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种女性文学的差异
——日本平安朝和中国唐宋时期

2022-11-24 16:44徐超群
今古文创 2022年42期
关键词:藤原日记文学

◎徐超群

(安徽大学外语学院 安徽 合肥 230601)

日本的平安朝自公元794年开始到1192年结束,此段时间对应的是中国的唐朝中后期、五代十国、北宋以及南宋中前期,这一时期中日间交流频繁,日本在多方面广泛学习汲取中国文化。公元7世纪初时,中国的《诗经》《礼记》《庄子》《尚书》《周易》等文献典籍已经大量传入日本,引起了日本贵族和知识界学习汉文化的热情,此后他们希望能够进一步直接了解中国,为此日本圣德太子多次派遣使节朝贡隋朝[1]136。随后日本从630年开始,在长达260多年的时间里十数次任命派出遣唐使,中日友好交流空前繁盛,日本在政治制度、经济发展、社会文化乃至日常生活上对中国进行学习,文学上则体现为汉文学的发展与兴盛。

在唐代文学的影响下,日本兴起了以汉诗为主的汉文学,最早的一部汉诗集《怀风藻》成书于751年,到了平安时代又出现了受天皇之命编纂的被称为“敕撰三集”的《凌云集》《文华秀丽集》《经国集》等多种多样的汉诗集;且在那一时期的日本社会中,是否能写出高质量的汉诗是身份和教养的标志,可见唐代文学对日本文学的巨大影响[1]148。

值得注意的是,女性文学的繁荣发展也是两国文学这一时期的共同特点,一些著名女性作家和作品也为后人广泛熟知,比如唐朝留下百余卷诗文集的武周女皇帝武则天、宋朝的“千古第一才女”李清照、平安时期紫式部的《源氏物语》和清少纳言的《枕草子》等等。

由于创作主体女性的性格特质等,两国女性文学自然会有一些共通之处。但这一时期受中国影响巨大的日本在女性文学中呈现出了不同的状态,通过对比可发现,平安女性文学与唐宋女性文学在很多方面都存在较大差异,可以从二者在创作主体、体裁形式、涉及的题材风格三个方面入手进行对比,并结合日本平安时期政治社会等特点探寻详细原因。

一、创作主体的差异

自唐代开始,女性文学的创作主体就十分广泛。中国历史上唯一的女皇帝武则天颇具文学素养,著有诗集《垂拱集》100卷,在《全唐诗》中也有《如意娘》等数十首诗被收录;辅佐唐太宗开创贞观之治的长孙皇后、中国古代四大美女之一的杨贵妃、女官上官婉儿、出身儒学世家的宋廷芬的五个女儿等宫廷官僚贵族也多有佳篇留世[2]191;被称为“唐代四大女诗人”中,李冶和鱼玄机都在出家为女道士的生涯中坚持创作,刘采春出身贫寒,而薛涛则是风尘才女的代表。到了宋代则创造了中国古代女性文学的进一步辉煌,女性创作群体的成分更加广泛,据不完全统计,宋代有女词人近90人,女诗人200余人;其中包括著名的宋代四大词人:李清照、吴淑姬、朱淑真、张玉娘,四人中有的出身于官宦家庭,有的是书香门第,有的则是贫苦人家;许多青楼中的风尘女子如李师师等也颇具文学造诣,与诸多大家交往甚密[2]191。且宋代著述女性的人数和作品数量都比唐代有较大增长,广大普通女性进一步参与到文学的创作活动当中[3]。由此可见,唐宋时期女性文学的创作主体范围广泛,涉及了社会上、中、下各个阶层。

相比之下,平安女性文学的创作主体成分则略显单一。以一些著名女性作家的姓名为例,源氏物语的作者紫式部,此名并非其实名,关于“紫”的由来有多种推测,但“式部”则确是对宫中女官们的通用称呼;清少纳言的“少纳言”同样是女官称呼;和泉式部是和泉守道真之妻[4]7-8;菅原道标女(すがわらのたかすえのむすめ)是贵族菅原道标的女儿;藤原道纲母(ふじわらのみちつなのはは)是廷臣藤原伦宁的女儿,生子后按照其儿子的名字被称为藤原道纲母。诸如此类,平安时代女性作家们的名字多被冠之以职位、父亲或丈夫任职所在处的地名、父母丈夫家人的名等等,具有很强的随意性[4]7。这一方面说明男尊女卑的平安时代女性地位的低下,另一方面也说明平安时代女性文学的创作主体多为宫廷贵族。

唐宋女性文学创作群体范围的广泛,主要得益于唐宋整体的强盛和女性接受教育的普遍。在经济空前繁荣,科技发达,文化自由兴盛的背景下,宋若莘、宋若昭姐妹所撰的《女论语》在中唐时代问世;汉代以后历代关于女子礼教的著述如《女诫》《女孝经》等都是主要针对宫廷贵族以及上层社会和士人家族的女性,但宋氏二姐妹是在乡间为民时著述《女论语》,且这是一部针对民间劳动妇女的女教著作,首开教化民间下层妇女之端,显示了女教日渐下移和平民化的趋势;虽然其是以宣传礼教和约束妇女为目的,“但教化触及下层妇女正如‘礼下庶人’一样是历史的进步,这与唐以后士庶阶层逐渐混同,文化日渐下移、平民化的状态相一致”[5]149-150。宋代的士大夫们对女子教育也高度重视,北宋著名政治家、文学家司马光就主张女子应接受教育,并把女性教育与国家兴亡联系在一起[2]192。

平安朝女性文学创作主体的单一则是受到了当时日本特殊政治制度的影响。平安初期开始藤原家族的势力越来越大,最终打破律令制开始了摄关政治,即外戚实行寡头贵族统治。“摄关”是摄政和关白的合称,天皇幼时的辅佐政事者被称为“摄政”;天皇年长亲政后,摄政改称“关白”,辅助天皇总揽政事;原本规定摄政须由皇族成员担任,但藤原家族利用特殊的政治环境造就了特殊的婚姻现象,让家中女儿自小时候入宫,日后成为皇后,进而达到家族独揽朝政的状态[6]。之后在藤原家族内部依然存在纷争,因为是外氏家族,藤原氏各家都想通过把自己的女儿立为皇后的方式来维护家族地位并独揽大权,因此贵族家庭的女儿们从小接受良好教育便成了平安时代的传统;摄关家的女儿们入宫后也会召入才女陪伴其左右,封为女官对贵族家女子进行教育指导,清少纳言、紫式部等都是应召入宫的女官;她们成了趋炎附势的工具,但却借此在这个男尊女卑的时代备受关怀和培养,使得长期被压抑的才华得到了充分的发挥[7]20-21。因此,日本平安时期女性文学的创作主体集中于宫廷女官和贵族。

二、体裁形式的差异

唐宋时期文学体裁和形式众多,但提起这一时期主流的体裁就是唐诗和宋词,传芳于后世的女诗人、女词人以及她们的佳作数量庞大。前面也提到,在唐朝文化的影响下,日本曾经流行以汉诗为主要形式的汉文学,尤其是诞生于平安前期的敕撰三集,其内容就是以唐风七言诗为主;虽然在整个平安时代,中国的诗文总集《文选》和唐代白居易诗歌集《白氏文集》都是作为日本王朝贵族们必须接受的教育内容,但不可否认在平安中期以后,随着摄关政治的确立,汉诗文这种形式却出现了衰退[8]37。

唐风和汉文化衰退后,具有日本特色的和歌开始流行,其中活跃着女性的身影,比如藤原通俊编纂的《后拾遗和歌集》中收录有和泉式部和赤染卫门等众多女流歌人的作品;日记这一古老的形式,本是用来记录朝廷公务或者贵族用来记录私事,并不被认为是文学作品,但纪贯之的《土佐日记》则开创了用假名来记录自身生活、带有反省性或叙述性的日记文学形式,此后藤原道纲母的《蜻蛉日记》、和泉式部的《和泉式部日记》、紫式部的《紫式部日记》、菅原孝标女的《更级日记》等相继诞生;在保留日记文学真实记录自我的风格这一基础上,加入了自由随意发挥的元素,产生了随笔文学的形式,如清少纳言的《枕草子》;受中国文学的影响,又随着假名文字的普及和创作者们自由创作愿望的高涨,诞生了新的物语文学,初期的物语文学主要有虚构空想性的传奇物语和以歌为中心的短篇歌物语,紫式部融合了这两种形式的特点,又加以日记文学的元素,创作出了著名的《源氏物语》[8]42-53。

上述平安时代女性文学的主要体裁形式,和歌、日记、随笔、物语,每一种的诞生和发展都离不开日本民族假名文字的出现。直到平安时代前期,日本仍在使用汉字;平安时代中期以后,摄关体制在政治上打破了效仿唐朝设立的律令制,日本社会方方面面受中国文化的影响也逐渐降低,从而兴起了国风文化;在这种背景下,文化精英们愈发感到用汉字这种外来语言无法表达日本人独特的情感,最终通过对汉字的省略变形创造出了假名文字;男性作家纪贯之假借女性口吻所写的《土佐日记》第一次使用假名文字创作,为后来的女性作家们提供了借鉴[9]。当时的假名文字只有女性使用,但也正是这种自由随意的女性文字,让女性作家们能够更好地记录个人生活和人生体验、更加细腻生动地表达喜怒哀乐和抒发内心活动;清少纳言《枕草子》里的“真实”,紫式部《源氏物语》里的“物哀”,这些经典又独具特色的美都离不开假名文字的运用[7]22。可以说,假名文字的出现顺应了日本国风文化的潮流,也通过促进日记、随笔、物语等女性文学形式的繁荣,而推动了国风文化的进一步发展。

三、题材风格的差异

唐宋时期女性作家们打破了女性文学给人的传统观念,她们不再拘泥于日常题材以及儿女情长哀思愁怨等,在战争、政治等传统男性文学题材上大显身手。比如唐代四大女诗人之一的薛涛,其《罚赴边有怀上韦令公》《罚赴边上韦相公》《筹边楼》等诗就表现出诗人对边关士卒的同情、对战事的关注;又如唐代中后期女诗人鲍君徽的边塞诗《关山月》,“高高秋月明,北照辽阳城”展现出来的气势不逊于男性诗人;武则天、长孙皇后、上官婉儿也多创作出意气风发的政治诗篇[10]124。才女李清照更是留下了“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的磅礴名篇,讽刺朝廷的不作为,抒发着爱国豪情,类似的诗词在宋代也并不少见。而且在日常题材和传统女性题材中,女性作家们男子化的倾向也十分显著。宋氏二姐妹在《女论语》中站在男性价值观和男性心理的角度,对广大女性进行礼教和规范的训诫;薛涛的诗歌中体现出“无雌声”的跨性别特征,贴近男性角度风格,在其《送友人》一诗中将男女之间的爱慕之情转化为朋友间的友情;李冶、鱼玄机等也多采用跨性别的方式创作[10]127。

唐宋女性文学创作题材广泛,且有男性化的特点,而日本平安朝的女性文学作品题材多集中于贵族宫廷生活以及对自己生活的叙述和感想等,具有很典型的女性文学的特点。唐代宋氏姐妹以男性角度创作《女论语》,诞生于935年的《土佐日记》的作者纪贯之虽然是男性,但却假借女性口吻进行书写。纪贯之在开头部分写到“男もすなる日記といふものを、女もしてみむとて、するなり”[8]46,大意为“日记或许是该由男性来书写记录的,但身为女子的我也想来试着写一下”(笔者自译);整部作品记录的是作者结束官职任期时返回老家期间的旅行体验。平安时期女流日记文学的开山之作《蜻蛉日记》中,作者藤原道纲母真实地记录了自己悲欢离合的故事:满怀期待地嫁入藤原兼家,生下孩子后却逐渐被丈夫疏远,自己在家族里众多妻子中得不到关爱,悲哀和失望的情绪日渐强烈,最终与丈夫断绝了夫妻关系[8]46;清少纳言的《枕草子》是平安随笔文学的代表作,作者以纤细敏锐的手法记录了自己在宫中服侍一条天皇的皇后定子时的生活见闻,还包括关于自然和人生的随想[8]49;紫式部的丈夫藤原宣孝在他们婚后第三年就去世了,这份不幸成为紫式部创作《源氏物语》的元素之一,作者将其对现实社会的细腻观察倾注在作品中,详细描写了当时贵族生活的明暗表里,还包括对自己人生的批判评价和恋爱故事等等[8]61-63。更值得一提的是,紫式部在《源氏物语》中塑造出了多愁善感、哀婉凄美的“物哀”之美,“物哀”是平安时代女性文学的潮流和精髓,后更是成为日本的传统美学观念,对日本人的文化观和处世态度等的影响广泛而深远[7]17。

唐宋时期经济发达、思想活跃、文化繁盛,唐代开始推行的开明民族政策使得多元文化和谐共融发展,极大地开拓了女性们的视野。“家法”在宋代普遍流行,这是伴随着儒家礼教的发展而产生的,但当时的家法体系和条款都不完备,其中对女性进行约束的内容少且宽松[5]912。开放的文化和社会传统让女性不会处于受到复杂繁重限制的状态,能够更加自由积极地参与社会活动,丰富了社会阅历。种种有利客观条件使得这一时期女性的地位有所提高,良好的环境让女性更加关注社会与家国大事。女性主体意识开始觉醒,她们开始向往着逃离传统封建文化冠以自己的“女性”角色,开始渴望壮阔非凡的人生,寻求建功立业、施展才华的机遇[10]131。相比之下日本这一时期的女性地位则没有显著的改变。平安时代实行的“访妻制”婚姻制度本质上就是一夫多妻制,在这样一种制度下,女性们长期处在消极被动地等待得到丈夫关爱的状态中,所蒙受的不幸和摧残越来越严重;在摄关体制下,无数年轻女性被作为家族政治工具嫁入贵族,沉重的传统社会枷锁让她们的视野被限制在极小的范围内[11]。虽然进入豪门成为贵族、或进入宫廷成为女官,却未能打破这个时代带给女性的悲哀,只能在文学作品中抒发自身的无奈、审视反思自己的人生、记录贵族生活的百态。

唐宋文学和平安文学在中日两国古代文学史上都有着重要的地位,两国才华横溢的女子们都凭借着自己的书写让女性的芳影在这段重要的历史中流传千古。两国基本同时期的女性文学存在诸多差异,而两种不同的风貌也都各有值得品味和钻研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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