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振平 陈奕含
(天津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天津 300457)
《到灯塔去》是英国女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的代表作,该小说有较强的女性意识,体现了女性独立和女性权利等思想。国内外关于这部小说的研究多集中在文学领域,自从有了汉语译本以来,也有学者对译本进行了不同视角的研究,如欧阳恒志对译本中双性同体思想的表现研究;[1]蒋丽平从框架语义学角度对意象翻译的分析;[2]冯丽娟对语言风格翻译的研究;[3]黄立波和石欣玉用语料库方法从宏观语言特征和叙事视角对瞿世镜译本和王家湘译本翻译风格的比较研究;[4]于丙夕对性别因素和译者翻译策略之间关系的研究。[5]女性主义翻译理论是20世纪80年代翻译研究“文化转向”时期翻译研究与女性主义研究相结合的产物,该理论提倡重构传统的“忠实”标准,认为译者与原文作者具有同等地位,为翻译研究提供了新视角。本文拟从女性主义翻译理论视角分析女性译者王家湘《到灯塔去》的汉译本,探讨其翻译策略,以期发现女性译者,尤其是具有女性主义意识的译者,在翻译文学作品时女性意识的表现及其原因和目的。
《到灯塔去》是伍尔夫于1927年创作的准自传体意识流小说。小说以到灯塔去为贯穿全书的中心线索,记述了拉姆齐一家和几位客人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后的一段生活经历。拉姆齐先生的幼子詹姆斯一直满心期待地想去灯塔,但由于天气原因未能如愿。战后,拉姆齐先生携一双儿女乘舟出海,终于到达灯塔。灯塔是人们心中美好事物的象征,到灯塔去,其实就是为了完成一种内心救赎。小说无论是创作视角还是心理描写,亦或意识流手法,都极具艺术表现力。作者对女性气质的理解以及对性别的见解,成为小说特别的思想内核。小说对代表女性气质的拉姆齐夫人和代表男性气质的哲学家拉姆齐先生的刻画,表现了男女二元对立,并试图为他们所代表的两种不同思想和心理寻找合理的解释。
《到灯塔去》具有鲜明的女性主义意识,如对莉莉这一新女性形象的塑造,就表现了作家对于女性现状的不满,体现了她要张扬女性形象,树立女性地位的强烈愿望。“在伍尔夫的女性主义主张中,莉莉正是她自己的化身……她与拉姆齐夫人有着本质的不同,她把生活的希望都寄托在自己身上,寄托在艺术身上。”[6]在创作手法上,处处渗透着作者的女性主义诉求,作家打破传统小说的时空叙事模式,用意识流再现人的瞬间感觉,用局外人的视角探视男女两性间理性与情感、主观与客观的平衡和统一。传统小说的英雄人物和波澜起伏的故事情节在这里不再重要或必须。小说中,“男性化的、逻辑严密、线性发展的外在情节描述让位于女性化的、散漫细致的心理情感描写。”[7]伍尔夫有她的歌颂对象,有她的诉求,也有她的发声模式。
《到灯塔去》早在19世纪80年代就被译成了中文,相继有多个译本出版,其中王家湘和瞿世镜的译本(以下简称王译和瞿译)是认可度较高的两个译本。两译本都忠实通顺,但语言风格却各有特色。瞿译喜欢用四字成语,注重语言的流畅性和可读性。王译注重女性意识的体现,不但在译文中传达了作家的女性主义写作意图和思想表现,也有意无意地表达了自己的女性意识。在一定程度上,她的翻译体现了女性主义翻译倡导者的翻译观:“语言是实现女性解放的表现形式之一,译者在翻译时应该体现自己的主体性,要用特殊的语言体现女性形象,为女性发声,使世人看见并听见女性的声音。”[8]
作品思想往往体现在作家鲜明的语言特色上,女性主义思想同样是通过作家特殊的表达表现出来。特殊的语言表达,对于一个普通读者来说,感受到与没感受到的结果只会影响其个人的阅读感受,但对于译者来说,能否感受到作家的写作意图和特定表现风格,并在译文表现出来,则直接决定了翻译的成败。女性译者,有先天的生理优势/劣势,不管是不是女性主义者,她们往往比男性有更多的女性意识,而在表达风格上,也更能体现女性的心理特征和语言特点。王译《到灯塔去》的语言多温和委婉,符合普通女性的语言习惯。译者有时会使用复杂词汇和大量标点符号,并补充额外的注释,这种表达正好与原作者契合,还原了原作的表达形式。我们认为,王家湘不是普通的女性译者,是具有女性主义思想的女性主义译者。
王家湘的女性主义知识和理念来源于她在澳大利亚的学习,当时她的学习和研究方向即为女性文学。她是中国最早接触和研究西方女性主义文学的学者之一,曾负责《英国二十世纪文学史》中女性文学部分的编写。不难想象,受女性身份及其从事的女性主义研究的影响,在翻译实践中,她会有意识地传达原作的女性主义思想,并有意无意地表现自己的女性意识。西方女性主义译者的目的往往非常明确,她们有强烈的诉求,甚至带有政治意图,认为翻译是女性体现其观念及政治主张的重要途径,他们强调女性话语权,希望彰显女性译者的主体性,从性别角度颠覆传统翻译方法,同时,他们还强调翻译中的创造性叛逆,希望从实践上提高译者地位。他们力图消除传统译论中的性别歧视,或者说对女性的忽视,积极为女性发声。Simon认为,“女性主义译者通过与作者对话,对原作中诸如身体写作和文化禁忌等激进的写作进行重新改写和创作,以表达自己的政治意图,实现女性在话语中的显身。”[9]但王家湘在翻译中的女性主义表现与多数西方女性主义译者不一样,她并没有刻意表现什么、倡导什么或反对什么,她只是从一个女性的天性出发,从自己对于女性主义的认识出发,在用自己理解中的女性语言进行表达。而这样的表达,在现实效果上,却正好契合了作家伍尔夫的表达意图。同为女性,一个想表现女性主义思想,一个在研究女性主义文学,几乎相同的认识背景,让作家与翻译家在涉及女性主义思想和表达意图上成了心灵上的知音,翻译家的译作成功传达了作家的女性主义思想和表现风格。
当代西方翻译理论提倡多元翻译标准和策略,强调译者主体性的发挥,接受创造性叛逆。巴斯内特、勒弗韦尔等都主张,为了某种目的,译者可以对原文进行“操纵”和“改写”,尤其强调了翻译中那只看不见的手的作用。在女性主义翻译中,这只手就是译者为女性发声,为女性争取尊严与平等的政治意图。通常,具有女性主义翻译思想的译者被称为女性主义译者,而他们的翻译实践被称为女性主义翻译。女性主义翻译极力提倡译者对翻译过程的积极干预,要求对译文进行女性主义的创造。在众多女性主义翻译策略中,被广为接受的是Flotow提出的三种策略:增补(supplementing)、加写前言和脚注(prefacing and footnoting)和劫持(hijacking)。[10]“增补”和“劫持”都具有重写的性质,通过这些重写策略,加上表达译者独到思想的“前言和脚注”,可实现对原文的创造性叛逆,或者说,实现女性主义翻译的目的。
Simon主张:“为了弥补语言之间的差异,需要译者采取干预措施。”[9]“增补”是翻译活动最积极的行为之一。[10]女性主义翻译中的“增补”是一种策略,为弥补语言之间的差异,它允许某些“过度翻译”。[10]与传统翻译实践中的增译不同,女性主义译者运用这一策略,通常是通过创造性地改写原文,来表现对文本的有意介入。王家湘对这一策略多有应用,但表达相对含蓄温和,并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政治和社会目的。
例1.There they were (it might be Mr. Carmichael or Mr. Bankes who was sitting with her father) sitting opposite each other in their low arm-chairs.[11]
王译:他们都在那里(可能是卡迈克尔先生或班克斯先生,又老又呆板),面对面坐到矮扶手椅上。[12]
原文中并没有“又老又古板”的对应表达。拉姆齐夫人的小女儿不喜欢卡迈克尔和班克斯,译者采用的“增补”策略增强了对这两位客人的厌烦表达。作者在前面已经描述过,两位男性迂腐枯燥,经常和愤世嫉俗的父亲谈论无聊的政治话题。这里重复提出他们“又老又呆板”,表现了译者的女性主义思想,因为前文是事实描述,这里重复,是女性(作品中的“小女儿”,现实中的译者)的感受,是她们对男性的评价,是对卡迈克尔和班克斯所代表的父权世界的蔑视。
例2.No, the other was also the Lighthouse. For nothing was simply one thing. The other Lighthouse was true too.[11](Woolf 2013:149)
王译:不,他记忆中的那一座也是灯塔。因为没有任何东西是单一的。那一座也是灯塔。[12]
王译增加了“记忆中的”。“记忆中的”灯塔不同于詹姆斯看到的真正灯塔。这段译文蕴含着由灯塔引发的深刻哲学意蕴。当詹姆斯还是个小男孩时,梦想着去那座灯塔,在他童年的意识里,灯塔只是一个模糊的意象,只能从远处看到灯塔发出的微弱的光芒。在他和母亲在岛上度过的那个暑假里,灯塔的光芒一直陪伴着他们,在他成长过程中扮演着至关重要的角色。然而,他现在看到的是实实在在的、上面有白色岩石的塔。记忆中和现实中的灯塔分别代表主观世界和客观世界,亦或精神世界和现实社会。译者这里的补充,强调了记忆中的灯塔对詹姆斯主观和精神上的安慰。增补“记忆中的”,自然而然就使读者想到了已经去世的拉姆齐夫人,想到她的温柔、善良和善解人意,以及詹姆斯对她的永恒记忆,凸显了她的女性形象。
文学翻译中,前言和脚注往往是不可或缺的翻译行为,更是女性主义翻译惯用的手法。Godard认为:“女性主义译者在她的译作中会用前言和脚注等方式凸显出她的特质,有意识地介入到文本之中去创造新的含义。”[13]对此,Simon补充道:“女性主义译者通常会使用序言来解释原文意旨,并概述他们在翻译中使用的策略,以便读者充分了解作者的创作意图和译者的翻译过程,并借此发挥女性主义翻译的教喻作用。”[9]王译《到灯塔去》虽有译者序言,但将重点放到了小说文学价值的介绍上,并没有提及作品的女性主义思想。这与中国历史上缺乏真正意义上的女性独立运动有关,所以,在翻译西方文学作品时,译者既没有张扬女性主义的意识,也没有彰显妇女权利的企图,因此没有提及女性主义问题也并不奇怪。在脚注方面,王译中只有不多的脚注,并且这些脚注是对作品中提到的一些文化现象或细节的必要解释,均没有刻意体现或忽略有关女性主义的内容。可以这样认为,译者虽然在翻译中表达了一定的女性主义思想,但表达并不直白,更没有公开宣称自己在女性主义表达上有如何强烈或不同,她的所有女性主义表达都是隐晦的,含蓄的。
“劫持”是颇具争议的翻译策略,[10]这个概念是Flotow从一篇蒙特利尔的记者对于女性主义翻译的译评中得来的。Simon认为“劫持是女性主义译者对意图不一定是女性主义的文本的盗用”。[9]因此,在某种程度上,劫持是对源文本的重写和操控。在王译《到灯塔去》中,劫持策略的运用体现在使用美化女性形象的词语和使用带有讽刺男性意味的词语上。
例1. His hands clasped themselves over his capacious paunch, his eyes blinked, as if would have liked to reply kindly to theseblandishments(she was seductive but a little nervous) but could not.[11]
王译:他的两只手交握着放在肥大的肚子上,眨着眼睛,好像他很想和善地回答她的这一番好意(她颇具魅力但有点神经质),可是又做不到……[12]
原文中使用的“blandishments”,指的是“(因有所求而)说的好话,讨人欢心”,也就是说奉承话的意思。这个词带有贬义,常用来形容女性轻浮和缺乏自尊。王译对原文进行了大胆干预,将这个词译为“好意”。这是一种激进手法,体现了译者的好恶和女性主义倾向。在“blandishments”的翻译中,译者不动声色的篡改行为强化了拉姆齐夫人的正面形象,弱化了其负面形象。拉姆齐夫人是传统女性的代表,品质优秀,温柔善良,无论在家里还是在客人面前,都是受人尊敬的典型,她对每一位客人都很友好,关心穷人,还经常去看望他们。在译者(读者)心目中,她近乎完美,如果翻译成“一片殷勤”“甜言蜜语”“奉承”等,显然有损她的形象,甚至是对她种种优秀品格的不认可。也许小说作者伍尔夫对这个人物确实有这方面的描写意图,想表现她的过度善良或在社交中善用心机。其实即使这样,也不一定有损她的形象,反而使她的形象更饱满,更真实。可是,作为女性译者,王家湘却不忍心让主人公受到哪怕一丁点儿的误会或误解,为了维护她的美好形象,她不惜曲解词意,甚或是作者的意图。显然,至少在这里,她达到了她的目的,也有意无意中体现了她的女性主义思想。
例2.It fortified him. It fortified him. He clean forgot all the littlerubs and digsof the evening...[11]
王译:书全部占据了他,使他坚强。他完全忘记了那晚所有琐碎的嘲笑和挖苦……[12]
总体上看,女性主义翻译家倾向于使用劫持策略的目的,是与父权世界抗衡,改善女性传统的弱势地位。此处译者把“rubs and digs”改写成了“嘲笑和挖苦”,是译者主体性的发挥。虽然作者这里并没有女性主义的表达,但译者却用“劫持”的翻译策略,表达了其女性主义思想。将孩子与丈夫之间的“小摩擦”译为“嘲笑和挖苦”,其阅读效果是,拉姆齐先生代表的男性不再凌驾于一切之上,反而受到了贬低,甚至受到自己孩子的嘲笑。
例3 ...zhe said, thinking that Lily’s charm was her Chinese eyes, aslant in her white, puckered little face, but it would take a clever man toseeit...[11]
王译:……她说道,心里在想莉莉的可爱之处是她那双中国式的眼睛,斜嵌在她白皙的皱起的小脸上,但是只有聪明的男人才能赏识。[12]
原文中的see,本意为“看见,看到;理解,明白”,这里译成了“赏识”。这样译的效果是,肯定了莉莉眼睛的美丽,突出了女性的魅力,表现了肯定和欣赏的态度。“赏识”意味着男性和女性处于平等地位,甚至女性比男性地位要高一点,男性以一种欣赏的姿态看待女性,意在表达女性应与男性享有同等的权利和社会地位。由此可见,译者的翻译有意无意中受到了自身女性主义意识的影响,在客观上达到了为女性发声,争取平等权利的效果。
王译《到灯塔去》的女性主义体现,除使用“增补”和“劫持”策略外,译者还运用了一些其他表达来体现其女性主义思想。作为具有女性意识的译者,王家湘一方面通过自己对作者及作品的理解尽可能忠实地传达原文的女性主义思想,另一方面,为提升女性形象,她还在原文中一些没有表现女性主义的地方体现了女性主义,通过发挥译者主体性,灵活运用其他翻译技巧和策略,将作者和译者的女性主义思想恰到好处地展现了出来。
例1.At last they has shoved her off, they had launched the lifeboat, and they had gotherout past the point-Macalister told the story;[11]
王译:最后他们把船推走了,他们放下了救生艇,把她推到了岬角之外——麦卡利斯特叙述着……[12]
在原文中,作者用“her”来代替“船”,是赋予“船”以女性主义意义的一种自觉行为,“船”在这里是具有象征意义的意象。译者将her忠实地译为“她”,这不太地道的汉语表达,却给读者留下了想象空间。瞿译将her译为“它”,看似很精确,也符合汉语的表达,却没能传达出作者的表达意图。还有一种更为通畅并更符合汉语表达习惯的译法是,将代词还原为实词,即将her译为“船”,但王译没有选用,显然,译为“她”译者是有所图的。相比之下,作者伍尔夫和译者王家湘的刻意表达,使读者看到了她们时时处处将女性形象展现在读者面前的女性意识。
例2.I respect you(she addressed silently him in person)in every atom; you are entirely impersonal.[11]
王译:“我尊敬你(她在心中默默对他说),全身心地尊敬你;你不自负。”[12]
这是一段莉莉的内心独白,虽然班克斯先生比莉莉年长,但译者却将莉莉对班克斯先生的称呼you译成了“你”,而不是“您”。这是一个平等的称呼,并没有将莉莉的位置放低,让她仰视班克斯先生。在中文里,“您”是敬语,其实在此处,将you翻译为“您”亦无可厚非,但是译为“你”,无形中让莉莉和班克斯站在了平等的地位上,提高了女性地位,凸显了女性形象。
我们认为,《到灯塔去》的译者王家湘的翻译实践有意无意中暗合了女性主义翻译理论的许多观点和策略,体现了其女性主义思想。在翻译中,她使用了“增补”“劫持”和其他一些体现女性主义翻译思想的翻译策略。这种有意识的创造性叛逆一方面是对原文女性主义思想的刻意表现,另一方面也是译者女性意识的体现。但是,尽管译者是女性,是具有女性主义思想的文学研究者和翻译家,但相较于西方女性主义翻译,她对原文的操纵并不明显,改动的地方也并不多,译文整体上是忠于作者和忠实原作的。因为在主观上,她并不像西方女性主义翻译家那样,有强烈的政治诉求,她不敢也不想颠覆传统的忠实翻译原则;在客观上,中国历史上缺乏真正意义上的女性独立运动,读者也并没有这方面的期待,太大的改动是不能被编辑和读者接受的。总之,王家湘的翻译实践,基本代表了大部分中国具有女性主义意识的译者的做法,他们有表现女性主义思想的想法和努力,但使用的策略和表达方式却相对传统、含蓄和温和,不像西方女性主义译者那么激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