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谈者/ 郭 煦
本届“肖邦国际钢琴比赛”(以下简称“肖赛”),加拿大华裔选手刘晓禹以其精湛的琴艺和出色的发挥征服了广大观众和评委,一举夺得冠军,而他的老师邓泰山教授(同时也是我在新英格兰音乐学院的老师)又是当年第一位获得肖赛冠军的亚洲人,人们不禁对这对冠军师徒充满好奇,更想听听这位传奇钢琴家(同时又是本届肖赛的评委)如何评价本届比赛及对肖邦作品的独到见解。为此,我专门和邓泰山教授相约做了本次采访。
Q:您作为肖赛的评委之一,我们想了解一下,对于评委来说,什么样的演奏是评委希望看到的?
A:这有关评委的喜好和品位。其实我不太确定其他评委是以什么方式去评判的,我只知道我自己的评判标准。肖赛美好也独特的地方,就是我们最终能够看到所有评委的分数和投票情况。而每一位评委之间的喜好其实有非常大差异,这是一个很有趣的现象。这也是我们为什么需要一个如此庞大的评审团,最终从这些“疯狂”的评判当中得出一个平均分。
我的评审标准随着轮次不同而变化。当然,我认为像任何一个钢琴比赛一样,我们要选择的是非常高水平的演奏家,与此同时,肖赛非常重要的一点,也是它的特殊性,就是完全只演奏肖邦一人的作品。如果细致地从每一轮讲的话,第一轮的评审更像是对一个选手综合实力和第一印象的评判。以多年作为肖赛评委的经验来看,这一届选手总体水平最高。例如,在上一届的第一轮当中,只要选手的总体演奏没有瑕疵,比如,技巧上完美、夜曲具有歌唱性、大曲子有结构,那进入下一轮就不是件难事。但是这种情况在这一届当中就变得很困难,我们在第一轮就可以看到很多选手的演奏无论从作品的完整性,还是音乐风格的把握各个方面都在非常准确的方向上,但是却没有进入第二轮。这并不是因为他们弹得不好,只是因为参赛选手整体的水平非常高。所以,在参与这一届评审时,我对于选手在每一轮演奏的要求就会更加严格。第二轮的曲目中,已经出现了波兰舞曲和圆舞曲等舞蹈体裁形式,这对于肖邦来说是非常重要的组成部分,所以第二轮,我们的要求就已经具体在更细致的曲目类别中了。第三轮的奏鸣曲和玛祖卡就更具有挑战性了。所以我认为如果想要在这一届比赛中胜出,需要非常完美的、符合肖邦总体风格品位的成熟的演绎。
Q:您觉得现在的肖赛相比您1980年获奖时的那届有什么区别?
A:跟我那届比较而言,现如今肖赛选手们的演奏风格更加多种多样,各富特点。尤其是这一届比赛,选手之间的演奏风格差异非常大。之前,我们总是对如何诠释肖邦有着一些刻板观念或印象—应该这样演绎肖邦,不应该那样演绎肖邦,所以这一届选手们千差万别的演绎从某种角度来说让评委感到了些许困惑,也解释了为什么评委之间的投票和分数有那么大的差异。相比现如今的趋势,在我那届比赛时,甚至是更早的时候,评委的审美和态度也许会更加保守,现在评委们的观念更加开放,也更具有包容性。
为什么评审会出现这样一个新的趋势呢?我认为其中一个因素是现代发达的科技和网络,把全世界的人聚集在一起,让所有的信息得以共享,而在这之前,还是有“一堵墙”阻隔着东西方文化的交流与共享。在我那个时代,想要了解西方国家的文化与艺术,获取一些西方古典音乐的相关知识与信息是非常困难的。如今,我们只需要简单地点击鼠标,就可以获取一切讯息,这堵墙已经不复存在了。甚至是之前比较闭塞的国家,例如日本,总是被人评价为“地理上和文化上都与世隔绝的岛国”,而在今天,你可以很明显地看到日本选手的变化,他们的演奏更加国际化,更具有个性。这其实很有意思,就是我们所谓的当今社会更加民主的发展趋势,让我们作为音乐家也更具有包容性。
另外一个因素就是评委会的组成也发生了变化。在我那个时期,肖赛的评委非常多,大概24位,而且大多数由“老师”组成,这种情况在2005至2010年左右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肖赛主办方由最初波兰非政府组织“肖邦社”,变成了2001年起建立的“国立肖邦研究院”,由此,很多东西都发生了改变。例如,评委的组成更趋向于邀请往届肖赛的获奖者,或是那些在国际舞台上以诠释肖邦著称的钢琴演奏家,评委的数量也减少到16至17位左右。
这些原因累积起来,解释了为什么之前波格雷里奇事件造成了如此大的轰动—那时候人们第一次听到如此有个性的肖邦,大家无法接受,但是放在今天的比赛中,这样有个性的演奏是很常见的。
Q:这一届肖赛比较特殊,由于疫情推迟了一年。您觉得这是否与这届选手总体较高的演奏水平有一定的关联?
A:对于选手来说,因为疫情推迟一年的比赛带来最直接的积极影响就是每个人都额外多了一年的准备时间,所以总体的平均水平是很高的,可能因为疫情期间大家都只能待在家里练琴吧。另外一件有趣的事情是,一般情况下,我们都会选择比预定人数稍微多一点的选手参赛,比如原定正赛应该只有80人,但是我们选择了87人,因为有点担心一些选手由于疫情原因可能面临出行、签证、隔离,甚至生病的情况导致无法参加比赛。但是结果却很神奇,这87人全部到场了!这也许是另一个这届肖赛竞争更加激烈的原因吧,人数更多了!当然这只是一句玩笑话。
Q:作为第一位在历史上获得肖赛冠军的亚洲人,您向我们展现了最好的肖邦诠释,这意味着弹好肖邦不仅是波兰人或者欧洲人,更可以是亚洲人。您觉得肖邦及他的作品与我们亚洲人之间有什么共性或连接?
A:第一,肖邦的音乐更多的是对一种情绪的宣泄与表达,我们亚洲人对于情绪和意境的感知更加敏感—当然不是说西方人不敏感,只不过在我看来欧洲人的情感与理性所占比可能相对来讲更平均一些。在艺术上面,亚洲人更加偏向“写意”,这可能使得肖邦的音乐更加容易且更加迅速地走进我们的内心,我们发自内心地喜欢并且着迷于这样的音乐,因为它触动人心;而西方国家的人的审美有时更趋向于欣赏由理性及头脑出发的、用逻辑思维构建的艺术。
第二,肖邦的音乐是充满诗意的。我们观察中国和越南的语言不难发现,它们都有一个共性,就是非常“旋律化”,不是横平竖直的。中文有四种声调,越南有六种声调,从这可以看出我们对旋律和音调是多么的敏感!当然肖邦的作品当中还有和声等很多其他要素,但是其诗意的旋律是最能够直接打动人心的,这也使他的音乐可以距离我们更近,与亚洲人的情感建立如此紧密的联系。
第三,可能与体格也有关系。肖邦本身相对来说是比较瘦弱小巧的,不属于大块头体型,也不是高个子的人。有一次我在西班牙一个博物馆看到他的一件丝绸制的衣服,发现居然如此小巧,跟咱们的高度差不多。如果我们更加具体的从钢琴演奏的角度讲,也许可以跟拉赫玛尼诺夫的作品做一个对比。拉赫玛尼诺夫的作品大多由成千上万个细密的音符构成, 弹奏他的作品需要一双大手,并且演奏者要能够发出庞大且浑厚的声音;而肖邦的音乐相比之下就显得比较轻盈,对于我们亚洲人来讲,身体上也更加容易适应,更加容易拥有一个良好的控制力。
综上所述,敏锐的感知力、诗意与成熟的情感、小巧的身材,还有旋律的美、音色的美、乐句的美、歌唱性、抒情性等,这些都是肖邦与其音乐的特征,都将肖邦与我们亚洲人连接在一起。
Q:确实是的。那从您自身的角度来讲,您觉得肖邦对于您个人有什么特殊的意义?
A:对我自己来讲,肖邦的音乐给我的人生带来极其重要的影响。我幼年时,成长在越南的战乱之中。那个时候我没有办法接触到任何其他的作曲家,但是我却拥有所有肖邦作品的乐谱。1970年那届肖赛,也就是奥尔森(Garrick Ohlsson)和内田光子(Mitsuko Uchida)参加的那届,我的母亲作为客座嘉宾被邀请到比赛现场。她飞去华沙观看了整场比赛,重要的是,她带回了全套肖邦作品的乐谱与录音唱片,并给我们讲述了好多关于肖赛的故事。当时我12岁,除去肖邦的音乐,我没有接触过任何其他作曲家的音乐—贝多芬、莫扎特、巴赫,等等,所以我每天从早到晚就是听肖邦的作品,我为之着迷!你知道我人生当中听的第一首肖邦作品的录音是什么吗?是阿格里奇在1965年比赛现场的演奏,她弹了《e小调协奏曲》《谐谑曲第三号》《玛祖卡》,等等。你可以想象这对于一个第一次听到“真正的音乐”的孩子来讲具有怎样的意义,在此之前,我对于什么是“真正的音乐”是没有概念的。
另外我母亲最喜欢的作曲家也是肖邦。战乱时期我们住在山上,每到晚上万籁俱寂的时候,我的母亲会坐在钢琴前,弹奏一些像玛祖卡、夜曲这样的作品。这个场景对我来说如此感人—尤其在那时所处的环境下,我们从白天的劳作中回来,肖邦诗意的旋律突然流淌在如此宁静的山中夜晚。所以,我们之前讲述的肖邦音乐的“美”,在这个时刻都体现得淋漓尽致。
此外,唱片对我的影响也非常大。1960年,纪念肖邦150周年诞辰时,波兰发行了由波兰钢琴家录制的全套肖邦专辑,我仍然记得那套厚厚的唱片,车尔尼-斯婕万斯卡(Halina Czerny-Stefanska)、斯门江卡(Regina Smendzianka)、艾凯尔(Jan Ekier),等等。也许,在最开始学习肖邦的时候就接触到这些比较“正宗”、传统的熏陶,与完全站在个人的角度去接触肖邦音乐所产生的结果是有一定区别的。
所以他的音乐从最初就融入了我的血液之中,之后我又为自己开辟了充满幻想的旅途。
Q:我还记得您推荐我去听很多肖邦音乐的专辑录音,并且您说过,如果想要提升演奏肖邦音乐的品位,例如,如何弹好一首玛祖卡,要首先弹奏大量的玛祖卡。另外我注意到,在课堂中,您多次提到“即兴”“情绪”“特殊性”“气氛”等词汇。您觉得在演奏时我们最应该注意的是什么?有没有什么关于肖邦演奏的“规则”?
A:是的,那些词语不光针对肖邦的音乐,它们适用于所有作曲家的作品。设想当我们去一个剧院时,无论是戏剧、芭蕾、还是歌剧。大幕拉开的那刻,我们不光是听到了音乐,我们还可以看到舞台的场景布置—有时候在城堡、有时候在河边、有时候在森林、有时候在舞会……包括灯光的设计,有时明有时暗,浪漫氛围下可能会有月光的衬托,当表现悲剧色彩时色调可能较重较冷较暗,甚至一些灯光也可以表现神秘的氛围,等等。但是,所有这些我们看到的,都是剧院为观众创造出来的,这些布景已经为之后即将发生的故事情节,出现的人物性格,整体氛围等进行了铺垫。当我们演奏音乐时也是一样的,要为观众营造乐曲本身的一种特殊氛围,以此来衬托出乐曲想要表达的情感和性格。
“即兴”这个词其实更针对肖邦,因为肖邦本身不光是作曲家,也是钢琴家,并且他的演奏经常用到“即兴”这个技巧。所以掌握“即兴感”和“弹性节奏”是演奏肖邦最重要的两个要素,也是肖邦有别于其他作曲家的特质。我观察到,在肖赛的历史中,一些特定国家或地区的人更容易取得成绩—比如,拉丁裔人、法国人、意大利人、东欧人、甚至南美洲人,他们的情感更加外放,精神意识可能相对更加自由,那他们可能就会更加接近肖邦的音乐情感。但是偏重理性的德国人和英国人,就很少在肖赛中取得成绩。甚至在肖邦还活着的时候,他很难赢得德国观众的喜爱,对于他音乐中的“即兴”和“弹性节奏”所产生的自由的感觉,当时的德国听众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理解接受。不过从另一方面来讲,这两个国家的演奏者更容易在类似于“柴科夫斯基大赛”(以下简称“柴赛”)这类的比赛中获奖,柴赛历史上来自英国的获奖者数不胜数,例如,1962年的冠军奥格登(John Ogdon)、1970年的冠军里尔(John Lill)、1982年的多诺霍(Peter Donohoe)和1986年的冠军道格拉斯(Barry Douglas)等,所以其实是依照不同比赛的具体需求。一些比赛也许比较看重具有宏观构思、结构框架清晰条理的演奏。我曾经在莫斯科学习过,可以体会得到他们有多么地热爱“理性”的演奏。但在肖邦的音乐中,首当其冲的应该是他的情感,当然这绝不表示我们要用“愚蠢”、盲目的直觉去演奏,我们仍然要有智慧地演奏,只不过“逻辑”在这里不是一个起决定性作用的要素。
Q:说到不同演奏者的个性差异,我从观众的评论当中观察到,一个具有强烈个性的演奏者总是能让其每一次演奏为观众留下深刻的印象。但是,对于肖赛,大家都演奏肖邦的作品,我们应该如何去平衡作曲家的本意与演奏者的个性?
A:其实不同作曲家情况各不相同。一些作曲家的作品允许诠释者有更多自由空间发挥自己个性,比如,贝多芬的作品虽然看起来要用一种很严谨的态度去弹,但是他的作品最主要的宗旨是去传达一种理念、一种思想—你可以用很多不同的方式去演奏贝多芬,只要你想要传达的理念是具有说服力的。所以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可以听到那么多对于贝多芬的不同演绎。但前提是你必须要有一个主旨、一个信念,因为贝多芬的音乐所强调的就是一个人的思想与信念,单靠直觉和第六感是不可能演奏贝多芬的。
而有几位作曲家在这方面给演奏者的空间是有局限性的,比如莫扎特和肖邦。也许是我个人太保守,当一个人用太标新立异或者太个性化的方式去演奏莫扎特的时候,我是很难消化的。肖邦可能相较于莫扎特来说空间稍微大一些。也就是说,我们当然可以在演奏肖邦时拥有自己的个性,但是重要的是这个比例占多少。如果你偏离轨道太多,人们就很难接受。
Q:在这届肖赛中,您的学生刘晓禹、白立君,包括上一届的陆逸轩、刘珒、杨艺可都取得了骄人的成绩,这么多学生在世界最顶尖的钢琴赛事中创造佳绩,这在我看来是一位老师在教学上创造的奇迹,能否请您分享一下您的教学秘诀?
A:没有魔法,没有秘诀!首先,我觉得弹好钢琴非常重要的一点当然是要有天分,很幸运我拥有非常有天分的学生。其次就是这个世界上并没有奇迹,比赛要做到十分充分的准备。在比赛中我经常见到很多十分有天分的学生,由于各种原因,没有在赛前进行充分的备赛。所以,面对比赛要非常认真、细致、充分地进行准备,让整套参赛曲目保持最好的状态。我的学生中,包括上一届的刘珒和陆逸轩,在华沙肖赛之前已经在很多比赛中得到了训练。比如,美国迈阿密的肖赛、韩国的肖赛、中国佛山的肖赛,这一届的白立君也是在两年前就参加过北京的肖赛……从某种角度来说,这有点类似于奥林匹克,不是说有一天想赢比赛了,我们就可以马上做好,必须要经过一步一步脚踏实地的训练。尤其对于这一届肖赛来说,因为疫情原因,产生了很多的不便,我们的课都变成了线上课。但是白立君和刘晓禹很幸运,可以接受线下课。刘晓禹定居在蒙特利尔,而白立君的父母则每周都会从多伦多开车来陪他上课。线下课和线上课还是有差别的。因为像参加肖赛的这些选手,都已经是具有极高音乐水平的钢琴家,每位演奏家之间的差别其实是非常小的,所以我们要确保在比赛的时候保持最佳的状态。为此,在9月份(2021年)时,我还在家中为学生举办了小型模拟比赛,我们称之为“肖邦奥林匹克训练营”。学生们都来到蒙特利尔,张凯闽也从中国台湾飞过来。每周,我们进行一轮比赛的完整预演,我们甚至还抽签决定演奏的先后顺序。他们在肖赛的时候发挥得比在我家的时候要好,在蒙特利尔我还不能说完全发挥得很好。总而言之,任何事情我们想要取得成功都要经过脚踏实地的训练。另外我还建议我的学生们到华沙之后先去拜访存放肖邦心脏的教堂去表达敬意,然后再到舞台上去尽情展现音乐。
Q:准备如此重大的比赛,时间是一个很关键的因素,因为庞大的曲目量包含了如此多的不同风格的肖邦乐曲。您认为什么样的状态或能力是参加大比赛的人最应当拥有的?
A:关于准备大比赛,曲目量是非常重要的。如果你在决定要参赛之前就已经拥有了丰富的曲目量,是最好的一件事。这也是为什么很多时候我在为一些钢琴家写参加大比赛的推荐信时,比赛方会问到:这位选手是否具备成为一个事业极其成功的演奏家的条件—他是否随时可以准备好开启繁忙的演出日程;他能不能够胜任跟乐团的巡回演出;有没有足够的与乐队合作的协奏曲曲目量,等等。所以,这不是简单的参加比赛这一件事,而是需要为一切的可能性做好准备。当你有足够的曲目积累时,在比赛准备过程当中的热身与经验也就更加充足。如果你还记得,早在六七月份的时候,我们就已经开始为肖赛的正赛进行曲目练习的规划安排—从协奏曲开始,一轮一轮倒着进行。有些选手可能比较谦虚或没有自信,觉得我肯定进不了决赛,所以就不去重视协奏曲,这不是一个很好的借口—只要一个人决定要参加比赛,那他就要准备好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