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20世纪以来钢琴教学法的重要成果与前沿动态（下）

文/ 杨丹赫

钢琴教学法在美国的前沿动态

1. 钢琴教学法大会平台的崛起

上节中笔者提到， 全美钢琴教学法大会（NCPP）在20世纪80年代为高等院校建立专业钢琴教师培养体系作出了最为核心的贡献。进入21世纪，高校钢琴教学法学科日益成熟，全美钢琴教学法大会开始承担新的职责，成为高校之外的钢琴教育学术交流平台。大会平台欢迎社会上各层次的钢琴教师参与其中，包括高校钢琴教学法与钢琴演奏师生、独立工作室钢琴教师、学校音乐教育者、钢琴教材编写者与出版商、乐器厂商等多元群体，提供各类钢琴教育相关的学术与音乐会活动，包括嘉宾主题演讲、专家小组报告、现场教学展示、工作坊、研究海报展示等重要环节，成了社会层面钢琴教师教育的大本营。

目前，在美国钢琴教学法界最知名、活跃度最高、影响力最广的两个大会平台分别是全美教师协会（Music Teachers National Association）下属的“全国钢琴集体课与钢琴教学法论坛”（National Group Piano and Piano Pedagogy Forum，以下简称GP3）与弗朗西斯·克拉克键盘教学法中心下属的“全国键盘教学法大会”（National Conference on Keyboard Pedagogy，以下简称NCKP）。这两个钢琴教学法大会组织均于21世纪初建成，且均以两年一度的频率举办大会活动，年份上彼此交错，形成了美国较为平衡的全国性钢琴教学法大会生态。

大会平台之所以对于美国钢琴教学法学科有着举足轻重的支撑作用，笔者认为主要原因在于钢琴教学法大会是一个受众群体包容性强、议题内容丰富且实践性强、关注前沿创新成果的教育平台，与高校中系统、完整、专业化的钢琴教学法课程彼此互补。笔者通过统计GP3与NCKP大会在过去20年间的10次大会的各板块中超过20分钟的主题报告，发现两个大会主要涉及高校钢琴教学法建设、钢琴教学研究、钢琴教学与交叉学科、钢琴教师职业发展这四个主要板块㉘，其中除了高校钢琴教学法板块需要参与者具备高校教师身份，其余板块均向所有钢琴教学界同人开放。

教学研究板块最能体现个体钢琴教师的原创教学思路，其主题报告或讨论分年龄、分程度的不同教法（如针对幼儿、青少年、老年学生的特别教学策略），或研究有效钢琴教学与练习的具体技巧（如如何准确告知学生在家练习时的标准和期望、元认知理论对高效练习的帮助、家长在成功学琴过程中的角色），也追求更高标准的钢琴演奏中提高音乐性和演奏技巧的各类策略（如帮学生发挥想象，从而理解传统古典曲目中的思想与情感、抓住低音线条中的和声结构与节奏律动）。这个板块包含了一名钢琴教师在职业教学生涯中几乎可能遇见的所有教学细节问题，内容丰富且具备高度的实用性，因此这也是钢琴教学法大会中最受关注的会议活动之一。

钢琴教学与交叉学科板块是美国钢琴教学法最前沿、最具有跨学科精神的“实验性”园地，其中涉及内容已经不单单在于具体钢琴教学的“一亩三分地”，而广泛关注了钢琴教学的历史人物与史实研究、合作/合奏钢琴的教学与实践、特殊需求的钢琴学生、音乐教育与公民教育及社会公平公正问题等。由于篇幅所限，笔者在此简要讨论特殊需求学生与钢琴教育的关联。在笔者赴美访学期间，深刻感受到美国教育者已经将对“弱势群体”的关注提升到了较高的位置，对社会经济地位较低、身体残障、智力障碍以及罹患精神疾病的人群都有针对性的关注，而这些关注也从社会福利的层面渗透到了音乐教育乃至钢琴教育之中。美国南卡罗莱纳大学（University of South Carolina）的钢琴教学法教授司考特·普莱斯博士（Scott Price）在特殊钢琴教育上处于学科先锋的地位，他亲自创立了专门服务残障特殊人群的卡罗莱纳“生命之歌”特殊音乐教育机构（Carolina LifeSong Initiative），帮助患有自闭症、多动症、发育迟缓、视力听觉障碍、唐氏综合征等疾病的特殊学生学习钢琴与音乐㉙。作为美国特殊钢琴教育的代表人物，他近十年来多次登上NCKP大会的示范教学舞台，亲手演示自己与自闭症琴童的沟通与教学。在笔者亲历的2019年NCKP大会中，他强调每个自闭症患儿的语言表达、情绪管理与智力水平均不相同，决不能用同一个教学模式简单套用，而必须因人而异、酌情设置教学进度，但共通之处是需要教师作为教学过程的主要引导者，需要营造稳定、友善、鼓励性的教学环境，教学流程需要有固定顺序，教学用语必须简明清晰，让自闭症患儿在钢琴课中获得安全感和自信心㉚。在普莱斯博士的带领下，南卡罗莱纳大学成了美国钢琴教学法项目中在特殊音乐教育上有突出研究与实践的高校。可以说美国的特殊音乐/钢琴教育绝不仅仅是钢琴教师自身教学技能的拓展，更是对社会边缘人群的深入关注与人文关怀，是音乐教师这个职业对于社会的重要回馈，对于我国独立钢琴教师而言也有重要的参照作用。

钢琴教师职业发展板块对于国内的钢琴师生而言尚属新鲜的领域，但美国钢琴教学法从20世纪80年代的NCPP大会就开始将“钢琴教师职业发展”作为教学法领域的重要研究对象㉛，明确了钢琴教学法专业以培养优秀的独立工作室钢琴教师为主，因此需要尽早建立专业化、规范化的独立钢琴教师成长通道。在钢琴教学法大会中，“企业家精神”（Entrepreneurship）是频繁出现的关键词。大会中出现许多类似商学院的“创业基础入门”讲座，指导学生建立自己的钢琴工作室，发现商业机会、找准学生受众、制定创业计划；大会也会邀请成功的独立钢琴教师进行经验分享，告诉新手教师如何制定工作室政策、运营预算、如何收取合适的学费、如何与学生家长进行有效沟通，等等。而刚刚踏入社会的新手钢琴教师同样需要进行自我宣传，其中就包括了建立个人网站、撰写教学博客、建立视频频道等。不难发现，这些能力与钢琴演奏距离甚远，却是一个独立钢琴教师职业发展道路上的有力帮手，笔者也将在下一节中继续钢琴教师职业发展的话题。

通过上述对于GP3和NCKP这两个钢琴教学法大会的会议内容概述，可以一探大会对于钢琴教学法专业领域的探索之全面、之深刻、之前沿。两所大会在高校之外建立了一个兼容并包、广纳贤士的社会钢琴教育平台，在集合高校教授和业界专家的基础上欢迎在钢琴教学各个领域中具有独到教学见解、特别能力专长的人士前来分享经历与经验，建立了高校学术界与社会音乐教育彼此衔接的桥梁，服务了大量从校园进入社会后仍然不断自我学习、紧跟行业发展的钢琴教师们。大会在钢琴教学研究之余，更加直面真实的社会需要和社会问题，令许多在高校钢琴教学法课程中无法得到具体关注的问题在大会中得到讨论，而学科的新兴研究和前沿探索也在大会中不断萌发，这也是专业钢琴教学法大会存在的意义所在。

2. MTNA音乐教师专业认证的标准设定

美国音乐教师协会（以下简称MTNA）是美国音乐教育界历史最悠久、影响力最大的专业音乐教育协会之一㉜，在世界范围内都拥有广泛的知名度，而MTNA下属重要分支机构“MTNA专业认证项目”（MTNA Professional Certification Program）则是笔者在下文中的重点。早在1953年，MTNA下属的“私人教师认证委员会”（Private Teacher Certification Committee）就针对社会层面大量出现的私人音乐教师（尤其是钢琴教师群体）提出了设立统一职业资格认证的提案，便于对音乐教师的业务能力进行专业化的评价与认定；1973年，MTNA正式出台了“国家认证方案”（National Certification Plan），陆续有加入MTNA会员的音乐教师们开始参与MTNA的音乐认证项目㉝；而直到2000年，MTNA决定简化认证流程，并将认证项目同时向MTNA会员及非会员开放—至此，MTNA专业认证项目终于在全美范围内得到了广泛的传播与接受，成为美国最权威的音乐教师资格认证，通过考核者可以获得MTNA颁布的“美国认证音乐教师”（National Certified Music Teacher，简称NCTM）身份资格证书。

MTNA专业认证项目的受众主要为钢琴教师、声乐教师、小提琴教师、长笛教师和管风琴教师，可以说，如若想在美国成为一个以上专业的合格器乐教师，除了在大学中获取相关学位，另一个证明自身专业能力的权威标准便是获得MTNA认证的音乐教师身份。可想而知，高校中的钢琴教学法相关学位与MTNA资格认证成了衡量美国钢琴教师从业能力的两大标准，也是大量社会上的独立钢琴教师的专业标杆。

与一般想象中的钢琴教师资格考试不同，MTNA除了考察教师的音乐基础理论与钢琴演奏技能之外，将更多的比重放在了教师的教学理念与方法、职业认同度与申请者的社会性贡献之中，体现出美国当代钢琴教师更加综合、全面、以实践为导向的职业要求。MTNA的考核标准分为五项：（1）专业准备：考核申请者的音乐基础理论与器乐演奏能力；（2）专业教学实践：考核师生沟通、制定教案能力等；（3）专业商业运营：考核申请者是否具有企业家精神，能够合理管理自己的钢琴工作室；（4）专业性与合作性：考核申请者对钢琴教学这个行业的专业贡献以及与同行的合作能力；（5）职业进步与自我提升：考察申请者的继续学习能力与长期职业规划。MTNA的考核流程同样分为五步：（1）以文字形式撰写自己的教学理念；（2）以文字形式分析四首不同时期的教学曲目；（3）以文字和视频录制的形式展示你的教学过程、教学反思和自己的演奏；（4）以图片和文字的形式展示并分析自己的教学环境；（5）以文字形式明确自己的商业运营道德与工作室政策。㉞

MTNA为钢琴教师所列出的认证标准深刻体现出要在社会中建立可持续发展的音乐教育事业所需要的全面能力要求。纵观这五条标准，笔者发现其中涉及教师的器乐演奏能力和音乐基础理论知识相关内容的只有“考核标准（1）”中有所体现；在实际考核中，钢琴教师的演奏水平需要达到“简·玛格拉施所著的《钢琴家指南—教学及表演曲目标准》中7级或以上程度的曲目，不一定需要背谱演奏”。㉟笔者寻找了《钢琴家指南》中十分典型的例子作为参考：7级水平曲目包括巴赫《降B大调二部创意曲》第14首（BWV 785）、莫扎特《C大调钢琴奏鸣曲》（K.545），以及肖邦著名的遗作《a小调圆舞曲》；10级基本等同于贝多芬奏鸣曲和肖邦练习曲的演奏难度。可以见得《钢琴家指南》中7至10级的难度要求并不苛刻，基本与国内业余钢琴考级的7至10级水平持平。笔者判断这是MTNA认证部门为了兼顾社会中尽可能多的钢琴教师群体，包括幼儿钢琴早教、流行钢琴教学、特殊音乐教学等领域而设定的钢琴教师演奏水平的下限，因此并不能得出美国独立钢琴教师的演奏入行门槛不高的结论。但显然，钢琴教师专业认证的侧重点并不全在于教师的钢琴演奏和手指技术，而在于教师是否能够胜任整个教学过程并全身心投入自己的教育职业，这深刻体现在考核标准的其余四项之中。

“考核标准（2）”的考核形式非常值得关注—申请者需要录制三段教学视频，展示钢琴老师对同一位学生教授一条新曲目的全过程：从第一节课新曲目的布置、到回课时的讲解与练习场景，直至曲目完整打磨和熟练表演。MTNA认证项目从2010年开始采用视频录制的方式检验钢琴教师申请者的教学能力，避免了传统考核中只能呈现一个最终教学成果的弊病。虽然录制教学视频依然有其缺陷，例如教师可以与学生在拍摄前多次彩排，犹如录制视频公开课，但总体而言笔者认为这种考核方式瑕不掩瑜，可以展现一个较长时间段内教学对象的进步过程与教师在不同课程阶段中的丰富教学细节，亦是目前针对钢琴教师教学能力考核的最好办法。

“考核标准（3）至（5）”涉及了钢琴教学之外的商业性与社会性维度，体现了美国钢琴教学法相较于传统钢琴教师培养中更加前沿的职业标准。其中“考核标准（3）”强调了钢琴教师的双重身份，既是艺术工作者，也是商业管理者，要求申请者需知道如何经营并持续运转一个钢琴工作室。这条标准看似仅适用于独立钢琴工作室的教师，但事实上大量在高校及普通学校就职的钢琴教师同样在校外进行私人教学，也需要具备专业的工作室运营管理能力。不难发现，美国独立钢琴教师的“企业家精神”已经被提升至与演奏水准、教学能力同等重要的地位，“独立钢琴教师”这个职业已经具有了广泛的认可度。在具体考核中，申请者需要职业地解决与学生及学生家长之间产生的矛盾与冲突，并清晰写出自己的工作室政策、钢琴学费收费细则、针对新学生、转学生及其家长的面试问题列表，以及一年内的钢琴工作室运营预算。考核模拟问题的例子可以如下：学生若长期练习偷懒、进步甚微，该如何解决；学生家长希望钢琴学生抓住一切机会参加各类钢琴比赛、音乐节或电视秀，是否干涉。前者的参考回答可以是钢琴教师在工作室政策中进行规定，学生在一定时间段内无法达到教师的回课要求，且在正式沟通后没有明显改善，教师有权力终止教学关系，且预先收取的学费可以不进行退回。后者的参考回答可以是在工作室政策中进行规定，钢琴教师具有钢琴学生参与学校和社会音乐活动的一定决策权，当意见不一时，教师、学生、家长需要达成三方共同民主决策。这项考核不单需要考察钢琴教师的人际沟通能力，也督促钢琴教师制定完备、职业的工作室政策规则，两者相辅相成，为独立钢琴工作室的顺利运营铺平道路。

MTNA钢琴教师专业认证是美国钢琴教学领域最为权威的职业资格认证项目，也是大量高校钢琴教学法毕业生走向社会后力争获取的“从业资格证”。MTNA专业认证全面考量了一位钢琴教师在教育理念、音乐能力、教学实践、人际交往及工作室管理运营方面的能力，不但要求钢琴教师具有充分的音乐素质与演奏能力，同时强调其在教学规范及钢琴工作室运营的专业化、职业化操作。MTNA钢琴教师认证项目让独立音乐教师这个在历史上长期处于私人家庭化管理的职业拥有了统一的从业准则和商业运营规范，在钢琴教师群体之中形成了明确行规与共识，真正使钢琴教师职业在美国确立了全国通行的专业性门槛。

综上所述，笔者通过历史线索串联出了美国钢琴教学法百年发展的全貌，展现了在进步主义教育思潮和教育心理学理论指导下丰富的钢琴教学实践，以及高等教育层面钢琴教学法学科的建设历程。进入21世纪，迅速崛起的钢琴教学法大会平台对美国高校钢琴教学法形成了有力支撑与互补，是钢琴教学业内新鲜资讯与前沿研究的主要阵地；MTNA钢琴教师专业认证项目同样在新千年中获得了全国性的影响力，成为美国境内最权威的钢琴教师职业认证，强调钢琴教师的专业素养与综合能力，为社会钢琴教学师资提供了专业标准。通过对于美国钢琴教学法百年来的重要发展与前沿动态的具体总结，笔者希望国内钢琴教育界能够汲取有益经验，更好地建设我国专业钢琴教学法学科与社会业余钢琴教学市场。（全文完）

注 释：

㉘笔者整理了GP3与NCKP在过去10次大会中超过20分钟的主旨演讲、专家委员会报告、工作坊等板块的报告，GP3大会共有56份相关报告，而NCKP则有397份相关报告，内容板块由此提炼总结而成。

㉙见南卡罗莱纳大学音乐学院钢琴教学法项目中Lifesong特殊音乐教育机构介绍页面https://sc.edu/study/colleges_schools/music/study/performance_areas/keyboard/pianopedagogy/carolina_lifesong_initiative.php。

㉚资料来自2019年NCKP大会现场Scott Price博士的现场教学示范。

㉛Ann L. Milliman,A survey of graduate piano pedagogy core course offerings, Doctoral Dissertation, University of Oklahoma, 1992, p.21-22.

㉜美国音乐教师协会（Music Teachers National Association），成立于1876年，如今在美国50个州内拥有超过22000名会员，总部设立在辛辛那提市。MTNA致力于对专业音乐教育的支持与发展。资料来源：https://en.wikipedia.org/wiki/Music_Teachers_National_Association。

㉝Geoff Lorenz,Certification: A Standards of Professionalism,American Music Teacher, Vol. 51(1)，August/September 2001, p. 26-27.

㉞详见https://www.mtna.org/Certification/Home/Certification。

㉟Piano Teacher Profile Projects Workbook, MTNA Certific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