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2-14 01:12曾剑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22年10期
关键词:白雪保姆房子

曾剑

许多年以后的某一天,白雪梅站在自家阳台上,望着漫天飞雪,回忆自己的人生,她觉得她最绝望的时刻,并非那个叫刘泽川的男人离她而去,也非那个叫郝万一的男人意外死亡。她的命运,从她上山下乡那一刻,就被改写了。

那是1969年12月22日,北方一个寒冷的冬日,她至今难忘。他们穿着旧军装,里面是厚厚的棉袄棉裤,像一群北极熊。他们一行十人,来到开原一个叫向水屯的村子。村名的由来,原因有二:一是村子里的男丁都姓向,二是村子面向一条河。那个地方有山有河流,有山一样的玉米秸垛和金灿灿的玉米堆,但它依然算得上是穷乡僻壤。白雪梅回望来时的路,不觉对父亲产生了一丝怨恨。她是独生女,完全可以不下乡,可她身为红星轴承厂厂长的父亲,偏要带这个头,把自己唯一的孩子往乡村送。

那年的雪来得早,到处都是雪,她冻得嘴都张不开。黑夜来临,雪使外面的世界清晰可见。她看见自己的影子被灯光映照在白雪之上。她看见窗外的树枝,它们的影子也落在雪地上。

乡村的陌生让她觉得自己被孤独包裹,她需要倾诉,需要安慰,需要爱。知青点那个叫刘泽川的青年,就像是上天派来救赎她的天使。她第一次见他的那一刻,就意识到自己爱上了他——即便不是爱,也是依赖。而他,同样把她的样子刻在了心里。她雪花里的样子。她眼里含着泪水,脸上污迹斑斑。她不是这个知青点最漂亮的,但她是最独特的。她的独特散发着一种魅力,吸引着他。

云淡了,远了。冬天过去了,春天过去了,一个秋天,她和刘泽川在乡村的玉米秸垛里谈论理想和未来。那么苦,似乎不谈理想,就看不到未来,就没有往前走的信心和勇气。

这事招人妒,同为知青,他们觉得白雪梅太平凡了,两颗略微往前凸出的门牙,说不上是生动了她那张脸,还是破坏了那张脸。而刘泽川,在整个知青点,是有名的帅小伙,浓眉大眼,符合那个年代的审美标准。但感情之事,就是这么说不清,刘泽川就是喜欢白雪梅,像是被一个幽灵迷惑。

在白雪梅的记忆里,那段时光是美好的,山川与河流、蝴蝶和燕子、月光和花朵,都储存在她的记忆深处。

某个夜晚,他们的理想和未来,融入了爱情的元素,如同亚当和夏娃。

这年初冬,有知青开始返城,第一个名额落在刘泽川头上,他是这个知青点的点长,干得好,投票选的他,他拿到了返城的介绍信。

我安顿好后,回来看你,你也好好表现,争取早日返城。这是刘泽川临走前对她说的话。他去了,一去不返。不见人,也不见信。

她没有一刻不想他,思念伴着悲伤逆流成河。

刘泽川走后两个月,白雪梅发现她的身体没有如期来潮。她当时没当回事,也许天冷影响了它。一天过去,三天过去,五天过去,她开始紧张了。她等待了十五天,它还没来。她害怕了,她担心的事情发生了:她怀孕了,是刘泽川的孩子。现实并未迎合她的侥幸心理。她感到天塌地陷,她悬在半空。

她瞒着其他知青——他们和她们,她与他们和她们一样,干着苦活儿、累活儿,给牛栏出粪的脏活儿。郝万一发现了,说,你不能这样干,你得请病假,这样会要了你的命。

一个男人,比姐妹们更早发现了她的异常,她惊诧,感动。

她借口有病,不与其他女知青同居一屋,因为她开始不断地呕吐,这是孕期无法避免的反应。得到大队部同意,她住到紧挨着知青点的那间屋子,那原本是一个牛栏,因为她要单独住,就把牛栏清理出来。这间屋在最北侧,靠近路的那堵墙是歪的,有裂缝。风从房檐下、墙缝里吹进来,呜呜的,像鬼哭狼嚎。风大的时候,门框窗框摇晃着,好像地震。房子像要倒塌。倘若雪大,怕是会把它压塌,但没有多余的房子,要想单独住,就得住这儿。夜里,点灯,她怕,怕招来什么东西,人,或者鬼;不点灯,也怕,黑漆漆的,到处都像鬼影。

村里的那条河,虽然已经冰冻,但冻得不结实,流水在冰下发出幽幽的呜咽声。

那天夜里,她被一阵响动惊醒,她睁开眼,窗户没有玻璃,蛇皮袋替代了玻璃,窗前有人影。那天,清冷的月挂在天上,那个影子特别大。

一定是他,向水屯有名的懒汉,光棍儿,说是精神有问题,谁也拿他没办法,可精神有问题,他咋知道惦记着女人?在路上,哪个女知青要是单独遇到他,他就去解自己的裤子,袒露自己的下体。女知青都不敢一个人在这个屯子里行走。

他的一只手伸进来,像是去摸窗户的插销,插销若打开,两扇窗格子就都打开了,他就能从窗户钻进来。她知道他要干什么,她吓坏了。他要弄开窗户,她就落入了虎穴。幸亏她早有防备,她从一个大娘那里要了一把纳鞋底的锥子。此刻她拿起锥子,咬紧牙关,刺向那只手。那边哎哟一声,但那声音很压抑,她知道他怕出声。他知道她的危险,也知道自己的危险。她说,你走,你不走我就喊人了!

那个黑影消失了,而她的心,擂鼓似的。她坐起来,抽泣着。黑夜太漫长,恐惧让她不敢合眼。窗外,半轮清冷的月照耀着大地,夜像一个残缺的梦。

她走出去,沿着那条泛着白光的路走向河边。她知道,那河水还没冻实,只要她想死,那河水足以满足她的愿望,吞噬她的生命。曾经,这条河是多么美丽,河水轻轻地流淌着。刘泽川和她坐在河边的玉米秸垛旁,仰望星空,听河水在黑暗中流淌,发出轻微的声响,某个黄昏,刘泽川还在河边的坡地上,摘了一枝玫瑰,最大最鲜艳的那枝。她闻见玫瑰很淡的香气,四野静悄悄的,能听见蜜蜂嗡嗡的叫声。那时虽然很累,疲惫不堪,却很幸福。现在,她感到生无可恋。妊娠反应越来越强烈,她害怕黑夜,似乎更害怕白天,她是那么不敢面对。她渴望刘泽川出现,他却连一封信都没有。

她想死,像是鬼使神差,更像是蓄谋已久。她伸出一只脚踏向薄冰,想让冰下刺骨的河水带走她和她肚子里的那个小生命,这时,她听见一个声音:雪梅!她听出来了,是郝万一。他没喊他白雪梅,而喊她雪梅,这让她感到亲切,浑身热烘烘的,她收住脚。

他跑过来,拽住她。她跟着他回到她的屋子。她没死,没死就得活着。

刚才是不是有人去找你麻烦?他问,我看见了,去追,他跑了,我追了好远,肯定是二杆子。你别怕,一切困难我与你一起扛。孩子算我的,我帮你养。他说。

她的眼泪涌出来。

第二天,他们申请结婚,从小队到大队部,再到公社,他们倒也还支持他俩。从公社回来前,他们到镇上买了一些日用品,还有糖果。郝万一还特地给她买了一斤二两红毛线,说,你给自己织件毛衣吧。

没有婚房,他们依然住在那间曾用于圈牛的屋子里。她特别喜欢那几团红毛线,一有空,她就拿起竹针织毛衣。一个星期空余时间,她织好了那件毛衣,穿在身上,让郝万一看。

真漂亮!他说。

她是幸福的。然而,夜里他并没睡到她身边。那张被他用木头加宽的床,足够睡下三个人,他把中间那个位置空了出来。

你不爱我,在黑间暗里,她说,婚姻不是同情,爱情更不是。

不是同情,我喜欢你,愿意与你一起生活。

他不说出那个“爱”字。

他们在那间摇摇欲坠的房子里,把日子过得倒也像日子。白天,郝万一跟其他知青一起去做工,晚上回到这个房子里。不久,孩子生下来了,是个儿子。孩子满月后,白雪梅也出工。屯子里七十岁的姜奶奶帮她照顾孩子,她中间可以回来给孩子喂奶,上午和下午各一次。孩子也会喝点奶粉或米汤,或很稀的玉米糊。

那天下午,生产队里的一只羊不知怎么落到河里,郝万一下水去捞,以为很容易就捞上来,谁知它挣扎着往河中间去了,郝万一追着游到河中间,整个人就淹没在水中,直到他捞起了那只羊。下河之前,他在生产队干活儿,出了太多的汗,天气突变,他受了风寒。那个夜晚,他高烧不退,人像一块燃着的炭。他奄奄一息。

他会死过去的,白雪梅想。她去找一同来的知青,让他们陪她去卫生院。他们不去,男的不去,女的也不去,都说一晚上应该没什么事,烧点水,用毛巾热敷。这么冷的天,一折腾,人肯定不行,等天亮吧。

她觉得同为知青,他们冷漠,不近人情。她去找生产队长,队长给拿了点红糖,还有一块生姜,让她熬点姜糖水。队长说,明天一早我赶马车送你去,这黑灯瞎火的,天还在下雪,会连人带车掉进河沟里的。

她住处倒有个锅,打了个灶台,但那灶不好用,火一时半会儿没生起来,只有烟。郝万一烧得更厉害,她万分恐惧,看那样子,他可能等不到天亮。真是病来如山倒,她没想到,一个壮实的男人,突然就病得这么厉害。看着气若游丝的郝万一,她不敢等,她怕他等不到天明。

她把姜奶奶找来,帮她看孩子。她围上围巾,给郝万一穿好那件军大衣。她背着他,就走入夜色。此刻,除了对郝万一的担心,她心里还有赌气的成分,她不相信没有他们,自己就不能把他弄到镇上。

她顶着北风,背着郝万一摸黑前行,几次差点滚下山沟河谷。她咬牙前行,不敢停下歇息,她怕自己歇下了,就再也起不来。

黎明的时候,她终于来到镇卫生院。

门是关着的。她两手托着背上的郝万一,腾挪不开,她用脚踢门。医生把门打开,欲伸手帮她把人从她身上接下来,他惊呼道,你怎么把个死人背来了!她愣在那里。她争辩说,他没有死,他只是发烧。医生说,我是医生,我宣布他已死亡。

她陡地觉得身上背的是一座山,她就要瘫倒。医生说,回去吧。她背着他往回走。她转过身时,看见漫天的雪,满世界的雪。然后,她满脑子一片白,像这雪的世界。

雪白的大地上有一块血红印迹,像一朵鲜红的梅花,那是从她胸口喷涌而出的一摊血。

白雪梅背着郝万一,准确地说是背着郝万一的尸体,行了两里多地,她碰见了队长,还有另外两个知青。他们以为她会听他们的劝告,等到天亮再来。天蒙蒙亮,队长套上马车去找白雪梅,才知她已独自一人背着郝万一上路了。队长喊上两个知青,就赶了过来。

他们从她背上接过郝万一,放在车上。队长这才注意到,白雪梅昨晚出门太急,她没穿大衣,没穿外套,里面的红毛衣,还是反穿着的,衣袖连接处,有很深的棱子,很粗的接线头。

回到向水屯,队长把郝万一放在粮仓临时搭起的床板上。白雪梅要把他往家背,要给他烧火,她说,他只是冻僵了,等缓过来,他就醒了。

队长哽咽道,他死了,咱们要接受事实。

乡村没有火化条件,经得上级同意,将郝万一埋在向水屯一片向阳的坡地里,那里依山傍水。

刘泽川走后,白雪梅心中的那盏灯熄灭了,是郝万一将它复燃,现在,随着郝万一的离世,那盏灯在她心里彻底熄灭。屋子里,除了婴儿偶尔的啼哭,就是寂静。北风卷起雪花,扑打着年久失修的旧屋,整个夜晚,身上没一点热乎气。她努力给婴儿温暖,以便让他活下来。

她给儿子起名郝强。郝强像朝阳一样新鲜动人。

天气好的时候,她会抱着孩子到河边。她坐在河畔,望着缓缓流动的河水。郝万一是在这里受了风寒,她认为是这条河淹没了他,要了他的命。她总觉得他还在这条河里,他的魂在这水面上游荡。

母子俩夕阳或薄雾里的剪影,感染了村子里的人,他们看到了光,看到了希望。然而,提前而至的一场雪,将他们内心的希望浇灭,他们以为白雪梅走出了心理阴影,可事实上她没有。她反穿着那件红毛衣,在雪地里狂奔。她喊着郝万一的名字。她的样子,把孩子吓得哇哇大哭。

村民给她披上棉袄,把她弄进屋子。她坐在那行将垮塌的炕上,失神地望着窗外的雪花。

终于又来了一个招工返城名额,所有知青都觊觎着它。大队部向公社申请,考虑到白雪梅身体有毛病,还带着个孩子,让她回城。回城后她来到沈城铁西区,在某机床厂当了一名车工。上班时间,孩子由母亲帮她照顾。

孩子是她唯一的希望,她一方面把全部的爱给了他,另一方面把他当成了敌人,孩子做什么她都认为不对,这种现象从孩子上幼儿园开始,孩子上小学时尤为严重。

有一天,儿子问她,我为什么叫郝强,我爸爸呢?他是姓郝吗?她觉得麻烦,以后孩子长大了,会不断地问这个问题,她带着他,去找刘泽川,在他办公室楼下,她牵着儿子。她对刘泽川说,这是你的儿子。那时候,儿子三岁,能听懂大人的话,所以她把语调压得很低。

怎么可能?刘泽川说,他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像我,他像郝万一。他带着调侃。他的嘴脸让她绝望。她说,好吧,我们走,我这辈子再也不想见到你!

她想起郝万一,想起他死在她的背上,但她不能告诉儿子:你爸叫郝万一,他死了。

第二天,她到派出所,给儿子改名白刚。她告诉儿子,你姓白,随妈姓。你要刚强。

她要求儿子完美,不允许他有小孩子常有的那些毛病,比如咬手指。那次,她看见儿子咬自己的手指头,她抓起儿子的手,捉住那根手指,往冰冷的桌面上戳,一下,两下,三下,无数下,把儿子那根手指弄破皮了,出血了,她才停下。儿子哭,她也哭。一天晚上,儿子累了,忘记刷牙洗脸洗脚就睡了,她把儿子从睡梦中拎起来,直接扔到卫生间。儿子吓得直哆嗦,她又可怜起儿子来,抱起他亲吻,痛哭流涕。

父亲母亲说她不应该这么对待孩子,孩子毕竟是孩子。她也知道自己过分,可一见儿子做错事,她就无法自控地惩罚他。儿子害怕了,一个小学生,除了学习,什么爱好也不敢有。

许多年后,白雪梅回忆自己的人生,那么漫长,似乎又那么短暂,她几乎想不起来自己经历了什么。人生除了儿子出息了对她是个安抚,剩下的都是痛。

那一年,儿子成为沈城的高考理科状元,被清华大学录取。儿子大学还没毕业,就考上德国海德堡大学,德国天体物理是强项,儿子选择了天体物理。儿子去德国后的第三年白雪梅下了岗,没有经济收入。幸好儿子到德国读书后,就再没花过她的钱,因为儿子获得的是全额奖学金。她在小区门口开了个杂货店,简陋的一间小屋,卖香烟饼干方便面之类。杂货店门口摆有两只火炉子,上面架着两口铝锅,一锅煮玉米,一锅煮茶叶蛋,卖得倒也好,开始的每个月,竟然比上班赚得多。那个时候虽然辛苦,精神上倒也是幸福的。然而,这样美好的时光只过了两年,房东自己也下岗了,那间简陋的小屋,不再租给她,房东自己要开小卖部。绝望之中的白雪梅,买来一辆二手三轮车,流动卖玉米和茶叶蛋,像打游击似的,无数次遭到城管的追撵,但她挺了过来。为了儿子,她啥样的苦都能吃。儿子读书,虽然不花她的钱,但她得给他攒钱,将来他找工作得花钱,结婚得花钱。房子?父亲好歹有一套房子,应该可以留给她。

工厂分给她的那套房子,只有40平方米,有一间卧室、一间小客厅、一个卫生间。这对于她,已算万幸的了。工厂的房子,一般分男不分女,她没男人,孩子是单亲家庭,厂子里给她分了这个房子。从七岁上小学一年级开始,儿子就睡客厅,他一直很懂事,坚持睡客厅的沙发。后来,孩子大了,沙发睡不下,他自己张罗,买了一张单人床,依然摆在客厅。家里那台老式的黑白电视,都是摆在她的卧室里的。过了很多年,黑白电视被淘汰了,家里再没有过电视。她没时间看,儿子也不爱看。儿子成天沉浸在书本里,似乎有了书,他就什么都有了。

白雪梅后来无数次回忆,她最后悔的事,是让儿子回国。她应该让儿子留在德国。她以为凭儿子德国名校毕业生的身份,回来要么在名校教书,要么进科学院,但这两个地方,他都没去成,他内向,不敢与人交流,应聘工作都要妈妈陪伴。最后,在白雪梅同为知青的朋友帮助下,入职省城一科研单位。

白雪梅的母亲死了,死时才五十八岁。母亲离开二十多年,现在父亲都八十岁了。母亲走后,父亲没再找人。父亲八十岁生日这天,喝了一杯白酒,中了风,送到医院,命虽保住了,但自此行动不便,父亲让她给他找个保姆。她不相信保姆,老人,特别是老男人,很多受保姆之害,被保姆骗,可以说,他这个年龄的人,找个女保姆,那就是引火上身。她说她照顾父亲,父亲不让,说不习惯,也不愿委屈女儿。她的确离不开,她要照顾儿子。儿子快四十岁的人了,不会做饭,不会洗衣,除了吃喝拉撒睡,搞科研,他生活几乎不能自理。

那个女人自称五十五岁,看上去比她说的年龄略老,但长得还算体面,年轻时应该是一个漂亮的女人。说好的,保姆只在白天伺候老人,给父亲做饭、洗碗、洗衣服、拖地,如果需要,再给他擦澡,总之,做保姆该做的一切。

这些年,白雪梅见得太多,有保姆把老人虐待致死的,有保姆上了老头儿的床讹去钱财或房产的。老人辛苦一生,攒的那些家业,最后落入一个年轻的或者并不年轻的女人之手。而那些女人,有的也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她们的儿女。

这是一种恶。白雪梅想,她得制止这种恶。别人管不了,在自家这块儿,她不能让她得逞。她与父亲说好,保姆不得留宿。

然而,保姆来的第一个晚上,就要求留下。那天下了点小雨,家里有伞,这点小雨,绝不能成为保姆留在一个独身老男人身边的理由,但是,她说她是带病来工作的,她家离得远,被雨一淋,被冷风吹,怕还没到家就会病倒。她病态的样子,和有气无力的声音,唤起老人的同情,父亲动了恻隐之心。他说,不走了,留下吧,不是还有一个房间,还有一张床吗?白雪梅说,按规定来。父亲说,让她留下。

父亲向来说一不二,尤其在母亲和她面前。她知道,这个女人的愿望达成了。至少今天留下的想法得以实现。而这往后,这个女人会有更多的阴谋,她必须制止。她说,你走吧,我们还没决定用你,也许我们会换人。父亲平静地说,就是她了。父亲从来就是这样,语气平和,却如一道圣旨。

孤男寡女,说不清,但她拗不过父亲。父亲也许只是善良。你看,都下雨了,怎么能把人往外撵?但是,她不得不防。她从昔日工厂的姐妹那里听到不少传闻,也得到一些宝贵经验。她们说,老男人也许没事,可禁不住女人的诱骗。这些老男人啦,年轻时可能把持得住,老了反而糊涂了,保姆说啥是啥。

有个姐妹教她一招,让她与保姆签合同,写协议。那个姐妹,那个曾经的工厂同事对她说,保姆无非就是图钱图物。钱,你给老爷子把着;物嘛,不就是房子嘛,你把房产证拿到手。你在协议里写清楚:任何情况下,房子都不能归她所有。

那天晚上,白雪梅离开她父亲住处前,与那个保姆签好协议。协议说,无论父亲怎么许诺,哪怕是她同父亲睡到一张床上,那房子也不能归她所有。白雪梅在协议里说,我爸年龄大了,且有严重的脑血栓后遗症,我是他的监护人,他的言行由我负责。他说了不算。

她认为她做了最坏的打算、最好的准备。

保姆平静地说,我有房子,我不要房子,我只要我的那份工资。保姆在协议上签了字。协议一式两份,白雪梅拿起一份,轻轻折叠,放进自己的坤包里。父亲年龄大,脑血栓后小脑萎缩,应该不会动那种心思,但人心叵测,她不得不防。现在好了,拿着这份协议,就是拿着一份保险。

白雪梅回了家,家里还有一个“巨婴”等着她,她不得不回。

第二天,白雪梅去看父亲。她去得并不早,怕父亲还未起床,她故意等到八点。她敲了一下门,没人开。她有钥匙,父亲的家她常来。她打开门,进到客厅。父亲卧室的门开着,她看见父亲的床上躺着两个人,父亲,还有那个保姆。她担心的事情发生了,他们果然睡在了一起。父亲上身赤裸,腰部以下隐藏在被子里。保姆穿着薄的丝绸低领蕾丝边睡衣,露着已见松垮的颈部与胸之上部,剩下的部位,也在被子之下。那是一床碎花布面的被子,无数的白色碎花像雪片一样飘落在两人的下半身,她明白了,两人不但睡一张床,还睡一个被窝。她一声惊叫。父亲在惊叫声中抬起脖子仰起头,他笑了,那神态好像是在对她搞一个恶作剧。保姆微抬起头,做慵懒娇羞状。保姆的样子让她差点呕吐。

白雪梅从坤包里拿出那张保姆签了字的协议书,对保姆说,你就闹吧,你什么也得不到。

她愤然走出屋,在关门的那一刻,她扔下一句:

你会后悔的!

重重地关上那道门后,她倚着门,闭上眼,眼泪流出来。她觉得自己可怜。父亲是自私的,上山下乡时,他把独生女送到乡下去,说是锻炼她,实则是为了他自己,给自己增添政治资本。

白雪梅好几天不去看父亲,她不想面对,她克制自己,准确地说是压制。她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她不能受刺激。

一天清晨,她接到保姆的电话,保姆电话里的哭泣让她一阵心悸,她担心父亲出了什么事,赶过去,她看到了她那天看到的情景:父亲与一个女人赤裸地躺在床上。不同的是,他身边的女人不是那个保姆,她比保姆年轻很多,也就二十二三岁。她是保姆的女儿,那天保姆带她来,白雪梅见过她。

赤裸的父亲的痴笑,像一万支箭射向她,她一阵心痛。万箭穿心!

我女儿,她还是个孩子。保姆哭泣道。那个女孩也在哭,同为女人,她看出来了,那是没有情感的哭泣,她们的哭泣,因为眼睛干涩而显得虚假。

圈套,这是她们的又一个圈套。她愤怒了,她骂她们不要脸,让她们滚,不要待在这个屋里,她不再雇用她。父亲还在痴笑,别说羞耻,一点羞涩都没有。他真的呆了,糊涂了。

她让她们滚,再不滚,她们会要了老人的命。保姆说,滚?很容易,把这事说清楚。她指着床上一老一少两个男女说。

你滚吧,我家不用你了。你们若赖着不走,我只能报警。

报警吧,保姆说,正好,我把这些照片都交给警察。她打开手机,在她面前翻动着照片,她看见父亲与那个女孩儿赤裸裸地抱在一起,不堪入目。

她抢夺手机。保姆说,给你吧,尽管删。不过我告诉你,我们做了备份,在我女儿的网盘里存着,也许你很快会在网上看到这些照片。我们无所谓,孩子小时,我们母女就被孩子她爸抛弃,我吃尽苦头把孩子养大,只想等着她嫁个合适人家,谁承想被这个八十岁的老头儿糟蹋了。这事必须有个说法,不能这么完了。

几天之后,两个女人拿到了遗嘱。父亲遗嘱里写道:保姆无微不至的关怀,让他正常安度幸福而快乐的晚年,他名下的这处房产,赠予李秀娥。李秀娥是保姆的名字。保姆死死拿着这张遗嘱,还有几张照片,洗好了的,都是她的女儿搂着父亲的照片,大都半裸,有一两张,几乎是全裸。不是从照相馆洗的,是彩色打印。她骂她们厚颜无耻!不要脸!

一年后,父亲死了。白雪梅认为是这对母女加速了父亲的死亡。她赶她们走,她们不走。她们有遗嘱,还有那些赤裸裸的照片。

保姆说,一个人死了,但他的面子还活着。你真的不顾你父亲的面子?保姆说,他死了,他的名声,就得你来扛,他是你爸,人家骂他,其实是骂你。人家不会说老厂长白天亮,同一个比他小差不多六十岁的女孩儿睡觉。他们会说,白雪梅的爸太恶心了,把一个比他小差不多六十岁的姑娘睡了,亏他还是个老军人哩。

她这才想起父亲曾经是一名军人,甚至参加过战争,军人视名声、荣誉为生命。父亲最后做出那些事,完全是身不由己。他太老了,糊涂了,已经分辨不出那是个陷阱。不要脸,原来人不要脸,就能不劳而获,98平方米的房子,就能轻松到手。

人心啊!

她心里像扎进一根针,但她知道,这似乎不只是她一个人的悲哀,那两个得到房子的女人,其实也是悲哀的。

保姆说,我来安葬他吧,房子都给我了,他算是我的男人。他的丧葬费也得给我。白雪梅说,他是我爹,当然由我来安葬。

白雪梅拒绝了她,她不想给她这个机会,她想把这个机会给自己,然后,她才有理由把房子要回来,她才能去领丧葬费。事实证明,她错了。她所做的这一切,只是给那个女人省了钱。她唯一的安慰是她亲自去火化了父亲。她还没给父亲买墓地,墓地太贵了,她不是没有这个钱,是她不敢花这个钱,这个钱花了,她就没有积蓄了。

她对保姆说,我没钱给我父亲买墓地,父亲的这个房子,要用于存放他的骨灰。她想借机把保姆赶走。保姆说,你放吧,我会好好守着他。

白雪梅甘拜下风。她很少再去父亲的那个房子,那是她的伤心之地,每去一次,她几乎都要崩溃一次。

清明节,白雪梅想去看看父亲,擦拭骨灰盒,同他说几句话。保姆让他进了屋,当然,她现在不是保姆,是房主李秀娥。白雪梅没有看见父亲的骨灰盒,她问,骨灰盒呢?李秀娥说,拿走了,埋了。

埋了,埋哪儿了?

你不用管,我是他的女人,我有权安葬他。

白雪梅觉得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但她不敢多想,不敢动怒,不敢生气,她非常清楚自己,她一生气,脑袋就会炸开,眼前就会出现那片雪白天地,随后,郝万一的尸体就会出现在她背上,像一块冰冷的巨石,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一切始于那场雪。其实,她坷坎的命运始于那场雪之前,在父亲让她上山下乡之时就确定了。

白雪梅退出父亲昔日的房子,离开那伤心之地。一连数日,父亲那紫红色的骨灰盒在她眼前挥之不去,她觉得那个女人,没有权力私自埋葬他的父亲,既然下葬了,她总得告诉她父亲埋在哪个墓地。她去了,她没见到那个曾经的保姆,开门的是一个男人,他说,他是这房子的新主人,房子他买下来了。

她望着那个男人,望着男人身后深褐色的门,怒从心头起,她让自己冷静。她走出楼梯间,天空晴朗,而她心里却飘起了雪花,周身冰凉。输了,输得如此彻底,这就是自己的人生,她觉得自己应该反思,然而,她不愿思考人生,她没有精力停留在这场败仗里,她还有儿子需要照顾。一切都是自己的错,当年就不应该让儿子回来,儿子想留在德国,她要他回来。儿子搞科研,天体物理。儿子应该是科学家的,儿子本来就是科学家,但是,他得不到重用。他的水平,应该到中科院的,但他没能够,他在沈城那家科研机构,专业不对口。她从未见过儿子的笑,如果儿子是冷着一张脸,那表明他有情感,有想法,她倒也能接受,儿子脸上,那种茫然,那种没有表情的表情让她揪心。她后悔了。孩子小的时候,她除了让他学习,什么都不让他干,害怕他丢失,害怕他受到伤害。一切都源于那场雪,多年前那场乡村的雪。那场雪一直在她心里飘荡,从未停过。

儿子上小学一年级那年,与同学一起踢球。那天下着雪,满世界雪白一片。她看着孩子们在雪地里追逐一个足球。他看见球到了儿子脚下,儿子双脚盘带那只黑白相间的足球奔向球门。孩子们追赶着,呼喊着。突然,她看见了多年前的自己——那个反穿红毛衣的女人,她背着个尸体,堵在球门口。于是,她冲进球场,朝儿子怒吼,回来!她的吼叫截断了孩子们的呼喊,儿子和他的同伴都愣在那里,惊愕地望着她。然后,她的儿子乖乖地跟着她回了家。

白雪梅后来才知道,她扼杀了孩子的天性。自那以后,孩子变得沉默,不再与同伴玩。孩子越来越沉默,她很后悔,她知道自己不该那么对他,可那一刻,她没能控制住自己。不久,天空晴朗,她对儿子说,去吧,去找孩子们玩吧。

儿子不去。她痛哭流涕。儿子是她的骄傲,也是她的痛。儿子每次都能考第一。那时候,她还没下岗,儿子让她在单位能直起腰板。她有隐疾,精神方面的,同事们知道,只是不说,她也知道同事们知道她身体有疾,只是他们装作不知道,她便装作自己不知道同事们知道,每天平静地、谦卑地微笑着,主动与人打招呼。她知道,同事内心是瞧不起她的,后来下了岗,她更加被他们小觑,儿子的学习成绩是她唯一的骄傲。儿子后来成为那年沈城的高考理科状元,先入清华,后去德国留学,她和儿子一度成为小区的名人。

归国后的儿子内向、老实、听话,像一个没长大的孩子。家里,单位;单位,家里。一辆公交车,连着他两点一线的生活。他不上别的地方去,除了偶尔上图书馆,他就在屋里待着。当妈的也不知道他成天干什么,他的门总是关着的。有时候,她进去给儿子送一杯水,出来时忘记关门,他立刻冲过来,把门关得严严实实。

儿子不出门玩,倒也罢了,可二十五六岁的人,不知道追女孩子,这让她着急。她以前同事的孩子,都娶亲了,或嫁出去了。虽然都下岗了,不在一起上班了,但大都住在这旧小区里,抬头不见低头见,她常被问到,你儿子咋样?结婚了吗?这些话后面的问号,像一个个铁钩钩着她的心,她无地自容,常常不接话茬,说着另一个问题。

三年过去了,五年过去了,儿子三十岁出头,再不娶媳妇,会被街坊邻居指指点点。唾沫星子能把人淹死。

她给儿子找了个女人,那是一个乡下女子,在城里务工,工作不固定,居无定所。她几乎是把她买进门的,这么多年的积蓄,都花光了。儿子内向,要不然,一个“海归”怎么着也不能找个乡下姑娘。他们结了婚,请了客。婚礼上,儿子一直冷着脸。他说,我不喜欢她。白雪梅心想,你没得选,现在只有她愿意同你结婚。儿子不习惯婚礼的热闹,她一直盯着儿子,必要时拽着儿子的胳膊,好歹撑到婚礼结束,他们回了家。儿子迟迟不愿进自己的新房,她让他往新房进时,他脸涨得像块红布。他终于被母亲推了进去。他们过上了日子。以前,她伺候儿子一个人的吃喝,现在,她伺候两个人。儿媳妇什么也不干,她感觉她是给自己找了个妈。她认了,只为让儿子留个后。

三个月后,姑娘提出离婚。白雪梅问,咋啦?他咋的啦?他欺负你了?我去教训他,这个禽兽。儿媳妇说,他不是禽兽,他禽兽不如。

她拉着儿媳妇的手,坐下来。尽管这个儿媳妇她并不满意,但她毕竟是儿子的女人。她说,有什么事,你跟妈说,妈替你做主。

她没想到,她做不了主。儿媳妇告诉他,结婚三个月,他们一次夫妻生活都没有。

怎么可能?

她知道儿子内向,但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男人,一个女人,睡在一张床上,三个月什么也没发生,若是别人,打死都不会相信,但她信。他想起郝万一,他与她结婚三个月,不也没上过她的身吗?这样的事,不可思议,但确实存在。

你可以主动一些。她对儿媳妇说。

他不愿意,儿媳妇说,他根本不寻思这事。你可以带我到医院做检查,我还是个大姑娘。她说。

她没带她去医院,她相信儿媳妇的话。事情到这个份儿上,她没法儿挽留。她说,你走吧,除了房子,你要什么,尽管说。

她说,房子我不要,我要你也不能给。给十万块钱吧,我出去学美容美发技术。我从农村出来了,回不去了,我得学门技术,养活我自己。

三个月,十万?我儿子可没碰你,这是你自己说的。

没碰也是碰了,走出这个家,我就是离过婚的女人了,谁愿意娶我?就算有人娶,也是二婚,不值钱。

最后达成协议,儿媳妇拿着六万块钱走人。她没有怨这个乡下姑娘,问题出在儿子身上。

又剩下两个人的世界。

白雪梅退休了。下岗后那些年,她自己缴纳医疗保险、养老保险,每月一千七百多块钱,现在这钱不用交,还能按月领取两千多块钱的退休金,日子不那么紧了。她现在全部的心思都在儿子身上。她觉得自己很苦,为什么摊上这么个儿子?可仔细想,自己若没这个儿,怕是活不到今天,是儿子支撑她活到现在,是她放心不下儿子,才艰难地活着。

儿子病情加重,不知道自己去上班,医生说,他应该请假休息。她不同意,她不接受这个事实。她每天接送儿子上班。情况还不是那么糟糕,她把儿子送到单位,儿子能上班,看书,学习,研究,参加单位的会议,下午下班时,她再把儿子接回来。

儿子怪异,太像邻居印象中的科学家了。

这样过了半年,单位领导找她,还是希望她把儿子接回来,他们说她儿子中午已经不知道到食堂吃饭了。

白雪梅依然没有接儿子回家,她说,他应该待在单位,午饭不是问题。每天中午,白雪梅多了一件事,那就是给儿子送饭。儿子的一日三餐,除了母亲做的饭,他从来不吃。有毒!他指着来自母亲饭菜之外的任何食物说。

白雪梅觉得苦,觉得累。她怨自己命运多舛,含辛茹苦养大的儿子是这个样子。然而,这还算不上生活的最深渊。两年后,儿子单位改制,由国家拨款的事业单位,变更为事业单位企业管理。单位要每个人研发产品,申请发明专利,卖专利,给单位挣钱,然后给他们发福利。儿子一度很不适应,觉得压力大。有一天,到了上班的时间,她像往常一样送儿子上班,儿子说啥不出屋。她去喊他,他不吱声,此后数天如此,就那么一天天地躺着,到了饭点,她给他送去,他就吃,不送,他不叫喊,似乎不知道饿。

白雪梅知道这次出大问题了。这个世界她很难活出自己想要的样子。她自己一直很努力,但人生就是这么惨败。自己被岁月的河流裹挟着往前走。原本那么青春美好的人生,早破裂了,碎了一地。每天清晨洗脸,她都不敢照镜子,不敢面对镜子里那个人,她双肩塌陷,腮帮子和眼窝皮肉松弛。

白雪梅带儿子去看心理医生,他不去。她把心理医生请到家里来。心理医生看了,问他话,他什么也不回答。心理医生说,他这病很严重,不是心理方面的,你应该带他去精神病院,他应该是精神方面出了问题。

不!她朝心理医生吼道。心理医生没跟她计较,她了解这些病人的家长,他们不愿承认这个事实。

到医院去吧,给他开些抗抑郁的药。

心理医生走了。

她设法儿让自己平静下来。最后,接受了这个事实,带儿子去了精神病院。医生给他开了药,在药物作用下,他可以去上班了,还是妈妈接送,午餐还是只吃妈妈做的饭菜。

一场北风突然而至,满世界是冰,是雪。

望着那场突如其来的雪,白雪梅眼前出现那个白雪纷飞的清晨,白雪梅冲进卧室,在她的箱子里翻出那件红毛衣,反穿着,冲进雪地。她说,我的男人病了,我背他去医院。她指着自己空荡荡的背,向行人说道。

邻居把她弄回家。许久,她平静下来。她慢慢回忆,她知道自己又犯病了,她知道自己会越来越严重。她需要忘记那段过去。

她去找那个心理医生,心理医生给她催眠,每天一次。一个星期后的某一天,她突然特别想哭。一段哭泣之后,她脑子里闪起一道光亮,接着是一声巨响,像一个炸雷。然后,她脑子里就一片空白,她眼前便没了过去,没了未来,只有现在。过去的事,就突然在她面前消失了,好像她从未有过过去。

又一场大雪来临。她直面雪,没有惊叫,没再反穿红毛衣冲进雪地。

她说,雪是美丽的、圣洁的,被雪覆盖的大地,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猜你喜欢
白雪保姆房子
合作社成了『粮保姆』每公顷地减损500斤
Protecting geometric quantum discord via partially collapsing measurements of two qubits in multiple bosonic reservoirs
白雪和红玫(一)
在保姆家午睡
哇,咪咪虎当保姆了(!上)
等待白雪的龙门山(外一章)
孤独的房子
The Ways of Creating “Information Gap Activities” in the Communicative Language Teaching
当“房子”爱上卖萌耍宝以后
狗保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