈从文缺少像果戈理、鲁迅、曹禺那种强烈的道德感……缺少由于强烈的道德感所激发的激情,而这正是鲁迅、曹禺,也是19 世纪批判现实主义作家那里经常表现得异常突出的。”②

二、文学创作中道德批判缺失的原因

(一)作家人格修养的不足

古人认为:文如其人,人雅则文亦雅,人俗则文亦俗。国学大师王国维认为,必有伟大高尚之人格,才有伟大高尚之文章。屈原、杜甫等人因为其人格高尚,所以其文章也光芒万丈。古人谈作文之法,首推养“气”。所谓“气”者,是指纯正充沛的仁义道德。韩愈说:“仁义之人,其言蔼如也。”道德是本,文章是末;道德是源,文章是流;根深则枝茂,源远则流长。胸有浩然正气,文章便自然天成。

品行不端的文人,其作品的思想内容往往有问题。譬如安徽作家刘永彪,性情残暴,好勇斗狠,好色嗜赌。三十多岁时,刘永彪为了搞钱,流窜到浙江作案,残害了四条人命。刘永彪的作品大多数恶俗不堪,无非是写一个农村青年,天资聪慧,勤奋好学,被某个富婆或豪门千金看中,从此命运改变,飞黄腾达。他还写过一篇小说《身背数条人命的美女作家》,但因内容过于血腥,连他自己都写不下去了。又如唐代的元稹,原本是一个登徒浪子,他根据自己亲身经历的一段艳遇,创作了小说《莺莺传》,作品中的张生对崔莺莺“始乱之,终弃之”,作者不仅不谴责张生,反而污蔑崔莺莺是“尤物”。元稹是非不分、黑白颠倒,千百年来遭到读者的诟病。

(二)作家责任意识的淡薄

作家是社会的良心。古今中外优秀的作家,莫不以笔为武器,惩恶扬善,匡扶正义。美国作家斯托夫人的小说《汤姆叔叔的小屋》号召废除黑奴制度,由此引发了一场解放黑奴的战争。斯托夫人因此而遭到了奴隶制度支持者的严厉批评,甚至还遭到了死亡威胁,但她毫不妥协,次年又发表《汤姆叔叔的小屋题解》一书,与敌人进行坚决的斗争。中国的文人,更是具有强烈的道德感和使命感。杜甫“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白居易“惟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范仲淹“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明代戏曲家高明《琵琶记》的开场词宣称:“不关风化体,纵好也徒然。”他把宣扬忠孝节义看成了文学的第一要务,因为在他看来,道德是维护社会和谐的根基。

随着文学消费的商品化,文学的教化功能被逐渐解构,作家的道德意识和责任意识也日趋淡薄。譬如俄国作家蒲宁的短篇小说《乌鸦》,写一对父子因为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仆争风吃醋,父亲不择手段地将儿子赶出了家门,将女仆占为己有,儿子满怀愤怒,骂父亲是丑陋的乌鸦。著名作家孙犁读了这篇小说,深感不满,认为作品的内容伤风败俗,读之令人反胃。又如张欣的小说《有些人你永远不必等》这样描写一个妓女:“一个女人的侧影吸引了他的视线,黑丝绒旗袍高高的领子作衬,上面摇晃着一只黑玛瑙镶钻石的耳环,这个女人独坐一隅,正在吸烟,姿势毫不做作却相当优美,目光是恰到好处地虚无缥缈。”作品对卖淫嫖娼的行为如此美化,实在令人吃惊。正如匈牙利文艺批评家卢卡契所言:“在这种土地上生长了纪德的虚无主义,《地粮》的道德:‘行动,毋需断定你所做的是好的还是坏的;去爱,毋需不安,不管你爱的是美好的还是丑恶的。’这样爱就变成了赤裸裸的情欲,情欲就变成了纯粹的性欲,而最终这种性欲甚至堕落为一种地道的生殖器崇拜。”③

(三)作家创作理念的偏颇

在古典文学作品中,作家往往充当了一个全知全能的叙事者,并且会不时地跳出来,对作品中的人物或者事件进行道德上的评判。譬如冯梦龙《喻世明言》的第一篇《蒋兴哥重会珍珠衫》,作家开头先用一首五言诗对世上的男子进行道德上的说教:“人心或可昧,天道不差移;我不淫人妇,人不淫我妻。”结尾又以一首七言诗对天下的女子进行道德劝诫:“恩爱夫妻虽到头,妻还作妾亦堪羞。殃祥果报无虚谬,咫尺青天莫远求。”

到了19世纪,西方文学界开始反对作家直接跳出来进行道德说教。譬如1875年法国小说家福楼拜在给乔治·桑的信中说:“说到我对于艺术的理想,我以为就不该暴露自己,艺术家不该在他的作品里面暴露自己,就像上帝不该在自然界暴露一样。”福楼拜认为,作家应该尽量在作品中隐蔽自己的见解,如果作家直接发表意见,直接给人物贴上“好人”或者“坏人”的标签,必然会侵犯读者自由发挥的空间。当然,作家隐蔽见解,不等于没有见解。作家可以通过对人物的神态、动作、心理的描写,通过情节的安排,隐蔽地表达自己的思想倾向和情感态度。譬如福楼拜的学生莫泊桑的小说《项链》,写女主角的一夜狂欢,换来了十年苦役,虽然作者没有直接对女主角进行道德上的审判,但却通过这样的情节安排,隐蔽地表达了对资产阶级女性虚荣心的强烈讽刺。

这种福楼拜式的创作理念直接开启了以左拉为代表的自然主义文艺思潮,他们要求作家只能做生活的记录员,作家必须像摄像机和录音机一样地工作,而不能对生活中的美与丑、善与恶做出自己的评判。这种自然主义的创作理念在全世界范围内产生了消极影响,以至于很多文学作品中,由于作家在道德的审判席上缺席,导致读者陷入迷惘。难怪法国作家乔治·桑对自然主义激烈反对,她在给福楼拜的信中一针见血地指出:“把本人对自己创造的人物的意见隐藏起来,因而让读者对人物应有的意见陷入迷离怅惘,等于甘愿不要人了解,这样一来,读者只好丢开你了。”譬如方方的小说《在我的开始是我的结束》,小说的主人公黄苏子有双重面孔:白天是光鲜亮丽的白领佳人,晚上却去污秽不堪的场所卖淫。由于作家隐蔽了自己的见解,对黄苏子的形象没有进行道德上的审判,导致不少读者对黄苏子的形象产生误读,甚至有评论者对黄苏子的这种行为甚为赞赏,认为她是一名真正的斗士,她在用生命为代价,勇敢地对抗男权社会的压迫。这样的误读实在离谱:故事发生在20世纪90年代的中国,何来的男权社会?何来的压迫?

三、结语

“文学是一种审美的意识形态”,这是当前学术界对文学本质的主流看法。文学作为一种意识形态,就应具有强烈的入世精神,具有鲜明的政治倾向和道德倾向。如果作家抱着自然主义的创作态度,退化成为现实生活的冷眼旁观者,不再参与对假、丑、恶的伟大斗争,终将被这个时代抛弃。

注释:

①王东亮、王晨阳:《批评的批评》,北京三联书店1988年版,第188页。

②陈涌:《陈涌文论选》,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72-174页。

③卢卡契:《卢卡契文学论文集》(一),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 449页。

猜你喜欢
道德作家文学
作家的画
作家谈写作
作家现在时·智啊威
我们需要文学
头上的星空与心中的道德律
跟踪导练(五)(2)
道德是否必需?——《海狼》对道德虚无主义的思考
“太虚幻境”的文学溯源
道德认同感提高≠道德包容度提高
大作家们二十几岁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