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黄彩玲
(老徐家有好茶,我和朋友一得空就往他家跑。一天午后,夏雨沥沥,茶香缭绕,老徐抿了一口茶,说:“我刚刚看了你写的《牛的眼泪》,动物与人的感情真太奇妙,我也给你说个故事,关于一只鸡的故事。”于是,老徐娓娓道来……)
在那个特殊的年代,父母一夜之间被划成右派,让一群手臂上戴着红袖箍的人带走了。那年,我刚刚十岁,下面还有弟弟和妹妹。外面很乱,学校也停课了。爸爸妈妈被带走的那天,妈妈挣扎着转回头对我说:“照顾好弟弟妹妹,好好待在家里,哪里也不要去。”十岁的我惊慌失措,懵懵懂懂,但我记住了妈妈的话,不许弟弟妹妹离开家里半步。
我们家住在市区老街的单位家属楼小院里,楼下有一棵几个人都抱不过来的老榕树,枝繁叶茂,几乎遮住半个院子。平时院里的孩子就在树下捉迷藏、打弹子、跳绳、跳房子……玩得不亦乐乎。可现在静悄悄的,孩子们都被父母赶回家里了。偶尔有小朋友在楼下大喊我们下去玩,但我们还是乖乖待在家里。虽然学校已经停课,但我们还是认认真真地每天看书复习,要是学校就复课了呢。那天,大概是早上9点多吧,我们三兄妹规规矩矩地趴在桌子上写作业。突然,妹妹惊恐地说:“好像有人敲门……”
我们惊吓得一动不动,生怕是先前带走爸爸妈妈的那帮人过来抓我们。因为前天就有一帮人“咚咚咚”跑到对面那栋楼把杨光哥哥给抓走了。杨光哥哥的爸爸妈妈和我们的爸爸妈妈是一起被带走的。屋子里很静,可以清晰地听到门外的响动,像是敲,又好像是抓挠。我胆大些,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贴在门上听了一会儿,感觉不像是人在敲门,好像是什么小动物在挠门。弟弟性急,一把推开我,猛地打开了门。啊?是一只鸡,是妈妈养在楼顶的那只灰毛母鸡。
我们家住在楼的顶层。妈妈在楼顶的边沿培了好些土,做成田畴,种了好些葱呀蒜呀,爱美的妈妈还种上她最爱的太阳花和鸡冠花。另外,为了我们每天可以吃上新鲜鸡蛋,她还在楼顶养了一窝鸡。鸡常常会跳进菜园花丛里啄吃小花芽小青苗,很是讨厌。只要我们发现了鸡的破坏行为,就会把鸡赶得咯咯大叫、惊慌失措、到处乱飞。这是我们兄妹几个最开心的时候,总是笑得前仰后合,整个楼顶都是我们的欢声笑语。
这是妈妈最喜欢的一只母鸡。全身的鸡毛基色是银灰色的,夹杂着一点白和一点黑,漂亮极了。每天早上9点左右,它就在楼顶上咯咯大叫,如果是礼拜天,妈妈一听到鸡叫,便会对我们说:“赶紧去捡鸡蛋。”我们三兄妹一溜跑上去,果然一个圆溜溜、热乎乎的鸡蛋躺在鸡窝里,而那只母鸡站在鸡窝旁,鸡冠鲜红如血,就像是一个兴奋的小姑娘刚刚赢得了一件漂亮的公主裙……紧接着,妈妈也上到楼顶,撒给母鸡一把谷子。母鸡不停地对着妈妈“咯咯”大叫,妈妈蹲下身子,用手摸摸母鸡的翅毛,母鸡温顺地站着,不走也不跑,低下头啄吃地上的谷子。若在平时,倘若我们一靠近它,它就会“呼”一声飞奔而去。
在妈妈爸爸没有被带走之前,鸡是从来不会下楼的呀?
我们惊讶地看着这只鸡:只见它从开着的门缝里急急忙忙进屋来,在屋子里兜了几个圈,便在地上的一堆我们换下还没有来得及洗的衣服里蹲下身子。不一会儿,还没等我们反应过来,它已直起身来,咯咯叫几声,便又顺着门缝走了出去。屋子里很安静,周围也很安静,可以清清楚楚地听到鸡爪子在楼梯上跳跃的声音,整个世界仿佛停顿了一般。
“哥哥,鸡蛋!”小妹大叫一声。那堆衣服上,一个白花花、圆溜溜的鸡蛋安静地躺在那里,妹妹再次开心地大叫说:“我们有鸡蛋吃咯。”因为父母亲是突然被带走的,没有给我们留下很多食物,亲戚朋友也不敢上门看望我们,抽屉里虽然还有几块钱,但我尽量不去用,因为不知道父母亲什么时候可以回来。小小年纪的我,仿佛一夜间长大了,似乎知道还有更多的磨难在等着我们。第二天,妹妹将鸡蛋用清水煮熟了,我小心地剥开薄薄的蛋壳,再用刀将鸡蛋切成三块,大一点的那块给妹妹,弟弟拿起来轻轻地舔了一下,放回碗里,说:“留着中午吃。”我和妹妹也是轻轻地咬下一小口就放回碗里。我们三个不停地舔着嘴唇,鸡蛋的香味在唇齿间轰轰烈烈地碰撞,那是一辈子也忘不掉的美味。在后来的每一天,这小小的鸡蛋让我们三兄妹对每一个明天充满了期待。
从那天开始,母鸡每天都下楼来下蛋。妹妹爱看童话故事,给母鸡起了名字叫“灰姑娘”,用她那件舍不得穿的漂亮纯棉连衣裙给它做了一个最柔软的窝。我们在固定的时间里,趴在门里面听着它从楼上下来,急不可待地给它开门,看着它踮着脚走向“鸡窝”,然后又目送它从门缝穿过,轻巧地跃上一个又一个台阶,那鸡爪子触碰水泥阶梯的声音美妙极了,如同在钢琴键上拂过的天籁。再后来,灰姑娘下过蛋后,不再急急地离开,而是对着我们“咯咯”叫。妹妹轻轻靠近它,像妈妈那样抚摸它的翅毛,它不再飞跑,而是乖乖地低声咕叫,仿佛在回应妹妹的爱抚。我猛然打了一个冷战:想起妈妈也是这样爱抚灰姑娘的,难道是灰姑娘代替妈妈来照顾我们了吗?这么一想,我即刻俯下身来,下过蛋的鸡不仅仅鸡冠是红的,眼睛也是红的,仿佛含噙着热泪,我的眼睛瞬间也红了起来。
我们不再追赶鸡,让它们在菜园花地里自由啄吃。园地里的小葱小蒜以及一些花木,很快就给鸡啄吃光了。后来,我们在大家晚饭时间去街边那家菜市场捡一些别人不要的烂菜叶给鸡吃。可往往我们去的时候,那些烂菜叶已被人捡光了。每只鸡都骨瘦如柴,我们兄妹几个也是面黄肌瘦。
一个月过去了,父母亲依旧没有回来,家里仅存的食物也没有了。望着饿得软绵绵的弟弟妹妹,我决定冒险出去寻找食物。
我们住的地方是老城区,出门是一条古街。古街的房子很漂亮,大多为骑楼,住的都是一些比较有钱的人。我特别喜欢那些房子的窗户,五彩的玻璃在阳光下闪耀着特殊的光泽,总让我想象窗子里面的人正在做什么。之前,妈妈经常带我们出来散步,时不时看见一些穿着漂亮裙子的小姑娘从骑楼里面走出来,妹妹的眼睛总是睁得大大的,问妈妈:“她们是公主吗?”
那天,我很早就起床下楼,想到古街对面去找些东西换取食物。刚刚到楼下,突然,从横巷里冲出一群人,喊打喊杀地拼命向前冲,一会儿就不见了。古街霎时安静下来,我动了动吓得有点僵硬的身子,发现临街有一间屋子没有关门,我“倏”的一下像鱼一样闪了进去。屋子好大好深,有很多房子,我蹑手蹑脚地这里看看,那里瞧瞧,有间小屋,门虚掩着,推开,里面好黑。过了好一会儿,适应黑暗后,我发现地面堆放了很多子弹头,但没有枪,这应该是造反派储藏武器的地方。我瞬间想起同桌的小胖曾经在学校外面的小路上捡到一个子弹壳,到了废品站换了几毛钱,还请我们每人吃了一根冰棍。四周寂静无声,我定定神,抓起一把子弹头塞进裤兜里,飞奔出屋。知道吗?这堆明晃晃的子弹头真能救命呀,拿到废品站卖了换钱,我的弟弟妹妹就可以吃上一顿饱饭了。我先躲在一个偏僻处,用石头砸坏子弹壳,把里面的炸药倒出来,子弹头很坚硬,费了很大的功夫,搞得全身大汗淋漓,用了几个小时才捣鼓完(长大后才知道,那是一件多么危险的事情,万一子弹头飞出来,后果真是不堪设想)。那天的运气特别好,没有遇上人查问。就是到了废品站,那个收破烂的老头也是闷声不响就给了我两块钱。我兴奋极了,拿了钱飞奔回家。不经意抬头看看天,发现天是那么蓝,蓝得就像妈妈平时穿的那件蓝色连衣裙,漂亮极了。
刚到楼下,我隐隐约约听到妹妹的哭声。天哪,发生了什么事?我急冲上楼,开门一看,弟弟妹妹哭成一团。一见我回来,妹妹更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哥哥,灰姑娘病了……”
原来,妹妹等了一个上午都没见灰姑娘下楼,叫上二哥上了楼顶,发现那只灰色的母鸡软塌塌倒在地上,怎么叫都不起来。我急忙冲到鸡窝前,抱起灰姑娘,敲响对面楼阿姨家的门。门开了,阿姨看见是我,把我拉进屋。我焦急问道:“阿姨,这鸡怎么了?”阿姨看了一眼鸡,说:“发鸡瘟了,赶紧丢掉。”我说:“不行,不能丢掉。”我边说边哭了起来。阿姨叹了一口气:“那你到药店去买点土霉素吧,喂给它吃,看看能否有救。”我把灰姑娘放回家里,赶紧去药店买药。可是问遍整条街都没有卖这个药。最后一家药店的老板是一位年老的爷爷,他说:“侬呀(孩子呀),这鸡一发瘟就很难治了……不过,我知道麻章有家药店有这药,但离这里很远呢,你怎么去呀?”直到现在,我仍然无法清晰地想起当时十岁的我是怎么从家里跑到十几里外的郊区麻章去把药买回来。即使是现在,要我一下子找到老爷爷说的那家药店也要花上好一番工夫。天突然下起雨来,越下越大。因出来得急,我没有带任何雨具。正值盛夏,轰隆隆的雷在头顶上滚来滚去,发出恐怖的叫声,我又怕又冷又饿,把买来的药揣在胸前(谢谢药店老板把药装在塑料袋里给我),连滚带爬,终于回到了家里。弟弟小心地把鸡抱在怀里,轻轻地撑开鸡的喙,我把药塞进鸡喙中,妹妹则将清水滴在鸡喙里,但此时的鸡已经没有力气吞咽了。兄妹三人,默默地做着这一切,谁也没有说话。我们含着泪,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只带给我们欢乐的灰姑娘,祈祷它可以慢慢地好起来,可以每天早上来敲门,可以每天给我们弹奏最动听的天籁,还可以和我们一起等待爸爸妈妈回家。然而,这只每天对着我们“咯咯”欢叫的灰姑娘,即使吃了我冒着风雨买回来的药,还是慢慢地僵硬在妹妹的怀里。
妹妹用那条美丽的连衣裙把灰姑娘包起来,放在它曾经下蛋的地方,放声大哭,弟弟也哭了,最后,三兄妹哭得抱成一团。如果说每天一个鸡蛋对于无依无靠的我们来说很重要,不如说在那段艰难的日子里,亲密的相伴如一段美妙的音乐在激励鼓舞温暖着我们,让人倍感珍贵而显得如此不舍。但,那又是一个食物匮乏的年代。小小的心灵无法在残忍和高尚中抉择,相对于精神安慰,年幼的我们更需要温饱。
“哥哥,我们把鸡杀来吃吧,我好饿呀。”弟弟的声音仿佛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过来,小而微弱,却如窗外的那道闪电划破我的心房。我回头看着弟弟,脏兮兮的脸上有两道深深的泪痕,我的心顿时猛烈地抽搐起来,感到从未有过的疼痛。爸爸妈妈离开我们一个多月了,家里没有一点可以果腹的食物,而曾经给我们带来无限快乐和希望的灰姑娘,此时静悄悄地躺在妹妹漂亮连衣裙做成的窝窝里。听到小哥哥说要杀鸡来吃,妹妹又“哇”地大哭起来,可哭着哭着就没声了。我回过头,看见妹妹那双大大的眼睛在微弱的灯光下无神地望着我:“哥哥,我也好饿。”我一把抓起鸡,向厨房走去。相比起生存,作为哥哥的我,还能有什么样的选择?
我把鸡煮熟后就躲进了房间,任由弟弟妹妹怎么叫也不出声。这个世界上,每天都发生很多你无法想象的意外,就像我的爸爸妈妈,多么好的爸爸妈妈呀,突然之间被人带走,杳无音信,可为什么爸爸妈妈会被带走呢?可爱的灰姑娘,只是一只单纯的鸡,但在这段特殊的日子里,仿佛有了亲人一般的感情,和我们相互依存,可却在一个大雨瓢泼的日子里悄然离去。窗外灯火斑驳,雨滴敲窗,生命中交错着的来来往往,让我小小的心脏无法承受那么多的意外,我蒙头大哭:爸爸妈妈,你们在哪里呀?
夜深人静,弟弟妹妹睡了。我走出房门,默默地收拾饭桌,将弟弟妹妹吃剩的鸡骨头包好,一个人冲向黑暗的夜里。雨还在下,地上坑坑洼洼,时不时绊倒我。我不时地爬起来,继续向前走。古街上的那扇门依然开着,我摸黑来到屋内的一棵大树下,用石块挖了一个坑,把袋子连同鸡骨头全部埋进去。泪水和雨水一遍遍地冲刷着我对灰姑娘的默默悼念:亲爱的灰姑娘,我每天都会来这里看你,我的灰姑娘!
世界万物,次第轮回,不以人的意志转移,灰姑娘一去不返,却永远定格在我的心里。每个时代总有美好的人和美好的事值得你去深深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