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完成的画像

2022-11-24 13:03刘建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
十几岁 2022年29期
关键词:画夹舅妈柜台

文/刘建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

1944年春末,这一年我十五岁,师傅杨宝丰大约四十岁,是城里唯一的炭精画画师,专门给人画像。

女孩被她的舅妈领进来,中年妇女粗声说:“我外甥女,小卿。我这小姑子三年前不见了,慢慢地,我们也就不抱希望了,就当小姑子死了,所以才请您来给画一张像。”

“我需要她的照片。”

舅妈最终找到一张泛黄的照片,递给我师傅。师傅盯着照片,似是在认真辨认照片中的人,半天没有说话。

我看到的那张旧照片,在时间无情的作用下,有些暗淡模糊。我很奇怪,以往,师傅对照片质量很挑剔。而这一次,他是在勉为其难,在冒险。

一切准备停当,师傅开始作画。每一次,都是从眼睛画起,这是老规矩。师傅告诉我,眼睛是一幅肖像画的魂魄,只要魂魄活了,这幅画就成功了一大半。而这一天,面对草稿,他犹豫了片刻,然后,用小楷毛笔沾上炭精粉,笔落在了鼻子上。

直到第四天傍晚,漫长的作画过程还未能结束。只留下一只眼睛,他再也画不动了。那一小块空白,像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洞,特别突兀刺眼。我看到,师傅的右手手背上已经布满了密密的汗珠。从来没有,从来没有过,这么难熬的作画过程。

第五天一早,我掀开宣纸,惊得大叫一声:“哎呀!”宣纸下面是空荡荡的桌面,桌上桌下,都找了个遍,也未见踪影。

舅妈把小卿从院子外领进来。师傅和蔼地拍拍她的头,问:“你见过那张画像没?”整晚,只有她一个人在家里。

小卿摇摇头,又摇摇头。

师傅挥了挥手,然后坐在椅子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重画的过程是一场灾难。他甚至茶饭不思,每天傍晚回店的路上,走得比平日里要慢许多,偶尔有辆自行车响着铃铛疾驰而过,都把他惊得歇息几分钟才继续前行。

又过了五天,小卿母亲年轻时的画像,即将大功告成。除了要修正一下头发等细微处,连最后的那只眼睛都已经画好了。那一刻,师傅四肢摊开,瘫坐在椅子上,面色苍白,汗湿衣袖,头发打着绺垂在额头上。小卿看到画像,突然间趴在桌子上,放声痛哭。

为了保护画像,我背着画夹回到了店里。画夹被我放在柜台上。不知睡了多久,我突然醒来,暗夜中恍若传来细碎的声音。我蹑手蹑脚地摸向柜台,柜台上的画夹已经不见了。借着淡淡的月光,我发现浓浓的夜色中隐约有个人,正静静地站在那里。

那人终于有了动静,他打着了火,在烧什么东西。他,点了几次,才点着。燃烧的面积越来越大,被火映照的地方也扩展得越来越大。视线顺着火光向上移动,我一屁股坐到了地上,那个人竟是师傅。

师傅彻底放弃了为小卿母亲画像。一年之后的某一天,我在店里等着师傅,等了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没有等到他。师傅再也没有出现。

1951年的一天,我的画店里走进来一个年轻的姑娘。“我是小卿。”她说,“我想请你画一张肖像。”

我急忙热情、手忙脚乱地请她坐下来,小心地问她:“找到你娘了吗?”

小卿努力克制着悲伤,对我说:“邯郸解放后,有一天,舅舅突然拉着我到烈士纪念堂。我们站在一张照片前,是一张合影。合影上是两个年轻的男人和两个年轻的女人。我越看,其中一个年轻女人越像我娘。我确信,她就是我娘。我蹲在那里失声痛哭。一个陌生的女人走到我身边,问我为啥哭泣。我指着照片说,那是我娘。她把我揽在怀里,也是放声大哭。她告诉我说,她是照片中的另一个女人,他们四个是曾经的战友。她让我叫她黄姨,又指着我娘左边的那个年轻男子,说是我爹。”

我跟着小卿来到烈士纪念堂,看到了那张照片。我紧紧盯着照片右首的那个男人,有点怀疑自己的眼睛,使劲揉了揉,指着照片惊呼道:“小卿,你看,那个人,那人是我师傅。”

黄姨领着我和小卿来到一个烈士墓前,告诉我说,这就是我师傅,这里面埋着他的一顶帽子。黄姨说,他曾经化名杨宝丰,在城里工作过几年,他在南关开了一家画像馆,专门给人画像。我这才知道,师傅叫宋咸德。

我潸然泪下。

(选自《十月》2021年第6期,有删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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