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态动词“免不了”的语义表达倾向研究

吴 德 新

情态(modality)是重要的语义语法范畴，各种语言用来表达情态意义的手段有很多,现代汉语也有丰富的情态表达手段，比如助动词(情态动词)、情态副词、语气词、插入语等，其中情态动词是汉语情态范畴的核心成员。根据等级差异情态有表可能性、或然性、必然性三个等级。汉语中“免不了”表达说话人对可能性的判断，是个典型的情态动词。例如：

(1)你如果想要跟一个人深交，就免不了要有一些发自肺腑的交谈。

(2)他从没见过这么大的毒蛇，免不了会有点害怕。

例(1)、例(2)中“免不了”后接谓词性宾语，“免不了”是个表达可能性的情态动词(助动词)，表达说话人对出现某事件或某种情状可能性的判断。

学界对“免不了”已有一些研究，如吕叔湘(1999)《现代汉语八百词》，《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现代汉语规范词典》(第3版)，齐沪扬(2011)，潘晓军、周正红(2015)等研究中都有所涉及，(1)吕叔湘：《现代汉语八百词》，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385页；中国社科院语言所词典编辑室：《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年，第902页；李行健：《现代汉语规范词典》(第3版)，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4年，第910页；齐沪扬：《现代汉语语气成分用法词典》，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年，第246页；潘晓军、周正红：《“少不了”与“免不了”的构式特点与共时发展》2015年第4期，第106页。但都是简单释义，没有对“免不了”的情态语义、用法、形成动因等做出进一步讨论。本文拟在已有研究基础上深入讨论“免不了”的情态意义及其表达倾向，发掘“免不了”的语义形成动因，以期对该词语有更深入的认识。全文例句均出自北京大学中国语言学研究中心(CCL)语料库，为讨论方便不再一一标明出处。

一、情态动词“免不了”的语义及其表现

汉语中“免不了”是具有情态语义功能的表达成分，其情态语义可概括为，表达对某事件发生可能性带有肯定倾向的判断，且具有委婉意味。以下具体展开论述。

(一)“免不了”表达对可能性的判断

“免不了”用于表达对事件发生可能性的判断，理解该语义可以从判断的本质、判断的倾向性以及语气的凸显程度来分析。

1.“免不了”表判断义

所谓判断，指的是肯定或否定某种事物的存在，或指明它是具有某种属性的思维过程。(2)中国社科院语言所词典编辑室：《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年，第977页。汉语“免不了”就是个对可能发生的事件做出判断的词语，“免不了”的字面意义是“不可避免；难免”的意思，其语义本身包含对可能性的估计和推断，由“免不了”构成的句子(以下简称“免不了”句)表达说话人对某事件发生可能性的判断。“免不了”句里一般都会出现一个客观条件或者理由，说话人就是根据这个客观条件或理由，对某动作情状或事件结果做出判断，认为事件的发生在情理之中，是理所当然的。例如：

(3)a.小孩子不懂事，免不了会出点差错。

b.小孩子不懂事，难免/不免/*未免会出点差错。

例(3)中“免不了”后接动词性成分“出点差错”，是说话人根据“小孩子不懂事”这个客观条件做出的判断，认为发生该事件是情理之中的，暗示听话人不必对此感到不理解，可在“免不了”句后面加上“不必大惊小怪的”等。值得注意的是，例句中的“免不了”可替换成“难免”“不免”，但是不能替换成“未免”，因为“难免”“不免”强调客观条件，客观上不容易避免某事件的出现，而“未免”侧重在评价，表示对某种过分的情况不以为然。(3)吕叔湘：《现代汉语八百词》，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385页。因此，“未免”与“免不了”的语义是相排斥的。

2．“免不了”的判断有肯定倾向

“免不了”在表达对可能性的判断时总是带有某种倾向性，句子里会出现表肯定的词语，如副词“自然、当然”等，即使句子里不出现也可加上。例如：

(4)小孩子不懂事，自然免不了会出点差错/自然会出点差错。

(5)橘子皮还是绿的，自然免不了不好吃/自然有点儿不好吃。

值得注意的是，例(5)中“免不了”的宾语如果是述宾短语，宾语中心语的定语常有数量成分“(一)点儿”等；如果宾语是状中短语，状语常是“有点儿、有些”等。如果“免不了”的宾语是述宾短语，宾语中心语的定语一般不能出现“多、大、重、严重”等词语；如果宾语是状中短语，状语一般不能是程度副词“非常、特别、极其”等词语。例如：

(6)a.谁的生活中都免不了有各种各样的小麻烦。

*b.谁的生活中都免不了有各种各样的大麻烦。

(7)a.两个人天天在一起，结果免不了有点荒唐。

*b.两个人天天在一起，结果免不了非常/特别/相当荒唐。

例(6)“免不了”句“有”的宾语只能是“小麻烦”，而不能是“大麻烦”，也就是宾语里的定语只能是往小里、少里、轻里等方面说。例(7)“免不了”句里形容词“荒唐”的状语只能是“有点”，而不能是“非常、特别、相当”等词语。

3.“免不了”凸显肯定语气

在话语交际中，说话人对事件发生的可能性进行主观判断时，是否使用“免不了”会对理解句子的意义产生直接影响。

第一，如果句子里不使用“免不了”，说话人所强调的对事件可能性的倾向于肯定的判断意味就不存在了，句义也就发生了变化。例如：

(8)a.大赤包怕他多和妓女们接触，免不了发生不三不四的事。

b.大赤包怕他多和妓女们接触，发生不三不四的事。

例(8a)中的“免不了”句是说话人根据“他多和妓女们接触”这个条件而做出的发生“不三不四的事”的主观判断，认为“发生不三不四的事”是非常有可能的；而例(8b)句虽然也能说，但是说话人对发生某事件带有倾向性的判断意味就不存在了。

第二，如果句子不使用“免不了”，仍可表达说话人对可能性的判断，但是情态动词“免不了”的出现则可以强化判断的肯定倾向性。例如：

(9)a.朋友一时联系不上也就罢了，万一有金融机构或者有业务联系的单位联系不上，恐怕还会有经济损失。

b.朋友一时联系不上也就罢了，万一有金融机构或者有业务联系的单位联系不上，恐怕免不了还会有经济损失。

例(9a)句中没有出现“免不了”，但句子依然表达说话人对发生某种事件可能性的判断；而使用“免不了”的例(9b)句则明显突出了说话人的肯定判断倾向。

第三，有时句子一定要用“免不了”，同时还要用副词“自然”“当然”等，句子后还可添加“不必大惊小怪的/这是理所当然的”之类的评议句，突出说话人的主观态度。例如：

(10)a.老吃糖吃蜜自然就易患龋齿，而硬的东西又免不了要硌牙。

b.老吃糖吃蜜自然就易患龋齿，而硬的东西又自然免不了要硌牙。

??c.老吃糖吃蜜自然就易患龋齿，而硬的东西又要硌牙。

例(10a)中“易”与“免不了”对举出现，出现环境相同，此时“免不了”前面可以加上“自然”，如果将“免不了”删除，句子的接受度则会大大降低。总之，无论语境条件如何变化，只要使用“免不了”就是要强调对某事件可能性倾向于肯定的判断。

(二)“免不了”的判断带有委婉意味

“免不了”在语义上强调对某事件发生可能性的判断，这种判断的言外之意是说话人想让听话人知道，这种极有可能发生的事件是事出有因的。所以“免不了”的判断语气不是很坚决的，而是带有委婉意味。句法上主要表现如下：

1．使用估测词语

说话人在使用“免不了”对某事件或状况发生的可能性进行判断时，有时“免不了”句里会出现表推测的词语，如“恐怕”“也许”“可能”“大概”等，因为推测或估计的意义与“免不了”可能性判断的语义一致。试比较：

(11)a.凡事认真点是好事，但要捕风捉影，望文生义那就出圈了，恐怕免不了要变样。

*b.凡事认真点是好事，但要捕风捉影，……，必定/一定/肯定免不了要变样。

例(11)中“免不了”的前面出现了副词“恐怕”“也许”，表示这是说话人对事件发生可能性的估计或推测，而且是不太肯定的估计，例(11)中“恐怕”除了表示估计外，还含有说话人对自己估计的内容表示担心的意味。如果将“恐怕”“也许”等换成表示肯定的“必定、一定、肯定”等，句子就不能成立。

2．使用程度副词

说话人为了避免自己的论断过于绝对，在对事件进行描述时有时会采取缓和语气。“免不了”句里会出现表程度低或者程度轻微的副词，如“有点儿”“有些”，(4)马真：《说副词“有一点儿”》，《世界汉语教学》1989年第4期，第208页。或者表示小量义(尝试义)的数量词“(一)下”“一些”等。例如：

(12)a.粗野的人从来没见过大王的威严，免不了有点害怕，请大王原谅。

*b.粗野的人从来没见过大王的威严，免不了特别/非常/极其害怕，请大王原谅。

(13)a.第一次在空中为旅客服务,藏族空姐们开始免不了有些紧张。

*b.第一次在空中为旅客服务,藏族空姐们开始免不了特别/非常/极其紧张。

例(12)、例(13)中“免不了”后的谓词性成分“害怕”“紧张”是消极义，受“有点儿”“有些”修饰构成的格式都是人们不希望发生的。“有点儿”“有些”都不能换成程度高的副词“特别”“非常“极其”等。受“免不了”意义的制约，有时句子里虽然没有出现“有点儿”“有些”“一些”“一下”等词语，但是可以加上。例如：

(14)a.虽然与夏琳仍免不了争吵，但情况已向着对他有利的方向发展。

b.虽然与夏琳仍免不了有一些争吵，但情况已向着对他有利的方向发展。

(15)a.算经济账总免不了和钱财打交道。

b.算经济账总免不了和钱财打一下/一些/打打交道。

例(14)中“免不了”后的谓词性成分“争吵”是人们不希望发生的，可以受程度副词“有点儿”“有些”修饰；例(15)中“免不了”句里的“打交道”虽不含有明显的感情色彩义，但可转化成“打一下/一些交道”“打打交道”，也能与“免不了”共现。

总之，情态动词“免不了”在表达对事件可能性的判断时，总是带有肯定倾向，而且其判断带有委婉意味。“免不了”的该语义在句法上也有相应的表现。此外，当“免不了”与其他词语组合入句构成“免不了”句后，除了保持“免不了”本身的语义外，该句式还具有明显的语义表达倾向和特点。

二、“免不了”句的语义表达倾向

情态动词“免不了”表达对事件可能性的肯定判断时，其判断是委婉的，“免不了”入句后所构成的“免不了”事件句，其在语义上常是说话人不希望发生的，带有结果义和高概率倾向。

(一)“免不了”句表不希望发生的内容

“免不了”表达对事件可能性的判断时，其语义明显带有说话人的主观情感倾向性，“免不了”事件句经常是说话人不希望发生的。句法上表现如下：

1．动词性短语

在“免不了”句中，经常与其共现的动词常常是说话人不希望发生的，比如“挨骂”“受罚”“生病”“担心”等都是人们不希望发生的。例如：

(16)跟同龄人竞争的时候免不了要吃亏。

例(16)中的“吃亏”是变化动词，是人们不希望发生的，因此可与“免不了”共现。有的动词虽然词义本身看不出是不希望发生的，但当其在“免不了”句出现仍可表达不希望发生的内容，有时可补出消极义词语。例如：

(17)a.男孩子好动，免不了出汗，勤洗洗脚，换袜子不就得了。

b.男孩子好动，免不了出臭汗，勤洗洗脚，换袜子不就得了。

(18)a.男人嘛，总有自尊心，免不了要多想，一想当真了就容易动肝火。

b.男人嘛，总有自尊心，免不了要胡乱地多想，一想当真了就容易动肝火。

例(17)、例(18)中的动词性成分“出汗”“多想”本身无所谓不希望发生，但是与“免不了”共现就带有了不希望发生的语义倾向，可以补出消极义的定语或者状语，如“出臭汗”里的定语“臭”，“胡乱地多想”里的状语“胡乱”。

有时谓词性成分甚至是普通的动词，也能出现在“免不了”句中，这仍是由“免不了”本身的语义决定的。例如：

(19)a.这孩子身高已经一米四了，坐火车免不了要买车票。(我哪有那么多钱呀？)

b.这孩子身高已经一米四了，坐火车少不了要买车票。(这是规定。)

当某人不希望发生某事件时，即使是普通的词语在“免不了”句里也是能说的，比如例(19a)，说话人是贫穷的山里人，坐车买不起车票是完全有可能的，因此对这样的说话人来说，“买票”是不希望发生的，比如述宾结构“买车票”可以说成“买挺贵的车票/买死贵的车票/买老贵的车票/买什么车票”等。

汉语里的“被”字句可表达施动者的某种遭遇，由“被”构成的句子往往用来表示不如意的事情。考察发现，有时在“免不了”句中就可以直接用“被”字句来表达某事件是不希望发生的。“被”字句可表达被动义，但汉语表被动意义的句子不一定用“被”字，这是汉语的语法特点之一。“免不了”句中表被动意义的词语除了“被”字，有时还可以是“让”“给”“受”“受到”等。例如：

(20)a.有的甚至已被闹得倾家荡产，仍然免不了被拆毁房屋，掘去祖坟。

*b.有的甚至已被闹得倾家荡产，仍然免不了拆毁房屋，掘去祖坟。

(21)这也是他们两口子头一次这么招摇地公开露面，免不了让大伙品头论足的。

(22)任玲一直未能怀孕，这让平日在家的任玲免不了受到家人的责难和轻视。

例(20)中的“被拆毁房屋，掘去祖坟”带有遭受义，是说话人不希望发生的事情。如果将“被”字删除，句子不能成立，如例(20b)句所示。例(21)、(22)“免不了”句使用表示被动意义的介词“让”或者被动义动词“受到”。

2．形容词性短语

“免不了”有时可带形容词宾语，比如“乱、脏、差、危险、娇气、任性、矫情”等词，一般不能是单音节光杆形式，要与“有点儿”“有些”等构成状中短语，这些成分都是表示人们不希望发生或出现的状态。例如：

(23)a.小芸是个80后，结婚一年多了，但是很少做家务，所以家里免不了有点乱。

*b.小芸是个80后，结婚一年多了，但是很少做家务，所以家里免不了特别乱/非常乱/乱得没处下脚/乱得一套糊涂。

(24)a.家长们认为，现在孩子是独生子女，免不了娇气。

b.家长们认为，现在孩子是独生子女，免不了有点儿娇气。

??c.家长们认为，现在孩子是独生子女，免不了特别/非常娇气。

例(23)、例(24)中与“免不了”共现的形容词“乱”“娇气”都只能用表示程度轻微的副词“有点儿”“有些”修饰，而不能使用程度高的副词“非常”“特别”“尤其”等修饰，有时与“免不了”共现的形容词性成分用在使令义的“让”字句(包括“使、叫、让、令”句)中，其意义也是说话人不希望发生的。例如：

(25)a.好东西经这样重复折腾，免不了让人乏味。

*b.这样的好东西，免不了让人兴味盎然。

例(25)中与“免不了”共现的形容词“乏味”用在“让”字句中，是说话人不希望出现的状态，与这些不希望发生词语意义相反的形容词都不能与“免不了”共现。

3．主谓短语

当“免不了”与主谓短语共现时，主谓短语所表达的事件内容，也倾向于是说话人不希望发生的事件。例如：

(26)a.这病的确很严重，怪不得他要退学呢，在学校里免不了同学会说三道四。

*b.这病的确很严重，怪不得他要退学呢，在学校里免不了同学会深表同情。

(27)a.我们几个都没见过世面，免不了身上有小家子气。

*b.我们几个都没见过世面，免不了身上有君子之气。

总之，与“免不了”共现的动词短语、形容词短语和主谓短语，都倾向于是不希望发生的事件。将其与语义相近的“少不了”比较，发现“免不了”与不希望发生的成分共现占绝对优势，而“少不了”则基本不受限制。

(二)“免不了”事件句带有结果义倾向

“免不了”句与前提条件句之间可构成语义上有密切关联的顺接复句格式，即“A，免不了B”。对于某些顺接关系的复句而言，结果分句中经常出现可能动词和必要动词。(5)马庆株：《能愿动词的连用》，《语言研究》1988年第1期，第19页。情态动词“免不了”就经常用于结果/结论句中，从而与先导事件句构成因果关系的复句格式。“免不了”既可用在显性因果关系的复句中，也可用在隐性因果关系的复句中。

1.显性因果复句

显性因果复句是典型的因果复句，原因分句里有表示原因的连词“因为”“由于”等出现，“免不了”句是表结果的后续分句。例如：

(28)由于近日在部分省份出现H7N9禽流感病例，因此大家免不了有些担心。

(29)既然是认真打仗，免不了牺牲；可是敌方的牺牲更大！

(30)平淡而闭塞的生活，久而久之对一个最开朗、最乐观的人也免不了有影响，因为人总是要适应自己生存的环境，学会忍受生活的平庸。

例(28)是“前因后果”的复句形式。例(29)是用在由连词“既”“既然”引导推论关系的因果复句中，构成“既/既然……(就)免不了……”格式，说话人认为发生某事是必然的。例(30)是“前果后因”的复句形式。无论哪种形式，“免不了”句是表示结果或结论的分句，与其共现的成分均带有结果义。

2.隐性因果复句

隐性因果复句是隐性因果关系，句子不出现表原因的关联词语仍可表因果关系：一是上一分句有关联词，不直接表原因，而表其他语义关系；二是上一分句没有任何关联词。当上一分句有关联词时，与“免不了”句构成因果关系的分句既可以是假设也可以是转折。例如：

(31)轮胎作为一种长线产品，如果没有稳定的原材料供应市场，那就免不了/*少不了年年折腾。

(32)a.虽说他已经变身画家，但还是免不了被问起，未来是否考虑重返台湾政坛。

b.虽说他已经变身画家，但结果/最终/还是免不了被问起……。

例(31)“免不了”句的上一分句是表示假设关系的，句子里有连词“如果”出现，假设分句与“免不了”句构成假设结果关系，表示在说话人假定的条件下会产生某结果。例(32)“免不了”句的上一分句表示让步转折关系，句子里有连词“虽说”“即使”“尽管”“就算”“就是”等出现，转折分句与“免不了”句构成让步转折与结论的语义关系，而让步转折实际上就是一种事实和结果的关系。

在话语交际中说话人表达某种因果关系时不可能处处使用关联词，当“免不了”句的上一分句没有关联词时，该分句仍可与其构成隐性因果关系。

第一,前一分句没有关联词，但是句子所表达的因果关系说话人和听话人都可以理解，有时能在语境里可以补出关联词。例如：

(33)a.国内游、港澳游、出境游，人们出门旅游购物的次数越来越多，这就免不了跨区域消费维权的问题。

b.国内游、港澳游、出境游，由于/因为人们出门旅游购物的次数越来越多，因此/因而/所以这就免不了跨区域消费维权的问题。

(34)a.平淡而闭塞的生活，久而久之对一个最开朗、最乐观的人也免不了有影响，因为人总是要适应自己生存的环境，学会忍受生活的平庸。

b.平淡而闭塞的生活，久而久之就算是/即使是/就是对一个最开朗、最乐观的人也免不了有影响，因为人总是要适应自己生存的环境，学会忍受生活的平庸。

以上所讨论的假设分句、让步转折分句与“免不了”句的搭配情况，实际上都是复句内部分句之间顺接关系的一种表现而已。马庆株(1988)曾指出，顺接关系有一般顺接关系、条件顺接结果、假设条件顺接结果、原因顺接结果等。笔者认为，其实让步转折也可以顺接结果。(6)马庆株：《能愿动词的连用》，《语言研究》1988年第1期，第24页。考察发现，不管前一分句是表示原因、条件、假设还是事实，“免不了”都是一定用在结果分句中，从而使前后两个分句构成“因果”关系，这从一个侧面说明因果关系复句对动词小类是有选择的，“免不了”绝对不能出现在表原因或条件的分句中。

第二，有时“免不了”句的前一分句没有关联词，但可采用其他手段引出分句的内容，从而与“免不了”句构成一种隐性因果关系，最常见是用言说动词引出话题句，引进一个话题，用“免不了”陈述见解，比如“说到/谈到/提到……就/总(是)免不了……”。例如：

(35)说到这电梯安全问题，咱们就免不了要数叨数叨最近发生的几起电梯夺命事件了。

(36)谈时间，总是免不了要触及到长短问题。

(37)在当今这个速食+物质的年代，一提到爱情，与山盟海誓相伴的总免不了有房子、票子、车子，经济基础已成为人们恋爱择偶的重要参考条件。

上述例句实际上是一种条件与结果关系，其中的言说动词前面都可使用假设条件连词，比如“如果”“假如”“假设”“假若”“若”等，也可以使用表示条件的“一”。(7)吕叔湘：《现代汉语八百词》，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600页。例如：

(38)如果/假如/假设/一说到这电梯安全问题，咱们就免不了要数叨数叨最近发生的几起电梯夺命事件了。

(39)如果/假如/假设/一谈时间，总是免不了要触及到长短问题。

有时“免不了”可以用在“要……就会……”格式中。“要”仍表示意愿，整个“要……”仍含有假设义，后面的“就会……”表示在上述意愿的影响下可能产生的结果。例如：

(40)要攀登科学高峰，就免不了碰到许多意想不到却又必须克服的困难。

(41)要教育学生，管理班级，就免不了对学生进行表扬或批评。表扬与批评，使用得当与否会造成截然不同的后果。

例(40)、例(41)都是表达条件与结果关系，“要X”句表示假设条件，“免不了”句是表达在该假设条件下所产生的结果。

(三)“免不了”句强调事件的高概率性

“免不了”句所表达的内容经常是说话人要强调的高概率性事件。因为根据常识，如果某事件频繁发生，那么一旦条件出现了，就很容易向说话人所预期的方向发展，最终出现预期的结果状态。因此，使用“免不了”就是对这种结果状态的判断。主要表现如下：

1．频率副词表高概率性

“免不了”句在强调事件发生的高概率性时，句法表现为语境里经常出现频率副词“每每”“常常”“往往”等。

第一，“免不了”句上下文语境里有时会出现“每当”“每每”等副词。例如：

(42)周末我宁肯不看电影，不逛商场，也要到书店转转，每当这时，总免不了惹出妻子几句“书呆子”之类的嗔怪。

(43)要知今日何必当初。父母每每想到这里，免不了互相埋怨一通。

例(42)、例(43)中“免不了”的上文语句中使用了副词“每当”“每每”，其实，“常常”“往往”与“每当”等在语义上是相通的，因为它们都是表示经常性的副词。比如，例(42)中“免不了”前可以加上“往往”，例(43)中“免不了”句前可加上“常常”。

“免不了”表达肯定判断时，有时就是基于事件的高概率性甚至规律性做出的，因为所谓规律，就是事物之间的内在的本质联系。这种联系不断重复出现，在一定条件下经常起作用，并且决定着事物向着某种趋向发展。这恰好与“免不了”的意义相吻合。

第二，“免不了”句里有时还会直接出现“往往”“常常”等副词。(8)吕叔湘：《现代汉语八百词》，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114页。例如：

(44)a.新闻中心按计划每天都要举行一场或两场记者招待会。遇上临时变动，往往免不了打乱原定的程序。

*b.新闻中心按计划每天都要举行一场或两场记者招待会。遇上临时变动，往往少不了打乱原定的程序。

例(44)中使用了表示经常性、规律性的副词“往往”，例(44)中“免不了”句“打乱原定的程序”这个结果虽是说话人不希望发生的，但是在记者招待会上，这样的事情是经常会发生的，因此，句子使用了“往往”。

2.语句本身蕴涵高概率性

有时“免不了”句的上下文语境里即使没有出现“往往”“常常”“每当”等副词，但是句子仍然隐含着高概率性或者规律性的结果。例如：

(45)a.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夫妻之间免不了吵架。

*b.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师生之间免不了吵架。

(46)a.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和兄弟们一起在家里玩，虽然免不了吵架，但很快就忘了。

*b.印象最深刻的就是爸爸陪我一起在家里玩，虽然免不了吵架，但很快就忘了。

例(45)、例(46)中“免不了”句的语境中虽然没有出现“往往”“常常”“每每”等副词，但是“免不了”句本身主语和宾语之间也蕴含了经常性或者规律性的结果关系，比如像“夫妻”“兄弟”等关系名词，越是地位平等的、关系亲密的发生吵架的几率越大，越是地位不平等的、关系相对疏远的发生吵架的几率就越低，因此，“免不了”句隐含着规律性的结果。

总之，受“免不了”语义的制约，“免不了”事件句表达高概率的可能性，是一种经常发生的结果事件，“免不了”在句子里的功能就是对该结果事件进行肯定判断。

三、“免不了”语义表达倾向性产生的动因

前文研究已指出情态动词“免不了”对事件可能性的判断总是具有某种倾向性并带有委婉意味。那么这种表达倾向性和委婉意味是如何产生的？这与语用学中的礼貌原则(Politeness principle)和“量的准则”(quantity maxim)有关。

(一)“免不了”与礼貌原则

在话语表达中，为了维持话语交际的顺利进行，会话双方要相互遵守约定，尽可能多替对方考虑减少话语冲突的可能性，让对话双方的分歧减至最小限度，让对话双方的一致增至最大限制，从而顺利推进会话交际的深入。Leech(1983)提出“礼貌原则”(Politeness principle)，并把礼貌原则分为得体准则、慷慨准则、赞誉准则、谦逊准则、一致准则、同情准则，(9)刘润清：《关于Leech的“礼貌原则”》，《外语教学与研究》1987年第2期，第44页。每类还包括一些次准则。

说话人在使用“免不了”时，在其心目中某事件或情况是一定要发生的，但是由于很多情况下该事件都是人们不希望发生的，根据话语交际中的礼貌原则，好的话语要说得充分，坏的话语要说得委婉，当人们不希望发生的事件出现时，一般倾向于表达得尽量轻一些、委婉一些。因此，话语中使用“免不了”说话人是出于礼貌的考虑。

(二)“免不了”与合作原则

在话语交际中为了保证交际的有效性，会话双方还要遵守合作原则。H.P.Grice(1975)提出了会话“合作原则”(Cooperative Principle，简称CP)，合作原则包括四个准则，即量的准则、质的准则、关系准则、方式准则。(10)索振羽：《语用学教程》，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56页。其中量的准则最重要，话语交际中所说的话应该满足交际所需的信息量，所说的话不应超出交际所需的信息量。

根据“量的准则”，说话人所提供的信息量要适中，不能多也不能少，说话人既不能提供超出当前交际所需要的信息，也不能提供少于当前交际所需要的信息。如果说话人提供的信息超出或者少于当前交际所需要的内容，就会产生会话含义。

话语交际中说话人使用“免不了”虽然满足了礼貌上委婉的需要，但是却违反了“量的准则”。礼貌原则与“量的准则”的冲突导致“免不了”产生会话含义：说话人使用“免不了”遵守并维护了礼貌原则，但是话语的信息量不足，即说话人故意不提供足量的信息，而让听话人自己去推出会话含义：根据某条件某结果事件的出现是不足为怪的、是可以理解的。例如：

(47)甲：你说，这么简单的题他都能做错，到底是怎么学的？

乙1：他还是个七八岁的孩子，免不了要出错。

乙2：他这个粗心的孩子，肯定要出错。

例(47)中乙1明明知道错误的出现是孩子粗心造成的，但他不直接说“他这个粗心的孩子，肯定要出错”，而是出于理解和同情，将“出差错”这个不希望发生的事情表达得尽量委婉一些，因此，选择使用“免不了”。但反过来，乙1提供的信息量是不足的，因为他没有直接回答错误是由孩子粗心造成的。而这却正是乙2的表达用意所在，他是想让甲自己去推出其背后的会话含义，即因为孩子还小、做事难免会有些粗心，所以才会出错，这是可以理解的。

四、结语

情态动词“免不了”是汉语情态范畴的重要成员，是用来表达可能性情态意义的重要手段，在话语中其主要功能是表达说话人对某事件发生可能性的肯定判断。“免不了”对可能性的判断经常带有肯定倾向，与共现的事件句经常是说话人不希望发生的事情，并且事件句具有结果倾向和高概率性倾向。同时，“免不了”对事件可能性的判断既不是直接的语气也不是很坚决的，而是带有委婉意味，产生动因在于说话人使用“免不了”时，礼貌原则与“量的准则”同时起作用并冲突的结果。厘清“免不了”情态语义的具体内涵及其表现，并阐释其情态语义的产生动因，有助于提高我们对汉语情态系统的深入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