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天睿 郗戈
【提要】“差异”观是探究马克思与黑格尔思想史关联的重要角度。在理论对象的构建中,黑格尔通过对劳动与市民社会的阐发,将个体间、个体与整体间的差异理解为伦理自身完成过程中需被扬弃的概念中介,而马克思则将差异问题从概念领域转换到资本主义社会中的现实差异领域。在方法论中,黑格尔以概念与定在的统一将抽象与具体的差异进行了思辨调和,而马克思则明确了抽象与具体在现实层面的结构性差异,并将从抽象上升而来的思维具体综合为具体总体。在从传统哲学到政治经济学批判的转换中,马克思使理论对象与方法中体现出的差异超越了逻辑学认识论语境,历史地特定化为社会结构中的现实差异。这一基于差异观的思想对话为探究哲学与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思想史关系提供新问题和新视角。
对近代以来启蒙主义所推崇的计算理性、直线进步等同一化的政治、经济和文化倾向,黑格尔和马克思以不同方式对抽象同一性进行了反思和批判,“差异”(Differenz)作为其中的重要视角,构成了二者分别建构哲学与政治经济学的关键观点。然而,“差异”观在两者思想中的重要性长久以来并未得到真正重视。
哲学与政治经济学的互动是马克思与黑格尔共有的重要理论视角和思想内容,“差异”概念及“差异”观在其中扮演了关键角色。马克思与黑格尔对“差异”的不同理解与判断体现着二者思想的核心旨趣及其差异。在政治经济学的对象构建中,差异首先表现为个体与个体、个体与整体的差异;而研究对象中包藏的差异也进一步地体现为两者理论总体方法中蕴含的差异,即抽象与具体的差异。本文拟据此辨析马克思与黑格尔政治经济学思想中“差异”观的差异,在资本主义现代性批判问题域中激活二者间的思想对话,从而为探究哲学与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思想史关系提供新问题和新视角。
古典政治经济学通常以“生产一般”的主体意义上的“个人一般”作为理论建构的对象,从而导致对资本主义社会中个体间现实差异的系统遮蔽。在这一思想前提及其反思中,黑格尔与马克思的差异观首先体现在个体间、个体与整体的差异上。个体间的差异在劳动中不断彰显,并在市民社会中逐渐表现为个体与整体的差异。对此类差异的不同理解和处理方式体现了黑格尔与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对象构建方式的总体差异。
在黑格尔看来,个体之间的“差异”(主体与“他物”的差异)具有“在本质中”的本体论、存在论意义。其认为“本质根本包含着差别的规定”,即通过自身与“他物”的“映现”(Reflexion)关系,差异从现象(“一切都是相异的”)过渡为一种“第三者,即属于比较者”[1]意义上的本质性实存。
在政治经济学及国家理论构建中,本质层面的差异在市民社会中体现为个体与个体、个体与整体的差异。“身体需要、劳动以及劳动积累方面的普遍的相互依赖体系,以及——这个体系作为科学——所谓的政治经济学体系。”[2]市民社会中个体的“特殊性规定”和需要的差异作为相互依赖体系之普遍性,也就是政治经济学的前提。只有从差异性的需要出发,人和人之间的依赖关系才能够建立,“劳动”才得以发生。“每个人都要满足许多人的需要,而他许多特殊需要的满足则来自许多人的劳动”[3]。故在一定程度上,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恰以通过劳动来确证的差异为前提。
这种劳动确证的社会差异是黑格尔进行政治经济学探讨的历史性基础。黑格尔意识到,劳动价值论中的“劳动”是根据抽象需要生产“具体的物”的抽象加工,是一种基于我和他互相承认、意志统一的普遍性。个体“自为”地意识到普遍存在于市民(需要)的差异,从而能够把自然法的抽象范畴具体化(劳动、生产)、个别化(分工、交换),并在此过程中获得承认、确证自身,进而发展为社会的普遍性。黑格尔的政治经济学在很大程度上是基于这种对差异的确证建立起来的:“政治经济学就是从上述需要和劳动的观点出发、然后按照群众关系和群众运动的质与量的规定性以及它们的复杂性来阐明这些关系和运动的一门科学。”[4]因此,差异的客观性或普遍性是伦理实体重建的历史性前提,即现代社会的个体在劳动中反思着自身和他人、个体和集体之间的差异,才能够根据这种差异进行劳动,从而获得普遍和承认。从政治经济学来说,差异是交换和流通的前提,个体(需要、禀赋)的差异也就是市民社会的前提。并且,黑格尔通过劳动对差异的确证本身也在逻辑与现实中引出了劳动自身的分裂和差异化,即异化劳动,差异的历史性在一定程度上也就为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埋下了伏笔。
而从黑格尔哲学的整体思辨逻辑来看,作为一种定在的差异本身产生于普遍概念的自相区分,而后发展为“分裂”,并最终趋向于扬弃差异而复归概念普遍性自身:以个体之间需要和欲望的个别性差异、个体发展与等级的特殊差异为中介,最终实现理性普遍性对个别性差异的扬弃与整合。在黑格尔看来,市民社会中持续不变的差异状态对现代社会而言是无法被接受的。如果不将市民社会个体间的微观视野转向国家共同体与个体的宏观视野,个体之间的禀赋、需要的差异就将发展为相互否定、自身限制、自身分裂的“坏无限”。要摆脱这种恶性循环,就必须将差异在逻辑和历史的统一中限定为“中介”,断定其被扬弃的命运。“在劳动和满足需要的相互依赖性和交互关系中,主观的利己心转化为对满足其他一切人的需要具有帮助的东西,即通过普遍的东西使特殊的东西得到中介。”[5]因此,差异需在伦理中被合理地扬弃,成为概念层面的“普遍”。
差异、分裂及其扬弃、和解是黑格尔精神哲学包含政治经济学和法哲学构建的重要主题。黑格尔虽明确了个体及个体与整体之间的差异对于建构政治经济学的必要性,但因其终究以概念的普遍性及其现实化为对象,以概念与定在的统一为理解对象之间差异的方式,故作为起点或过程的差异也就必然地在概念的自我成形和伦理的自我实现的过程中被扬弃。
而在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建构中,“差异”概念脱离了概念化的思辨论域,成为一种对资本主义社会现实差异进行思想再现的特定范畴。首先,在特定生产活动中个体与总体的差异是本质性的,无法在概念运动中被扬弃。“单个劳动者的力量的机械总和,与许多人手同时共同完成同一不可分割的操作所发挥的社会力量有本质的差别。”[6]马克思个体与总体的关系探讨是置于特定生产关系中进行的,因而对“劳动”的分析也就脱离了黑格尔自我意识走向外部并确证自身的思辨语境,转向了对现实生产关系的结构性分析。在马克思对劳动概念的动态的现实化重构中,实存于个体间、个体与总体间的差异也随之实现了自身的现实化。
其次,劳动的二重性意味着差异的意义由人类的个体间关系、个群关系与特殊普遍关系中的差异,转换为劳动“系统”或“结构”自身的差异和分裂。马克思指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使得使用价值与交换价值分离,且在普遍的分工和交换中前者为后者所掩盖,相应劳动的具体形式及其差异随之被抽掉,劳动化为了抽象的“无差别的人类劳动”[7]。抽象劳动看似是对劳动者之间差异的抹杀,实则在两个层面显示了马克思对差异更深刻的理解。一方面,个体劳动者之间的微观差异并未被消灭,而是被资本统治下的抽象劳动所遮蔽。马克思之所以将资本主义社会现实中劳动形式的特定性表述为“异化”的、“非自由”的,恰恰基于马克思对个体之间自然差异与社会差异的尊重和关怀。在此逻辑下,个体之间的差异同时在社会的总体性结构中上升为劳动自身的差异化分裂,即劳动的二重性。另一方面,资本主义社会的抽象劳动方面的“无差别”恰恰意味着劳动者在具体劳动方面的天赋、秉性上有差异。因此,相对黑格尔“自相区分—扬弃差异”而言,差异在马克思那里的展开方式是颠倒的,但这种颠倒恰是对黑格尔构建方式的基于现实的扶正。
要之,在马克思那里,随着劳动被赋以分工等更丰富的规定性,劳动所确证(劳动者与资本、资本家和资产阶级政权的对抗)和消灭(抽象劳动对个性的敉平)的个体间和个群间的差异也就由黑格尔的逻辑差异特定为现实差异即社会结构化的差异系统。政治经济学建构过程中对差异的处理方式直接显现了马克思政治经济学对象较黑格尔而言的“断裂”式进化。政治经济学作为对现实历史的考察,其对象必不能拘囿于资产阶级政治经济学的“生产一般”概念或者黑格尔式的“精神的自身生产”概念,而应当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及其特定结构。
在哲学与政治经济学互动的语境中,劳动作为私有财产的能动根源,支撑起了整个市民社会的中介性需要体系,而劳动的差异也就进一步发展为市民社会中的差异。
市民社会概念首先建立在对主张“平等的抽象同一”的自然法权的批判上,这一批判向度恰在于黑格尔发现了现实中的不平等现象,即“差异”现象。在《法哲学原理》中黑格尔指出,在“无限的特殊性和差异性”的现实境遇中人们“平等分配土地或其他财富”的设想“是一个完全没有客观性的愿望;另一方面收入跟占有不同,属于另一领域,即市民社会”。[8]“市民社会”在理论上准确地容纳了差异的现实表象,从而使得黑格尔政治经济学具备了一种对现代社会的反思和批判路向。
市民社会本身作为一种差异,首先以“公民”(citoyen)的 普 遍 意 志 和“市 民”(bourgeois)个体意志的差异为前提。与自然法权传统不同,黑格尔发现了现代社会的人在“政治”的规范共同体和“经济”的自由贸易市场双重场域中的差异属性。“经济人”与“政治人”差异的发现一方面让黑格尔对现代社会的理论表述更加接近现实,“政治经济学”的研究对象也只有在此意义上才能够真正确立,另一方面也使得黑格尔迫切地尝试以理论和概念的方式为这种差异寻找疏解和超越路径,即只有在国家中扬弃市民社会,经济人才能与政治人完满璧合,实现伦理对道德、总体对个体的总括。“市民社会是家庭和国家之间的差异[环节]……作为差别[环节],它必须以国家为前提,为了能够存在,它必须要有国家把它作为独立的东西来面对。”[9]也就是说,市民社会既作为差异的集中显现地,又是特殊与普遍的差异本身。在由市民社会向国家的过渡中,黑格尔将原先个体的差异逐步转化为伦理体系中“等级的差异”,先前以自我意识为前提的差异的直接性也就在此过程中进化为概念的总体性,“差异”及其扬弃也就体现着黑格尔那里概念与定在、本质与实存的统一。
而随着马克思政治经济学对象的不断现实化、特定化,“市民社会”则逐步显示出一种具体的差异,即从《德意志意识形态》的“生产力和交往关系”的一般性矛盾逐渐过渡到了到《资本论》及手稿中“剩余价值”的发现所提示的、表现为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二重性的结构性差异。在这一过渡中,马克思放弃了作为概念和概念环节的市民社会,而将其特定化为“资本主义社会”去考察作为事实的市民社会的具体运行机制,即商品生产流通的各环节。原在黑格尔那里由市民社会所代表的作为概念环节的差异,也转化为市民社会场域中非概念的现实差异,即商品和劳动的不同属性之间的差异。马克思指出,“作为资本产物”的单个商品与“作为资本形成前提”的单个商品的差异在于预付的资本价值和“由这个资本所创造的剩余价值”实现与否。[10]通过合理的概念抽象,商品性质的差异得以表现为不同价值形式的差异,通过后者,商品自身不同属性的差异又在交换和流通中进一步被特定为由剥削和劳动异化而产生的个体劳动者与资本的矛盾性差异。这样,在黑格尔那里逻辑地形成的市民社会的伦理等级差异就被进一步揭示为资本主义社会的阶级差异。
通过对市民社会及其表现的差异的进一步界定,马克思进一步完成了政治经济学对象的特定化、结构化构建。被特定化的市民社会概念,不是作为逻辑—历史的抽象差异或中介,而是作为历史—现实的社会结构,被再生产为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发生发展的场所:“他们的个性是由非常明确的阶级关系决定和规定的,上述差别只是在他们与另一阶级的对立中才出现。”[11]“差异”从黑格尔那里的“逻辑缺口”(家庭、市民社会如何必然地过渡到国家)具体化为“现实困境”(处于阶级关系中的个体如何可能地实现自身解放和发展),这既是在黑格尔哲学中有所萌发的政治经济学在马克思思想中的推进,更是马克思《黑格尔法哲学批判》时期的问题意识在政治经济学批判中的不断成熟。
要言之,在马克思将政治经济学不断抵近资本主义社会现实的过程中,劳动者之间的差异、商品与资本的差异作为某种现实本身,不存在思辨式的环节与目的自相区分、自身复归与和解统一,仅是对资本主义社会的现实具体某些侧面的科学抽象,即特定现实总体的思维中再现或再生产的环节。由此,我们对黑格尔和马克思差异观的辨析就自然要从政治经济学的对象(社会存在论)深入到方法(社会认识论),即“抽象”与“具体”之间差异问题的对话关系。
政治经济学对象中蕴含的差异观指向了政治经济学方法中显现的差异观。在很大程度上,理论方法不断地再生产理论对象,就理论总体而言,前者较后者具有更加核心的意义。因此,为了更加深入地分析黑格尔和马克思的差异观、开启二者思想对话,就不能停留于理论对象,而要深入其方法即“抽象”与“具体”的差异性关系以及“抽象上升到具体”的不同内涵。我们会发现,抽象与具体的方法论差异在理论上生产或再生产着个体与整体的对象性差异,从而体现着二人差异观的总体性区别。
在黑格尔那里,抽象与具体首先是“概念”自相区分与运动发展的不同逻辑环节。在他看来,“抽象”是对“自在自为的自由意志的理念”发展的感性开端,即“一个直接的外部事物”的概念直接把握方式。而“具体”是概念对诸种定在的特殊规定性的不断综合,即理性所代表的发展诸环节的统一。因此,抽象与具体的差异在黑格尔那里也就是概念自身发展不同阶段的差异,即简单、直接与复杂、反思之间的规定性差异。
深层地看,抽象与具体的差异,在逻辑上和特殊与普遍、个体与整体的差异是逻辑同构的。虽然黑格尔认为“抽象”是政治经济学和历史哲学研究的起点,亦即精神自身发展的起点,是一种需要被“上升”和“扬弃”的定在,然而黑格尔的“上升”指向的是作为“普遍”的“具体”。换言之,黑格尔是在吸收并超越了个别性的“概念普遍性”的意义上理解“具体”的,“具体”概念的多重规定性就是高于抽象直接性的理念具体总体:“一切别的具体事物,无论如何丰富,都没有概念那样自在的自身同一,因而其本身也不如概念那样具体。”[12]总的来说,黑格尔没有发现抽象与具体之间感性现实的或社会关系中的差异,只是将其差异视作自我意识自身进展的程度和环节。虽然具体是一种包含个别性的“具体总体”,但因抽象和具体皆是理性(国家)之构成的不同环节,抽象与具体的差异也就依然是一种抽象方法论的内在差异。
虽然在黑格尔语境中差异是普遍性或绝对自身表现的“环节”,但这种“表现”实际上仍然是一种对社会关系的“想象性再现”。或由于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在黑格尔所处的时期仅仅“初露端倪”,黑格尔虽用普遍的差异批判了自然法传统及启蒙理性的抽象同一性,指向了作为“映现”或“再现”的“具体”,但在逻辑和方法论上仍然是一种理念的内部活动,即从单一“抽象”(定在的直接性)发展为“诸种抽象的综合”(具体概念的不断形成)。尽管在现实具体(现代社会、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不断进展)的“吸引”下,黑格尔在思维总体中增加了具体性,但这种“具体”仍是一种与古典政治经济学内在一致的抽象。如果在认识论中抽象与具体的差异仍是概念内部的差异、精神自相区分的环节,那么在资本主义及启蒙现代性批判的时代视域中,这种差异实际上并未成为真正的差异。
而随着生产力与生产关系在19世纪的高速发展,资本主义社会及其差异化和同一化结构呈现出更加清晰的特征。基于对资本主义社会的特定性分析,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方法构建中重新厘定了“抽象”与“具体”的差异。
首先,马克思指出抽象与具体分属理论再现现实的不同层次。抽象与具体的差异是历史地给定的,无法在“实证唯心主义”的层面被调和。“具体总体作为思想总体、作为思想具体,事实上是思维的、理解的产物;但是,决不是处于直观和表象之外或驾于其上而思维着的、自我产生着的概念的产物……实在主体仍然是在头脑之外保持着它的独立性……在理论方法上,主体,即社会,也必须始终作为前提浮现在表象面前。”[13]思想具体并非概念与现实的统一,而仅是思维对现实总体的合理再现或再生产。在马克思看来政治经济学既是历史的,需要对资本主义的产生、发展和灭亡进行分析;同时亦是科学的,必须避免概念抽象对现实具体的观念性统摄。因而在建构作为“历史科学”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前,马克思首先区分了“认识对象”和“现实对象”,从而在方法上有效避免了抽象与具体、思想具体与现实具体之间“差异的抹杀”,找到了“认识掌握现实对象的特殊方式”[14]。这也是马克思对政治经济学进行的“范式转换”的实质,即扬弃抽象的“存在(者)一般”的形而上学探究,直接追问社会历史性定在的存在方式问题。只有明确了抽象与具体的结构性差异,才能够进一步发展出“抽象上升到具体”的认识方法。
其次,基于抽象与具体的历史性、结构性差异,马克思以“具体总体”为导向重新界定了“从抽象上升到具体”。在马克思那里,合理抽象是基于现实具体的某些侧面,并对现实具体进行“思想再生产”的科学方法。故马克思的方法不是如黑格尔在抽象范畴中预先植入演绎为具体范畴的目的因和动力因,而是通过抽象范畴对现实诸层面的不断再现而综合为包含更多规定性和经验内容的思维具体。比如,所谓“抽象劳动”并非将具有不同性质的劳动进行直接的概念抽象,而是基于传统社会至现代社会日益发达的劳动分工、交换体系的“现实抽象”趋势,发现并提炼出其中同质化的现实内涵。进一步说,这种与具体相协调的抽象方式以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作为历史性前提和根据。例如,通过资本主义剥削结构的剖析,马克思将古典政治经济学的劳动价值论(科学抽象)通过劳动二重性论综合为剩余价值论(阶段性的思维具体),从而使得这种超越抽象一般性的“具体总体”更加接近社会现实。与黑格尔在“普遍概念”的意义上理解具体不同,马克思更多地在“特定现实”的意义上理解具体。超离于“特殊”的“普遍”显然是纯逻辑的、纯概念的,而“现实”作为普遍性内蕴其中的特殊性,则是历史的、结构的。如果抽象与具体的差异在黑格尔那里可以被理解为简单概念和复杂概念的差异,那么在马克思这里这种差异才首次被理解为科学抽象与思维具体的差异。这种思维方式的转换同时也是“差异”本身的属性转换,体现着现实对理论介入和干预的程度不断加深,使“理论”成为一种“理论实践”。
总的来说,对抽象与具体之间差异的处理方式反映了黑格尔和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研究的方法论特征。对两者的“抽象上升到具体”而言,“具体”必然是丰富的、在层次上高于“抽象”。但在黑格尔思辨导向的辩证法中,抽象与具体的理论差异终会成为扬弃差异的普遍性自身。在《资本论》中,“抽象上升到具体”也就意味着对抽象范畴与具体范畴之间差异的发展和深化:现实具体吸收了科学抽象的一切条件和要素,抽象范畴综合为思想具体的概念运动,也就开放性再现着现实具体本身的再生产结构及扬弃趋势。抽象和具体之间的范畴差异也就不断从思想上再生产着作为现实具体的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内部的结构性差异。
随着政治经济学批判作为马克思哲学研究新范式的不断深入,马克思将个体与整体、抽象与具体的双重差异进行了结构化,使之超离了原有的逻辑学认识论语境,特定化为资本主义社会的现实差异。对一种理论而言,其研究对象与运思方式在很大程度上是彼此渗透、相互交织的。对象必须依赖一定的方法而形成理论,而方法则通过对理论对象的再生产才能够使得理论体系化、建制化。在政治经济学的对象和方法中,如果说黑格尔不断以概念和实存之统一的基础上扬弃、调和差异,那么马克思则在更加清晰的资本主义历史特定性中转化和重构了原本作为概念的差异,并将差异描述为一种历史的现实矛盾,即资本主义生产过程的二重性,以及政治经济学研究过程中历史现实与思维过程的差异性认识关系。马克思实际上并非仅在对象与方法的概念区分的层面去理解差异,而是进一步发现了两个层面差异的统一内核,即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所造成的经济、政治及其理论的全方位分裂。区别于以“主体—对象”关系为核心的传统人文科学范式,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中体现的差异观并非一维的对象性差异,而是多维的历史—结构性差异。
深层地看,在这种差异观的范式转换中,个体与整体的差异和抽象与具体的差异在马克思那里首先被揭示为劳动者丧失劳动所有权的现实境遇和抽象的自由平等意识形态之间的差异,再进一步深化为流通领域“表面平等的商品交换和流通”与生产领域“深层不平等的剥削和资本积累”之间的结构差异,最终深化为资本扩大再生产和资本自身局限性之间的差异。
具体来说,在对差异的界定上,马克思将差异从一般概念范畴重新扎根于特定社会结构,作为一种“生产资料的占有体系中的位置”“阶级的差别”,差异是被“发现”的,而不是被“设定”的。在对商品二重性的分析中,马克思通过把抽象的“差异”观念具体化、结构化,也就把“差异本身的二重性”揭示出来。同商品和劳动的二重性一样,差异的二重性同样体现为一组矛盾,即在价值量一定的情况下,质的差异被量的同一所遮蔽,而在实际的生产过程中,劳动量的差异则以质的简化同一(抽象劳动)为前提。在现实矛盾的不断揭示中,政治经济学显然无法再以思辨的方式实现“和解”或“绝对”,而必须面对内在联系与外在形式之间的巨大裂痕,由此,政治经济学批判也就成为了政治经济学的新范式。
从对差异的处置方式上,马克思同样以现实结构而非范畴逻辑方式对差异的扬弃进行了预见。在马克思那里,差异的克服并不仅靠其理念自身的绝对化,而是基于现实条件(如“两个决不会”)的能动行动(如实际存在的共产主义运动)与社会结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基本矛盾)的历史化综合。这种对差异的处理方式也就体现着政治经济学研究范式在马克思那里转向批判与实践,同时也意味着黑格尔开启的问题意识在马克思这里的重构与超越。
与其说马克思将个体与总体、抽象与具体的差异进行了现实化,不如说马克思将“差异”这一准形而上学表述(差异必然与同一相对照)特定化、结构化为“特定社会关系再生产的内在矛盾”。这就脱离了“同一与非同一”的形式化设定思维方式,从而更加切要地把握“现代资产阶级社会内部的结构”[15]。黑格尔虽也以“关系”的视角来思索差异问题,但黑格尔的“关系”以概念为自在本质,旨在于概念自相区分中寻求自身的克服,以实现绝对。而马克思的“关系”是一种特定现实的生产与再生产过程,在自身批判与革命中生产出人类解放前提。通过从政治经济学到政治经济学批判的范式转换,马克思对理论对象和方法双重差异实现了结构化统一,亦即对存在论、认识论的辩证统一,并将这种统一体总体化为关于资本主义社会的历史性科学。
注释
[1]【德】黑格尔:《逻辑学》,梁志学译,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217页。
[2]G.W.F.Hegel,Schriften zur Politik und Rechtsphilosophie,Leipzig:Verlag von Felix Meiner,1913:487.
[3]G.W.F.Hegel.Jenenser Realphilosophie I,Die Vorlesungen von 1803-04,Leipzig:hrsg.V.Johannes Hoffmeister(Meiner),1932:214.
[4][5][8][9]【德】黑格尔:《法哲学原理》,邓安庆译,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336页;第341页;第103页;第329页。
[6][7]《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78页;第51页。
[10][13][15]《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45页;第25~26页;第32页。
[1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71页。
[12]【德】黑格尔:《小逻辑》,贺麟译,商务印书馆1996年版,第335页。
[14]参见【法】阿尔都塞、【法】巴里巴尔:《读〈资本论〉》,李其庆、冯文光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17年版,第52~5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