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宏涛
(河南科技大学 人文学院,河南 洛阳 471023)
玄奘法师的故里在哪里?到现在还是个悬而未决的问题。一方面,至少自明代以来,传统上认定位于今偃师市缑氏镇的陈河村即玄奘故里,这一观点也获得了政府层面的认可。另一方面,台湾冯双海的《玄奘法师诞生及发祥地考证考察》[1],大陆肖冰的《玄奘故里订正》[2],温玉成、刘建华《玄奘生平中几个问题的再考订》[3]均对陈河村为玄奘故里的说法产生了怀疑,进而认定今偃师府店镇滑城河村才是真正的玄奘故里。尤其是温玉成先生的观点影响较大,至今没有人写文章对此进行商榷。笔者斗胆,想对此谈一点看法。
温先生的第一个论据是,道宣在《续高僧传》里提到,玄奘故里在“少室山西北,缑氏故县东北,游仙乡控鹤里凤凰谷,是法师之生地也”[4]128。玄奘的弟子慧立、彦悰的《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认为玄奘故里在“(少林寺)西北岭下,缑氏县之东南凤凰谷陈村,亦名陈堡谷”[5]273。温先生考证,根据《水经注·洛水》记载,西汉时期的缑氏县治在春秋时期的滑国费城。考古调查发现,在滑城河村的南面残存一小段城墙实体,考古钻探也发现,在其东南角、西北角均有城墙墙体遗迹,整个城址平面呈倒梯形,这就是滑国费城的遗址,这里就是自汉至西晋的缑氏县县治。据新旧唐书的地理志可知:缑氏县在贞观十八年(644)被废,上元二年(675)七月复置,并迁址到今缑氏镇,以便于管理武则天长子李弘之陵的“恭陵”。温玉成先生认为,道宣所讲的“缑氏故县”在今滑城河村,而慧立、彦悰写《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时,缑氏县县治已经搬到新址已经十三年了。温先生于是认为,陈河村位于“缑氏故县”(今滑城河村)西北,与道宣记载位于县治东北不符,故不可能是玄奘故里。
其实温先生的这个质疑并不能成立。历史上,缑氏县的县治变化多次,迁移过不少地方,道宣所讲的缑氏故县,应当是玄奘幼年成长时期的缑氏县。一个很明显的问题是,西汉至西晋时的缑氏县县治位于滑城河,玄奘幼年生活的隋代缑氏县治就也一定位于滑城河吗?
缑氏县的县治,西晋以后迁徙过多个地方。北魏孝文帝太和十七年(493),废除缑氏县并入洛阳,东魏孝静帝天平元年(534)复置缑氏县,县治设在洛阳城中,归属洛阳郡。后因东西魏在洛阳地区不断交兵,县治转移到今顾县镇(原称故县)。后周建德六年(577),缑氏县县治转移到“钩锁故垒”,即今缑氏镇柏谷坞。隋代开皇四年(584),缑氏县治再次迁移到洛阳城。开皇十六年,废缑氏县,置偃师县。隋大业初年(605)再次设立缑氏县,县治搬回柏谷坞。614年,县治迁徙到公路涧以西[6]。
公路涧西究竟位于今偃师何处?因对本文至关重要,须进行一番辨析。高献中、王西明认为即今引礼寨村[6]329。笔者查阅乾隆版《偃师县志》讲:“合水出县西山右,合双泉、单泉北流,刘水西北注之,又北入于伊,一曰公路涧,一曰光禄涧。”[7]54偃师南引礼寨紧邻双泉村和西泉村,可能就是《县志》所说的双泉、单泉。《县志》还提到刘水,引礼寨附近还有夏代的刘累城,因是夏代孔甲时代刘累养龙的地方,建有刘累城。乾隆县志提到:“《括地志》云:刘累故城在洛州缑氏县西南五十里,乃刘累封之故地也。星衍按:此知豢龙故迹亦在偃师。周时刘国,乃即累之后人也,魏王泰撰《括地志》,多本晋宋人地里书,必有所据。今缑氏镇西南有夏后村,村前有夏后庙,或即刘累之遗矣。”[7]27故刘水可能得名于刘累城,也在附近,可见高献中和王西明的说法是正确的。644年,废缑氏县,但这里废除的缑氏县是县治位于今引礼寨的隋代缑氏县,而不是温教授所说的滑城河汉晋缑氏县。直到675年,为了管理和保护唐恭陵,才再次设立缑氏县,县治迁到现在的缑氏镇附近。
如上所述,“缑氏故县”至少有秦汉时期的滑城河、东魏时期的顾县、后周与隋初的缑氏镇、隋代中期的引礼寨几种说法。那么,道宣讲的玄奘的老家位于“缑氏故县”东北,这个“缑氏故县”到底指的是哪个“缑氏故县”?显而易见,不会是温玉成先生所讲的秦汉时期的“滑国故城”,那个故县时代太早了,北魏时期就已经废弃了,方位也不对。柏谷坞的那个“缑氏故县”也不合方位,因为无论是陈河村还是滑城河,都位于其东南。仔细比较,很明显会发现,符合道宣所讲,玄奘故里位于“缑氏故城东北”的,只有隋代于614年设立在引礼寨的缑氏县县治。故而温玉成先生质疑陈河村的基本理由是不成立的,搞错了道宣所讲的“缑氏故县”的具体位置。
同时,陈河村是玄奘故里也不能完全排除。乾隆版《偃师县志》讲:“刘向《列仙传》:王子乔见桓良曰:告我家七月七日,待我于缑氏山巅。至时,果乘白鹤驻山头,望之不得(近),举手谢时人,数日而去。《水经注》云:缑氏开山,图谓之缑氏山也,亦云仙者升焉,言王子乔控鹤斯阜,灵王望而不可得近,举手谢而去,其家得遗屐,俗亦谓之抚父堆,堆上有子晋祠。”[7]48据此,则玄奘的家乡“游仙乡控鹤里”的地名里,“游仙”指的是周灵王太子王子乔,“控鹤里”指他在缑山上控鹤飞升的故事。陈河村位于引礼寨的“缑氏故县”东北,与道宣的记载相符。它也位于今缑氏镇的缑氏县治东南,距离周灵王时代王子晋(也称王子乔)升仙的地点缑山约九公里,可能也属于道宣所讲的“游仙乡控鹤里”的地理范围,与《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的记载也相符。陈河村说最为重要的依据是,自明代万历年间始,陈河村旁就有寺庙供奉玄奘的造像,到清代中期正式改称“唐僧寺”,这个“唐僧”,显然指的就是玄奘法师。明代保留的早期碑刻资料会比现在多,明人将玄奘故里定在陈河村,到底有无碑刻资料的依据,现在很难说。
洛阳地方志办公室编的《佛道圣迹》说,唐僧寺之名,始于大明万历年间(1573—1620),此前称为“兴善寺”,唐以前称为“灵岩寺”,相传建于北魏[8]。属于讹传错误。笔者亲赴唐僧寺打拓碑石资料,发现“唐僧寺”的得名,始于清代中期,明代称为“灵岩寺”,清代前期该寺名“兴善寺”,至康熙四十年还名兴善寺。至同治十三年碑就称为“唐僧寺”了。可见唐僧寺的得名在1701年至1874年之间。唐僧寺在1996年由赵朴初先生改为“玄奘寺”,可算是与玄奘故里有关的历史遗迹,2011年此寺又改回原名唐僧寺。陈河村附近有玄奘冢,传说玄奘圆寂后,家乡人为其建立衣冠冢于此。有“陈母坟”传说即玄奘之母埋葬之地。有“马蹄泉”,也称“马跑泉”或“马刨泉”,传说也与玄奘有关。弘治版《偃师县志》言:“马跑泉在县东南仙君保,昔唐三藏为僧时,往洪州寻母,报父仇,归至中州,所乘马刨地得水,故名。”(1)参见《弘治偃师县志》(魏津修,洛阳图书馆藏,明弘治十七年刊印)第25页。玄奘去洪州寻母和报仇之事完全是当地人结合《西游记》的情节演绎的结果。只是吴承恩(生于1500年以后)的《西游记》讲玄奘父亲上任的地点是江州,而偃师的说法是洪州而已。可见,最晚至明孝宗弘治年间(1488—1505),玄奘文化就已经在陈河村附近流传,并被收入《偃师县志》。这提示我们,玄奘文化在当地流传颇久,唐僧寺的出现,要早于万历时期。但究竟有无与玄奘故里的真实联系,则仍然不能确定。
温先生认为玄奘故里应在滑城河村的第二个理由,是《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记载,玄奘少年时,“虽钟鼓嘈杂于通衢,百戏叫唱于闾巷,士女云萃,亦未尝出也”[5]221。由此认为,陈河村只是偏僻的小村,不可能有“通衢”和“闾巷”,更不可能有“百戏”的热闹情景,只有位于缑氏故县治旁的滑城河村,才有可能具备此等热闹。事实上,如前所述,滑城河附近的缑氏故县,早在北魏时期就被废弃了,到玄奘成长的隋代,早就废弃一二百年了,其附近的状况,并不一定比陈河村好多少。农村如果遇到集市,也是会很热闹的,况且《三藏法师传》里讲的,也并不一定是指的是在家乡读书的情况,所以温先生的第二点证据也不能成立。
温玉成先生反对陈河村的第三个理由是,陈河村的陈姓是从滑城河村分出的:“滑城河村今有500多口人,其中十之四五皆为陈姓。陈河村的陈姓,大约是明末清初时由滑城河村迁移过去的。乾隆五十八年(1793),滑城河村陈景銮中举人,陈河村曾举村至滑城河村树立旗杆以示祝贺。民国二十年至三十年期间,陈河村人多次来滑城河村续家谱。”[3]这个考证即使正确,也不能作为证明滑城河的依据。因为中原地区多战乱,人口迁徙频繁,今偃师地方大多数人都是明初从山西洪洞县迁徙过来的,距离玄奘时代已经700年,我们不能据明末清初陈河村的陈姓从滑城河迁来,就推断唐初时期这里就没有陈姓。笔者翻阅明弘治版和清乾隆版的《偃师县志》,均未发现陈河村和唐僧寺村的名字,所以陈河村确实出现甚晚,确有可能如温玉成教授所言是明末清初从滑城河村迁来的。唐僧寺至少到乾隆年间也不会是县内知名的大寺。1940年刊印的《偃师全县图》中,尚未出现唐僧寺村的名字,可见,唐僧寺村的出现应该在1940年后。
温先生提出的第四个理由,是认为滑城河附近有招提寺,而招提寺遗址出土有《大唐二帝圣教序碑》,此碑于显庆二年(657)十二月十五日立,高宗时期名家王行满书丹。当时玄奘在洛阳翻译佛经,温先生推测此碑应为朝廷光耀玄奘法师家乡之举。这个推测是否合理,还值得再研究,因为玄奘的弟子们对玄奘所受朝廷的恩宠记载颇为详细,甚至玄奘与太宗、高宗来往的书信内容都记录在册,像朝廷赐予剃刀之类的小事都记录在案,很难想象朝廷荣耀其家乡,请王行满这样的书法大家书写《二帝圣教序》这样的大事,慧立和彦悰会略去不写。所以笔者认为,此碑有可能是朝廷在全国各州推广流行《二帝圣教序》的结果。史载玄奘曾就给太宗上了《请经论流行表》:
然而幽居陋俗,未闻梵响之声;边荒远鄙,讵睹天文之丽。其见译讫经论,请冠御制《三藏圣教序》及皇太子《述圣记》,宣布远近,咸使闻知。大郡名州、各施一本。是则道不虚行,法无留滞。慧云布于遐迩,法雨澍于中外。皇灵享法施之福,永永无穷;黎元阜法财之用,生生无遗。不任诚恳之至,谨奉表陈请以闻。伏愿天慈赐垂矜允。[9]
玄奘讲,皇上虽然写了序言,可是,非常偏僻的地方,仍然看不到陛下的序文。玄奘启请将陛下御制的《三藏圣教序》以及皇太子的《述圣记》,在各地宣布,让远近都能知道。大郡及各个州,都能分发一本。王行满书《二帝圣教序》碑在招提寺的出现,提示我们唐廷极有可能批准了玄奘的请求。但朝廷分发给各州的只是书本,并非碑刻,因此招提寺的《二帝圣教序》碑,可能是本寺僧人自行请王行满书丹的,并非朝廷之举。
明弘治版《偃师县志》记载,招提寺建于唐代,但没有说明是唐代哪个时期,笔者推测可能是地方所建,因为如果招提寺是朝廷为荣耀玄奘故里而敕建,则慧立和彦悰不会不写。玄奘载誉归来,受到朝野的瞩目,也许其家乡人建立了招提寺?鉴于招提寺所在的府北村也位于引礼寨附近的“缑氏故县”东北,所以有这个可能。加之这里在明清时期是所谓“仙君保”的位置,就位于《续高僧传》所讲的“游仙乡”境内。玄奘归乡省亲迁坟,也许拜访过位于其家乡附近的招提寺,那么招提寺僧请王行满书写《二帝圣教序》也就可以理解了。因而笔者认为,招提寺和《大唐二帝圣教序碑》,是玄奘故里最大的实物证据。但还是无法完全证实,因为我们知道当时好多寺庙都有《大唐二帝圣教序碑》。如长安地区除了慈恩寺外,千福寺也有《圣教序》碑:“(千福)寺额上官昭容书。……中三门外东行南,太宗皇帝撰《圣教序》,弘福寺沙门怀仁集王右军书。”[10]在当时李唐皇室抬高道教的政策下,佛寺借此抬高佛教的声势,因此即使招提寺有《大唐二帝圣教序碑》,也不能证明这里就是玄奘故里。但如果能证明招提寺是为玄奘而建,则就可证明府北村就是玄奘故里,可惜目前无法证明这一点,只是推测是这样,还是无法证实。府北村距离滑城河村直线距离一里,但中间有沟壑阻拦,如果玄奘故里在滑城河,而招提寺为玄奘而建,则为何将寺庙不建在滑城河村,而建在府北村的位置呢?鉴于中原多战乱,民众多迁徙,有无陈姓并非成为玄奘故里的必要条件。因此,笔者认为,若从单纯的现存文物角度看,府北村远比滑城河村更有理由,但这点证据尚不足以立论。
由于将“缑氏故县”理解为滑国故城,所以温玉成、冯双海、肖冰等得出滑城河为玄奘故里的结论。但道宣所讲的“缑氏故县”应该指的是大业十年位于公路涧西(今引礼寨附近)的缑氏故县。按照这个故县位置来看,则陈河村、府北村、滑城河村都符合道宣所说的位置。若从文物的角度看,招提寺因有王行满书丹的《大唐二帝圣教序》碑而显得有一定证明力,这样招提寺所在的府北村是玄奘故里的可能性比滑城河更大。鉴于中原战乱,人民迁徙频繁,现在偃师人多是明初从山西迁来的,我们不能因为滑城河有部分人姓陈就断言玄奘故里就位于滑城河。传统认可的陈河村说也存在证据不足的问题,唐僧寺的名字出现于明代晚期,当地的传说中有不少穿凿附会之举,也不可全信。明人将陈河村附近作为玄奘故里,其根据可靠与否,今天我们也不能肯定。总之,真正的玄奘故里在偃师南部缑山一代是可信的,但现有的资料无法确定具体地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