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晔/文
上期说到抗战胜利后,谷维新一家终于又团聚在一起,唯独谷孟寅依旧没有下落。一家五口人挤在谷恒明的一大一小的“套间”里,大房间摆两张床,中间用布帘隔开还勉强凑合着住,里面的小间给谷淑玲单独搭了帆布床,谷申仲仍旧住在学校宿舍,一家人也算重新回到了上海。
租界被国民政府接管后,改名成了最大的变化,林森路、其美路、晋元路、民国路等名字让人摸不着头脑,不知是为了缅怀英烈还是追忆国府忠臣。隐蔽在梧桐林荫后的尖顶公馆和深宅别苑则转瞬间成为“逆产”,被接收大员们迅速抢占了,昼夜不息的莺歌燕舞重新回到了这片土地上。大幅的霓虹灯欢庆着胜利,“三猫牌香烟”“绿宝牙膏”“红宝汽水”等各色广告招牌高高挂起,广告模特龇牙咧嘴大笑的画像仿佛在祝贺“远东第一大都市”的繁华尤胜从前。
曾经的外国公墓显得比七八年前更寂静,这片几近荒废的草地被高耸茂密的行道树和长得快与人齐高的芦苇拥抱着,隔绝了外界的喧嚣。谷维新拄着拐杖眯着眼睛,佝偻着背在寻找着,谷恒明紧跟在父亲身后,生怕他摔倒。两人终于停在了一块低矮的墓碑前。此情此景倒让谷维新想起当年他与罗文德分别时的情景,那日他也在这里转了好几圈,可不同的是,如今地下埋葬的是他多年的好友李之松。谁能想到,当年的匆匆一别竟成了永别。
谷恒明站在父亲身边,偷偷望了眼父亲冷峻的表情,谷维新的脸上并没有太多的悲伤,两人沉默许久,斑鸠毫无乐感的叫声又添了一份凄凉。谷恒明开口说:“阿爸,李将军是突然之间生毛病去的,都过去那么多辰光了,倷阿覅太难过。”谷维新看着墓碑上黯淡的字迹,轻叹了一声,喃喃自语道:“那时候叫侬走,侬作甚不肯走,非说日本人不敢进法租界。也不晓得倷哪能想,糊涂一时啊。阿是为了这点家当,何必呢?”
饱尝流离失所之苦的人们面对生死看似都极度平静,也许早已麻木,谷恒明低着头,也想不出其他的话安慰父亲。他犹记得儿时过年最期待的就是去李将军家拜年,堆得像小山一样高的长生果、香气扑鼻的酒酿圆子,至今仍是他儿时最甜腻的回忆。至于李将军的去世,他也是无意中看报纸得知的,“前同盟会会员李之松将军突发疾病暴毙家中”,一小块豆腐干一样的讣告挤在一大片国军“转进”的报道下,当时据父亲举家逃亡也不过月余。
父子两人站了一会儿后缓缓地走出了公墓。谷维新往身后望了望,他内心希望出现一个人的身影。战争胜利了,罗文德应该要回来的,他还有好多话想说。他心知这种偶遇是不现实的,期盼的眼神旋即收回了。“阿爸,走吧,”谷恒明问,“倷要等什么人?”谷维新摇摇头,迈开了脚步,又若有所思地问:“你这几年,有见过你罗叔叔吗?”谷恒明心头一惊,说的却是:“罗叔叔?没有见过。”当日在老正兴饭店里和卢青百吃饭时的偶遇他记得一清二楚,他不敢告诉父亲,他希望谜团永远都不要解开,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嗯,也不晓得他去哪里了,唉,当时太仓促了。那么多年了。”谷维新年纪大了,他自觉自己也唠叨了许多,谷恒明不再搭话。
谷维新老了,眼睛已经老花,看报纸上的小字太费劲,回到家也只能听听无线电。他站在天台上,这个拐角处的四层楼建筑算是此处的一个制高点,左边透着亮光的地方就是黄浦江,他总喜欢望着左边。年纪大了,刚发生的事情忘记性大,儿时随父亲在此处游玩的记忆却总萦绕在他心头。
“咳咳咳……啊呕咳咳……”初秋傍晚的凉意立刻触发了他脆弱的喉咙。咳嗽声惊动了陆秀英。
“喂,老头子,你怎么又出来吹风了?西北的风还没吹够啊,又要发毛病了。”陆秀英站在门口嗔道。
“进来了,进来了,”谷维新慢吞吞地进门,转身关上了天台的门,说,“看看野眼,现在不中用了。”
陆秀英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道:“现在走不动,终于太平了。”
谷维新见昏暗的房间里空荡荡的,问:“小姑娘怎么还不回来?”
“早来,老大还没回来,她嘎远的路,电车有得好乘了。”
谷维新点点头,对妻子说:“你让华娟少烧几个菜,歇会儿。”
“依据《惩治汉奸条例》……今日,江苏高等法院宣判伪国民政府代主席黄逆有尊死刑,其余附逆伪满政府……”无线电里,字句圆润的新闻播报让谷维新和陆秀英都怔住了,这位他们都很熟悉的故人,曾经的革命英雄真成了“黄逆”,如此下场着实令人唏嘘。
“搞不懂他,我们还好走得快,要不然,”陆秀英叹息道,“唉,也许他是被逼的,也是没办法。”
谷维新并没有告诉妻子当年的事情,现在想着也不用再提,轻轻地说:“我们还有命活着,也是姆妈跟两位先生在天保佑。”也许是年岁上去了,谷维新总想起以前,回忆起儿时的欢愉、少年时刘罗两位师长的教诲,当日逃离上海时的仓促和窘迫却是他不愿提及的。
陆秀英却不接这话,她的思绪转到了那套独门独户的房子,她懊恼地说:“阿拉是老来苦,房子越住越小。现在也就留着这条命,吃嘛是比当年在日本吃的还差,房子嘛就那么便宜卖掉了,现在真是铜钿不值铜钿……”
谷维新懒得理会越发唠叨的妻子,他不敢假设,如若当时留在上海,他是否会附逆,或是落得个突然暴毙的下场。虽然仓促逃难,但好歹也算清清白白,他心道:也不晓得罗文德去哪里了。那时候多亏他。
“覅听新闻了,我调个台,听评弹,今天长篇《三笑》,听点开心点的。”
谷维新噗嗤一声,笑话道:“倷还听啥啦,倷跟华府二奶奶覅太像哦。”
待到天色全暗了,上班的儿女才陆续回家,谷恒明离家近些,刚坐下没多久,门帘被掀开了。“阿爸姆妈!”进门的竟然是谷申仲,他穿着背带裤,背着布包,满头大汗,浑身灰扑扑的,像是走了很长的一段路。
“阿哥!”申仲亲热地唤了一声大哥,谷恒明见三弟回来了,忙抽出凳子,说:“你今天回来得倒早。”
谷申仲自顾自地坐下,兴奋地说:“今天上海几所大学选举,我刚巧路过。嘿,你们猜我看到谁了?”
陆秀英并不接话,只问:“你怎么回来了,明天学校没事吗?”
“没事,没事,学生又罢课了,”谷申仲仰头猛灌了自己一杯水,接着说,“实验课不开了,我就回来了。你们猜呀,我见到谁了。”
陆秀英哪里能猜到,说:“行了,谁知道呢,我们哪里认识你的同学。小夏?他不是留在四川了吗,还有什么人?”
“罗继林!”谷申仲大声回答道。
谷维新心中大喜,继林在上海,那罗文德应该也回来了。算起来继林已经十七八岁了,想来也是读大学的年纪。谷恒明也来了兴趣,继林并不只是他补习的学生,这其中还夹杂着他对董仲鸣的怀念、对罗文德的敬畏和几分感激,毕竟洋行的工作让他一家在战时不用为物资发愁。“老三,你认错人了吧?现在那些当官的,谁不是把孩子送去美国读书,”谷恒明不屑地说,“你才见过他几次呀。不可能吧。”
谷申仲不服气了,神气活现地说:“嘿嘿,我开始就觉得这个人有点像,还不敢认呢,后来倒是他回头叫住的我呢。那么多年哦,他没怎么变,和小时候还是一样,就比以前高了一点,还是蛮壮的,哈哈哈。”说完,还比划了一下。看着谷申仲黑瘦的样子,故意夸张地做了一个大胖子的模样,一家人都被他逗乐了,陆秀英问:“他现在在你们学校?读什么的?”
“哦,那倒没有,他说他现在在交大,好像读什么机械,今天不是学联选举嘛,他是候选人。”
谷维新坐在旁边,好奇地问道:“选举什么呀,怎么学生又罢课了?”
“要吃饭呗,”谷申仲边摇头,边说,“唉,我们那会儿,跟着学校逃难,也是为了不做亡国奴。公费伙食也就饿不死,为了能吃到厚点的粥,真是抢破了头。嘿,你们认识的小夏,眼镜多少次掉到粥桶里,最后才被捞出来。当时想着前方在和鬼子打仗,我们身在后方,总比前方战士们好,忍忍就忍忍吧。大家都在饿肚子,为了抗战也没办法。可是,现在胜利了,学校还是这样,就说不过去了吧。”
原来,国府规定的大学公费生的伙食费本来就低,抗战胜利后,物价不断上涨,伙食费依旧没有提高,学校的伙食早已见不到白米饭了,一日从三餐变成了只有两餐,一碗白水菜汤和三个窝头就算是一天的伙食了。谷申仲身为助教,靠着一点点薪水,和学生也差不了多少。他见大嫂进屋,忙起身招呼,贼嘻嘻地笑着问:“阿嫂,今天有什么好吃的?”
李华娟看了一眼婆婆,见婆婆眯着眼无不关爱地看着小儿子,笑着说了一句:“我再去加个菜。”转身出了门,正撞见谷淑玲进门。
“老三回来啦!”谷淑玲见三哥回来,兴奋地拉着谷申仲,笑着说,“阿哥,嘎长辰光也不回家,都没有人陪我着棋子,今天我们下三盘,三局两胜。”
“走走走,现在就来一盘。”
“里厢里厢,有小台子。”
“二爷,休得啰嗦,是,玉皇大帝,遵法旨……”弹词竟成了一对小儿女玩笑的配乐,谷维新坐在藤绞椅上笑眯眯地享受着这份其乐融融的嘈杂。
眼看着快开饭了,谷恒明从大橱后面滚出一块圆形的木板,架在两个桌子上,当作圆台面。一家人又凑在一起。偌大的台面上,六个人对着一碗咸菜炒韭黄和一碟黄褐色的窝窝头,刚出锅的辣伙炒毛豆冒着热气被端了上来。
谷申仲把菜夹在窝头里,连吃了两个说:“唉,真是,打仗时还能偶尔吃到饭,现在这倒是怎么回事呀!家里也吃窝窝头。”
“啊哟,这屋里厢,就侬最开心,逃难还有白米饭。你晓得我们吃啥物什?天天高粱米。”谷淑玲随口顶回去的一句话让谷申仲不再敢抱怨。
李华娟忙宽慰道:“老三,下次你回来提前说,我早点再去米铺排排队,这几天,唉,人太多。”
“阿嫂,我瞎讲讲,家里已经吃得比学校好多了,”谷申仲咽下口菜说,“现在也怪了,哪能会没米。”
谷淑玲说:“阿拉同事说了,美国已经运米过来救急了。”
谷恒明听弟弟说得那么随意,担心陡然间升格成了训斥,最近听说好几个“妄议朝政”的年轻人被秘密带走了。他没好气地说:“好了好了,吃饭就吃饭,覅讲话。”
“阿哥,脾气哪能嘎大,跟你说下去呀,今朝罗继林他还问起你呢。”谷申仲不敢顶撞大哥,忙换了一个话题。听到继林,谷恒明也不再摆出大哥的架势,欣喜地寻问弟弟详情。听说继林在陪都时考取了公费生,谷恒明心中十分欢喜,想着他们分别也快八年了,那时候继林还是个十岁的孩子。他笑着和家人说起当年辅导继林打算盘时的趣事。
“国民政府行政院教育部部长朱骝先称,为了共克时艰,撤裁国立交通大学航海、轮机两科……更名‘南洋工学院’……校长吴保丰强烈抗议……现在插播一条剿匪……”
“哦哟,交大要裁撤,这事情搞不好了,怎么又天天嚷着打仗,刚刚太平几天,东北又打起来了,”谷申仲忍不住评论起来,“你们看着吧,交大刚成立了学联,呵呵,学联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老三,你怎么那么关心这种事情,老早你一点闲话都没的,现在闲话老多的。”谷淑玲笑道,“东北和你有什么关系?你们学校没事啊?”
谷申仲忽然来了兴致,放下筷子,说:“阿四头,这个你不晓得了,我们学校都在说,东北……”他还没说完,却被谷维新一声怒斥打断了。
“覅听了,侪覅讲。”谷维新“啪”的一声,关掉了无线电。房间内瞬间安静了下来,安静得有点让人惶恐。谷申仲赶忙把手缩在了桌子下面,抿紧了嘴。谷维新清了清喉咙,阴沉着脸看着申仲和淑玲,严肃地说:“从今以后,在家里,在外面,都不要讲这些国啊党啊的事情。你们两个小的,学学你大哥,沉住气,过点太平日子,听到!”
经历了那么多年的颠沛流离,谷维新唯一的愿望只剩下“太平”两个字了。当年他们要推翻清政府,要把洋人赶出去,甚至盼望取消租界。时至今日,这些理想抱负都实现了,中国还作为世界五强,接受了鬼子的投降书。现在不正是战后恢复重建吗,怎么又闹腾起来了?谷维新不懂,他也服老,不想再折腾了,更不愿看到生离死别。
此时的1947年,战争的阴霾并未消散,毁于战火的家园尚未重建,和平也没有如大家期望的那样到来,战争再次打响了。国府又开始号召民众“共克时艰”,裁撤国立大学的两个科,大有唯恐天下不乱的架势,谁曾想会一石激起千层浪。
话说罗文德也听到了这则消息,或者说,他早已预料到了。教育部长与校长深陷党争,怎么能和睦共处?克扣费用也属平常的斗争手段。罗文德关掉了无线电,想安静地和儿子吃顿饭。
“阿爸,怎么关掉收音机,这事情不能这样干!校长抗议要是没结果,我们就去南京找委员长理论。”罗继林听了立刻放下手中的筷子,嚷嚷着。
罗文德瞪了一眼儿子,说:“你懂什么,你们去抗议?有什么用。”他舀了一口汤,随口问:“你今天回来做什么?路上那么远,你接下去几天没课了?”
继林嘿嘿笑了笑说:“一歇就回去,不是想阿爸了嘛。”
“油腔滑调,噱头好来。”罗文德才不会上儿子的当,可这种亲昵他很受用,微微一笑,说,“等歇,让林副官开车送你回去。”
继林忙摆手说:“覅,做啥啦,我等歇自己坐电车回去。”罗文德心想:这儿子搞得自己像见不得人似的。不过让他吃吃苦也好。嘴上却说:“我给你丢人了啊?”
“家里有个做官的爹,要被进步同学笑话的。啊呀,你不懂的,”继林忙分辩道,“我和大家都一样的。”
罗文德白了一眼儿子说:“你又瞎讲了,人家爹还有国府委员呢,你又不晓得,我这种算什么官?”
吃完饭,罗文德刚要起身,继林却神秘地说:“阿爸,我忘记跟你说了,我今天遇到谷申仲了,你还记得?谷家老三。”罗文德重新坐下,拿起手边的报纸,疑惑地看了一眼儿子,问:“你还认得他?是不是认错了?”他记得当时谷维新一家离开上海时,他小儿子已经跟学校离开了,算算时间,现在应该也毕业了,寻思着继林和他们一家也不熟悉,不过是逢年过节见过一两次。继林接着说:“是的呀,我们还聊了一会儿天呢。他现在在学校里做助教。他……”
罗文德并没有听儿子说了什么,脑海中不断盘旋着各种可能性,一个可怕的念头瞬间冲击了他敏锐的神经:会不会是有人冒认身份,借着儿子威胁他?他打断了儿子的话,追问道:“你在哪里见到的?你怎么会认识?你快点说!”语调不自觉地严厉起来。
继林见父亲用一双犀利的眼睛直逼着他,像要穿透他的身体。他疑惑地望着父亲,可见父亲的眼神一直紧逼着他,他不敢说谎,不得不把自己去同济大学参加全市大学自联会选举的事情也和盘托出了。罗文德听完,倒放松了很多,笑道:“你这个小鬼头,不懂事,应该去见见你恒明哥哥的,他当年还帮你补习呢。”回想起过往的种种,他不禁想念起谷维新一家。
罗文德摸了摸口袋,从烟盒里拍出一根烟,悠闲地仰头望着自己吐出的烟圈,回想两家人的种种过往,心中充满了暖意。没有丝毫利益纠葛的亦师亦友的关系实在太罕见了。
“阿爸,我走咯,晚了,要没车。”继林起身告辞。
罗文德点点头,又不忘嘱咐道:“路上当心点。”忽然起身说:“你抽空去跟谷家老三说一声,这个礼拜天,两家人碰个头呀,你别忘记了。”
继林做了一个鬼脸,随口答应着离开了公馆,他回想着之前的对话,心想:阿爸也是莫名其妙的,说板面孔就板起面孔,现在又突然热络起来,真吓人。
罗文德在远处就注意到了花白头发的谷维新。十年前那个穿着得体、身形健硕的谷叔叔,如今已然成了一个“乡巴佬”。黝黑的脸庞,穿着一身黑色棉袍,一看便是后方的“抗战装”,一双橡胶底鞋,头发梳理得倒还清爽,可稀疏了很多。多年漂泊异乡的逃难印记让罗文德不禁悲从中来。谷维新见罗文德较十年前瘦了一大圈,和初见时传话的“排骨”差不多,眼角耷拉下来,青黑色的眼袋挂在眼睛下,难掩疲惫和忧愁。待走近,两人许久都没开口,两代人的恩怨和多年的感怀都化作了两人紧握的双手,彼此也都感受到了对方真挚的问候。
罗太太并没有出现,陆秀英不敢开口询问,倒是罗文德先抱歉道:“内人去首都祭扫了,还没回来,下次一定来拜会婶婶。”谷维新赶紧表示慰问。罗文德轻叹道:“这八年,谁家里没有个事呢。唉,今天不要谈不开心的事情。”谷恒明恭敬地向罗文德鞠躬致意,罗文德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了一句“现在蛮好就好”。
罗继林兴奋地与谷恒明拥抱在一起,还像小时候那样亲昵地叫了一声“明哥哥”,年轻人依旧和十年前一样,颠沛流离的逃难生活在他们热情洋溢的交谈中反而有别样的激情。“你们没见过,火车上坐满了人,过隧道的辰光,手没拉牢一下子就落下去了,还有人被风刷下去的。”说到这里,谷申仲还用手比划着人掉落的动作,惊得罗继林发出连连惊叹。
“老三,你们跟着学校还好,我们徒步翻山的时候,为了要躲日本人的飞机,都是晚上爬山路,我困得不得了,差点落下去,还好腰上绑着绳子,阿嫂拉牢我。落下山的人,一点声音也没有的,愣是很长时间才有回声,乌漆墨黑的山里厢,吓死人啊。”谷淑玲一直挽着大嫂李华娟的手,李华娟也自然地搂着谷淑玲的肩膀。
谷申仲问:“继林,你在陪都还好吧?你什么时候走的?”
罗继林叹了一声,远远望了一眼父亲,说:“我和姆妈,唉,本来在南京外公外婆家,去武汉后,没待上几个月,武汉又说守不住,只能在汉口等着坐船,差点没挤上去。你们不晓得,小日本真的是不要脸,天天轰炸,白天轰炸,晚上稍微有点亮光,月亮出来也要轰炸,我都看到过好几次炸弹。炸弹头尖尖的、屁股大,一颗接着一颗落下来,房子就轰一下倒了,烧起来也怪,扑面来的热风,像开锅子的蒸汽,吹到脸上乎乎烫。”
“滋滋……呜……轰……”罗继林一长一短的模仿声像极了日军轰炸机盘旋的声响,所有人都不自觉地冒起了鸡皮疙瘩,谷淑玲不自觉地把头靠在大嫂的怀里,包厢内瞬间沉寂了,还未远离战争恐惧的人们被这一声无心的模仿声再次唤醒了沉痛的记忆。
陆秀英沉默了很久,长叹了一声说:“眼看着炸弹掉下来,就在河对岸,幸好我腿脚慢,否则也没命坐在这里了。”
罗文德也陷入了沉思,他眼看着满载日本兵的大卡车一辆接着一辆驶进租界,一所又一所的大楼、学校、银行降下了旗帜,膏药旗一面面在空中招展,天空中虽然没有轰炸机,但耀武扬威的日本飞机却在低空盘旋,俯视着最后一小片孤岛被收入囊中。这种刺耳的滋滋声和耻辱让他一生难忘,他怒视了一眼儿子,低声斥责道:“小鬼头,嘴巴太贱!”罗继林自知失言,忙转换了话题:“我在汉口看到过我们的飞机!我还想去考飞行员呢,就是阿爸不同意。”说罢,又对父亲做了一个鬼脸。
“飞机倒是没看到过,我们倒是有同学没毕业,就去参军当飞行员了。现在,现在也不晓得……”谷申仲不再说下去,没有音讯并不见得是坏事。包厢里不知不觉陷入了哀思。
罗文德岔开话题,对儿子说:“你刚上大学,正好跟申仲讨教一下。”谷维新则对谷恒明说:“难得礼拜天,你陪华娟出去走走,都回来那么多时候了,去南京路兜兜马路去。”谷恒明腼腆地笑了笑,不忘说:“姆妈一起去呀。”罗继林则笑嘻嘻地对父亲说:“阿爸,阿拉几个想去看电影,好?”
罗文德爽快地答应了,几个年轻人没走出包厢几步又发出了雀跃的欢笑声,仿佛这两位父亲才是沉闷的制造者。包厢里只剩下罗文德和谷维新,两人都没有要回去的意思。罗文德看了好几眼大门,确定不会被打扰后,从口袋里摸出一封叠了好几层的信,说:“这是黄,黄先生的遗书,留给您的,您也看看吧。”他硬生生地吞了一个“逆”字,勉强加了一个“先生”。
谷维新一怔,诧异地看着罗文德。只听他接着说:“他在牢里的信肯定是被拆看过的,您也晓得的。这是他专门写给您的。”小心翼翼地从信封中夹出信纸,沿着折痕慢慢松开,里面是两张完整的信纸,也许是被拆看过好几次,折痕都破损了。谷维新比划了好一会儿,终于调整到了他眼力所及的距离,又费力地辨识了一会儿字句。
谷兄,时至今日,愚兄又回到了我们当年的囚室,遥想昔日是何等的慷慨从容,而今却是四顾茫然。当日你举家仓促离开,已知你误会极深,愚兄绝非卖国求荣之人,国家如此积弱,愚兄不过是为了保存国家的一点点生路和血脉,不得不战时我们已经战了,到了该和之时,也要有人站出来议和。宦海人心难测,唯有先生乃愚兄毕生的挚友。回望过去,犹记当年的同窗之谊,可惜一切都已惘然。
谷维新反复看了好几遍,他心知黄有尊并非大奸大恶之人,只是筹谋多思、精于算计,当年奔走革命是一种投资,投靠袁都督、后转投陈英士亦如此,但他对自己多少总还有点兄弟情义。谷维新望着似曾相识的笔迹,想到自己亲朋凋零,师长和至交皆已离世,不由心下悲戚。罗文德并不知谷维新的心思,只见他沉吟许久叹息道:“黄先生,他是机关算尽……可惜,这次,毁了一生清白。”
罗文德不做声,长叹了一声,说:“终于熬过去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谷维新问:“你这几年在陪都吗?什么时候回来的?”罗文德摇摇头,苦涩地笑了笑并不回答。这几年他隐蔽在伪政府内的经历实在无法对人明说。为了不败露身份,他不得不出卖部分外围的地下组织,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同志被杀害。他更不能说因为一次失误差点把谷恒明拖下水,抗战胜利后也是他亲手逮捕的黄主席。在黑暗世界中与人周旋的残酷根本不能为人说道,他这种亦正亦邪的经历,在同僚看来是首鼠两端,在外人眼中则与汉奸并无二异。如今即便是恢复了身份,也不过混了个淞沪警备司令部少将副参谋,与同期同学动辄某集团军军长或主政一方的封疆大吏相比,自己成了令人不齿的异类。回想自己少年时的踌躇满志,罗文德苦笑了一声。
谷维新也不再追问,想着连黄兄此等老资格的党员都感慨人心难测,更何谈像罗文德这样年少得志、心高气傲的人。他望着罗文德的侧脸,高耸的鼻梁,棱角分明的脸庞,叹道:“你的样子和罗老师倒越来越像了。”
罗文德从没有听过谷维新提起过父亲,饶有兴致,却带着一丝犹豫,慢吞吞地吐出一句话:“我其实没怎么见过他,他,他是什么样的?”
谷维新抬头望着天花板,像是从故纸堆里摸索出一本珍本,捧在手里又小心翼翼地翻开似的,细细地回忆起罗老师的嬉笑怒骂。说到自己逃回上海时,谷维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说:“你爹那一脚,真是,快把我肋骨踢断了。刘老师的牺牲对他的打击实在是太大了。唉,黄兄当年,也是……”提起往昔峥嵘岁月,再望着眼前的这封绝笔,他的思绪不得不戛然而止。
罗文德望着谷维新,问:“武昌首义后,我爹就是不回来,留下我娘在家里,只有等啊等。我只记得他穿着洋装,回来过一次,说是要去暹罗,当天夜里就走了。”说罢,摇摇头,叹息道:“那次之后,就,就再也没见过。”谷维新并不太清楚这其中的原委,他也只是从李之松那里略知一二,忽然说:“文德,你还记得那次,那个医院吗?”罗文德知道这是他父亲遇刺的地方,他并不愿意提起,含糊地应了一声。
谷维新闭着眼睛,生怕自己遗漏了点什么,要把当年的情景重现在眼前似的,一字一顿地说:“当年,当年我跟着一个枪手,他应该比我矮一个头,跑得飞快,一看就是受过训练的军人。在拐角处,他朝我开过两枪,虽然是大半夜,准心还不差,绝不是普通暗杀的人做的。想来想去,我就怀疑是陈英士派人干的。”
罗文德摇摇头,他对那位曾经叱咤上海的都督并不熟悉,但谷维新如此细致地回忆二十多年前的往事倒让他心中的疑惑陡然而生。他问:“陈英士不是早就死了?我爹的死,不是说有人入室抢劫吗?和他有什么关系?”
谷维新摇摇头,他才不会相信这种鬼话,说:“李之松当时就怀疑,罗老师为光复军筹款,就是他遇刺的导火索。如果那时候光复军一举拿下杭州,别说上海都督,就是浙江总督的位子,我们也都是推举罗老师的。可,唉。你可知当时陈都督身边的参谋,是谁?是……”谷维新停了下来,不敢说出委员长的大名。
“别说了!”罗文德自感全身的汗毛都敏感地竖了起来,他耳朵通红,心提到了嗓子眼,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这层窗户纸罗文德不敢捅破,他急着连连摆手。父辈的纷争与他无关,刺杀父亲的幕后黑手究竟是谁他也不愿意深究,反正陈英士也死了那么多年,即便校长当年是陈英士的作战参谋那又如何呢,他不愿背负着这种心理负担,党争一贯如此,即便现在。罗文德深呼一口气,擦了擦额头上的微汗,低声道:“谷叔叔,别说了,千万别说了。老早的事情,不提,不提也罢。”沉吟良久,他叹道:“历史,历史总会有公论的。”
黄浦江上的船用百舸争流的比喻实在不恰当,帆樯如云倒也不为过,陆秀英茫然地望着那些停滞的小船,不由感叹上海早已不是她熟悉的模样,自己倒成了十六铺刚上来的乡下人。站在路口,看着往来穿梭的小汽车,她心生胆怯,左右彷徨了好久。战时后方喊着“一滴汽油一滴血”,他们从未见过那么多私家汽车,如今人在车流中见缝插针地穿行,陆秀英吓得不敢迈步。好在她跟在儿子身后,总还是安心的。
“姆妈,回转去吧,老房子有什么好看的。”谷恒明拗不过母亲,只得陪她去老房子看看。谷恒明对老房子也有感情,可是为了让逃难的父母和弟妹有点钱傍身,卖房子也是无奈之举,谁曾想后方货币兑换后就能一夜间让人变成穷光蛋。
“唉,真的是,蛮好不要卖的,现在我手头的这点钱,兑换好什么都没有了。啊呀,真的是懊恼!蛮好去黑市换成黄金的。”陆秀英在大儿子面前一点都不掩饰自己的焦躁。
谷恒明见到母亲这样,叹了口气说:“好来,姆妈,讲了几十遍了,政府讲要把银洋换成钞票,也没有办法。就是留着那些银洋,如今也顶不下来独门独户的房子呀。”他接着努力压低声音,轻声埋怨道:“黄金的事体千万别说了,搞不好要抓进去吃官司的。”
陆秀英知道儿子说得在理,就是想到自己多年积攒下来的首饰、银洋都没了,如今又在吃同样的苦,难免意难平,无奈地说:“晓得来,你这话也说了很多遍了,一个男人话那么多,就去看一眼,说不定还会碰到老邻居呢。”
谷恒明夫妻一人一边随着她一起往老房子走去。来到弄堂口,曾经的匾额已不知踪影,上方像被人挖了一块,露出里面的红砖。弄堂比记忆中的窄了很多,原来是家家户户在门外砌了一个水池子,没有水龙头的,则在门外摆了一个大水缸。
礼拜天的下午,大多数人家在睡午觉,有几个路过的也是借道,隐约能听到传出的广播声。陆秀英快步走到“家”门口,看着原来的铜把手被换成了铁把手,还钉了一个木信箱,上面写着“王舍”。她失落地呆立在那里,李华娟扶着她,说:“姆妈,邻居大概也在睡午觉,我们回去吧。”
陆秀英点点头,正准备离开时,旁边支弄里走过来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她穿着抗战后方流行的轮胎底皮鞋、藕色的过膝旗袍,看着也像是来寻人的。她见到三人转身,看了好几眼,跟了上来。谷恒明挡在母亲面前,见她脸生,又不像是住客,想着也许是来寻亲的,并没在意。
三人走了没几步,就听见身后紧跟的脚步声,又传来一声上海口音的“婶娘”。三人转身疑惑地望着这个陌生女人。陆秀英眯着眼睛仔细打量眼前的女人,宽脸庞,塌鼻子,两眼分得挺开的,头发挽在脑后,露出高耸的额头。她的脸色阴沉下来,心中惊呼:她没有死?
是的,失踪多年的陶小琴,就站在她面前。
“婶娘!真的在这里遇到你!你们,你们还好吗?”陶小琴热情地走上前,招呼道,“这位是恒明吧,都长那么大了。”陆秀英并不想搭理她,谷恒明见妻子疑惑地看着自己,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你,你,你怎么回来了?”陆秀英沉默良久,终究还是回应了陶小琴的相认。谷恒明多少总知道些仲鸣哥失踪后的事,心中对这位“买来的”嫂子并没有多少感情,把头扭向一边。陶小琴激动地拉住陆秀英的手说:“我找了你们好几天,老早家里都搬走了,我还记得你们家,就过来看看,真的是,太巧了!”
陆秀英淡淡地说:“嗯,二十多年了,你,你走了之后没多久,你叔公,就去世了。你,你现在再找他们,有什么用。”
陶小琴尴尬地收回了笑容,又试图拉住陆秀英刚甩开的手,说:“婶娘,我们去前面坐坐,我,我也是,有难处,现在终于太平了,才回来的,我想……”
“免了免了,我们还有事情,”谷恒明并不客气,拉着母亲转身要走,边走边说,“姆妈,我们走吧。”
陶小琴紧跟着上来,语速随着仓促的步伐也急切了起来:“婶娘,婶娘,董家搬到哪里去了?继林,我就想,我儿子继林,他在哪里啊?他,他还好吗?”
听到继林的名字,陆秀英也不再掩饰自己的愤怒,停下脚步。她扫了一眼周围,弄堂里没有人,弄堂口在身后十几步远,她并不想在大庭广众下说家事,可也不愿意单独和她说话,毕竟董罗两家的事情,她这个外人不便多说。但作为母亲,她是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陶小琴当年的做法,如今只想赶紧摆脱这个人。
陆秀英铁青着脸,压低了声音斥道:“你现在回来干吗?当年,当年,小毛头才几岁呀,你就跑了。仲鸣的生死你也不顾了。这个家,就被你拆散了!你叔公就是,就是被你气死的!现在你何必再回来,你也有脸回来?我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你别跟着我们!”谷恒明和妻子见陆秀英头都不回地往弄堂口走,忙跟上去。李华娟偷偷往回看了几眼,见她低着头还立在原地。
这天夜里,一家人都没有睡着,谷维新回想起那些牺牲的同窗好友,心里并不觉得有多伤感,只是堵得慌,眼泪却不自觉地滑了下来,流到了耳朵孔里,湿漉漉的,分外难受。他心中默念着“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那黄有尊当年的诗句,回想两人共处一囚室也是他与罗老师失去联系的三年。他说出了当年的猜测,却没有得到罗文德的任何回应。他只能叹息他曾经的执着、信念早已被时代抛弃了,也许革命本身就是权力的权衡,甚至交易,黑暗不过是它天然的另外一面,只是两位师长和自己都太过单纯。
陆秀英转了个身,听丈夫呼吸声沉重,轻声问:“你说,要不要先跟他们家知会一声?万一呢,啊?”谷维新睁开眼睛,并没有转身,他根本没有把陶小琴放在心上,可她的出现却不得不让他们直面一个问题:继林的身世!
是不是该提前通知一声罗文德呢?可一旦罗文德知道陶小琴回了上海,还不晓得他会做出什么事情呢。究竟这个陶小琴是不是共产党,那么多年到底做了什么,她来上海究竟是为了什么,谁也不知道。谷维新低沉地回应道:“他们家的事情,还是少说几句。”陆秀英却不依不饶,问:“要是有一天罗文德知道我们见过她,要怪我们的。”谷维新不是没有担心过,可思前想后,还是觉得不说更好,便说:“你怕什么?你又没认出她,这个人说不清楚的,想她做什么。好困哉。”陆秀英叹道:“你说,唉,仲鸣这个孩子,真是,他们家就毁在这个女人手上。”
“姆妈,覅讲话了,我睡不着!”谷淑玲娇嗔的抱怨暂时让所有人的焦虑无声地隐没在黑暗中。谷恒明也没有睡着,父母的对话他听得真切,往事一点点地涌上心头,一个奇怪的念头被压抑在心中多时,如今蓦地冒了出来:如果没有这位大嫂,仲鸣哥也许也会……
在随后的两个月时间里,无论校长、教授们如何向国府恳求、抗议,校名也无法保留,“国立”两字是无法安在“南洋工业学堂”前面的。弥漫在大学里的哀伤转化成了愤怒。学生联合会组织起了“护校团”,不日准备去南京请愿。
筹备会议从下午开到深夜,罗继林作为新入选的委员成为了宣传组的一名成员。对半剪开又缝在一起的白色床单被做成了长条形的横幅,上书“交大万岁”。罗继林看着单调,突发奇想又趴在地上用毛笔画起了个火车头,云团状的蒸汽旁一个巨型的火车头显得极为有气势。
一个高个子的男生注意到了他,悄悄走到他身旁,夸奖道:“同学,你想象力挺丰富的,你是宣传组的?”
罗继林回头一看,忙放下笔,跳起身,笑着说:“会长,你好!”继而伸出右手,来人也伸出右手,爽朗地笑道:“同学,别这样叫,我们都是一起做事的,以后就叫名字行了。”
“好,史慕文学长,你好!我叫罗继林。”
“你好!罗同学。”这位学联会长可谓学校的风云人物,无论是募捐还是“三罢”游行都能看到他冲在前面的身影,罗继林热情地与他攀谈起来。
大学生要去首都请愿的情报早已经传到了参谋处,罗文德担心儿子也参与其中,可又不便直接去学校。南京来的电报一封比一封措辞严厉,罗文德与其说没想到如何应付,倒不如说他早就学聪明了,再也不敢私自行动,更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贸然对这帮教授和学生动粗。可是,人是万万不能出上海的,拦不住,那就麻烦了。
听闻已经有学生徒步走到了北站,罗文德对着来人呵斥道:“你们干什么吃的,赶紧去学校门口拦着啊。猪脑子!”来人满脸尴尬,怯生生地说:“第一批学生是半夜走的,校外也就几个放哨的,拦不住啊。”
“一群蠢货!”罗文德斥责了一句,挥手让那人离开。他思索了片刻,摇起了电话手柄,“北站,接北站,潘站长!”电话接通了,罗文德根本不听对方的回应,只顾着喊:“所有去南京的火车全部停了。一个人都不能进京!”
电话那头一言不发,连呼吸声都听不到。半晌才发出微弱的声响:“火车停不了啊,北站哪里断过人。”罗文德懒得听这些,又命令道:“老潘,你听好了,全部停了,一趟车都不能去南京。你别啰嗦,清场,最多派兵来清场!”
挂了电话,罗文德恼怒地推开电话机,气呼呼地说:“这帮学生,真是的,不好好读书!请什么愿,没有家教!”他平静了一会儿情绪,还是不太放心,心想:现在都叫学生“丘九”,比当兵的都厉害,还是要小心点,别真去了南京,那校长要骂娘了。还得防着他们,在真如车站放一个青年营吧。青年军好歹也是年轻人,说起话来也文明点。
可是来来往往的蒸汽火车哪里能说停就停,潘站长挂了电话,苦恼地盯着室外,北站是上海最大的火车站,天天都挤满了人,怎么可能清场。警备司令部的命令他也不敢违抗,万一被安个通匪的罪名,他可就死定了。潘站长狠狠地掐灭了烟头,只得通知把所有的列车都停下来,又命令关闭北站的大门。
“站长,刚加了煤,还烧得通红呢,怎么说停就停呢!”有位列车长跑着进来,哭诉道。
潘站长可管不了那么多,烦躁地打断了来人的话,说:“反正今天一趟车都不能开出去。随便你怎么办,反正不能让学生去南京。”
“哪里有学生啊?不都是买票的人?”
“啊呀,你别啰嗦了,我怎么知道,反正说有学生。”
“站长,这可是您说的哦,那我把水放掉了哦,万一锅炉烧起来,炸锅了,我可不管。”
潘站长好歹也是业内人士,忙提醒道:“放掉点水,谁让你放光了,可别炸锅!啊呀,你把车开得远点,远点,别让学生看到车头的影子就行呗,哎呀!只要不在我们站上车就行啦。我还管得了别人。”
来人还没有走远,桌上的电话又响了,这电话铃声如今在潘站长的耳朵里就像催命符,他颤颤巍巍地拿起电话,电话那头罗文德的声音温和了不少,他赶紧汇报说:“罗参谋,都停了,火车都停了。”电话里罗文德又命令道:“老潘,你找几个人,去把铁轨拆掉几节。确保万无一失!”潘站长心中骂道:真是活见鬼了,我是开火车的,现在成了拆铁轨的。可他嘴上还是一个劲儿地答应。
原本昼夜喧腾的北站在一顿如狼似虎的驱赶中忽然沉寂了下来,大厅里空无一人,只有望不到头的铁轨静静地躺在原地,迎接着走了一个晚上的护校队。举着护校委员会大旗的学生们冲进了车站,像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冷水。
“大家分头去找火车头!”史慕文站在墙边的凳子上,振臂高呼道,“他们不可能把火车都开走,大家沿着铁轨找!”
一声令下,三四个男生为一组,沿着分岔的铁轨往远处跑去,女生则留下看管包袱和旗帜。等了几个小时后,有个小个子同学喘着粗气跑了回来,招呼大家,原来在一站路外的新民路找到了一列停在轨道上的火车。
待所有人聚到那里后,罗继林第一个跳上车,他看了一眼锅炉上的液位仪,探出头大声对身旁的史慕文说:“锅炉里只有一点点水了,开倒是能开。”史慕文瞪大眼睛惊奇地望着他,见他一脸认真的模样,问道:“罗同学,你说,这火车能开?”罗继林自信地说:“我们就是学这个的,叫上我们系的同学,大家来看看就知道了。”他探出头,对着拥聚在车头的同学们喊道:“机械系的同学,我们来研究一下这锅炉!”
没多久,几位男生喘着粗气跑了过来,急不可耐地踏上了扶梯,猫着腰钻进了锅炉房。
“没事,小罗,你去发动,这点水,还够用,我们别加煤了,就用这点预热。”
“行吗?你看炉膛那么红,看起来已经干烧了好久,会不会缺水炸锅?”
“不会,现在正通红呢,来,我们试试,没有火苗也能动。到半路上,余温用尽后,我们再加煤。”
“干烧行吗?”
“没问题,我们在机车厂不是实习过,这样不会着火,最多废炉子。”一位学长说。
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三四位机械系的同学也同意试着启动这列火车,史慕文心中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仅凭着蒸汽机的原理,就有自信能开火车?
“放心吧,老史!你可别小看我们,我们以后连飞机都能造!”说话的是位年长的徐同学,他笑着拍了拍史慕文的肩膀。
“好,我们就自己把车开到南京!”
“大家快上车!”史慕文爬上车厢顶部,振臂高呼道,“我们自己开车去南京!”
群情激昂的同学们涌上车,火车缓缓地驶出了车站。罗继林在学长们身后埋头在本子上计算着,他来不及欣赏车头的景色,满脑子的是火车能开多久,炉膛的火什么时候灭,可是怎么都算不清楚。
“小罗,你别紧张,我们估摸着一个小时后,速度会慢下来。等到了下一个站点,再加点水,别冷锅了。到时候再加煤也来得及。”
罗继林抬起头,半信半疑地看着徐同学,问:“学长,我都还没算出来呢,要不要现在加点水?”
“不急,现在冷水入热锅,反而要炸,热应力爆炸,知道吧。再等等,慢就慢点,我们开到站点再加水也来得及。”
听到学长这样说,罗继林也稍稍放了心,蹲坐在一旁,听着耳畔有规律的轰隆声,昏沉沉地打起了瞌睡。睡梦中他又回到了离开南京时的那列火车,乌泱泱的人群,大人的呼唤声、儿童的哭泣声充斥着整个车厢,过隧道时,猛然间一个人从车顶掉了下来。他惊醒了过来。
临近傍晚,站点就在眼前,月台上两排头戴钢盔的士兵已经等待他们多时了。史慕文从车头镇定地走下了扶梯,罗继林犹豫了片刻,也下了扶梯。刚踏上月台,他们就被团团围住了。
“我们是正当护校队,去南京向教育部请愿,我们有所有老师和学生签名的请愿书!”他们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四个士兵钳住了手,套上了绳索,连拖带拽地拉进了车站。见此情景,车厢里的学生纷纷跳下车厢,举旗帜的学生也来不及打开横幅,只听到前面的几位学生怒吼着:“放人!你们怎么能随便抓人!”
跳下车厢的学生们手挽着手,站在铁轨上,他们本来就已经因为公费伙食饿得瘦骨嶙峋,胸膛的白衬衣透着根根肋骨的轮廓,他们从心底里喊着“放人!放人!打倒……交大万岁!”没多久嗓子就嘶哑了。天色逐渐暗沉下来,声嘶力竭的口号声更添了几分悲壮。几名女学生们忍不住哭了起来,这其中除了对撤销学校的不满,更多的是对国家积弱、多年离乱后不得太平的愤怒和哀伤。与他们对峙的青年军人并没有动作,他们如同月台上没有任何情感的立柱一样,与学生近在咫尺,没有人敢退后一步。
车站内,罗文德早已跟随着各路长官来到了现场。他心中惴惴不安,生怕儿子不知轻重被当作出头的椽子给抓了。“报告长官!抓到两个带头的。”
罗文德一眼就认出了第二个人是他儿子,羞耻、恼怒和担忧顿时涌上心头。他感到一阵晕眩,捏紧了拳头,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见儿子脸上和身上没有尘土,稍稍放了心,他不想被儿子认出来,在众多同僚和长官面前有这样“忤逆”的儿子,简直是奇耻大辱,可心中的关切却骗不了自己,他的目光无法从儿子身上挪开半秒钟。罗继林并没有注意在场的人,他从没有想到自己堂堂大学生竟然会被如此无理地对待,心中充满了愤恨和屈辱,只想着之后要狠狠地辩论一番。
“反对……打倒……万岁……”撕心裂肺的口号声传到了车站里,在众人簇拥下的最高长官端坐在首座,身着中山装,头发一丝不乱,低头看着手上的呈报。他看了一眼这两名被绑着带进来的学生,对身后的副官使了一个眼神,挥了挥手,罗文德不知这位南京来的长官究竟意欲何为。副官走到两名学生前,亲自解开了绳子。
史慕文揉了揉手腕,走到中山装面前,刚想说什么,却被副官拦在了面前。中山装起身,欠了欠身子,说:“真不好意思,两位同学受委屈了。你们的诉求,我们已经知道了。你们随我来,我们去外面,跟同学们一起说。”史慕文和罗继林都愣住了,他们从没有见过如此温文尔雅的长官,见身后的那些穿军装的人对这位中山装极为恭敬,原本的抗议话到嘴边被堵在了喉咙口,说不出来。
月台上,同学们见史慕文和罗继林好好地站在那里,发出了欢呼。他们身旁的中山装举起电喇叭喊道:“同学们,抗战刚结束,百废待兴,我们要重建家园,现在正是……市长也在这里,我们向大家保证……交大校名不会更改,轮机、航海两科也不停办,大家的公费和其他大学一样都会增加,党国需要你们……”在学生的欢呼声中,中山装转身离开。罗文德瞥见长官阴郁的表情和握紧的拳头,心中隐隐感觉不安。
罗继林和同学们还沉浸在护校成功的喜庆中,机关报《中央日报》却发了社论,特地点了他们的名,称“各大学变成了南北各地职业学生匪党间谍的‘民主宿舍’‘苏维埃租界’‘独立王国’,唯一的办法要操刀一割,斩草除根”。他们更不知道那位中山装正是当今的“太子”。他的出现圆满地平息了此次事端,却预示着另一场暴风雨的来临。
在暴风雨来临之前,陶小琴的出现又会给谷罗两家带来什么变局?罗文德面对儿子的叛逆和时局的日益崩塌,又该如何选择呢?后续如何,且看下期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