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宴之后 余味索然
——论东西的《回响》

2022-11-24 16:44◎赵
今古文创 2022年42期
关键词:回响创作

◎赵 婵

(湖北幼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葛店校区〕 湖北 鄂州 436032)

东西的长篇小说《回响》讲述了女主人公冉咚咚在侦破凶案的过程中,无意中发现丈夫私自开房的记录后,在侦破案件的同时又质疑感情的故事。在这部长篇作品中,东西主动求变,选取案件推理的题材,采用两条线索交叉叙事的结构,聚焦人物的心理活动,进行了大量创新,可以称为一次大胆的创作转型实验。作品吸引了众多评论家的目光,对读者而言是一场令人期待的佳作盛宴。相比东西之前创作的《耳光响亮》《后悔录》《篡改的命》三部长篇小说,《回响》在批判力度、人物塑造、内容选取等方面存在明显的不足,这部由“新题材、新结构、新焦点”组成的作品令人余味索然。

一、批判力度的削弱

东西在创作《回响》之前出版了三部长篇小说,其中,《耳光响亮》入围第五届茅盾文学奖,《后悔录》获第四届华语文学传媒“2005年度小说家奖”,《篡改的命》获“第六届花城文学奖·杰出作家奖”,三部作品都反响热烈,堪称佳作。《耳光响亮》记录了一个普通平民家庭的故事,少女牛红梅的父亲失踪了,紧接着母亲也改嫁了,牛红梅带着两个弟弟在没有父亲的天空下慢慢成长,在十几年的光阴里,牛红梅做完了女性所有的角色——少女、姐姐、恋人、妻子、母亲、第三者。作品汇聚了破碎的、不健全的心灵,他们既被别人伤害,同时又伤害着别人,甚至还不时地相互伤害,展现了在“精神父亲”消失后的迷惘、夸张和变形。作品写出了六十年代出生的整整一代人的成长仪式,对他们的精神启蒙过程进行了真实再现,成为这一代人的心灵史。《后悔录》讲述了一个普通人的情感生活,小人物曾广贤在禁欲的时代里,因为无和恐惧,错过了向他大胆表白的少女;但活跃异常的欲望煎熬,让他蒙着眼睛进入仰慕的女人的房间,什么也没有干却被诬告成强奸犯,狱中十年,隔着铁窗他倒是获得了坚贞的爱情;出狱后性和爱情对曾广贤依然是海市蜃楼,从社会禁锢到开放,主人公都在情感的“霉运”之中辗转。作品以耐人寻味的叙事模式、经典的荒诞场面、迂回的悲剧情节,展现了那段特殊历史时期和当代国人肉体扭曲与灵魂丢失乃至性格缺陷的状态。《篡改的命》关注底层生活困境和当下社会中的两极分化,通过荒诞的写作手法展示汪家三代人的悲剧命运。主人公汪长尺高考超分不被录取,他父亲汪槐进城抗争,意外摔成重伤。为还债,汪长尺进城打工,因领不到薪水替人蹲监,出来后继续讨薪被捅两刀,结婚后与妻子来到省城打工,却不想妻子当了小姐……当汪家第三代出生后,汪长尺做出惊人之举,让第三代的命运得到改变。作品表现了作为个体的普通人遭遇公平正义缺失时的悲哀、抛弃家庭伦理的无奈、身处穷困生活的绝望。

三部长篇小说,都根植在历史和社会的土壤中,具有鲜明的时代烙印,在关注社会热点和重大问题时,以夸张、荒谬的手法,对社会上的公平缺失现象进行批判,对病态的人格进行揭露,对人性的复杂进行展示,对生活的真相进行探寻,具有思想的深度和艺术的高度,带给读者强烈的心灵震撼。相比之下,《回响》定位于推理小说,将案件侦破和情感侦破相结合,大量借助心理学知识对人物行为进行阐释,体现出认知、理解和包容,却少了批判和反思,而“对反思的需求是每一个伟大而真诚的小说之最深沉的忧郁。”[1]作品也在探寻人性的复杂和多变,聚焦个体心理和家庭问题,更多地挖掘个人成长历程,对人物所处的社会环境进行了触摸,然而,作品整体缺乏宏观历史的背景映照,对社会问题的解剖仅仅触及表层,思想深度上大打折扣,没能像之前三部作品那样,形成沉甸甸的力量,给读者带去强烈的心理冲击和思想反响。

二、人物塑造的平庸化

作品塑造了一批有性格或心理问题的人物。女主人公冉咚咚是一名公安局刑侦队警官,成长经历一帆风顺,父母职业稳定,家境殷实,自己也学业有成、工作顺利、婚姻美满。然而,她任性好强,依赖直觉,将职业习惯带到生活中,不达目的不罢休,容不得一点不顺意。男主人公慕达夫是一名大学教授、文学评论家,婚前恃才放旷,婚后成为标准好男人,没有不良嗜好,主动承担家务,照顾孩子,抵挡住外界诱惑,对妻子百依百顺,任何情况都迁就容让,即使是离婚也不反对。一个偏执型人格,一个形象近乎失真的“好好先生”,两人间的拉锯相处十分反常,为此,作者在最后安排了女主人公早就喜欢上男同事邵天伟的情节,给出疚爱的解释。

作品中的其他人物也有着各自的问题:酒店老板徐山川与妻子沈小迎生活上互不干涉,各自找第三者,徐山川对女性有占有欲,沈小迎与健身教练勾搭,发生外遇;被害者夏冰清是讨好型人格,患有“斯德哥尔摩”症,与父母互不信任,被徐山川伤害后,做了小三;夏冰清父母有心理远视症,对子女控制过量;女作家贝贞与丈夫同床异梦,前者与慕达夫关系暧昧,后者曾试图勾引冉咚咚;雇凶杀人案的嫌疑人徐海涛、吴文超、刘青、易春阳,各自出于被轻视感、被抛弃感、自卑感、被爱妄想症等原因对他人产生不满,为了钱走上歧途……

谈到人物塑造,东西认为《回响》的完成度基本上达到了自己当初的预设,至于哪个人物成功不成功,自己说了是不算的,要读者说了才算。[2]对此,可以解读为作者的谦虚,也可以解读为作者对《回响》的人物塑造是否成功并不自信。

“文学作品中缺的不是人物,而是缺那些解剖我们生活和心灵的标本,缺我们还没有意识到的那一部分,如果达不到这一水准,那我们充其量也就是在对人物进行素描。”[3]作品中的人物都有或多或少的性格或心理问题,在逻辑层面对人物的行为表现进行了合理化解释,能够进行自圆其说,却没有带来更多的意味。

《耳光响亮》中的时代孤儿牛红梅,在“有人生没人教”的那个时代所遇非人,一直被命运玩弄于股掌之中,只是想要一份爱情,拥有自己的小家庭,可是无情的现实将她的爱情梦想击打得支离破碎,理想在现实面前都成了虚幻的泡沫,从她身上展现了人们在物质贫乏和精神迷失的双重压迫之下的生存困境。《后悔录》塑造了一个非常独特的人物形象曾广贤,在为谋求社会与个人、肉体与心灵上的妥协与和解的后悔之路上,一直在寻求灵魂的自我救赎,几经错失爱情、一次次地受伤,在这一经典“忏悔者”形象身上,展现了东方式的后悔与西方式的忏悔之间的差异。《篡改的命》中与命运相搏的悲剧人物汪长尺,继承了中国古典文学中的书生形象,是被损害与被侮辱的小人物,是迷失自我、寻找归属的现代人,通过自我牺牲完成了下一代的身份改变,揭示了城乡差异、贫富差异下的弱势小人物的悲惨命运。相比之下,《回响》中的人物预设中规中矩,符合人物的性格行为、家庭背景、成长经历,推动了情节的展开,填充了故事的完整,只能算是合格,但是缺乏时代特色和突出特性,没有一个能解剖我们生活和心灵的标本。

三、内容的专业术语铺陈

作品中堆砌了大量心理学的学科知识,影响了叙述的流畅和阅读的快感。比如,“拥抱在他脑海越来越膨胀,刺激他的记忆,让他想起心理学专家关于拥抱的结论,即拥抱有减少疾病,增加免疫力,减轻压力,满足肌肤渴望,提高体内血清素含量,平衡神经系统,抗衰老,抵御心脏疾病,减轻疼痛,缓解抑郁症状,减少对死亡的恐惧,辅助失眠与焦虑治疗,降低对食物渴求,是一种无言的交流,增强社会联结增进社会关系,提升自尊,放松肌肉,增进共情和彼此了解,增加愉快感,改善性生活质量,教会给予和接纳等二十一种好处。”一个文学评论家随意间想起了心理学一个知识点的二十一条具体内容,即显得情节不真实,又增加了拖沓之感。又如,作品想告知读者任何一种情绪的产生都由外部环境刺激,完全可以采用简练的语言来说明情绪与外部环境刺激的关联,却将关于美国社会心理学家沙赫特相关实验的几百字说明全部照搬,这样的叙述丧失了文学语言的轻盈和美感。

作品中还出现男主人公站在旁观者的角度用心理学等专业知识解释女主人公行为的话语,如:“她的这种脾气不是自带的,而是由时间和经历渐渐塑造。认识她那年她二十九岁,虽然她接触了一些案件,但都不是大案要案,她也仅仅是一名助理,即使天塌下来也有高个子顶着,压不到她。因此她是放松的”“变化是从五年前开始的,他想,当时她已升任分局刑侦大队副大队长……虽然‘两案’使她成名,但也让她的身心发生了自我意识不到的微妙的变化。”这样的叙述,缺少情节的展开,显得突兀生硬。

《耳光响亮》借助了反讽和戏仿式荒诞性的语言,引用了大量的毛泽东语录,运用了名句诗词、歌谣流行语等,具有时代性和隐喻性,既真实展现了时代背景,又利于读者深入作品,体会当中的情景,理解作品的内涵所在。《后悔录》用明快而幽默的语言解构荒诞年代的沉重话题,用故作轻松或故作沉重的口吻讲述沉重滑稽的事情,起到调侃滑稽的效果,没有给读者带来轻松愉悦的感觉,而是让读者体会到语言背后的心酸与苦涩。《篡改的命》将网络语言、官方新闻话语、高知论调和方言等交织穿插,起到反讽和狂欢化的效果,不仅形成语言奇观,还带来意味深长的效果,作家余华评价为“生机勃勃的语言”。

《回响》引入文学经典《安娜·卡列尼娜》《红与黑》《红楼梦》和电影《泰坦尼克号》《爱》中的人物和情节,有很多心理学专业术语的铺陈,有关于哲学问题的深入思考,也有大量的比喻手法,对日常生活进行了耐心而细致的书写,体现了作者的用心和用力。相比之前的三部作品,《回响》的语言却显得平常,没有延续作者的反讽、幽默、荒诞、生机勃勃的语言艺术特色。

四、创作转型的探讨

东西曾在访谈中坦言:“作家变来变去都是在写自己,写自己的内心,写自己对世道人心的理解与不理解。如果非得总结,我想我一直注意跟现实的关系,注意小说的可读性和细节的描写并努力追求语言的陌生化,但我不知道我做好了没有?自己说的不算,读者才是最后的验货员。”[4]以《回响》为评判对象,综合前文的对比分析来看,这次创作转型实验的结果是差强人意的。

“若无对中国现实的深刻了解,若无对人性的深入挖掘,若无对城乡差别的刻骨记忆,若无长期的积累、观察和领悟,若无必要的写作才华,很难写出这样精彩的作品。”[5]曾有评论家对《篡改的命》给出评语,准确概括出佳作产生的必备要素,对东西的创作转型很有借鉴意义。

东西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文学创作并迅速成长为引人注目的小说家,长期潜心创作,热衷对人性的深入挖掘,写作才华出众,尤其是对城乡差别有着刻骨记忆,作品风格鲜明。创作《回响》时,他将目光转向都市人群,聚焦心理探寻,运用学科知识来解决人性认知问题和填补个体经验不足,对人物内部世界的兴趣远远超过了对外部世界的兴趣,造成了思想批判、人物塑造和语言创新等方面的退步。对比《回响》和一些文学经典作品,“这些经典在向内部世界敞开的同时也向外部世界敞开,通向了纷纭变幻的现实生活,既精微深邃而又沉雄阔大,而《回响》视点向内,聚焦内心,纵然也幽深曲折、惊涛骇浪,但终是螺蛳壳里做道场,未免给人局促之感。”[6]

东西在访谈中数次提到对读者的看重,这次的创作转型也有为年轻读者写作的考虑,由于过多关注外界和读者的看法,增加了内心的焦虑感,影响了创作的从容心态,可能也是创作转型失利的一个因素。从文学作品诞生之日起,关于作者与读者关系的解读和辩论就一直存在,在一种良好的文艺风气里,如何界定作者和读者的关系呢?现当代著名文艺理论家朱光潜指出:“一个作者需要读者,就不能不看重读者,但是如果完全让读者牵着鼻子走,他对于艺术也绝不能有伟大的成就。”就一般情形说,读者与作者比,文化程度较低,审美趣味较劣,也较富于守旧性。因此,作者常不免处在两难境遇:如果一味迎合读者,揣摩风气,他的艺术就难超过当时已达到的水准;如果一味立异为高,孤高自赏,他的艺术至少在当时找不到读者。这个两难之局也是东西进行创作转型时面对的困境,通过对《回响》的分析,可以看出,他并没有很好地解决这个问题。

身为“60后”作家代表之一,东西多年来笔耕不辍,创作了大量的优秀作品,作品多次在评选中荣获大奖,作品已结集出版,是真正的实力派作家。出于对东西以往作品的喜爱,对《回响》进行了否定和挑刺,对东西的创作转型提出更高的要求。期待东西在创作的道路上再稳一些、慢一些、自信一些,发挥自己的优势,创作出公认的伟大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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