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奕涵
(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江苏 南京 210000;安徽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0)
塑造英雄历来是西方文学的传统,人类通过对英雄的描摹表达对自我的理解以及对人的最高期待。自荷马史诗发端以来,英雄形象的塑造追求一种可以和诸神相匹配的价值准则。走出中世纪的黑暗,迎来了文艺复兴照耀在人身上的光芒。经过古典主义、启蒙运动的洗礼,英雄主义融合了理性、激情等多元化的情感。直到神的位置被取缔,通过“神化作用直观自身”[1]24的英雄伦理也逐渐遭到摒弃。但文学并没有放弃英雄,相反,现实社会中物的同质造成了人的异化和屈辱,失去神性观照的世俗世界更加需要英雄来作为仰望的对象。
罗曼·罗兰在代表性作品——《名人传》(LesHommesillustres)中回应了这种对英雄的需索。这部作品是以贝多芬、托尔斯泰和米开朗基罗为传主的三部传记的总称,是他于现实中寻到的大写的“人”,来作为“自我”发展的榜样和目标。罗兰的初衷是希望能够“依照布吕达克的格式……介绍现代英雄豪杰的事迹,强调他们的道德品格”[2]308。罗兰希望通过叙述他们富于英雄主义色彩的人生,集中表达自己以“具体的人”为终极目的的英雄观。《名人传》虽然由三篇独立的传记组成,但共同探讨了英雄的本质、来源以及实现的方式三个核心问题,构筑了罗兰特有的英雄主义:首先,不同于带有神性光辉的宏大叙事,现实中的人在罗兰英雄观中具有本体性的地位;其次,人生苦难的磨砺是成为英雄的重要途径,是蕴育对抗不公和苦痛的勇气来源;最后,英雄能够从痛苦中淬炼出超越痛苦的“力”,体现出英雄的坚毅秉性和伟大心灵。罗兰在展现三位传主的艺术成就之外,主要从这三个方面将他们塑造具有罗兰特色的、“文艺巨匠”式的英雄,并以此为基础,为自己塑造的经典形象约翰·克利斯朵夫注入了英雄的灵魂。
罗兰的英雄主义摒弃了古希腊半神式的传奇,而将人提到了居于中心的地位,塑造了一种人化英雄的形象。罗兰用他情感充沛的语言感叹道:“我称为英雄的,并非以思想或强力称雄的人,而只是靠心灵而伟大的人。”[3]11虽然罗兰并不曾界定何谓“心灵伟大”,但可以看出他所推崇的英雄伦理在于道德秉性中的崇高,是一种高度抽象的精神整体。罗兰追求的伟大存在于人的日常生活之中,他直言自己“绝不会造成不可企及的英雄范型”,因为他“恨那懦怯的理想主义,它只教人不去注视人生的苦难和心灵的弱点”[3]133。在罗兰看来,能够和庸常持续对抗的人就是英雄,他们的伟大正体现在抗争的过程之中,如罗兰所言:“主要是成为伟大,而非显得伟大。”[3]11罗兰的英雄极富人性的意味,他希望通过展示英雄的自我抗争历程,让人们在各自的抗争中不再孤立无援,最终以具体的人为路径去触及更多普遍意义上的人。在罗兰的思想中,“他人”绝不是“地狱”“他人意味着我们走出地狱的机会”[4]251,而这些伟大的艺术家成为英雄的过程则成为普通人的精神土壤。
1902年,罗兰开始构想《名人传》的写作计划时,贝多芬成为他的首选。贝多芬的一生经历了种种磨难,其中,听觉的丧失对于一名音乐家来说无疑是致命的打击。然而,贝多芬在最绝望的日子里,古希腊时期的《伟人传》带给了他极大的安慰和莫大的勇气,他从别人的事迹中找到了战胜病痛的精神慰藉。受到这一启发,罗兰计划塑造自己的“伟人”来安慰和鼓励那些沉沦于现实之苦的人们。到了《米开朗琪罗传》中,对于“人化英雄”的追逐更为清晰。罗兰不仅无意追求神一般的完美,反而直指人的弱点。“为何要隐蔽这弱点呢?最弱的人难道是最不值得人家爱恋吗?——他正是更值得爱恋,因为他对于爱的需求更为迫切。”[3]133
罗兰希望这些伟大的人生能为芸芸众生提供源源不断的精神养分,滋养更多困苦的心灵:“所以不幸的人啊!切勿过于怨叹,人类中最优秀的和你们同在。汲取他们的勇气做我们的养料罢;倘使我们太弱,就把我们的头枕在他们膝上休息一会罢。他们会安慰我们。”[3]12人们能够在贝多芬“受伤而窒息的心灵”中,在米开朗基罗天才与痛苦并存的意志中,去寻求“救世主”;这个“救世主”不再是神,而是活生生的人,一些伟大的人。千千万万的普通人可以参照英雄与痛苦搏杀的过程,从中获取力量和勇气,这是只有“人民会懂得真正的英雄主义”[5]42,可以说,罗兰对于英雄的设定从一开始就避免了现代人追逐绝对意志的道路上有可能遭遇的危险。这不禁让我们想起了那对抗虚无的英雄西西弗斯,当他面对传统理想主义的没落以及眼前信仰的废墟时,却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反抗以回应虚无主义的压迫。罗兰的英雄主义促使人们从人生的痛苦、精神上的空虚与迷茫中汲取成长的能量,从而迈向真正的伟大。
在罗曼·罗兰的英雄主义当中,痛苦不是值得同情的对象,反而应该成为英雄之所以伟大的原因。痛苦之所以有力量,是因为在深刻的绝望之中,人才有可能发现生命的无常。残缺和痛苦如同人的出生,都不能为人自己掌控,只有意识到人生的困境,才有可能发现存在的意义。“对生存意义的追问,是人文精神的骨髓所在,也是人区别于动物的主要标志。人必须选择一种东西作为生存意义的证明。”[6]127因此,罗兰塑造了一系列精神力量强大的“英雄”,这些伟大的艺术家勇于面对人生的磨难,坚持自己的理想信念,和命运不断抗争,将痛苦视作自己的精神养料,凝结出伟大的艺术作品。
罗兰笔下的英雄都经历了贯穿人生的悲剧,这种悲剧“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痛苦,从生命的核心中发出的,它毫无间歇地侵蚀生命,直到把生命完全毁灭为止”[3]133。罗兰指出这些极致的痛苦可以转化为创生之源,是人“成为伟大”的必经之路。罗兰曾援引米勒的话佐证自己的这一观点:“艺术不是一种消遣。艺术是一种斗争,是一种结构复杂、能把人压得粉碎的机轮。我不是哲学家,我并不希冀摆脱掉痛苦,也不期望找到一种能让我超凡脱俗和看淡世事的公式。痛苦也许正是能给予艺术家以最大表现力的那种东西。”[7]11痛苦是艺术家实现从普通的人到伟大的英雄的契机,他们之所以伟大,成为被罗兰视作人之高峰的英雄,就在于他们将超越人生的痛苦中视作自己的使命:“艺术家依然是苦难的主人,苦难绝不会把他席卷而去。曾几何时,他难道不是苦难的玩物吗?是的,如今轮到他来玩弄它们了!他把它们拿在手上,看着它们,仰天大笑。”[8]160-161
罗兰细致地呈现出他心目中的英雄如何与痛苦坚持抗争、直至获胜的过程。贝多芬一生中饱经疾病的困扰,与那些批评贝多芬的传记作家不同,身为作家的罗兰明白艺术家从痛苦中涅槃重生的难能可贵,为此毫不吝啬自己的笔墨。罗兰指出:“在这样的天性(贝多芬的天性)中,过度的痛苦决定了有益的反作用;力量随着对手的力量而增长。当一个被打倒在地的人再一次站起来的时候,他就不再仅仅是一个人:他是《英雄交响曲》中那支昂首挺进的大军。”[8]171在《米开朗琪罗传》中,罗兰全面展示了这位艺术天才充满传奇与悲剧色彩的一生。米开朗琪罗所代表的天才性质的神秘力量以及异乎寻常的激情,与他孱弱的身体之间并不相匹配,而爱情的困扰更是加剧了激情与意志的冲突。然而,罗兰认为正是这种身体与精神的双重痛苦,造就了米开朗琪罗情感充沛、坚忍不拔的品格,并成为丰富的精神土壤,蕴育出他一系列的艺术成就。罗兰在书写托尔斯泰时,集中关注他在思想上遭遇的困境。罗兰指出他由于悲悯的高尚情怀,而对世人抱有深邃的忧虑,直至面对现实带来的打击,引发了他信仰的崩塌。罗兰对此感同身受,因而写道“这真是悲苦的事:当一个人整整的一生都在期待爱的世界来临,而在这些可怕的景象之前又不得不闭着眼睛,满怀只是惶惑——这将更为惨痛,当一个人具有托尔斯泰般真切的意识,而要承认自己的生活还不曾和他的主张一致。”[3]401但这种信念的坍塌并没有让托尔斯泰一蹶不振,反而赋予了他对于现实超乎寻常的警惕,促使他创造出一系列深谙人性的作品,进入到全人类的共同心灵之中。
人生之苦广泛地存在于现实之中,每个人都要面对生命中的痛苦,能否从中汲取重生之力则决定了生命的高度。英雄不会为痛苦所扼住、所捆缚,为此,罗兰反复用一种近乎呼喊式的口吻告诉人们应该如何看待痛苦:“我们应当敢于正视痛苦,尊敬痛苦!欢乐固然值得颂赞,痛苦亦何尝不值得颂赞!这两位是姊妹,而且都是圣者。他们锻炼人类开展伟大的心魂。”[3]134要“把生活的困难、打击和焦虑看作是一场挑战,克服困难从而使自己更坚强——这也要求信仰和勇气”[9]155。人可以在痛苦的折磨中铸就坚毅的品格和伟大的精神,而造就伟大的心灵需要英雄的“力”。
“力”是罗曼·罗兰的作品中反复出现的一个重要元素。在这里,“力”是战胜痛苦的精神依靠,英雄是“力”的代表。在人享有中心地位之前,“力”来源于人对神的信仰、对神性的拜服,对神明虔诚与否成为道德教化的标杆,人只能从信仰之中获得此生的救赎之力。然而,罗兰摒弃了这一路径,他将这种“救赎力”寄托于文化巨人的人生之中,并将此作为实现自己英雄主义思想的路径。
罗曼·罗兰所说的“力”首先是一种强大的艺术表现力。贝多芬作为文化巨人中的杰出代表,罗兰对他所具有的非凡的音乐表现力反复进行描写。罗兰在《贝多芬传》中多次讴歌了其音乐中所蕴含的“力”,“贝多芬的音乐,是专横跋扈的大自然的力量的女儿”[3]170“在音响的世界中,他预言了一个民族的复兴——德意志联邦——他象征着一世纪中人类活动的基调——力!”“没有一个音乐家有他的那样坚强的力”“贝多芬是自然界底一股力;一种原始的力和大自然其余的部分接战之下,便产生了荷马史诗般的壮观。[3]93而到了《米开朗琪罗传》,罗兰更进一步,索性将“力”作为米开朗基罗的关键词,以“力”的专论和“崩裂”串联起他一生的起伏。
“力”还表现为和命运的抗争力。抗争是力的目的,是成为英雄的方式。贝多芬一生饱受折磨,但与命运的抗争成就了他的伟大,如罗兰所言:“贫病交迫,孤独无依,可是战胜了——战胜了人类的平庸,战胜了他自己的命运,战胜了他的痛苦。”[3]46在罗兰看来,米开朗琪罗之所以伟大,原因就在于他作为一个人能够在举步维艰的环境中,坚持对艺术的信仰和对生命的热爱。他不仅将“力”激发了出来,更令其保持了一种绵延不绝的态势。在罗兰“力”本位的人生观当中,这种坚持本身就是一种抗争,代表了一种伟大。罗兰所描绘的英雄决不在困难面前临阵逃脱,却首先自问:“我是否应当,如多少别人所做的那样,只显露英雄的英雄成分,而把他们的悲苦的深渊蒙上一层帷幕?” 这时,立刻大声说道:“然而不!”[3]262
最后,“力”表现为一种博大的爱之力。罗兰指出托尔斯泰在他最后三十年的生命中,经历了“心魂中两种最高的力量的肉搏:真理与爱”[3]412,这两种力量互相成就,形成一种导向爱的真理。托尔斯泰从爱当中提炼出一种凝聚力,以博爱为通路真正走进普遍的他人中去,“在博爱中凝聚着同所有人的结合,人的团结和统一”[9]58。在托尔斯泰这里“爱是‘力的基础’”“爱是由生活磨练成熟后的托尔斯泰的精髓”[3]413。 他的“爱”指向独立于我以外的“他人”,并以此作为最终的目的,可以弥合痛苦给自己、给他人造成的共通的裂痕,在罗兰眼中,唯有托尔斯泰真正掌握了这种“力”:“在他成熟期的作品中,爱是真理的火焰。在他晚年的作品中,这是一种从高处射下的光明,一道神恩普照的光彩烛照在人生上,可是不复与人生融合了。”[3]414
罗曼·罗兰对“力”的礼赞本质上是在讴歌这些文化巨人淬炼为英雄的过程,讴歌他们对痛苦的超越。伟大与否取决于人自己的行动和选择,“懦夫可以振作起来,不再成为懦夫,而英雄也可以不再成为英雄”[10]23。普通人也可以在英雄的光辉之下,学习如何运用“力”,从而有可能真正成为一个“无愧于人的称号的人”。罗兰这种平实的英雄观富于广泛的人文关切,这正是他塑造这些英雄的原因所在——让所有的人、让普通的人能以全新的视野去反观自己的生活,踏步迈向自己日常广阔的平原。如罗兰自己所言:“不说普通的人类都能在高峰上生存。但一年一度他们应上去顶礼。在那里,他可以变换一下肺中的呼吸,与脉管中的血流。在那里,他们将感到更迫近永恒。以后,他们再回到人生的广原,心中充满了日常战斗的勇气。”[3]263
在《名人传》获得成功之前,罗兰一直在创作中摸索能够树立“人”之楷模的方法,探索联结最广泛的人的道路。然而,在一次次失败中他领悟道,无论是信仰还是理性,抽象的理念无法将人团结在一起,更无法解决人们具体的精神困惑。因此,从《名人传》开始,罗兰立足于人的生命体验,诠释了一种人化的、平实的英雄主义。他的英雄从来不是超自然的神,而是具体的、个别的人,因此,直到今天依然具有强烈的现实意义:一方面,罗兰的英雄主义尝试填补“上帝”已死造成的信仰缺失,为人们树立新的价值典范;另一方面,他将人作为崇敬的对象,使英雄走下神坛,为我们平凡的生活提供参考的样本。这些生动的经历可以唤醒被遗忘的人文价值,令人再次向往崇高与伟大,跨越
现实中的丑恶与渺小,这是他“对英雄母题传统认知范式的突破以超越,从而赋予了‘英雄’概念以崭新的意蕴及特定的指涉意义”[11]168。罗兰正是在塑造英雄的过程中,建构起自己的理想大厦,不妨用一句至今仍广为流传的名言来概括他的英雄主义:“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便是注视世界的真面目——并且爱世界”[3]1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