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去兮

2022-11-22 05:14阿占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22年10期
关键词:吕剧小鱼祖母

阿占

坏女人

老房子是有毛孔的。毛孔大小不均,散布于墙壁和天花板,还有那条又黑又长的走廊。毛孔吞噬声音,吞噬温度和表情;吞噬男人的勃发、女人的柔软;吞噬老人眼里的最后一道精光。对于孩子也毫不留情。

王小鱼那年六岁,仍然觉得走廊骇人。她未必看得见毛孔,但是,巨大的密结的蛛网压下来,触角在里面扭动,并且露出了尖牙,这些她都能看见。大人们继续丢出杂物——原本是扫地出门的,丢到走廊却成了宝,再也舍不得往外丢,任其沿墙壁堆砌,生出幢幢鬼影,有时耸立,有时蛰伏,王小鱼屏住呼吸走过去,始终走不到尽头。

常有异响和莫名的气流在走廊穿来穿去。以王小鱼的年纪,自然不会知道那是锅铲在互怼、墙皮在脱落、老门窗在吱呀哀叹,它们一起构成了人间的疲惫。王小鱼问过祖母,什么声音?离海太近的缘故,祖母说,其实我们生活在海里的礁石上,你听见的是潮水声。

王小鱼信以为真。这里的确离海很近,只隔着一条马路,垂直距离不过百米。海雾扑上来,笼罩在斜坡的屋顶,与此同时,老城里回荡起哞哞的叫声。不出意外地,祖母又会扯到海牛那里,她说叫声是从海底发出的,有一只巨大的坏脾气的海牛,动辄起雾,让船只迷航、触礁。王小鱼听后愤愤不平,与雾团打斗起来,直到万物模糊不清。

走廊里的潮气始终不散,夏天越发泛滥,地面上汪汪的水渍,立秋以后才能干燥。立秋的早晨,祖母站在走廊里,忽然说,转北风了,满脸节日气氛。只一瞬间,还没等王小鱼反应过来,院子里已经斑斑驳驳晒成一片。祖母极矮,又是小脚,将被子抱成了山,一路着急,都是要摔倒的样子。

院子篮球场大小,每一寸空间都要紧,大人们不惜因此撕破了脸。女人为晾衣绳,男人为煤池子,抢夺的场面一度在王小鱼心里投下阴影。祖母把王小鱼往家里拽,不许看,大人的事情,小孩儿少掺和。

冬至过后,太阳光冷了,晾衣绳才能空闲下来,只晒几趟咸菜,偶尔也晒几条咸鱼、几根香肠。后面这两样,人畜都得提防。周遭一向野猫成灾。有时候,院子里响起谩骂声,似乎是猫惹的祸,再听,就又回到了人的身上。

走廊尽头是什么?六岁之前,王小鱼没什么印象。六岁那年,事态急转,王小鱼发现大人们都在冲走廊尽头甩脸色吐唾沫,悻悻地谈论着:坏女人回来了。

起初,人们只是竖起耳朵,蛮有把握的样子——坏女人家里定会发生海啸。她应该被自己的丈夫打残。吊起来打。再不济,她应该每天悲鸣哀号,深表忏悔。人们将耳朵竖了整整三天,却连一只碗碎的声音都没听见。太安静了,比之前更安静。

坏女人的家在走廊尽头。要想到达院子,汇入街道,消失于人群,淹没在市声里,又长又黑的走廊是必经之路。总要上班上学的,除了丈夫,她还有两个儿子。人们将门虚掩着,故意留出缝隙,一门心思地要看这家人的落魄之相,全然忘记了自己的疲惫。

结果仍是失望。坏女人一家素来沉默,不抢晾衣绳,不争地方垒煤池子,事情一出,就更无声无息了。她的丈夫天不亮出门,黑透了才回来。儿子们也是。想与尔等打上照面,难上加难。

事发之前,坏女人是橡胶厂的厂医,人们喊她云织。云织在遥远的城市北部上班,整日里早出晚归,走路极快,带着淡淡的来苏水味道。她夏天穿浅色衫、藏青裙子,露出的半截小腿过于白净,甚至有些刺眼。冬天是军用棉大衣,厚围巾裹得只露两只细眼,细长并且眼梢上扬,这也是她五官中最独特的部分。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期,那个橡胶厂是行业老大,职工多达三千人,工种辛苦,三班倒,可福利待遇也远超一般水平。厂医配备了十几个。医务室干净明亮,还有一种知识带来的压迫感,再粗野的工人,进得里面都会噤声。云织穿白大褂,脖子上挂着医疗听筒,伏案写方开单,长发用手绢束起。

下班回到家,云织就不再出门了。晒衣物、买白菜、搬蜂窝煤、倒垃圾之类的家务,都是丈夫做。丈夫高大,五官周正,一副好脾气的样子,院子里的女人都夸过他——真能干呀,老廖。

云织少了烟火气,就多出一种神秘感。1979年,大部分女人还没能漂亮起来,衣衫偏中性,无筋骨无廓形,亦无腰身。家务活儿做不完,在公共水龙头前洗涮,床单下水死沉,女人们伏腰撅腚,两手红肿。在院子里生炉子,在违章搭建的屋里做饭,眉头也是解不开的。孩子多,住房小,生活之维艰,命运之叵测,细腻和丰美很快消失了,悍妇、泼妇和刁妇被盘剥而出。唯独这个云织,竟然逃离了生活之重,绝无烟熏火燎的痕迹,且始终垂着眼帘,不肯与人对接眼神。女人们堵着气,被妒忌和自卑咬痛的时候,云织就出事了。

人们观察了三天,等待了三天。三天后,耐心全无,齐齐地恼火起来——

听说是跟一个小年轻技术员搞破鞋。

听说跑出去大半年呢,竟然一点风声也没漏,老廖真能忍。

听说跑到杭州,小年轻玩够了,不干了,把她扔了。

听说是从断桥那里跳下去的,还真把自己当白娘子了。

听说警察夜里把人送回来的时候,用担架抬着。

听说绝食,不配合治疗,虚弱得站不住。

…………

淫妇遭唾弃,也是最让人谈论不够的。越不知道真相越可以尽情想象,空间太大,唾沫星子逆光飞溅,抛物线异常有力,恹恹的日子忽然起了生趣。云织自此成了万劫不复的坏女人,再也没人肯喊她的名字,生怕脏了嘴似的。

王小鱼听不懂大人们在说什么。千言万语到了王小鱼这里,只汇成一句:不许到走廊那边去。祖母摆出少有的严厉模样,一旦发现王小鱼逾越界限,就会压低嗓音:鱼儿,回家。

这年祖母六十出头,总是将家里的钥匙挂在腰上。当祖母把钥匙捅进黑暗的孔道,精密起伏的金属齿边在内部摩擦、转动、咬合,粗大的锁扣有力地弹开——咔嗒,王小鱼便认为这声响无所不能。

一年前祖父离世了,这件事情,祖母想起来就要抹眼泪。王小鱼不解,又不好多问。祖父在世的时候,昂着冷脸,挺着腰板,对祖母视而不见,用冷酷和粗暴来形容并不为过。王小鱼怕祖父。祖父重男轻女,不待见女儿家,从未抱过王小鱼,零食玩具更是奢谈。祖母连生三女,单传一子,偏偏王小鱼的母亲也不争气,坐不住男胎,不停地流产,好不容易生下王小鱼,自此死也不肯怀孕了。

好像家里的每个人都欠了祖父的。唯有收声做事。王小鱼出生的时候,祖父随便丢下一个名字——小鱼,连看都没看一眼,转身就走。祖父嗜海货如命,却也只吃大鱼,开凌梭、春鲅鱼、秋海鲈。碰上银针和小黄花,祖父从不肯动筷子。端下去,他的话不容置疑。

倒也奇怪,对于外人,祖父一向好脸热心肠,出手也大方,故而赢得了威望。他是一家综合菜店的头头,物质匮乏年代,能买到猪下货、鸡蛋、鱼杂之类,这是有钱也难以办到的事情。至于祖父的死,很突然,绊了一跤,倒地后再没醒来。那一跤离徐寡妇家很近,鸡蛋碎了一地。

总之祖父走了以后,祖母才真正掌握了家族的话语权,日常打算、三餐内容、年货储备,从此说一不二。这回,将走廊尽头列为禁地,却是祖母失算,结果适得其反,王小鱼越发地控制不住好奇心,非要到那里看一看,恐惧感已经变得不重要了。

走廊尽头是个过渡空间,有一趟楼梯去往二楼,红橡木的,坚硬、沉实,也苍旧、斑驳。楼梯口长窗的玻璃早已碎掉,成了朔风和野猫的通道。秋天倒是好,干爽的气息从那里拐进来,阳光也会停下,走廊里因此光点跳荡,破镜子、铝片、铁钉,还有一些不知何物的反光体,都打起了精神。

坏女人的家就在楼梯旁。为了让日子熨帖些,赶在寒流之前,老廖会用塑料布将破窗封严。他攀附于窗台窗棂,叮叮当当,身手利落,女人们见了,又要说一句真能干呀,老廖。久而久之,这件事情有了天气预报一样的功能,每年破窗一封,天儿就要冷了。螺蛳壳里做道场的老廖,还间隔出一个让人羡慕的楼梯间,壁橱和床铺,都出自他的手工。从前大儿子睡在里面,坏女人回来以后,执意不进家门,以楼梯间栖身,准确地说,是藏身。

事实上,坏女人真的没脸见人了,橡胶厂已将她除名,丑闻昭著。两个儿子正读初中,相差两岁,渐渐懂事了,也不再开口叫妈。老廖黑着脸,手似铁钳,钳住儿子们的肩膀,似乎在说读好自己的书,天塌下来也轮不到你们。儿子们疼得龇牙咧嘴,反抗不得。

那天午后的阳光特别好,晴空无云,一绳一绳的被子和床单,层叠、迂回、交错,构建了一个光影强烈的迷宫。王小鱼和影子捉迷藏,额头上很快挂了汗。从院子里回来的时候,祖母午睡的鼾声已起,这说明不必急着回家,王小鱼被兴奋和紧张同时控制了,决定越过界限,探探究竟。

看见坏女人的一瞬间,王小鱼愣在幽暗的走廊中央。一开始,王小鱼什么也看不清楚——从过于明亮的地方到过于昏暗的地方,需要一个暗适应过程。等到适应过来,王小鱼看见走廊尽头有一个巨大的圆形光斑,坏女人恰好坐在里面。许是光线太强烈了,坏女人几乎透明起来,皮肤像纸一样薄,淡青的血管爬在她的手背、脖颈和额头上。

坏女人竟然坐在那里!这太出乎意料了,王小鱼的心咚咚狂跳,抬起的右腿僵在了半空,因为窥探秘密的秘密被发现了,小脸瞬间红涨起来。

鱼儿,过来。坏女人的手上似乎挥动着什么。

王小鱼已经无法收回举动。事实上,王小鱼已经变成了木偶,被一条线牵动着,是迟疑的,更是持续的,即便茫然无措,也终于在静谧的午后站在了坏女人身边。

这一头的汗,快擦擦。坏女人递来一条手绢,浅紫色的,洒满白色草花,混杂着花露水和药物的复杂味道,看上去很柔软。王小鱼没有接。

原来坏女人在叠手绢。箩筐里面,叠出来的兔子、小狗、风车、房子、花朵,无不栩栩如生。王小鱼瞬间大喜,完全忘记了一分钟之前的尴尬,只脱口而出,这么多啊!真好看。说完才用手捂住嘴巴,她意识到声音太大,走廊里似乎起了回音,说不定会惊醒祖母。

坏女人再次拿起一条手绢,图案是散落的樱桃。坏女人将手绢对折成三角形,又等角对折在三分之一处,将下端上卷三分之二,再将卷好的手帕两侧向后折回去……就这么折来叠去,很快完成了一只小老鼠。坏女人垂着眼帘,嘴里念念有词。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猫来了,害怕了。坏女人摊平手心,将小老鼠摆在中央。送你的,坏女人说。

接下来的中午,王小鱼都会绕过祖母顿挫的鼾声,到那个不该去的地方。走廊里浮动着耀眼的光斑,大的、小的,圆的、方的,还有菱形和月牙形,到处都是。周遭很静,没有异响,大人们在遥远的地方上班,想必海也退了大潮,风不知何时停下了。

坏女人一定坐在那里,坐在巨大的圆形光斑里,像舞台中央的独角戏演员。王小鱼希望时间消失,阳光不再挪移,祖母也应该偷偷懒,睡掉整个下午——可是,这种好事不会发生的。

坏女人手把手地教王小鱼。小手绢,四方方,天天带在我身上,干干净净真好看。坏女人哼唱着,又把一个印着七仙女的新手绢塞进王小鱼的口袋。还有两次,坏女人将手绢叠成糖果形状送给王小鱼,回家以后,王小鱼发现里面真的裹着糖果,一颗甜话梅,一颗大白兔。迅速拆开吃掉以后,手绢却再也叠不回去了,这让王小鱼愈加期盼明天中午早点儿到来。

王小鱼自此有了人生中的第一个秘密。她偷偷地欢喜,又深深地忧虑,生怕哪一天被发现了。人人都以为坏女人藏在楼梯底下,只有她王小鱼知道,每天午后的那一个小时,全世界都静下来的时候,坏女人会坐在圆形的光斑里,为她叠手绢。坏女人说,拿去吧,小鱼,都是你的。

独生女在那个年代并不多见。王小鱼的童年富足而孤单。所谓富足,只是没有兄弟姐妹和她争夺好吃的而已。孤单却是真的孤单。大部分时间里,王小鱼和野猫玩,和蚂蚁玩,和院子里的泡桐玩,也和雾玩,和雨玩。野猫家族占据了所有的屋顶,冷眼打量着一切。有时候王小鱼也会喃喃自语,把内心的独白偷偷藏在那只落地的德式钟表后,或是祖母陪嫁的五斗橱柜里。

最大的游乐场只能是海边。祖母撬海蛎子,挖蛤蜊,捞海菜,王小鱼被安置在沙滩上,用沙子垒起城堡和宫殿,等待着海浪来摧毁。总有一些时候,潮声消失了,整个海面一动不动,好像呆住了。祖母直起腰来,一边整理海货,一边说,潮已经涨到了头,大海在歇息哪。回到家,祖母开始做手擀面,用刚刚撬回来的海蛎子肉打卤,出锅前撒上韭菜末子,鲜亮的味道会飘满走廊。

认识坏女人以后,祖母再做蛎肉打卤面的时候,王小鱼便很想与坏女人分享一碗。礼尚往来对于孩子来说过于深奥了,但是,得到手绢,心里高兴,王小鱼觉得应该做一件让坏女人也高兴的事。如此说来坏女人算朋友吗?王小鱼觉得并不算。

和王小鱼一样,祖母也没有朋友,除了两个老熟人——收破烂儿的中年胖子、磨剪刀的黑老头。祖母与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通过口音互认了老乡。收破烂儿的每隔七天来一次,时间固定在下午。祖母聚拢起生活中抖落下来的碎屑——牙膏皮、旧报纸、散了架的盒子、干燥的橘皮、铜、空酒瓶和罐头瓶,去争取它们最后的意义,换回卷皱的小额钞票。祖母收起毛票,王小鱼得到所有的硬币——这让她曾期望所有的金额最好都以硬币兑付。

磨剪子的黑老头半个月来一次。磨剪子嘞抢菜刀——老嗓嘶哑、顿挫,辨识度极高,祖母放下手中活计,拿着家什应声而去。黑老头必定在那里磨着什么,浊重的黄浆顺着磨石边缘流下来。这两个人都是祖母的老乡。谁来,祖母就站在院子中央和谁用家乡话拉呱儿,浓浓的令人费解的乡音在晾衣绳上跳动、回旋。

五步三座桥,还在吗?祖母问。

早就不在了。他们说。

收破烂儿的与磨剪子的从来没有碰上过,也不认识,答案却完全一致。祖母离乡已经半个世纪,再也没回去过,娘家那边早就没人了。祖母不是不知道,祖母只是不愿意相信。王小鱼看见祖母站在蓝天下面,风吹起了围裙一角,额前白发拂动,对于老乡的答案,满脸将信将疑。

于是,收破烂儿的中年胖子和磨剪刀的黑老头分别在不同的时间,问出了相同的话,怎么不回去看看呢?

同样的答案,祖母说了至少两遍:回不去了。

大约半个月以后,祖母发现了午后的秘密和那些手绢。还回去!祖母呵斥道。王小鱼不肯,大哭,耍赖。祖母用笤帚抽打空气。王小鱼死死地闭着眼,耳边都是飕飕的风声。祖母似乎非要把事情做绝。你自己去还是我去?王小鱼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哭到浑身打战,就是不松口。

又过了半个月。坏女人的事情在持续发酵,对于各种信息的整合,人们从未停止。下班回到家不急着做饭,倚着门框嘁嘁喳喳,不停地朝着走廊尽头努嘴翻白眼。走廊尽头一片死寂,像个黑洞,唇枪舌剑只能空投。当得知是坏女人主动勾引技术员的,群情达到了激愤程度——人家老婆怀着孕,回娘家保胎,她就乘虚而入了。技术员也被工厂除了名。技术员老婆抱着孩子去厂办求情,厂长差点儿就心软了。她当初还给技术员写过情诗呢!她竟然会写诗?呸呸呸。听说他们原本打算去莫干山隐居的,不要脸……

手绢没来得及还,坏女人已经活不下去了。这次是割腕。自然没死成,又一次被救活了。老廖抱起坏女人冲出了长长的走廊,留下一路斑斑血迹。这是死给谁看呢,人们不依不饶。

活过来以后,坏女人的脑子好像坏了。走廊里飘起中药的味道,浓烈古怪又悲苦。老廖用纱布滤出药汤,坏女人每天都要喝上几碗。午后,王小鱼照例偷望走廊的尽头,空空如也,除了那个刺眼的巨大的光斑。

就这样又过去个把月,仍是一个艳阳天,院子里床单飘荡,迷宫已经建好,王小鱼在里面跑来跑去,和影子做游戏,玩到额头挂汗。她从外面回来,眼前漆黑,经过一段光适应的过程,她下意识地望向走廊尽头,看见坏女人坐在光斑里,左手腕缠着厚厚的纱布。

王小鱼踩着祖母的鼾声,一步一步,朝着走廊尽头走去。坏女人眼神呆滞,头发依旧用手绢束着,白了一半。

你是鱼儿,我是云织。坏女人说。

我是来还手绢的,王小鱼说。坏女人不接茬儿。王小鱼想起对祖母的承诺,只好又说了一遍,我是来还手绢的。其实王小鱼手上空空,什么也没有,手指在背后绞来绞去,不知该如何摆放。

王小鱼怀疑坏女人的听力也失去了,一直不接茬儿,只兀自说着——你是不是要上学了?上学了每天都要带好手绢,漂亮干净的女孩子都有香香的手绢。做游戏也会用得着,大家一起玩“丢手绢”,到时候你可要跑得快一点,千万别让别人抓住。

上学以后,王小鱼迅速地忘记了坏女人。那些手绢让她交到许多朋友,即便如此,王小鱼也没能更多地想起坏女人。走廊里散发着呛人的中药味,一切都在不停地发霉,王小鱼受够了,她急吼吼扑了出去,将院子、街道、人群一一掠过,穿戴起阳光与新鲜海风,在校园里和男生踢毽子,和女生跳皮筋,每天兴致勃勃,有着做不完的游戏。

学校对面就是海水浴场,高年级的体育课在沙滩上进行,夏天游泳,冬天慢跑,春秋两季翻筋斗,王小鱼十分艳羡,恨不得一夜长大。祖母说过,长大是和涨潮落潮连在一起的,为此,王小鱼每天都要观望大海的变化,上课总是走神儿。同学们无限信赖地注视正前方,只有她在侧头望向窗外——和大海相比,黑板太无趣了。班主任发现了王小鱼的问题,奈何她功课样样都好,似乎也不便深究。

涨潮的声音一旦响起,班主任就犯偏头痛,她命令同学们把窗户关紧,否则要挨批评。一年级下学期,六月初,临近中午的时候,骤雨突降。下课铃早已响过,却也只能坐在座位上,饿着肚子等大风停。海上云头乌黑,恶风骑着海面盘旋,浊浪变成了怪物。几个女生吓哭了,王小鱼则和男生一样兴奋,两眼贼亮,脸颊通红,并且张开了嘴巴,发出啊啊的声音。班主任头痛欲裂,脸色煞白。大队辅导员赶来镇场子,王小鱼发现他有一个粗大的喉结和两道浓眉,额头上鼓着粉刺。

说也奇怪,不出半个小时,野兽般凶猛的风雨便停了,天重新亮起来。校园里到处都是积水,倒影纷乱,两棵槐树折了腰,槐花散落一地。同学们排好队,准备回家吃午饭。班主任平复如初,传达了下午停课的消息。

当年都是就近入学,以学校为圆心,人均两站地的距离。没有家长接送之说,各班按照学生的住址划分,归纳出东南西北四个路队,选出队长和副队长,整整齐齐地往家走,谁到了谁就出列。王小鱼之所以当选队长,不仅因为她最后一个到家,还因为个头高,胆子大,声音洪亮,走路飞快。

那天进了院子,王小鱼迎面碰上大人们在往外抬家具。走廊里早已乱成一片,堆砌物将走廊变成了死胡同,一只大衣橱被卡住了,正进退两难。老廖在研究角度,突围感和冲撞感令他满头大汗、眼神焦灼。

王小鱼问祖母,他们在搬家?

祖母答非所问。这么晚回来,是不是捣蛋被老师留下了?

大风大雨的,海都站起来了,树也断了,怎么回来?王小鱼受不得冤枉,口齿越发伶俐。

可是,接下来,祖母却说,哪儿来的风雨,只是天暗了一阵子,喏,又晴了。王小鱼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祖母不以为然,那是过云。云刚才没打这边过。云在天上,路宽;人在地上,路窄。说完长长地叹了口气。

坏女人真的搬走了,这时,王小鱼猛然想起那些手绢。手绢非但没还,还被转送了,她为此愧疚,也有些侥幸,这是一种超出年龄的心理体验,让王小鱼无心吃饭,番茄炒蛋也变得索然无味,放在平日里,这可是她最喜欢的一道菜。

走廊里的嘈杂声渐止。除了祖母和王小鱼,谁都不知道坏女人家搬走的具体时间。老房子再次显现出强大的吞噬力,将丑闻与陈年细菌一起藏于死角。

吕剧演员

有人搬出去,就有人搬进来。那个年代住房紧张,绝不会让房子空下来的。脚前脚后,新人家的粉刷工作就开始了,走廊里灌满油漆味,似乎在预告着另一个故事即将开始。

如此说来,老廖是和别人换了房。人言可畏,老廖表面上再能忍,内心早已经被摧毁了。他所能做的,只有带领全家人逃离,摆脱所有过往。彼时,换房正流行于坊间,这种做法充满了草根智慧,商量好了就换,各取所需。

新人家是星期天搬进来的。其声势大作,高声谈笑,逢人主动打招呼,一副邻里新气象。来帮忙的也多,亲戚朋友似乎全出动了,一个家被迅速安置好。

仔细听一听,新人家的动静多出自女主人。伊三十八九岁,披肩的大波浪,一张圆脸,两个梨窝儿,穿着紧身毛衣,胸前峰峦抢眼。丈夫则戴眼镜,清瘦,寡言,一看就是南方人。另有一对孪生女,脑后吊着马尾,穿同款连衣裙,看上去比王小鱼大几岁。

到了晚上,消息灵通的已获知女主人是个吕剧演员——怪不得,打扮得那么洋气,还涂了指甲油和口红。男人倒是不配。不配?别光看外表,堂堂的工程师,名牌大学毕业哩。走了一个,来了一个,好像都不是省油的灯。

人们偷偷观察着、谈论着、揣测着。王小鱼只对孪生姐妹感兴趣,她想与她们成为玩伴。

吕剧演员熟谙相处之道,几天工夫已经热络起来。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她说辞一套一套的,中间穿插着自嘲与互黑,毫无违和感。同女人聊天,她用老裁缝、烫头师傅打开话题,还会把自己身上的港台货脱下来,喜欢就拿去,到裁缝铺照样子,她说。同男人聊天就更简单了,她的爽快和漂亮好像没有哪个不喜欢。

与老太太也能攀谈起来。吕剧演员或许看出了祖母是个不一般的老太太。二人从家常菜聊到戏曲,祖母眉开眼笑。王小鱼觉得吕剧演员很有本事,祖母已经好久没笑了。祖父走了以后,祖母比以前更寂寞。姑妈们带着孩子回娘家,母亲嫌吵,挂着臭脸。小鱼今天画画了吗?小鱼唐诗背过了吗?母亲总是这样让人扫兴,表哥表姐们知趣地走开了。祖母为此来论理,母亲绝不让步,随后就是婆媳冷战。父亲夹在中间,一副佯装不知的样子。

祖母尤其愿意与吕剧演员聊戏,大约这样能找回一点从前的体面。说起来都快四十年了,以前码头上可是来过不少名角呢,就在华乐戏院,地方戏、海派戏,场场叫座。京剧名旦,你就数吧,黄桂秋、童芷苓、云燕铭,还有那个京剧老生王又辰,都来过。《封神榜》《西游记》《火烧红莲寺》《呼家将》,机关布景真神奇啊……祖母说到两眼放光,让吕剧演员险些插不上话。

祖母仍不过瘾,还要继续说些内行话。戏好学,神难描哪。那意思就是招数易记,难在气韵。

吕剧演员愈加觉得老太太不好对付,只能仔细接了,逐个回答起来。原来她是艺校吕剧科的第一届毕业生,十二岁学踢腿、弯腰、耍袖、绕翎、出手,吃了不少苦。这小半辈子都是台词啊眼神啊亮相啊,已经烦透了,吕剧演员抱怨,到外面演出还要卸车、装台子,苦啊。

戏呢?都是哪几出?祖母继续炫耀着自己的见识,光大戏就有《龙凤面》《朝阳沟》《姊妹易嫁》,折子戏也不少,《小姑贤》《借年》《柜中缘》,你唱的是哪几出?

吕剧演员的丈夫,人们尊称一声“林工”。那个年代,大学生属稀缺物种,何况是来自名校的老牌理工科大学生。尊敬归尊敬,他一开口,人们还是要忍不住地偷笑。林工祖籍广东福建交界的山区,乡音很顽固,声母zh、ch、sh与z、c、s是混淆的,前者永远读成后者,“飞”和“灰”、“热”和“乐”、“去”和“气”自然是不分的。量词的使用也常常让大家眩晕,比如,一条鱼说成一尾鱼,一个球说成一粒球……所以,林工通常金口不开,面部表情也极其平和,不笑不怒,不徐不疾,与吕剧演员反差极大。

夫妻嘛,性格要找补,才能过到一块儿去。人们为他们开脱。

吕剧演员真正赢得人心,大约因为三件事。一件,为冗长暗黑的走廊安装了电灯,据说是节能长明灯,林工研制,开关是多头的,各家自己掌控,走自己的电表,不花冤枉钱。走廊从此告别暗黑时代,王小鱼关于鬼影的幻觉彻底终结了。

再一件,为院子里的同龄女人分别做了一条直筒连衣裙,人造棉的,无袖无领无扣子,夏天居家,穿脱方便,也不乏美观。女人们要给钱,吕剧演员执意不肯,说百货商店的布头,便宜得跟不要钱似的,谁让经理是个票友呢。吕剧演员家里甚至有扒边机,扒完边,踩几条直趟,流水作业一般,五六条裙子就出来了。吕剧演员自谦,团里改戏服练出来的,手艺粗拉,不嫌弃就好。女人们乐开了花,穿上裙子不忘记还人情,有的端盘凉面,有的送个西瓜,邻里情深,空前高涨。

还有一件,意义重大,直接唤醒了人们的经商潜质。夏天,吕剧演员带头摆摊儿,卖起了酸梅汤。住在风景区,天赐的良机啊!瞧瞧,外地来避暑的越来越多,整条街却连个像样的小卖部都没有。卖酸梅汤也是方便游客,卖好了,还能赚条裙子钱赚顿肉钱。我们团已经有好几个下海的了,做生意不丢人,国家不是号召咱们奔小康嘛。吕剧演员总能自圆其说,且说来耐听,节奏也是生动的。

一张折叠饭桌,三个小板凳,两口大号饮水桶,数只沸水煮过的汽水瓶,无须额外投资,生活用品搬到马路牙子上,支起来就是买卖。孪生姐妹也乐得暑期勤工俭学,这让她们很有些特立独行的意味。出摊儿收摊儿,林工会搭把手,守摊儿却是不肯的。吕剧演员也不许,说大熊猫得重点保护。

吕剧演员的周日变得格外忙碌。凌晨四五点钟起床,开始在走廊尽头熬制酸梅汤。乌梅、甘草、陈皮、山楂,武火烧开,文火慢熬,三十分钟后,放入老冰糖。再煮十分钟。凉透,沉淀,倒进饮水桶。八点准时出摊儿,一直忙到天擦黑儿。自从卖上酸梅汤,她恨不得一年四季都是夏天。工作日也不休息。孪生姐妹做完功课,夕阳刚刚落在海平面上,二人抬起饮水桶,嬉笑着穿过走廊,留下洗衣皂与棉织物的干净味道。吕剧演员下了班直接赶往摊位,天黑前还能再守两个小时。很快地,娘儿仨都晒成了蜜糖色,笑起来,牙齿雪白而耀眼,闪着珠贝的光芒。

除了百货店经理,冷库经理也是票友,负责特供冰块。那些冰块用洗衣盆盛着,饮水桶坐在里面,名曰“冰镇酸梅汤”。逢天气暴热,买卖应接不暇,到了中午,吕剧演员会再熬上一锅,走廊里总是弥漫着诱人的酸甜味道。人们忍不住好奇,相互交换眼色,小声嘀咕,看来挺赚钱啊。

1981年,人均月工资三十五元,公交车票均价五分,王小鱼最爱吃的奶油冰糕也是五分,商店里的汽水一毛五一瓶,吕剧演员的冰镇酸梅汤卖一毛,一天卖五十瓶就是五元,一百瓶就是十元。成本才多少?纯赚啊!人们私下里帮吕剧演员算账,到后来恨不得帮着数钱了。

吕剧演员说,守着美丽的大海,总要做点时兴的事。这下好了,乘凉、看景、挣钱,啥也不耽误。她乐于分享酸梅汤的做法,其实也没多少花头,所以,倒不如说她分享的是一种状态、一种活法。在吕剧演员的带动下,至少有两家摆起了摊儿。当然,更多的人磨不开面子又眼馋那些钱,两种情绪彼此撕扯,禁不住说起了风凉话:到底是戏子脸皮厚啊。

跟风摆摊儿的有个老青年叫帆子,右腿微跛,走起路来忽高忽低,重活儿干不了,读书也难上道儿,就业无门,常年补差打零工,摆摊儿之后尝到了甜头,自此视为人生主业。除了酸梅汤,帆子还卖八分一碗的凉粉,这种半岛传统吃食,样貌晶莹剔透,入口清爽Q弹,如情人的吻盈满口腔,外地游客来此必要尝鲜,壮汉连吃三碗,呼呼吞下肚,仍是意犹未尽。

海凉粉的原材料叫作石花菜,赭色藻类,浮荡在落潮后的石礁水系里,俯拾皆是。捡回来,去泥沙,淘洗数遍,加几滴白醋,熬煮至完全融化,一碗碗盛好,冷却后自然凝结成冻,倒入清水盆里浸泡保存之。吃的时候,捞出拦上几刀,加蒜泥、香菜末、咸菜末、醋和香油,既开胃又吊鲜,暑气大消莫过于此。

吕剧演员跟帆子说,你没有单位方面的顾忌,铆足了劲儿干下去,不愁干不成大买卖,到时候保你娶个漂亮老婆回家。

帆子嘿嘿笑着当了真。闯荡多年终成餐饮界高手,半个老城都有他的门面——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在孪生姐妹被晒成蜜糖的平行时间,王小鱼做了件出格的事,出格到可以成为她的童年代表作,以及叛逆青春期的索引。

事出自然有因。王小鱼羡慕孪生姐妹可以勤工俭学,整条街上的女孩子,数她们和别人不一样。冰镇酸梅汤,酸甜消暑,来一瓶?她们的声音如此悠长、清透。其实,即便不去卖酸梅汤,她们和别人也是不一样的,除了功课好,还是少年宫的台柱子,姐姐报幕,妹妹领唱。她们有无数条漂亮的连衣裙,均出自吕剧演员之手。她们马尾辫上的发带永远和衬衫配套,袜子也是。甚至连名字都让王小鱼羡慕——林晴、林朗。因为出生的时候天空分外晴朗。在有限的交谈中,她们曾经这样跟王小鱼提及名字的由来。那一刻,王小鱼自卑极了,一转身,眼泪就开始在眼圈里打转,心里升起一股恨意,恨自己的名字,恨给自己起名字的祖父。

人们夸奖林晴、林朗,毫不吝啬地使用了懂规矩、有气质之类的词语,相比之下,王小鱼就像个假小子,一头短发东倒西歪,刺刺棱棱,今天像海草,明天像乱枝,后天像鸟窝,几乎没有归顺的时候。每天早上祖母都要用热毛巾敷两遍,梳平整,才放她去上学。昨晚上做梦打旁练(侧手翻)了?昨晚上跟着曹操败袁绍了?睡个觉都不老实,比小子还野。祖母边梳理边责怪。

没用。王小鱼很有些油盐不进的意思。许是应了名字的咒语,王小鱼喜欢蹦跳着走路,肢体语言过于丰富,期末评语总是出现“戒浮躁”三个字。海边向左,老院子往右,放学以后王小鱼告诉自己不必急着回家,她好像听到了某种召唤,身体无意识地向左倾斜,终于毫不犹疑地来到了海边。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还没有“打卡地”之说,夏天一过,海边就寥寥无人了,王小鱼尽可以对着潮退的大海尖叫。她在礁石之间飞跃,像一颗溅起的水珠。黏滑的海藻让脚下失去平衡,摔倒是常有的事,鲜血可以很快被海水冲洗干净,生命中最初的伤痕却留了下来。

王小鱼一定要赶在母亲下班之前回到家。父亲还好糊弄,母亲脾气暴躁,手掌扁平无肉,打起人来生疼。那些年纺织厂的繁重工作让母亲耐心全无。

祖母会把事情遮掩好,尽量不败露。处理王小鱼的伤口,洗掉脏衣服上的血渍污渍,祖母总有办法。祖母当然也生气,闷住声责问,脸上皱纹都在着急。

你为何要去海边?

小时候不是天天去吗?你带着我。

那是小时候。

现在我还想去,管不住自己。

你得管住。管不住自己的人,以后迟早要受大苦。

“以后”是什么,王小鱼感到一片模糊。“受大苦”她好像懂一些,坏女人应该算受了大苦吧?每天都喝浓黑刺鼻的汤药,大人们还说她死了好几回。被母亲体罚的时候,应该也是“受大苦”……总之祖母的话颇有震慑力,王小鱼决定管住自己。

可是她终究没有管住自己。或许天生反骨,或许不明所以——或许只是因为夏天过去了,走廊里湿浊之气顿消,乍起的秋风让身体轻盈起来,她的腋下生出了透明翅膀,美妙无以言表,这种时候,除了去海边,别无选择。

那天傍晚有火烧云,直到夜色轻拢,漫天的玫瑰金才消失。王小鱼没有跟祖母打招呼,并且偷偷地带走了手电筒。穿过马路之前,她看见林晴林朗正在卖酸梅汤,一个中年男人准备付款。快要到达海边的时候,迎面碰上老青年帆子,拎着一筐石花菜正要回家。涨潮了,别往里面去,他这样叮嘱王小鱼。

一开始,王小鱼不确定自己究竟要做些什么。她站在海边想了想,随后开始了自以为是的历险。祖母曾讲过月夜照螃蟹的故事。螃蟹昼伏夜出,从礁缝里出来觅食,哪儿有灯光就往哪儿爬,光一强,却又傻了眼,原地定住,只等着人下手。那晚月亮硕大,映得螃蟹盖子泛青,王小鱼如履平地般从容,她很想和谁打个赌,如此智勇双全的事,林晴林朗一定做不到。

她太得意了,以至于全然忘记潮水正在上涨,吞噬了回家的路。当她抬起头,四周环顾,才发觉自己被困在一块凸起的礁石上。换作别的女孩早就吓哭了,王小鱼却在窃窃欢喜——月银倾洒,浪花盛开,她分明看见海神捧起了珍珠王冠,即将经历的难道不应该是一场公主加冕礼吗?

后来,警察来了。被困的地方离岸百米,水不深,流却急,不敢用快艇,只好联系附近的小渔船救援。等待的过程中,王小鱼完成了人生中的第一次回望,她看见祖母在岸上哭泣,父亲暴跳如雷,还有一些邻居和远亲,围在那里轻轻地叹气。幸好,母亲在纺织厂上夜班,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这件事发生以后,林晴林朗对王小鱼有了明显的亲近感。她们喊她去院子里跳皮筋,甚至一起看了几场电影。她们问,那天晚上你不害怕吗?王小鱼摇摇头。潮水涨上来把你淹死怎么办?我可以游到岸上。你会游泳吗?不会——于是,三人约定,明年暑假一定要学会游泳。

九月开学,林晴林朗升入五年级,准备考初中了,功课异常紧张。当年没有电脑派位和就近入学一说,“小升初”就是场恶战,0.5分之差能倒下一大片。只有考上重点初中,日后才有机会上好高中、好大学。这人生中的首场厮杀,不知绊倒多少开窍晚的孩子。

吕剧演员和林工各司其职,一个打理生活,一个辅导功课。林工学霸出身,只要坐定于书桌前,一个男人在其他场域所欠缺的魅力立刻找补回来。每晚七点,方形的榉木餐桌准时变成书桌,父女三人各据一方。林工满脸平静,平静里透着威严,不怒自威大约就是这个派头。课堂题海战早已拦不住林晴林朗,她们考取重点初中毫无悬念。林工则认为,考上是一回事,考好是另一回事,考取前两名才是最终目的。

这种时候,吕剧演员会躲进楼梯间,专心做家务。咱没文化,任务就是伺候好人家爷儿仨。吕剧演员每每在人前自黑——这是她的认知,也是她的人设。

人们免不了一通赞美。林晴林朗永远是别人家的孩子。王小鱼听见了很不服气。她正读三年级,越发野性难驯,功课倒是好,个头也嗖嗖疯长,吕剧演员夸张地说,这孩子,催化肥了,真稀罕人。事实如此,王小鱼已经跟双胞胎一般高了。

寒流到来之前,楼梯拐口的破窗户同样被封了起来。吕剧演员把妹夫叫来,忙活了半天,严实倒是严实,就是活计不俊,参差不齐的,那种时候人们难免会在心里默念一声老廖。

日子一天天过着,母亲休息好了或者一直没休息好,都会发脾气,幸亏有祖母袒护着,王小鱼通常能躲得过去。林晴林朗再也不跳皮筋了,她们正朝着林工制定的伟大目标奋进。王小鱼落了单,一个人野蛮生长着。放学以后她很少走大路,而是跑到鱼肠子一样的小胡同里去“探险”。那些胡同都是荒乱的石板路,野草丛生。王小鱼爬上围墙摘一串槐花吃起来,无数片鲜嫩的叶子就在童年的咒语里凋零了。直到某天,她在胡同里遭遇到一个“暴露癖”,探险的游戏才不得不戛然而止。

半年后,邻里之间的友好气氛断崖式跌落,事态急转直下,几乎在一夜之间,人们又开始冲着走廊尽头甩脸子、努嘴巴、斜眼睛——知道她家为什么换房子吗?原先的地方住不下去啦。前几年她轧伙团里的一个武生,闹完离婚,一起过了两年,武生不肯结婚,她觉得不划算,这才回心转意,又复了婚,借口是为了两个孩子。原来和跳西湖的都是一路货色啊。不要脸,啧啧啧。

本来就是个丑角儿。演的不过是《龙凤面》里的继母、《朝阳沟》里的银环妈、《姊妹易嫁》里的张家大女儿……还有,《拾玉镯》里演刘媒婆。

就说她演不了大青衣嘛,一脸黑皮,牙还是龅的。

那个林工也真能忍啊。

不忍又能怎样。南方人,家不在这边,又是个书呆子。

祖母

2005年春天,祖母更老了,看上去皱巴巴的,像一块缩水严重的亚麻土布。阳光斜打的下午,她在西窗前挪步,映在墙上的影子歪歪扭扭。

夜里,她时常辗转翻身,每翻一次都要深深地叹一口气。在老房子高高的屋檐下,一声又一声的叹息,沿着四壁飞来飞去,冲撞着,也匍匐着,构成暗黑的低音区,只等微曦透亮了,方能渐渐平复。

叹什么气?

梦见你爷爷了,带着我和你姑去永安大剧院看戏。

哦?又是哪一出?

《白蛇传·断桥》,旦角折子戏……你爷爷都走了三十年了,怎么还不来接我?

九十岁以后,祖母时常责怪自己活得太久。该走的走了,不该走的也走了,怎么就剩我自己了。祖母说。人死像熟透的梨,离了树,就落了地,我也想早点落地。祖母又说。白日里,祖母总是自顾自地,在太阳下翻一本小人书——《西游记》。

这一年,王小鱼,不,应该是王若蓝刚好三十三岁。上大学之前,王小鱼怒气冲冲地去改了名字。问题是改名字容易改口难,全家人一直无法适应,更不消说亲戚和老邻居了。

祖母一点也没糊涂,问王小鱼,你怎么还不结婚?再不结婚,只能给别人做填房了。王小鱼气急败坏,说了多少遍,叫我王若蓝。

好好好,王若蓝,王若蓝。

我不打算结婚了。

胡说!哪有不结婚的理儿?你看看十二生肖,除了那条龙,没有不结婚的。

那我就做小龙女,哈哈。

胡说!龙是神仙,你是凡人。老话儿怎么说的,独阳不生,孤阴不长。

王小鱼在南京读完大学,继续往南,去了深圳,又辗转上海,直至再回到出发地,回到老城、老街、老院子以及老房子,这个跨度正好十五年。谁也不知道这些年到底发生过什么。表面上总是堂而皇之的,她做过文化公司的策划总监,积累了足够的业界资源和人脉。倘若剥开层层内里,就没那么好听了。她咬碎异乡孤独,经历职场碾轧,谈过几场不明所以的恋爱。她甚至经过了青春的坟墓,爬出来,抖落了满身泥土。

十五年间,以平均每年回来待上半个月计算,王小鱼愈加像一个过路人,一个旁观者。形象已经固化,她拖着巨大的时髦的行李箱,一头玉米烫,口红闪着绢缎的光,墨镜架在头顶,意大利短靴踩得噔噔作响,此番气势却难掩内心空茫。父母向来不会发现什么异样。母亲仍然沉浸在坏心情里,而父亲已经受够了,开始对抗,有时候吵到最后,他们同时忘记了事出因何。王小鱼实在忍不住,也会故意挑起事端,质问一句,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早点离婚?话一出口,又难免懊悔,懊悔自己不解人间况味。王小鱼会忽然想起祖母的话,人要管住自己——是啊,这么多年,都没能管住自己。

跟父母赌上气,王小鱼曾经连续三年没回来。到了第四年,实在想念祖母,熬不住,中秋节就跑了回来。从院子拐进走廊,视觉上比以前疏阔许多,堆放的杂物显然清理过。王小鱼习惯性地朝走廊尽头张望,随着开门的声响,竟走出几个厨爷,都是粗脖子,圆肩膀,阳气虎猛,将走廊里多年的阴郁全部化解了,王小鱼不禁大吃一惊。

祖母说,你好几年不回来,早就变样了,现在里面住着帆子的人。

帆子付了二十年租金,把吕剧演员的房子租下,改造成员工宿舍。楼梯口的破窗也已换成塑钢的。林朗买了别墅,我姐过去享清福喽。帆子逢人就说。他一直对吕剧演员尊重有加,极力维护,张口闭口都是我姐。论起当年摆摊,确是得了吕剧演员的真传,帆子对此念念不忘。

出了老院子,帆子已是人们口中所称的帆总,在餐饮界风生水起,临街的店面或租或买,开了三家连锁海鲜酒楼——风帆、云帆、锦帆,无不俗艳华丽又生意兴隆。对于帆总来说,那条残腿早已不再是缺陷,倒像一个江湖道具,配以英国维多利亚时期的古董手杖,黑漆的硬木杖身,牛角杖角和镀金杖柄,帆总自带气场,前呼后拥。

至于林朗,电视台的当家花旦、著名女主播,王小鱼对此并不感到意外。林朗从小乖巧灵气又懂事独立,总能把事情做到最好。隔着屏幕,主持时政节目的林朗穿小香风,主持大型晚会的林朗一袭改良旗袍,台风稳重不失婉约,机智里透出亲和力。听说林朗嫁了个经济学家,政府智囊人物,上市老板们的师爷,遗憾的是一直没有孩子。王小鱼对此不以为然,医学都这么发达了,想要孩子,总会有的。

在帆子成为帆总、林朗成为城市之花、老院子物是人非的十五年里,王小鱼经历了南方地产业红利时代。新楼盘一夜建成,隔天卖光,文案策划要想写在穴位上,得懂户型、懂园林,还得会投标、会营销……只要甲方需要,随时顶上。

王小鱼打全场,不在话下。拼酒拼到去医院洗胃,她也经历过。唯一不擅长的是被潜规则,为此损失过不少发迹的机会。某老板曾流着口水说,若蓝小姐这样的“北地胭脂”,难得一见啊,难得一见。明年我们签个两亿合同,要找风水佳地,小梅沙一带怎么样,或者干脆开游艇去马来群岛,哈哈哈。

某老板则是另一套。我的若蓝啊,独自在异乡打拼不易啊,凭才华和气质,怎么着也应该是董秘起步……不如给我做私人秘书,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当然,事无巨细也难免辛苦,这样吧,先送一万原始股,算作聘礼,哈哈哈。

老板见惯江湖,也见惯美人,向来话中有话。若是当了真,便是真;若是不当真,他还在原地,颜面无损。他要的就是掌控于股掌的游戏感。“傻白甜”他看不上,因为没有难度。当王小鱼毫无幽默感地摔门而去,离去之前还要甩一句“本姑娘卖脑子不卖身”时,他仍然在那里哈哈哈地笑着,似乎一切自始至终不过是个玩笑,闹不起,是你王小鱼没风度。

三十岁以后,这样的事情渐渐少了起来。几个案例的小范围成功,让王小鱼在策划行当站住了脚。职场逻辑就是这样的,当一个人取得小成就以后,就拥有了更多的资本,更多的资本意味着更强的能力,更强的能力意味着更大的成功。王小鱼的身上已经有了甲胄,变成眼神复杂、难以猜透的女人,那些屡试屡中的撩妹技巧,到她这里,成了分分钟败下阵来的减分项——老板们开玩笑之前需要先冷静一下。

洁身自好如王小鱼,却也蹚了一次婚外恋的浑水。时间很短。过后她反省,对于这个男人的敬畏、仇恨和依赖,是祖父栽培下的。童年时不幸拥有的祖父形象——英俊、仗义、冷酷、自大,成年后必将努力去寻找——她要找到这种熟悉的味道,征服之,或臣服之,拼命相爱,又抵命撕扯,这在心理学上叫复制,也叫补偿。

南方每个漫长的夏季,王小鱼都绝望地怀疑过,城市是不是就要变成一块晒化的糖。霓虹泛滥的夜晚,她和自己的影子跳寂寞之舞,行于当街而倏忽忘记身在何处。高温溽热导致体重下降,与此同时,内心的某些地方,已经被南方毒辣的阳光灼伤。她原以为有朝一日会在南方扎下根,继而开枝散叶,心安之处是故乡……渐渐地她开始明白,浮华世界容易给人一种错觉,以为梦想永生,其实每个人,或早或晚都要接纳自己的平庸。

终于,王小鱼从南方全身而退。飞机越升越高,透过舷窗她看见南方的莹绿默片一样消失,心中滋味繁复。关于留还是回,她至少挣扎了一年。无论哪种选择,接下来,都不好对付。年龄不会再饶恕她的任何一种错误,她必须慎之又慎。

早春的海风是硬的,王小鱼真实地回到了北方。鲜少有谁会为这个游子拍拍肩头的浮尘,人们只好奇地问,小鱼,怎么回来了?一个人回来的?闯荡这么多年,赚到大钱了吧?王小鱼看见人们努力地做出吞咽动作,咽回去的话,不外乎——看来混不下去了。这么多年都没能把自己嫁掉。回来更不好找喽。

好在王小鱼自小叛逆,一意孤行惯了,且已学会硬撑和强笑,不开心时,来个深呼吸,不过是糟糕的一天而已,又不是糟糕一辈子。她将行李箱搁置起来,注册了创意工作室,幻想着开创城市文化IP,一战成名。真不错,她竟然还有勇气继续幻想。

恰在这个时候,父母用一生的积蓄买了套三居室,买在城市北部,周边有几个小山丘。母亲慢性支气管扩张,不停地咳嗽,她恨透了老房子里的霉味,还夸张地说走廊里的水渍能没过脚踝。真是嫁错了人,她一直将这句话挂在嘴上。现在好了,城北没有海,干燥的空气让她浑身轻松。

父母原打算全家搬迁,老房子出租。祖母不肯,非说老房子才是她的家,离海近,离戏院也近——戏院早就拆掉许多年了,祖母不是不知道。

王小鱼表态,要留在老房子照顾祖母。不知为什么,闻到熟悉的霉味,她仓皇的心忽然静了。王小鱼出钱为父母的新家精装修,购买全部家电,算是尽微薄孝心。老房子也一并装掉,祖母那间做了透明隔断,分离出一个简易厨房,兼作餐厅。她这间是书房也是客厅。老房子陈旧,面积也不大,挑高却极好,纵向里搭出二层,也算像样的卧室。洗手间在院子一角,是父母当年抢下的两个平方米,接了上下水,能洗淋浴。没办法,居住环境逼仄,家家户户都这样做。许多年下来,经过一轮轮违章搭建,院子早被分割得七零八落了。东南隅的那棵泡桐,因遮挡了人家的光线,有一半被砍伐了,现在像个断臂将军站在废墟之上。

小姑姑每周都会来一次,带着祖母嗜味的红烧鱼冻。我多做点儿,放冰箱,你忙起来未必有时间。小姑姑跟王小鱼说。小姑姑的性格最像祖母,周到、宽善。王小鱼因此亲昵地使用了叠字——姑姑,在大姑二姑面前,王小鱼是叫不出口的。

女儿来了,祖母的喜悦里透出几分得意和满足。通常是周末的下午,阳光漫过西窗,洒满半个房间,将一些影子拉长、幻化,将一些锐角打磨出弧度,这种时候,三代人的内心里都轻轻的、缓缓的,会有一搭无一搭地说些什么。窗前那盆胡椒木,密绿而婆娑,祖母掐掉几片叶子,碾碎了,辛香气弥散开来。祖母用力地嗅闻着,脸上褶皱略略舒展。王小鱼猜测这种植物或许有提振气血的作用,老人和老房子都喜欢。

姑侄二人常常背着祖母聊起陈年旧事。据小姑姑讲,祖父排行老四,家道如日中天的时候,在胶县古城南,祖父的父亲——曾祖父挣下了一百间瓦房、三十亩地,有金条有银圆,还有一水儿的梨木家具。曾祖父是独子,读私塾,习武术,考取了秀才,写得一手绝妙小楷。曾祖父生养了四个儿子,最是祖父仪表堂堂,十七岁考取了齐鲁大学,随身一只小号擦得锃亮。可是,命运没有放过他,入学两年,曾祖父病重,祖父的二哥又抽上了大烟,恰逢战乱,家道瞬间衰落。读书这事成了泡影,祖父只好跟着族亲出来闯码头……祖母这边,原是大户人家的闺秀,有条件读书的,怎奈多年老胃病把祖母变成了病恹恹的老姑娘,二十六岁身体有了好转,这才带上雄厚陪嫁,嫁给了没落人家……曾祖父出殡的钱都是祖母回娘家要来的,即便如此,也没能改了祖父的爷脾气。

现在,干瘪无牙的祖母,含混却又坚定地怀念着祖父,好像他们曾经深情相爱过似的——王小鱼为此不解、不屑、不快,她认为祖母丢失了作为女人应有的自尊,一辈子委曲求全。

日子总得过下去。过着过着,就忘了。小姑姑说。

这话太耳熟了,祖母以前经常挂在嘴上。父母吵架的时候,老廖原谅了坏女人的时候,人们背后揭短吕剧演员同时鄙薄林工的时候,祖母都说过这句话。从前不解其意,现在,王小鱼完全可以进行深层解读了:祖母说的也好,小姑姑说的也罢,无非就是不管经历有多痛,到最后都会渐渐遗忘,因为,没有什么能敌得过时间。

北方自然不比南方,卖创意着实吃力。甲方要求有人气、能传播、具有品牌效应、自成风格……达到以上所有条件的前提,当然是,花钱要少。

小姑姑说,你在外面这么多年,猛一回来,难免生疏,要不要跟帆子啊林朗啊建立个来往,毕竟他们人脉广、关系多。老邻居嘛,总是有感情的。

王小鱼将小姑姑的好意怼了回去。急什么?会有皆大欢喜的那一天,如果没有,说明还没到最后。王小鱼对过去有一种莫名的生疏,又有一种莫名的依恋,两种情绪彼此撕扯,令她莫名生硬。

老眼昏花的祖母,只要一看见林朗出现在电视上,眼神骤然就亮了。即便不是特写,祖母也能一口说出名字。林朗俊不过林晴。林晴的眉弯长,心宽阔,林朗眉头离得太近。老话说,多愁常虑,皆为眉锁印堂。

祖母的自言自语,把姑侄二人听得满脸讶异。就算林朗的眉头有些紧,也只是多了几根野眉毛而已,早就被化妆师清理干净了,祖母哪来那么多说法。小姑姑不爱听,揶揄祖母真是火眼金睛啊。随后就转了话题。

只要不提及林晴,其他的,姑侄二人并无禁忌。说起当年,小姑姑忽然年轻了许多,这条街上的姑娘眼眶子可高了,要知道,从前住在海边的,非富即贵,祖上都有些老钱,没钱的至少正经读过书,对别处的男人怎会瞧得上。同样,这条街上的小伙子娶媳妇也是挑挑拣拣,哪个姑娘不想嫁到风景区过日子呢?

只有母亲嫁给父亲是不得已。当年她已经跟一个帅气的穿皮夹克的飞行员订婚了,后来因为娘家成分不好,飞行员那边政审过不了,几年下来,疲惫不堪,最终决绝分手。母亲活不下去了,那个时候她的哥哥刚刚死在监狱,是个政治犯。母亲的美貌远近闻名,父亲一直穷追不舍,他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母亲或许为报恩,或许真的走投无路了,或许嫁到海边可以被高看一眼——婚后,母亲才发现自己忘不掉曾经的爱人,夫妻同房从来不肯开灯,出门逛街也不肯并行。父亲无论怎么做都是错。父亲其貌不扬,是个电影放映员,从小活在祖父的阴影里,战战兢兢、唯唯诺诺,除了爱老婆似乎再也没有什么专长,可母亲偏偏又看不上这份爱。王小鱼知道,许多年来,母亲和父亲过不去,无非是跟生活本身过不去,母亲思维简单,脾气硬,一直想活个样子出来。

祖父和徐寡妇的事情,小姑姑也隐秘地提起过。小姑姑使用的词汇非常中性,王小鱼也没有做出任何是非评判。姑侄二人似乎心照不宣:谈论老一辈的丑事总归是不恭的——可作为女人,她们又不能不好奇那些男欢女爱。或者说,她们的潜意识里,是想得到一个定论:生在这世上,没有一种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

徐寡妇漂亮吗?

谈不上多漂亮,身量倒是高挑,将近一米七,收拾得也利落。

据小姑姑回忆,祖父和徐寡妇是综合菜店的同事。祖父在权力范围之内,给了徐寡妇一些关照,先是工作上的,进而是生活上的。丈夫死于炼钢厂的生产事故,留下个遗腹子,徐寡妇也够苦命的……小姑姑说徐寡妇很会做人,祖母每次去买菜,只要徐寡妇在柜台上,手中的那杆秤都会偏一偏的。

祖母知道他们的事情吗?

我五六岁那年,已经记事了。应该是个初夏的傍晚,不然天光不会那么长,迟迟不黑。你奶奶做完了饭,你爷爷没有按时回来,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你奶奶说,走,我带你出去一趟。我们沿着海边走,过了三个路口,又往北折,爬了两段斜坡,最后是条马牙石路,尽头有个院子,院子里有两棵高大的乌桕,这在北方很少见。你奶奶拉着我的手,站在树后,朝一楼的窗户张望。我隐隐约约地看见你爷爷坐在桌前,对面是徐寡妇,他们正吃饭。你奶奶在树下站了一会儿,跟我说,回去吧。

怀疑只要撕开了口子,就会像黑洞一样,不断地吞噬着信任。听着听着,王小鱼心疼起来,不知祖母撞破隐情的那一瞬间,会不会眼前一片黑暗,全身血液冷凝,内心充满绝望。

祖父那晚回来了吗?王小鱼乏力地问。

回来了,我和你奶奶回家没多久就回来了。说是菜店卸货,干到这么晚。小姑姑的回答也是乏力的。

祖母没有揭穿他?

没有。什么也没说。日子照样过,该怎么伺候还是怎么伺候。你奶奶这辈子都没跟你爷爷争吵过……你爷爷后来被撸了下来,没有实权了,群众威信仍然很高。

哦?祖母去单位闹过?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当时政治运动多,说出事就出事。后来你奶奶和徐寡妇还常有走动呢。

她们不应该是情敌吗?

你奶奶也许原谅了她。

徐寡妇什么时候死的?

你爷爷走后两年。

王小鱼

四十岁的王小鱼,依然单身。该急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四十岁反而心情舒缓许多,她自嘲,千帆已过尽,爱不起来了。

事业倒是越挫越勇,她成了策划界杀出的一匹黑马。人们开始打听其来头,南方经历一旦被传开,就免不了杜撰成分。有人说她在南方捞到了第一桶金;也有人说这第一桶金是南方某老板的分手费;还有人说她庙堂里有人罩着,如此才能拿下大项目。很少有谁愿意相信一个有样貌有才华的单身女子,其上升史是干净的、正统的。

王小鱼气定神闲,倒变成了看热闹的人。早在从南方回到北方的那天起,她就想明白了,只谈奔着结婚去的恋爱。北方是家门口,三代相守,顾忌脸面很重要,傻事做不得,烂桃花惹不得。照这个节奏,几年下来王小鱼只谨慎地谈了一场恋爱。整个过程很祥和,分手亦是朋友。恋爱对象是城里最著名的独立书店老板,人称小胡子,要学问有学问,要骨架有骨架,穿麻质对襟儿,养着讲究的鬓须。小胡子从不拒绝和这个世界保持着一定距离,偏执地认为简体字有违陈寅恪意愿,对先生不敬,这类出版物如果能在书坊买到,是他小胡子的耻辱。另外,《三国演义》没有毛宗岗的批注,不读;《金瓶梅》不是崇祯本的,不读;“经史子集”不是四库目录里的,不读。在他的书店里,孤本、善本、珍本另辟一间,恒温保存,捧读前须戴上白手套。

王小鱼和小胡子规规矩矩地约会,规规矩矩地上床,谁都认为二人登对,能相互成就,结果两年后他们分手了。小姑姑不解,你再也找不到比他更合适的了。王小鱼说,他的确合适,可我为何下不了决心结婚呢?既然不结婚,何必耗着。小姑姑还是不解,你这个年纪没有权利过分挑拣了。王小鱼说,我就是不想挑也不想拣,死心了。

谁知道,一年后,老宋出现了。

老宋是个天生的冤家,一过招儿,不好对付;再过招儿,欲罢不能。起因是这样的:王小鱼率团队通过招标拿下了国际海洋节VI(视觉识别系统)设计,主办方要求,海洋节Logo(标志)以残疾人现代舞团的开幕演出《鲸落》为设计元素。王小鱼非常敬业,提出先看排练现场,至少连看七天。那舞团的创建者便是老宋。

老宋其人,周身有一种僧侣般的气质,板寸、宽袍、阔裤。第一天,王小鱼提了几个问题,老宋话音低沉,语速极缓,仿佛连他身边的时空流速都变慢了,王小鱼觉得老宋装大尾巴狼。第二天,老宋在角落里发呆,排练现场只亮追光灯,把人影拉得好长,王小鱼跟助理说,搞什么搞,阴森森的。第三天,老宋带舞团凌晨四点摸黑出发,只为去浮山山顶看日出。王小鱼一狠心,爬山我喜欢啊,要不要一起把月亮也看了?最后真被王小鱼说中了。第四天,老宋编舞、即兴跳,他在台上不断折叠、打开、重复、变化,让人仿若看见了山川、天空、河海,生生不息,惊为天人。王小鱼跟助理说,即兴需要舞者对身体每个关节的极致控制,他做到了。第五天,在不断的重复与变化中,王小鱼感受到一种生命能量,由千锤百炼的美凝聚而成。第六天,王小鱼开始理解老宋。第七天,王小鱼得知老宋天生右耳失聪,是个孤儿,自幼被一对年迈的英国夫妇收养,老夫妇是“二战”遗孤,做了一辈子中学舞蹈老师,有生之年曾多次来中国支教……

舞团的演员,有的失去了听觉,有的失去了声音,有的失去了手臂,有的失去了双腿——老宋为他们编舞,让不完整的他们在艺术里找到完整甚至是完美的自己。安全是第一位的,老宋说。他们再也禁不起任何冒险。

不冒险会不会丢失一部分舞台张力?王小鱼问。我不认为现代舞必须通过身体极限去呈现艺术效果。老宋答。那是什么?王小鱼再问。情感极限应该更高级一些。老宋答。

老宋又说,要不我们换个位置,我到你的右边,用左耳听,它是好的,听起来更清楚。随后他们进行了第一次正式的、漫长的交谈。那天排练现场只开蓝色柔光灯,王小鱼感觉自己忽而潜于海底,忽而浮于海面,时间轻柔漫卷,潮水一般退去又回来,身体轻飘飘的,心里忽然有了一种久违的响动。

王小鱼特别难过的是,祖母没有看见老宋就走了。从前的那些男人不值得看,好不容易老宋出现了,祖母却走了。王小鱼捧着祖母的照片说,瞧瞧,我没有给人做填房,还找了个嫩的,我厉害吧?话没说完,已是满脸的泪。

祖母九十八岁离世,人人都说是喜丧。那时王小鱼已经走上正轨,创建了两个文创公司,分别叫作“若蓝若”和“小鱼小”,前者侧重影像传媒,后者主打文创开发,她同时爱上了自己的两个名字,这似乎意味着与过去的和解。房价持续暴涨,地产红利时代席卷了北方。围绕着新开楼盘,王小鱼主导的策划案也在噼里啪啦绽放。地产圈混熟了,对各大楼盘的底细了如指掌,王小鱼托人放了最低折扣,购入一套阳光房,虽说比不上林朗的大别墅,也是格局开阔,飘窗上镶嵌着满满的海景。

祖母生命中的最后两年,和王小鱼一道住进了新房子。每天早上,伴随着毛发和皮屑一同脱落的,还有祖母长长的叹息。老房子在新房子以西十公里的地方,祖母坐在阳台的躺椅上朝西边张望,念叨着与老房子相关的一切。祖母真的老了,再也不是那个能干的小老太太——祖母已经管不住自己了,不然不会说起林晴。

林晴的名字和一段悲惨往事相连,许多年来都是王小鱼内心的一块伤疤。祖母说,那年夏天经常有鱼鳞云,天现鱼鳞云,不雨风也癫,不是个好兆头啊……

那年夏天,林晴林朗双双考入了名牌大学,整条老街都沸腾了。与此形成反差的是,王小鱼没能被重点高中录取,母亲感到颜面扫地,咆哮声如飓风过境。王小鱼原本把握很大的,可她早恋了,无心向学,成绩断崖式下滑。

说单恋或许更准确一些。初二暑假,王小鱼在海边认识了某地质学院一位大学生,他刚刚结束了海洋地质调研,打算继续在这个城市逗留几日。立秋夜,大学生带王小鱼到岬角辨识星座。他说,快看,王族星座。王小鱼茫然地寻找着,除了盛大的蓝色幕布,什么星座也没找到。或许为了掩饰一种莫名的虚弱,王小鱼频频点头,佯装惊叹。他又说,王族星座包括仙王座、仙后座、仙女座、英仙座,而和王族星座有关的则是鲸鱼座和飞马座。“飞马当空,银河斜挂”,他的眼睛在黑夜里闪烁,是王小鱼能够辨识的唯一的星座。

第二天王小鱼邀大学生一起去游泳,在浴场碰上了林晴林朗。她们穿着漂亮的橘色泳衣,看上去就像同一个人。王小鱼让大学生猜猜看,谁是姐姐。大学生指了指林晴,脱口而出。王小鱼忽然有些忧伤,那刻起,王小鱼意识到爱上一个人是件具有爆发力的事情,基本上就是瞬间,像地震,来不及预警。

不几日,大学生就去格尔木实习了,对于王小鱼来说,那个地方比星座还遥远。王小鱼问过,你会给我寄明信片吗?大学生说,当然会啊,小妹妹。明信片是在中秋节前夕寄到的,两张。另一张注明转交林晴。给王小鱼的这张写着“小妹妹学习进步”,画面是格尔木独有的沙枣林,给林晴的那张写着“千里共婵娟”,画面是昆仑山峰峦之间一轮明月。王小鱼将林晴那张藏了起来,中秋节对着月亮大哭了一场,月饼也没吃。一个月后,大学生又寄来两封信,一封问候她的学习情况,预祝来年中考成功;另一封仍然是转交林晴,非常厚。王小鱼犹豫了一整天,还是打开了。这个举动让她心脏狂跳,脸颊涨红,后背湿透。信中并没有什么秘密,只是手抄了英国诗人艾略特的长诗《荒原》。信的末端附了一句话:“献给大地,送给林晴。”

王小鱼开始朝着大学生祝福的反方向发力,自甘堕落,一落千丈。1990年夏天,林晴林朗成为天之骄女,王小鱼被挫败感淹没,脸上长满了青春痘,几乎到了毁容的程度。她把自己关了整整一个月。一个月后,再踏出家门,阳光如高音阶般刺目,一切茫然而不真实。这时迎面走来的第一个人便是林晴。林晴身穿白色连衣裙,脖颈颀长,腰肢挺秀,胸部已经发育完好,发梢儿飘在海风中,整个人都是鲜甜的、清亮的。

小鱼,你还好吗?林晴关切地问,开心点儿,没什么大不了的。

王小鱼不响,眼神茫然。

去看电影吧,《落山风》,我请客。

王小鱼觉得林晴在施舍,愈加不响。

或者,想看《小说月报》吗?最新一期的。

不,我要去游泳。王小鱼的茫然并无变化。

倒是林晴眼睛一亮,好像刚刚解开一道函数题,露出了胜利的微笑。好啊,我陪你。不过林朗去不成,她大姨妈来了,肚子疼。

两个少女,一个18岁,一个15岁,沿着惯常的线路——无数个夏天都要走上无数遍的线路,往海水浴场走去。出门前,祖母劝阻过,天文大潮就要来了,这几天浪头高,最好不要去。说着,祖母指了指天空,看见天边的鱼鳞云了吗。林晴说,放心吧王奶奶,有我呢。

是啊,从小到大,林晴都是值得信赖的:在学校里,是团支部书记;在艺术团,是团长兼主持人;在老院子里,是别人家的孩子……林晴太优秀了,就像那些碧空如洗气息明透的天气一样,好到让人心虚。

祖母不应该不放心。孩子们在海边长大,都有水性,游泳几乎是暑假里每天都要发生的事情。况且,王小鱼终于肯出门了,再不出门就要变成发芽的土豆了——祖母已经心疼了好久。

王小鱼轻飘飘地走在路上。知了声糊成一片,嘈杂并且坚硬,林晴在身旁说了什么,王小鱼根本听不见。海里游泳的比平日要少,很多人看见浪大,临时起意不下海了。林晴犹豫道,大满潮,我们别往里面去了,沿岸横着游吧。王小鱼一脸不服气,来都来了,怎么,你怕啦?

王小鱼转身穿过人群,沿着滚烫的沙滩,奔向了层层白浪,一个猛子扎了进去,没有给自己留下任何适应的过程。岸上燠热流火,海水仍有凉意,王小鱼有种被打醒的感觉,压抑了许久的力量迸发而出,一瞬间,腋下似乎生出了鳍,助她嗖嗖向前。林晴紧随其后。十几个浪头躲过,眼见着进入了无浪区,王小鱼和林晴停下划动,双脚踩着水,肩膀以上浮出海面,隔着两米的距离,相视而笑,并用右手抹了几把脸上的海水,想稍作整理。忽然间,王小鱼感觉自己被一种莫名的力量控制了,海面下似有一只恶兽,正在迅速将她拽入深海,她拼命划动,全然无用。她大喊林晴的名字,随后浪头扑了过来,又苦又涩的海水灌入口中;她似乎也听见了林晴的呼唤,小鱼小鱼,小……鱼……随后浪头便将一切淹没了。

这个时候,岸上有人喊起来,大事不好啦,离岸流!好像卷走了一个人,不,是两个!

王小鱼被救上岸时已经晕厥,海水引发吸入性肺炎,高烧四十摄氏度,她在医院住了一周。林晴被离岸流拖出五十余米,海水呛入肺部,窒息死亡。吕剧演员一夜白头,几日工夫便瘦脱了相,高耸的胸臀夷为平地,从此就跟换了一个人似的。林朗再也没有跟王小鱼说话,她的眼里都是恨。林工忽然强大起来,知识分子的素质在关键时候彰显,他同时处理诸多事情,且必须处理好,包括林晴的后事、吕剧演员的心病、林朗上大学的行李,等等。

整个老院子甚至整条老街都在哭泣。任谁说起这件事都要惋惜地哀叹。唯一的办法就是避之不谈。王小鱼出院后偷偷地来到海边岬角,烧掉了大学生寄给林晴的信件,当潮水将那些黑色灰烬带走,她默念着,林晴,对不起。又采来一把野菊,将花瓣揉碎,白的黄的,一起撒入了大海。王小鱼初次理解了生命的脆弱,她为此惊惧,又有几分不服,她冲大海哭喊,你再试试看!

祖母生命中的最后两个月,执意要回老房子。王小鱼照办。小姑姑、小姑父一起来帮忙。安顿下来,天色已黑,大家都累得够呛。王小鱼内心愧疚,觉得自己是不中用的女儿家,至今未嫁,从没能带回来一个肯出力的好女婿。那个时候,父亲中风后刚刚出院,正在康复期,母亲把所有精力都放在了这个不曾爱过的男人身上,婴儿式喂养加魔鬼式训练,祖母的事情难以分身。

回到老房子不久,祖母偶发谵妄,很快越来越厉害,完全认不得人了。饭也吃不下,随后连喝水也费劲。弥留之际,一旦清醒过来,念叨的都是老房子。王小鱼不解,凑到耳边提醒祖母,这就是在老房子里啊。祖母依旧故我。小姑姑恍然大悟,你奶奶是要回五步三座桥。

没有人知道传说中的五步三座桥。知道又能怎样呢,终究是回不去了。回光返照的最后时刻,祖母大声喊着,回去,回去。小姑姑紧紧握着祖母的手,轻轻地摇头,无助地落泪。

回不去也是正常的。哪个人在终老的时候不想回到老地方?可又有谁能真正回得去呢?念想总是携带着悬而未决的空茫。本该回不去的——故乡和老房子,不是毁灭在现实中,就是毁灭在念想里。

老房子西北窗外有一块空地,朝向不好,不规整,没人理会。许多年前,祖母沿围墙种下不计较光照的植物,都是可以吃的,香椿、扁豆、无花果,很快有了起色。早春的头茬儿香椿芽和鸡蛋一起炒,老了的用粗盐腌,剁成末儿拌老豆腐。仲夏的扁豆被切成丝,与青红椒丝、肉丝一起炒,再做上一大摞烫面单饼,卷着吃。至于那棵无花果树,它的青春期曾与王小鱼的青春期叠加在一起,她上初中的时候,它的旁逸斜出已经相当惹眼。秋初结满神仙果实,绿里藏着胭脂红,甜糜的气息覆盖下来,久久不散。

如今天命之年将至,像是应了某种指令似的,自然而然地,王小鱼开始操持起这些。从纷扰的工作中抽身,去看看泥土的天真,与植物相视而笑,貌似无用的事物会给她一些奖励——有时候是从心底涌起的善意,有时候是突然而至的灵感。

王小鱼已经爱上了自己的年纪。在经历了坏女人的年纪,吕剧演员的年纪,母亲和小姑姑的年纪之后,王小鱼不知道是否会去幸运地经历祖母的年纪。无论如何,在通往祖母的路上,她似乎已经学会了如何管住自己。很多执念已消,生活不能只要好的,好与不好,只要活着,就得全盘接纳。只有接纳,真正的、不被外界左右的幸福生活才会出现。王小鱼终于明白了这些道理,只是明白过来,人生已经过去了大半。

还好,没人相信王小鱼四十九岁了。一眼望过去,她乌发披肩,婆娑有光。几个往来密切的商业伙伴都是同龄人,见面时每每艳羡王小鱼的发质。王小鱼赶忙解释,怎么会没有白头发?都藏在下面呢。左后脑勺儿那里,一大把,右边鬓角也有。同龄人继续艳羡,能藏住就等于没有,我们早就藏不住了,只好染发。再过几年,染也不染了,到时候全身都撑不住了,还染个头发作甚。

王小鱼必须撑住。六年前做了高龄产妇,生下一双女儿,她不想就此成为一个中老年母亲,那样的话,女儿们会自卑。王小鱼要求自己每周至少运动二十个小时,跑步、爬山、瑜伽,做来全凭信念。

还记得预产期前后,医生让她选剖腹产的日子。又是高龄,又是双胞胎,顺产连想都别想,医生说。隔天便是夏至,王小鱼不假思索地定了下来。当医生得知选择夏至是为了起两个好听的名字,夏儿至儿,便一反职业常态,笑出了声。别人选日子都要算生辰八字良辰吉时,你倒是干脆,好!

从此以后,夏儿至儿的生日面与夏至面重叠在一起,仪式感够隆重的。坐月子的时候,一想到这些,王小鱼的产后抑郁症就极好地消退了。

三岁生日当天,王小鱼第一次带夏儿至儿去海边,就像祖母当年带着她那样。夏儿至儿听见了浪潮声,娇娇地说,妈妈,海的声音怎么这么大。

四岁生日当天,王小鱼第一次带夏儿至儿去堆沙碛,她们配合得很好,不一会儿就建起了宫殿,惹得游人来围观,拍照,称赞。后来涨潮了,她们吵着要把宫殿带走,结果一眨眼就被浪头吞噬了,她们站在沙滩上大哭。最美好的东西往往是用来毁灭的,王小鱼忍了忍没有说出口,她想过几年再说也不迟。

五岁生日当天,王小鱼第一次带夏儿至儿去抓蟹,穿上荧光色母子装,戴着事先网购的头灯。蟹有趋光的习性,哪里有灯光往哪里爬,光线一强,就变成了雪盲。王小鱼忙着科普,夏儿至儿在礁石之间蹿跳,她们的平衡感与王小鱼当年一样好。

六岁生日当天,王小鱼第一次带夏儿至儿去看银河系,母女三人坐在沙滩上,一起仰望星空。在北半球,只有夏季到来时,银河才会当空悬浮,明亮而璀璨。不久潮水满涨,白色浪花层层拱卫着礁石,王小鱼跟夏儿至儿回忆起被困的童年往事。

妈妈你不怕吗?夏儿至儿一脸崇拜地问。

不怕。妈妈会游泳。王小鱼说。

那,我们也要学游泳。夏儿至儿一脸坚定地说。

不着急,上学以后,体育老师会教的……到时候你们可要当心离岸流。

离岸流是什么?

离岸流就像隐形的刺客,悄无声息,很难被发现。

海边没有人。夏儿至儿摘下了口罩。只有摘下了口罩,她们才能在蓝紫色的星空下露出天真的表情。按照王小鱼所指,银河两侧有三颗明亮的恒星,牛郎、织女和天津四,构成了一个明显的三角形,夏儿至儿努力地找寻着,争论着,星空下晃动着童话般的剪影。

十米开外,老宋在练功。这是他陪伴家人的方式——每次一家四口出游,静则打坐,动则蛙跳,身与物化,意到图成,心中有舞蹈,随处都是他的练功房。王小鱼想,某一天女儿们长大了,会不会像自己当年审视父母那样审视她和老宋呢?女儿们也许会说,父亲是一个舞蹈家,与母亲姐弟恋,小了整整七岁,真不知道母亲哪里来的自信。父亲是一个不喜欢社会的人,在很热闹的环境下,他也愿意安静地待着。他天生有一份巨大的控制能力,控制身体,控制情绪,即便是醉酒断片儿,他的潜意识也会让他看起来和正常的时候没有差别……想到这里,王小鱼不禁哑然失笑。

时间真快,过完夏天一双女儿就读小学了,还是王小鱼当年读过的那所小学,校门口的大海,操场前的老槐,似乎一切都没变,又似乎面目皆非。前段时间,作为知名校友,王小鱼帮助母校策划了甲子生日云上庆典,若不是疫情耽搁,应该会有一个盛大的线下活动,遗憾啊。

妈妈,我找到牛郎星了。

爸爸,我找到织女星了。

天穹底下一双小小身影,愈加惹人怜爱。王小鱼轻轻地说,夏儿至儿,马上就要上学了,记得,不要太乖,不想做的事可以拒绝,做不到的事不用勉强,夏儿至儿的人生不是用来讨好别人的……

夏儿至儿完全没有听见,或者听见了也根本不会听懂。这些话只构成了后置的背景音,与风声、潮声、远处汽车的轰鸣声、商贩的叫卖声,还有一些不知名的声音,融合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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