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威廉·戈尔丁作品中的混沌书写

2022-11-23 05:26周彦渝王爱菊
关键词:秩序

周彦渝,王爱菊

(1.武汉大学 国际教育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2.武汉大学 外国语言文学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2021年10月5日,诺贝尔物理学奖授予了真锅淑郎、克劳斯·哈塞尔曼和乔治·帕里西三位科学家,以表彰他们在复杂物理系统方面所做出的杰出贡献。复杂系统是混沌学(Chaos)的一部分,是当代科学发展的前沿领域。事实上,这已不是科学家第一次因混沌学的突破而登顶诺贝尔奖,早在1977年,比利时物理化学家伊利亚·普利高津因提出混沌系统中的“耗散结构”而荣获诺贝尔化学奖。追溯历史,混沌研究最早始于19世纪末:1889年俄国女数学家卡瓦列夫斯卡娅提出度量小偏差增长率平均值的概念,1890年庞加莱在天文学上观测到“三体”问题,都是对早期混沌学作出的贡献。20世纪60年代,美国气象学家洛伦兹提出“蝴蝶效应”模型,标志着混沌学的正式确立。作为与相对论和量子力学齐名的20世纪三大科学突破之一,混沌学不仅对科学产生了重大影响,还渗透到了人文社会科学领域,为推进人类的整体认知提供了崭新的思路。

威廉·戈尔丁是20世纪英国小说家,于1983年荣获诺贝尔文学奖。戈尔丁的创作高峰期是20世纪中期,一系列流传于世的佳作皆诞生于此间,这恰逢混沌学勃发兴起之际。以往对戈尔丁的研究多聚焦于人性与道德领域,戈尔丁也被学界冠以“道德悲观主义者”的称号。关于戈尔丁混沌书写的研究,虽有西方学者提及,如詹姆斯·吉登认为《蝇王》中的小家伙们“经历了混沌”[1],印度学者巴塔查吉认为戈尔丁的小说中“一旦秩序被打破,就只剩下黑暗与宇宙混沌”[2]14,但大都一带而过,未见深入系统的成果。事实上,戈尔丁对混沌学颇感兴趣,曾在数次重要的采访中兴致盎然地谈及混沌,虽并非长篇大论,却言简意赅地点明了混沌学的主旨要义,并将混沌理论有机融入了文学创作之中。因此,探讨戈尔丁文学创作与混沌学的关系,无论对于混沌学学科互涉的推进,还是从新视角宏观把握戈尔丁小说的主题意蕴,都有着不可或缺的价值。

一、混沌中有序与无序的交互

戈尔丁对混沌学有着敏锐的感知,早在20世纪50年代末,就曾在采访中谈及混沌学。1958年,戈尔丁接受了欧文·韦博斯特(Owen Webster)的采访。韦博斯特将此次采访命名为《与混沌共生》(LivingWithChaos),并于1958年3月发表在《书与艺术》杂志上。在采访中,戈尔丁提出,现代人最基本的问题就是要“学会无畏地生活在自然存在的混沌之中,而不必强加人为的模式”,并用到了“Cosmic Chaos”一词来形容人类的基本状况[3]56-7。此后,Cosmic Chaos被学者们频繁引用,如苏巴拉奥认为戈尔丁将宇宙显现为Cosmic Chaos[4],巴塔查吉认为戈尔丁小说人物拒绝承认Cosmic Chaos[2]6,弗里德曼甚至将Cosmic Chaos当成其专著第五章标题的一部分[5],等等。

戈尔丁使用Cosmic一词来定性Chaos,可谓精妙,以一个单词凝炼了混沌的两个基本特征:其一是混沌的普遍性,cosmic意指“整个宇宙的”,表明了混沌在宇宙空间从宏观到微观无所不在的特性。其二是混沌的矛盾性,cosmic的名词形式是cosmos,来源于希腊词kosmos。在希腊文化中,kosmos所指代的宇宙,不是一个万物混沌一体、没有分化的宇宙,而是一个混沌开天辟地之后、秩序井然的宇宙。《牛津哲学词典》将cosmos定义为:“整个世界,尤指被秩序和规律所支配的世界。”[6]因此,Cosmic Chaos既是“宇宙的混沌”,也是“有序的混沌”,以“悖论修辞法”(paradox)点明了混沌中有序与无序对立统一、相互交织的运行机制。

的确,混沌是一种有序的“混乱”。混沌系统是一个远离平衡的开放系统,在这个系统中,物质之间彼此关联,做着看似随机、无规则的运动。但大量的无序运动之后却表现出一种近似的周期性;接着,周期性会被打破,新的混沌产生;之后,系统将再次通过物质间的涨落、分叉形成新的周期,达到新的平衡。普利高津将这种混沌系统的运行称之为“自组织”(Self-Organization)[7]。英国数学家伊恩·斯图尔特认为,混沌的运动类似于“螺旋环:混沌让位于秩序,秩序又产生新形式的混沌”[8]。

现代控制论进一步揭示出了“有序”与“无序”是如何在混沌系统中交互进行的。具体来说,混沌系统通过“正反馈”(positive feedback)和“负反馈”(negative feedback)的互相调节,而形成了自稳定、自融合的运行方式。正反馈可以“将效果放大”[9],如动物种群数量的无限上涨、麦克风和扬声器合力将声音无限放大。负反馈逆向而行,可以“将活动抑制或控制在一定范围之内”[9],如空调的自动调温器自动关闭制冷系统、人体出汗以降温。正反馈驱使系统向目标运行,但持续正向运行的结果将导致系统失控、崩溃和无序;负反馈通过抑制系统的过度正向运行而生成自稳定的内在规律,从而使系统平衡稳定。

正反馈与负反馈的运行模式,正是《蝇王》中混沌的运行机制。有学者指出《蝇王》中包含着“中国式‘阴/阳’的‘白中有黑,黑中有白’”[10]的存在方式。“阴/阳”模式是中国古代《易经》中“八卦”的自组织运行模式,混沌跨学科研究专家海尔斯认为《易经》八卦的阴阳与西方的混沌科学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其中隐藏着无序与秩序的相感交替、互化统一,消解了西方科学“秩序—无序”二元对立的思维[11]。阴与阳、正与负互相渗透、交感运化、融为整体,任意一个单向膨胀都将使系统无法运转而终结其生命力。《蝇王》中正反馈与负反馈的相互调节,不仅存在于自然之运转、物质之形成,且内隐于秩序之构建、成败之机理,从物理世界延伸到了人类社会。

首先,《蝇王》的自然风景中暗藏着正反馈与负反馈相互调节的玄机。首先是环绕海岛的茫茫大海。戈尔丁多次描写海潮,并着重刻画了海潮的“涨落”,如“海水撞击在岩石上,如翻滚的开水般发出阵阵咆哮。似乎都感知不到波浪的经过;仅有此刻长长的潮落(fall),潮涨(rise),又潮落(fall)”[12]93;又如“与其说大海在滚滚向前奔涌,不如说整个大海都在一涨一落(rise and fall)”[12]97。这种涨落,从科学的角度解释,是由于海水受到月相引力变化的影响,通过正反馈与负反馈机制自相调整的结果。其次,岛屿本身也是正与负、阴与阳相结合的存在。在小说的前半部分,岛屿风光旖旎:有如梦如幻的“海市蜃楼”,有“宁静环礁湖的保护”,“孩子们做梦都梦到了被救”[12]97;然而,从第七章开始,当孩子们深入岛屿腹地去寻找“野兽”之时,他们才发现原来岛屿还有背面,而在背面,“景象有着天壤之别”,大海“野蛮而愚笨……面对着这茫茫无边的隔绝,孩子们觉得束手无策,觉得孤立无援,觉得心灰意冷”[12]97-8。从海洋到陆地,从潮涨潮落到阴阳岛屿,戈尔丁从宏观的角度呈现了一个混沌的大自然,这既呼应了cosmic chaos的理念,也以自然的混沌为底色,强化和衬托了小说所着力表达的社会的混沌。

其次,混沌暗藏于文明的象征物“海螺”。海螺象征着岛屿上的至上权力,它只能由孩子们之中的“首领”持有,孩子们都要“遵守海螺的召唤”[12]49;海螺负载着庄严的仪式感,代表着民主、文明和秩序,吹响海螺意味着要召集会议,在会上,只有手持海螺者才能发言,而发言者也会挥舞着海螺,吸引大家的注意。有关海螺象征意义的研究不胜枚举,但鲜有人探究为何戈尔丁精心挑选了“海螺”而非其他物品来代表小说中的秩序。小说对海螺的外形如此描写:“壳长18英寸,略微呈螺旋状扭曲,表面还有精致的凸起纹理。”[12]9海螺的“螺旋状扭曲”(spiral twist),正是生物学中混沌机制的运行结果:“螺旋”形状由海螺母体DNA生成,DNA输入螺旋外观生成规则且可被无限复制,螺旋因此而呈现出强烈的结构意识与秩序感。然而,螺旋的规整之中,又处处都透露出差异性和多样性,由于壳的生长是由外套膜分泌物所致,所以在螺旋复制过程中由于分泌不规律而产生了颜色深浅、生长快慢、图案模式的差异性。有序的螺旋与无序的细节内构相交、运化相合,才呈现出海螺外形整齐划一而又丰富多彩的和谐共生。微生物学家路易·巴斯德称螺壳“用不对称打破对称,正是生命的本质特征”[7]163。因此,海螺所代表的秩序并非一元的秩序,而是一种多元的秩序,是秩序与无序、理性与本能通过矛盾和冲突辩证生成的。

戈尔丁对自然混沌的书写,最终旨归是探讨社会的混沌。《蝇王》采用了戈尔丁最擅长的二元对立叙述手法,不仅岛上男孩们可以被正负分明地分成“文明”与“野蛮”两组,且成员的背景也充满了文明之“正”与野蛮之“负”的张力:如由杰克领导的野蛮人,在登岛之前都是教堂唱诗班的孩子,表面的野蛮之下是一颗被宗教伦理熏陶过的内心;由拉尔夫领导的文明人却大都是一群小家伙,尚未受到文明的教化熏陶。深层的规则与表层的混乱、表层的秩序与深层的无序交织涌动,构成了一个由人组成的混沌世界。除了人员的构成,两组孩子之间的几次冲突也巧妙地体现了正反馈与负反馈的相互调节:正反馈是大家在“得救”的终极目标驱使下积极主动地建构岛屿秩序;负反馈是在动物本能的冲动下对秩序的抛弃。比如,猪崽子提出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盖木屋”,拉尔夫率领孩子们积极参与辛勤工作,而杰克却提出“咱们需要肉”;拉尔夫认为“我们能干的最好的事就是使自己得救”,主张要生起烟火作为求救信号,杰克却说:“我倒先想逮头猪。”[12]36-44拉尔夫冷静克制,是纯粹理性的代言人,但拉尔夫直奔目标的“正反馈”,每次都被杰克本能冲动的“负反馈”阻碍拨回。二人如同环环相扣的齿轮般,通过摩擦和咬合推动着彼此运转,形成了一种兼顾理性和本能的自发秩序。弗洛伊德在《文明及其不满》中指出,文明建立在对本能放弃的基础上,但同时认为“人无法完全掌控……作为自然一部分的身体器官”[13]33,逻辑上默认了本能与文明在对立中妥协共生。为了表现秩序与本能双方的融合,戈尔丁多次使用“圆形”(circle)组织小说中的重要活动,circle一词出现30次之多:如开会时围成圆环,打猎时围成圆环,火苗点燃在一块圆环形的林中空地。这隐喻着正与负的冲突不是一方的绝对消失,而是如同八卦之中黑白阴阳所组成的“圆”一般,黑中有白,白中有黑,循环往返,相互转化。正如杰克在林中独自狩猎时,有一种直觉:“你不是在打猎(not hunting),而是在被打猎(being hunted),好像丛林中一直有什么东西在你身后。”[12]43“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天地万物均处在丝丝入扣、相互制约的自然之环中。因此,当拉尔夫吼出“规则是我们拥有的唯一东西”[12]79时,已注定了拉尔夫的失败。他忽略了“人”作为自然之子错综复杂、多样多元的构成。一味用文明与规则压抑人的本能与欲望,就如同混沌系统中的正反馈机制被无限放大一样,最终规则将被自我反噬,导致系统的极端和崩溃。

二、混沌对一致性的打破

距离第一次采访十二年后,戈尔丁从“一致性”(Unity)的角度进一步论述了“混沌”。“一致”与“有序”(Cosmic)有着意思上的相似与连续,但“一致”更进一步延展和加深了“有序”的内涵。1970年,美国佐治亚州立大学英文系教授杰克·拜尔斯与戈尔丁进行了一次被称之为“好友间谈话”的访谈,并以《访谈:与威廉·戈尔丁的对话》为书名出版。访谈中,戈尔丁对科学小说、科学与文学、理性主义等问题系统深入地发表了见解,为研究戈尔丁与科学的关系提供了翔实的资料。拜尔斯的问题以“一致性”出发,戈尔丁的回答却以“混沌”为落脚点。戈尔丁认为,人类最普遍的信念,就是对“一致性”的信念,也就是说“在不同的现象之间找到联系”或“将所有事物进行规整”的追求,“一致性”是人类的“至上需求”(Overriding Necessity)。然而,此处他话锋一转,说道人类所处的真实状况并非“一致的”,而是一种“混沌的生存状态”,并且“这种混沌才是我们真正生活于其中的状态”。他进而解释道,“就如同植物的趋光性一样”,植物会朝光生长,会向光蔓延,但始终无法触及真正的光源[14]101-2。戈尔丁的意思是,人类亦如植物寻光般,会在混沌之中寻找万物的一致规律。然而,这只是人类的自我需求,是人类永恒的精神向往,带着强烈的乌托邦倾向。宇宙的真实面貌依然不能被“一致性”所定义,永远是复杂、异质、多样,是混沌的。他在其作品中植入混沌以打破“一致性”,以此表达对寻求“一致性”的传统之下人类混沌的真实状况的思考,从而跨越人类理性的局限。

“一致性”是传统科学规律的基本特征,其内涵可从两个层次进行理解:其一,一致性不同于cosmic chaos中有序与无序的辩证统一,它指的是纷繁复杂的世间万物皆服从于抽象、纯粹、确定的科学规律,规律可被反复验证,可放之四海皆准;其二,规律本身遵循着因果相随、逻辑一致的原则,是一种简单的、线性的关系。17世纪的近代科学革命中,牛顿开创了一个“一致性”的经典科学体系。他研究并总结了力学三大原理,展示了上至天体运行,下至地球万物,都遵循着相同的运动定理。整个宇宙如同一架复杂精密的机器,在牛顿力学原理的支配下,井然有序地运行。牛顿的拥趸者拉普拉斯,在牛顿机械运动论的基础上提出了因果“决定论”,指的是根据一条完美的科学定律和宇宙某一时刻的完整信息,就可以准确推算出宇宙过去和未来任何时刻的状态,他在《概率的分析理论》一书中说道:“我们应该将宇宙看成先前状态的结果,之后状态的原因。”[15]混沌学却揭示一致性的科学规律并不能绝对概括事物运行的复杂机制,还原了世界随机、偶然的本相。正如海尔斯所言:“混沌理论表明,牛顿机制的适用性比拉普拉斯假设的要有限得多。”[16]15

用混沌打破规律的一致性,在戈尔丁最早的文学创作中就已得到体现。1934年,麦克米伦出版社精选了6位新锐诗人,发行了“当代诗人”系列丛书,戈尔丁的《诗集》(Poems)位列其中。一直以来,学界焦点都聚集于戈尔丁的经典小说,忽略了早期《诗集》为其文学创作奠定的基调。其中一首名为《蒲柏先生》(Mr.Pope)的诗(1)本文所引用的《蒲柏先生》(Mr.Pope)原文是英文版,中文版是本文作者所翻译。,通过引入混沌而揭露了科学规律一致性的理想化色彩,还原了世界荒芜混杂的本来面貌:

Mr.Pope walked in the park——蒲柏先生漫步于公园——

Trim rows of flowers 排排花儿修剪得整洁

Embroider’d the well-ordered dark 镶嵌着井然有序的阴影之边

Where marched the marshalled hours. 流淌着次序分明的时间。

The trees stood silent,two by two 树儿两两静默站立

Pagodas lifted up their heads 宝塔头颅高高扬起

From neatly weeded laurel-groves 从杂草除尽的月桂树丛

And well-spaced flower beds. 和间隔整齐的花坛中起。

Then down a quiet gravel path——再沿着安静的砾石小路走下去——

For Mr.Pope eschewed the sod 因为蒲柏先生避开了草皮

The gentlemen pursued his way 这位绅士继续前行

To raise his hat to Mr.God. 脱帽向上帝先生致敬。

“Dear Sir,” he said,“I must confess” “亲爱的先生”,他说道,“我必须承认

This is a chastely ordered land, 这是一片井然有序的土地,

But one thing mars its loveliness, 但是有一件事破坏了它的可爱,

The stars are rather out of hand 星星们有点失控了

“If they would dance a minuet “如果他们能跳着一支小步舞曲

Instead of roaming wild and free 而不是自由狂野地漫游来去

Or stand in rows all trim and neat 或者整整齐齐地站成一排

How exquisite the sky would be!”[17]天空将是多么美丽!”

戈尔丁在此诗中超越时空,巧妙地安排了一位科学的代言人:18世纪英国最伟大的诗人亚历山大·蒲柏。18世纪是英国历史上的“理性时代”,此时的英国,科学技术突飞猛进,人们发现自然的种种未解之谜都可以用科学规律来一一破解。蒲柏是18世纪杰出的启蒙主义者,他积极地弘扬科学理性,启蒙民众。同时,蒲柏也是牛顿的崇拜者,他曾作诗:“大自然和自然法则隐藏在黑暗之中;上帝说:‘让牛顿去吧!’于是便有了光。”这首诗讴歌了牛顿对于建构科学秩序的伟大功勋,成为了牛顿的墓志铭。在诗的前三节,戈尔丁以蒲柏的视角,呈现了一个牛顿经典科学规律管控下的理想世界。首先,在第一节中,“井然有序的阴影”“流淌着次序分明的时间”两句,将场景定位于牛顿的绝对时空之中。正如牛顿在《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中所写“绝对的、真实的、数学的时间,其本身的性质与任何外物无关,它均匀地流动,也可以被称之为‘持续’”[18],说明了时间存在的绝对性和时间运行的匀称性。其次,在这个绝对存在、均匀分布的时空当中,万物都遵循着一致的法则,展现出整齐有序的状态。如花草树木皆齐整美好、亭台楼阁皆各守其位等等。世间一切都有章可循,有法可依,这正是牛顿机械论宇宙观的缩影。

然而,第四节和第五节中,“混沌”突然闯入蒲柏的视野,是诗的高潮。在此,戈尔丁又独具匠心地设计了蒲柏与上帝的对话。之所以要引入上帝,是因为18世纪的自然神论思想认为:“在上帝创造了这个复杂而有序的宇宙之后,便不再干预自然,允许自然按照这些完美、不变的法则自行运行。”[19]蒲柏所崇拜的牛顿被誉为“上帝的管家”,在上帝隐退后发现了世界运行的秘密。因此,上帝才是所有规律的总设计师,是世界运行的“第一因”,而牛顿只是规律的发现者。然而在此诗中,似乎上帝创造的这个世界,却并非像牛顿的力学法则所展示得那样完美一致。蒲柏先扬后抑,赞扬了“这是一片井然有序的土地”;但紧接着,蒲柏就向上帝诉说,唯有星星运行的轨道一片混沌,不受世间法则的管辖约束,在夜空中“狂野自由”地随意漫步。

此处星空混沌的书写,看似戈尔丁信手拈来,却巧妙地契合了混沌学研究的最早发现。19世纪末,科学家计算出地球绕日运行轨迹完美符合牛顿运动方程式,然而,若将月球引力计算在内时,地球绕日轨道的计算就会受到干扰而无法确定,日、地、月三者的轨道运行问题形成了一个困扰科学界的难题,称之为“三体问题”(Three-Body Problem)。三体问题后来泛指任意三个或三个以上的天体运行的轨道问题。1890年,数学家庞加莱指出牛顿的方程无法解决三体问题,发现了确定性动力系统中存在着不确定性。庞加莱的发现“打开了一扇牛顿力学所没有预见到的世界的窗户”[16]2,标志着科学界正式打开了混沌研究的大门。戈尔丁此诗通过描写星星运行轨道的混沌无序,呼应了天文学的“三体问题”,展示了宇宙脱离经典科学规律一致性的全新画面。这颠覆了以蒲柏为代表的新古典主义者对秩序、理性、精确的追求,揭示出牛顿规律范式的有限适用范围,表明了尽管人类可以对地面之物强加规律,但浩瀚无垠的宇宙却无法被人类所设计的规律所统领,因为混沌才是宇宙之本性。

詹姆斯·贝克在评论此诗时指出,诗中以蒲柏为代表的“理性人物无法忍受自然的明显混沌”[3]。的确,蒲柏所处的18世纪,是人类理性觉醒的时代。人开始“为自然立法”,开始用科学规律实施对自然的宰制和盘剥,这成为一系列现代性问题的根源。戈尔丁以混沌为突破口,揭露人类理性并非万能,科学规律并非完美,破除了以理性力量去评判一切,以科学规律去衡量一切的现代性“神话”。作为戈尔丁最早的文学创作,此诗早于第一部小说《蝇王》20余年。但此诗对人类理性的批判、对科学秩序的反思,却成了戈尔丁小说创作中所固守的稳定价值核心,串联起其所有作品的历时性有机关联。不管是《蝇王》中为荒岛强加秩序的拉尔夫,还是《品彻·马丁》中以死后之思建构物理世界的马丁,不管是《自由落体》中寻求生活“模式”的萨米,还是《继承者》中凭借强大工具理性取得生存胜利的新人,似乎都是蒲柏的“后裔”,最终迷失在理性秩序解体、文明错乱崩塌的混沌之中。

三、混沌的非线性复杂效应

“一致性”是一种因果相随的简单线性关系,而混沌系统的别称是“非线性复杂系统”(Non-linear Complexity)。1982年,在詹姆斯·贝克的访谈中,戈尔丁第三次谈混沌。他从“进化论”的角度,侧面谈到了混沌的“非线性复杂”,补充说明了混沌在打破一致性之后所呈现的最终效应。贝克是戈尔丁研究的资深专家,在深入研读并融会贯通戈尔丁的所有作品后,贝克多次问道其小说中的宇宙活力是来自“混沌”还是来自某种“模式”?宇宙和进化是否有一种模式,还是仅仅来自女性生殖力所带来的混沌?戈尔丁说道:

至于进化的混沌,我不知道“混沌”是否被允许用在这。如果你相信进化论,那么在我看来,你相信的是一种模式,一种以僵化著称的模式。我觉得达尔文对进化论的解释是不充分的,这就像看到夕阳就会说:“哦,有人划了根火柴。”我当然承认进化论似乎也是行得通的,但是,举例来说,就我所知,没有任何一种突变是朝绝对有利的方向变化的。绝大多数的突变似乎是对这个物种更加不利。我感觉似乎某处有个螺丝松了。……在我看来它是不相称的:所谓的机制和结果似乎不匹配。就像往老虎机里投一分钱,你就可以从里面拿出一件皮大衣或者一台铁路机车。……你可以通过这个简单的,过于简单的机制,得到这种近乎奇迹般的多样性和复杂性。……在我看来,这就是“混沌”。整洁划一的方案远远不够,我只看到了“混沌”[20]141。

此番发言中,戈尔丁先“破”再“立”,通过批判进化论的两个不尽合理之处而导向了混沌。首先,进化方向并不必然沿着确定的目标去累积优势,而是随机偶然、不受意志主宰的。另外,物种演变机制复杂奥妙,这并非进化论“简单划一的方案”可以解释。生物演变由单到多,由简入繁,呈现出“机制和结果不相匹配”。恰好,这种“不相匹配”就是混沌非线性复杂系统的核心特征:在线性关系中,因果一致,多大的因导致多大的果,因与果之间是匹配和等量的;但在非线性复杂系统中,因小果大,微小的因导向了一个巨大的、复杂的果,因与果之间是不匹配的。非线性复杂效应最经典的案例当属“蝴蝶效应”。1962年气象学家爱德华·洛伦茨在复核气象模型时,将输入的数据由保留小数点后6位数缩减为3位数,然而输出结果却膨胀出巨大的差异。他据此提出“蝴蝶效应”命题,即巴西的一只蝴蝶扇动翅膀可能引起德州的飓风。这表明初始值偶然的微小差异经过逐级放大,将呈现超出预料的复杂局面。

戈尔丁的作品大都呈现了世界非线性复杂的开放图景,他曾说:“在我所有的作品中,我都提出了宇宙的一种形状,它可以解释所有的事物”,这种形状就是“宇宙的复杂性”[21]。“复杂”正是小说《教堂尖塔》中反复提及的一个词,如“这是一个比你想象的要复杂得多的问题”[22]39,“语言不足以表达。这其中的复杂”[22]161,“复杂,交织,吞没,摧毁,扼杀一切…无法在这种交织复杂之中追根溯源”[22]187等,说明“复杂”正是小说着力呈现的一个主题。

事实上,《教堂尖塔》中暗藏了两个非线性复杂系统。第一个复杂系统是尖塔。尖塔的存亡系于一颗“钉子”。科学家在解释非线性复杂时,大都会引用英国《鹅妈妈童谣》中一首广为传唱的民谣,《教堂尖塔》对此诗进行了全文引用:“钉子丢,马蹄卸;马蹄卸,战马蹶;战马蹶,战士跌;战士跌,战事折;战事折,帝国灭。”[22]171钉子隐喻着复杂系统的初始值,复杂系统对一颗微不足道的钉子高度敏感,钉子缺失,有可能导向系统的崩溃;反之,找回钉子,系统或可保全,可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小说中,大主教乔斯林不顾地基不稳的事实,坚持修建一个高达400英尺的尖塔。在竣工之际,尖塔却“像桅杆一样摇摇晃晃”,“梁柱被压弯”,“锥体破裂”,碎木片、尘埃、碎石纷纷坠落,似乎在散架[22]152-3。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乔斯林爬上了摇摇欲坠的尖塔,将一颗钉子钉入。瞬间,奇迹发生了,似乎一切都停止了摇晃,碎片也停止了坠落,乔斯林说道:“全是因为钉子缺失了。”[22]171这虽然是一颗普通的钉子,但小说每每提及钉子(the Nail/It)都要将首字母大写,一来强调这是一颗象征信仰的神钉;二来凸显正是由于钉子的钉入,才引起了尖塔内部一系列复杂的结构调整,保全了一个即将解体的庞然大物,彰显一个微弱差异带来的巨大反应。

第二个复杂系统是“建塔”这一事件。乔斯林修建尖塔的初衷源于一个“幻象”,主在这个幻象中向他显示了修建尖塔的荣耀。小说强调,幻像是个“决定性的开端”[22]9,是启动复杂程序的初始值。之后,这个初始值带来了一系列意想不到的连锁反应,乔斯林因建塔而荒废了教堂的事务,并欠下了债务,这招致了神职人员的不满,乔斯林因此被起诉调查。最后,他在压力之下病倒,直至丧生。幻象为他带来了灭顶之灾。他曾自我反思:“刚开始一切很简单……我有一个幻象……然后,复杂化进程开始了。最初是一颗小绿芽,再是缠绕的藤蔓,再是树枝,最后一片混乱。”[22]162幻象如同一颗小种子,长出了盘根错节的藤蔓,与周遭一切纠缠环绕,周围人的命运也随之改变。如负责建塔的建筑商罗杰卷入了一场始料不及的婚外恋,罗杰婚外恋的对象古迪因难产而死亡,两条生命牺牲,两个家庭解体,这些都与乔斯林最初微弱的幻象不无关系。个体的命运被偶然性主宰,一次因缘际会彻底改变了人生轨迹。整个人生就是一个非线性复杂系统。

《教堂尖塔》没有止步于描述非线性复杂的表面现象,更探讨了非线性复杂效应发生的深层原因。在非线性系统中,复杂现象产生的原因在于整体大于部分之和,整体不是部分之间的机械拼凑;元素既自成系统,又互成体系,元素与元素之间建立了某种有机关联,在元素进行运动之时,将各种小的差异累积起来,并逐级放大,导致系统涌现出整体性和复杂性。这与传统科学的“简化法”(又称“还原法”)(Reductionist)是背道而驰的。简化法将物体拆分为几种基本元素,如原子、中子、粒子等等。然而,简化法却无法解释在一个系统中,单个个体的行为如何导致了整体性的复杂变化。粒子物理学博士米歇尔·沃尔德罗普在所著的《复杂》一书中写道,科学家“在花了三百年的时间把所有的东西拆解成分子、原子、核子和夸克之后,他们最终像是在开始把这个程序重新颠倒过来。他们开始研究这些东西是如何融合在一起的,形成一个复杂的整体”[23]。戈尔丁同样批判过“简化法”,认为达尔文的简化法“用一堆理性证据来解释生命的无限神秘”[24],无法承载生命的广博繁多。因此,在复杂系统中,是元素之间整体性关联的机制在起作用。

同理,“尖塔”这个复杂系统的运行也依赖各个元素之间的有机关联。首先,在塔的内部,“圆拱上的石块沿着弧线聚合在一起”“每一个圆拱下都有窗户,将他们连成一片,向上、向周围延伸”,“透明的窗户成为整体的一部分”,但只有尖塔才是“唯一的杰作”[22]98。各个部件内构相交,紧密协调,以致乔斯林在准备插入钉子时,发现“一根缆绳的松懈会带来另外一根缆绳的拉紧”[22]154,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一子入而满盘活”,这正是小钉子能拯救巨大尖塔的原因。其次,塔本身也是更大整体的部分。乔斯林曾爬上尖塔,“望向尖塔以外的世界,发现尖塔已经改变了自然”,在自然之中,“尖塔就如同一个弯曲的碗”,而尖塔四周“所有以英尺为单位分隔,靠理性连接起来的一片片地域,事实上都是整体的一部分”[22]87,显示出系统内部的元素既可自成一体,又可构成更高一级,以此类推,无穷无尽。这说明尖塔所处的宇宙也是一个有机关联的复杂系统,每一个小小的改变都将给宇宙带来全局性、深层次的变革。另外,建塔的工人也是一个复杂的整体。其实,工人个体的素质鱼龙混杂:“他们是杀人犯,凶手,暴民,骚乱者,强奸犯,臭名昭著的私通犯,鸡奸犯,不敬神者,或更糟糕的。”[22]161但是,不管个体是如何地“坏”,通过个体间的协同,个体与整体间的相互约束,建塔过程形成了全息化运动,最终整体地涌现出了象征着至高无上的信仰的尖塔。正教与异教,虔诚与腐败,神圣与亵渎,正义与卑劣,已界限模糊融为一体。小说用“结成网”来形容所有建塔人员之间的关系,突破了线性关系中元素的单维度关联。

最后,非线性复杂的结果也是开放、不确定的。尖塔的修建到底是成功还是失败,也复杂得充满争议。中文版的封后记认为尖塔“结果当然是一败涂地”[25]。然而国外学者却认为尖塔“是一个巨大的奇迹”[26],“尖塔最后依然伫立,虽被损坏但依旧美丽”[27],呈现出了复杂结果的不确定性。学者泰格尔如此评论《教堂尖塔》的当代警示:“迫切需要在离散的现象间找寻关联。《教堂尖塔》正是以这个悖论作为主题:它激起了一个多元的、混杂的、繁复的世界。”[28]个体“小我”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甚至一个起心动念,都将对宇宙“大我”产生不可估量的影响。

戈尔丁小说呈现的是混沌的世界,这超越了传统科学的逻各斯中心主义,颠覆了经典科学的简单秩序性和因果一致性,揭开了世界复杂、开放、非线性的本来面目。经过二战后秩序的重建,及后现代哲学对科学理性文明的反思,人们逐渐认识到确定性和必然性的科学规律无法解释大千世界的复杂性和开放性,远离平衡态才是自然界和人类社会的常态。因此,戈尔丁反思将确定性规律强加于社会秩序而带来的被理性规律所反噬的现代性悖论,其作品带来的启发是,与其将规律强加于自然,抗拒自然所带来的不确定性,不如展开与自然的“新对话”,接纳不确定、偶然、无序中所蕴含的更多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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