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人文主义身份想象与媒介技术的文学表征

2022-11-22 22:50:35姚富瑞
关键词:人文主义人本主义媒介

姚富瑞

(兰州大学 文学院,甘肃 兰州 730000)

后工业发达资本主义社会中,人们在相关领域越来越多地使用计算机科学,并且采用数字化工具及数据主导方法来分析知识和信息的广泛性与网络性,这在理论与现实中是否会使人文方面产生重大变化。值得注意的是,很少有理论家的核心思想认真地注意到媒介景观的变化对他们的创作、出版、研究和传播知识的方式产生的影响,对文化与社会之间关系的改写以及对相关研究框架的更新。尽管数字化技术为我们提供了大量的机会,尤其是以不同的方式对人类、作者、文本、书籍、原创性、版权等进行呈现,但大多数人还是满足于在完全不同的技术时代,主要是印刷时代产生的规范、习俗、惯例和生产模式。信息技术、认知科学、人工智能和生物技术的迅速发展亦使得媒介技术开始从外围服务于人向深入人的内部转变,人与媒介的关系越来越密切,文学与技术的未来关系也需要被重新审视。

我们的世界越来越技术化,这种状况在科幻想象中表现得尤为强烈。自工业革命以来,可以追溯到所谓的启蒙时代,甚至是文艺复兴时期,人们就一直存在着一种对不断增长的技术化力量以及技术对自然世界日益增长的支配地位的看法。这种日益增长的力量、影响力和在某些情况下产生的技术侵犯感,一直是许多文学作品、电影等的共同主题,在科幻小说中表现得尤为突出。这种被强调的人类与新技术或正在发展中的技术之间的关系,基于将技术呈现为正面还是负面的表现,大致可以被分为乌托邦和反乌托邦两类。传统上这种对技术二分法的态度取决于对技术与人性特有关系的一个相当简单的命题:一方面,技术被视为人类使用的工具或手段,它们似乎是处于人的控制之下,面向人类的目的,被认为是积极的、乌托邦式的。另一方面,这些技术被视为逃离人类控制,不再为人的目的和利益服务,或者在更极端的情况下,威胁要“接管”人类的控制、使人处于奴役地位或将人类机器化,它们几乎总是被描绘成专制的、可怕的力量。更复杂并系统地来说,这实际上反映的是人性与物性之间的关系状态。这种描绘更多的被科幻叙事表征出来,因此是一种想象或假设的未来时间状态。近年来随着这些技术主题在现实或自主技术表现中的实现,这种简单的正面与反面的二分模式开始被打破,技术与人的亲密纠缠开始以一种现在的时间状态被呈现。技术工具论与技术决定论表面上是一种明显对立,实质上却体现了一种技术辩证法。在以法兰克福学派为主要代表的批判理论学派勾勒出的启蒙辩证法框架内,强调的是媒介物性内容对人的感性系统的压制与麻痹,伴随着物对人的压制、压迫与奴役,造成了人的异化、物化,人与人的关系被物与物的关系所替代,工具理性逐渐演变成技术理性,并通过相关文学艺术作品表征出来。即使是政治经济文化发展与技术密不可分的信息化时代,在某种程度上表现出来的仍然是一种数字辩证法的逻辑。因此,要突破并超越这种思维模式,并摆脱这种循环,就需要超越人类中心主义,用非人本主义和非工具性的术语重新概念化人类的身份和技术,进而去想象并探索一种非人本主义的后人文主义。

一、从技术辩证法、理性化到信息化

技术这一概念通常被视为在文艺复兴时期形成,并与西方关于启蒙、进步和现代化的概念紧密结合。建立在与科学观点密切相关基础上的技术是一种工具、手段或器具,它们使人类能够更好地了解和理解世界,并获得控制世界的力量。因此,当技术被视为超越人类的控制时,也被认为是狂乱地运行着,或威胁到人类的控制和掌握位置。即使在今天,这种工具主义的技术概念以及其对出现在人类控制之外的技术的反面看法,仍然是对技术最普遍的思考方式。然而,这个以人类中心主义为基础的概念现在似乎已经过时了。

斯蒂格勒认为遵循着“永久创新”规定的新技术以及与之相关的变化,超越了人类概念化它们的能力。如此,技术与人类如何将它们视为技术变革的快速效应之间出现了分裂。正如他所观察到的那样,自从工业社会出现以来,“技术比文化进化的更快”[1],事实上,当代技术已经开始使我们传统上定义并表现的“技术”范畴和概念发生变化。更重要的是将技术视为超越文化的理解,或视为人类思想的“先导”,必然会涉及将技术设想为一种影响并往往决定人类文化行为的自主力量,在斯蒂格勒的概念中,这种自主力量是一种进化力量。“因此,这种将技术视为一种力量的概念本身就有可能成为一种技术决定论,在其中技术成为一种先验的因果力量,它不仅独立于环境、文化、经济、政治和意识形态,甚至独立于人类的决定因素之外,而且实际上有助于塑造这些决定因素。”[2]185在这一立场上,斯蒂格勒与麦克卢汉是相似的。

麦克卢汉曾在《理解媒介》一书中确认了媒介和信息的对等关系,媒介即讯息,信息被定义为媒介本身。媒介是通过它自身作为媒介的物质形式与技术属性来对人类经验和社会产生影响,而并非是通过它所中介的内容。麦克卢汉从媒介的物质性形式视角,对整个西方的历史进行了重新表述。媒介的概念和范围在麦克卢汉那里被极端地放大了,并获得了本体论层面上的意义。“媒介是基础性的技术”“媒介意味着技术,它的内涵包括了以前称为技术的东西”[3],即是说以前被作为技术(technology)来理解的东西,现在都应当被作为媒介来理解。麦克卢汉与尼尔·波斯曼一样,都以相互替换的方式来使用媒介和技术,也即一切媒介都是技术,而且一切技术都是媒介。与此同时,他并非孤立地将技术作为从媒介角度来看的纯技术,而是将技术与人内在地联系在一起,从而认为媒介是人的感官系统的延伸,强调媒介的物性形式对人的感性系统的主导。弗里德里希·基特勒在继承并批判麦克卢汉相关思想的基础上,指出媒介决定我们的情境。在某种程度上,他们的思想建基于本雅明所开启的“正面与积极地探索新媒介与新技术的倾向”,本雅明对灵韵与媒介化的集中讨论,“是在物对人的提高与促进意义上,来理解新技术与新媒介对大众、对文化的影响”[4]。事实上,这些相关探究大都是在人文主义传统下进行的媒介研究,并且主要是人与物分离或对立关系下的媒介研究。媒介或技术与人之间的关系体现为3种形态:人对物的使用和支配,由此媒介是描述性或方法论的手段和工具;物对人的主导和重构,体现为以麦克卢汉为主要代表的媒介理论学派所强调的媒介物性形式对人的感性系统的主导与重构,这种重构更多的是正面与积极意义上的;物对人的压制、压迫和奴役,从而使人被异化和物化,陷于工具理性之中,主要代表是批判理论学派的媒介物性内容对人的感性系统的压制与麻痹相关理论,乃至人文主义马克思主义对媒介技术的解读,聚集在物上的更多是负面与消极的意义。

在传统人文主义的人性与物性对立关系形态下,无论是作为人类控制和支配工具的技术,还是作为确定力量的技术,这种确定力量包括积极方面与消极方面,它们表面上相互矛盾,但实质上却并非相互抵触。技术工具论和技术决定论的想法之间,与其说是一种明显的对立,倒不如说是一种辩证法。一些与法兰克福学派有关联的理论家,即一群最初与20世纪20年代成立的法兰克福大学社会研究所有关的社会和政治理论家,认为使技术合理化、手段化的趋势最终变得如此普遍,以致它超越了人类的控制。正如马尔库塞宣称的那样,技术理性成为一种先于特定技术的发展并为其提供信息的“先验技术”。根据这一论点,技术理性可能已经开始成为人类控制世界的一种手段,只因为它最终开始自主运作,并将自己的计算逻辑、合理的规划和效率强加于人类。在这个意义上,“技术决定论和技术工具论的想法之间的明显对立并不是一种对立,而更是一种辩证法,事实上,这正是法兰克福学派的主要思想家霍克海默和阿多诺称之为‘启蒙辩证法’的东西”[2]185。

在《启蒙辩证法》中霍克海默、阿多诺勾勒出了一种历史的辩证法,即一种相互对立但相互构成的力量之间的相互作用,最初承诺通过理性启蒙的力量,使人类从迷恋自然和超自然力量中解放出来,从而使人类能够对世界有更多的了解和控制。他们的去神话化概念显然是在神话、动物学、自然的附魅观上通过将一个合理化的、计算性的视角扩展到世界的更广泛的方面来实现转变。通过这种渐进的理性化,世界就越来越多地被视为数量和功能的术语,从而成为一系列由人类使用或利用的能力所定义的对象或资源。这种工具理性是现代科技和技术的基础,并且马尔库塞实际上是将其看作“技术理性”。正如霍克海默和阿多诺,还有马尔库塞所认为的那样,工具概念将技术精确地定义为人类测量、认识和掌握世界的手段。然而,随着这种技术理性的扩展,作为实现人类目的手段的东西就变成了目的本身。如果理性和技术的“根本目标就是要使人们摆脱恐惧,树立自主”[5],那么,“这些倾向的延伸使自然、艺术、文化,以及人类自身最终都进入了这些量化、工具化、商品化和掌握的过程。至少在隐喻上,人类是被他们自己希望通过技术来掌握世界的热情所科技化的”[2]185-186。

在霍克海默与阿多诺的文化工业论中,理性化的过程几乎涵盖了一个以商品为导向的工业技术体系内艺术和大众文化的每一个方面。虽然这个系统似乎为消费者提供了在众多产品中进行选择来表达个人品味的自由,但这些选择在很大程度上都是虚幻的变化,从来没有让系统本身受到质疑。因此,合理化和商品化的过程被内化,延伸到个人和社会的意识之中,其结果是人类,更广泛地说,就像文化一样,开始从商品化的对象和形象的角度来被看待,而且他们也经常这样看待自己。“法兰克福学派对文化工业的看法与法国理论家居伊·德波后来所说的‘景观社会’非常相似”[2]187,在那里,现代社会变成了一种“景观(spectacles)的庞大堆聚”[6]3,其用商品化的表征、图形和符号取代了曾经直接生活于其中的现代社会。在这个社会中,德波认为:“景观就是商品完全成功的殖民化社会生活的时刻。商品不仅仅是可见的,而且那就是所见到的全部:所见到的世界就是商品的世界。”[6]15法国文化理论家让·鲍德里亚在符号商品化(the commodification of signs)方面的作品,以及他的仿真(simulation)和超现实(hyperreal)的概念中,均显示了一个日益具体化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中,文化的各个方面都遭受到商品化的模拟”[2]187。事实上,德波与鲍德里亚对媒介化的激烈回应与对技术物的相关探究和立场,在某种程度上,形成了对以霍克海默和阿多诺为代表的批判理论学派有关媒介物性内容关注与探究的进一步回应或策应。“在德波和鲍德里亚对一个被商品化的景观或仿真完全改变的世界的描绘中,启蒙的辩证法似乎已经达到了它的逻辑结论。”[2]187在这方面,生活的每一面,包括人类生活本身,都可以通过不断的技术再生产过程被捕捉、抽象、操纵和传播,而这一过程似乎是自动的,不需要人的干预。

鲁茨基(R·L·Rutsky)曾指出:有许多小说以及理论文本,都描绘出一种陷入拟像(simulacra)的文化或世界的版本。在所有这些作品中,人类发现自己沉浸在一个模拟的、日益数字化的“虚拟”环境中(1)著名的科幻作品主要有:丹尼尔·F·加卢耶的小说《模拟-3》(1964年)以及由此改变的雷纳·沃纳·法斯宾德的电影《电线上的世界》(1973年)和《异次元骇客》(1999年);库尔特·冯内古特的《王牌战将》(1973年);菲利普·K·狄克的许多作品,特别是《乌比克》(1969年)和《瓦利斯》(1981年);几乎所有的“赛博朋克”(cyberpunk)小说,包括威廉·吉布森的蔓延三部曲,小詹姆斯·蒂特里克的《那个插上插头的女孩》(1974年),尼尔·斯蒂芬森的《雪灾》(1991年);唐·德洛的《白噪音》(1985年),维克多·普立林的《生成第二代》(1999年)和它的电影版本《生成p》(2011年);以及许多影片,包括《录像带》(1983年)、《攻壳机动队》(1995年)及其续集《攻壳机动队2:无罪》(2004年)、《黑暗城市》(1998年)、《楚门的世界》(1998年)、《感官游戏》(1999年)、《黑客帝国三部曲》(1999-2003年)、《帕普里卡》(2006年)、《创:战纪》(2010年)、纪录片《生活2.0》(2010年)和《开端》(2011年)。”See Bruce Clarke,ManuelaRossini,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Literature and the Posthuman,CambridgeUniversityPress,2017,p187-188.。重要的是,这些描述都没有描绘出在《大都会》(2)《大都会》是由弗里茨·朗于1927年导演的电影。在影片中,弗雷德森这个都市的主人,构建并支配一个以现代设计、效率以及福特装配线制度合理化为基础的乌托邦式技术城市。城市的工人们被迫适应被这种“去人性化”的机械合理化所奴役,就像他们同步的机械动作和毫无感情的表达所显示的那样。在工人们的反抗中,这是由另一台机器,“可怕的”机器人玛丽亚(Maria)引发的一场起义,弗里德森在科技社会中压抑的情绪,随着弗兰肯斯坦式的复仇而回归,摧毁了城市的大部分地区。和《阿尔法城》(3)反乌托邦技术社会的最新版本可能出现在让-吕克·戈达尔的《阿尔法城》(1965年)中,在这里,阿尔法城居民的生活由阿尔法60电脑根据一种工具式的“科学”逻辑来控制。在这里,情绪也受到抑制,主要是通过将情感上的唤起性话语,即以一种让人想起乔治·奥威尔在《一九八四》(1949年)中新语言的姿态,从词典中删除来控制语言。戈达尔在巴黎当代建筑中拍摄这部电影的事实表明,当时的社会已经受到了类似的技术理性的困扰。《阿尔法城》认为,技术合理化的去人化后果远远超出了明显的机械化程度。中看到的文化或人类明显的理性化,这两部影片是技术理性对人的影响的经典虚构表现。相反,他们将文化呈现为一种符号、拟像和数据的不断增殖循环。在这里,人类并没有变得机器化,他们不管是自愿还是非自愿地参与到一个系统中,就像许多作品中的大多数主角最终意识到的那样,这个系统正在欺骗他们,而且在许多情况下是在监视、控制他们并从他们中获利。这些作品中有一种阴谋论,甚至偏执的语气,在某些情况下,甚至到了主角们发现他们的朋友和家人,甚至他们自己,都是技术上被他人控制的生物的程度。

虽然这些作品和许多类似作品的偏执倾向仍然认为技术在很大程度上是反乌托邦式的,因此,往往是对人类的明显威胁,但它也表明了对技术的文化观念的转变。关于人类技术化的较老工业的恐惧被一种更广泛的焦虑所取代,因为他们担心人类在技术文化系统中的地位,而技术文化系统的运作是如此复杂,以至于它们似乎逃离了人类的理解,更不用说控制了。这一转变标志着人类与这一技术文化体系之间的关系发生了更广泛、更深层次的变化。马克思主义批评家弗雷德里克·詹姆逊认为,所谓的“高技术妄想”文学,以及在很多赛博朋克作家作品中涉及的阴谋角度,都是试图表征“当代世界体系不可能的整体性”[7]。然而,詹姆逊认为,虽然这些文化表征在很大程度上表明了从工业资本主义向晚期或消费资本主义,又称后现代主义的经济转型,但不可能将这些文化和经济变化从技术变革中分离出来。政治理论家迈克尔·哈特(Michael Hardt)和安东尼奥·奈格里(Antonio Negri)更明确地指出了这一点,他们认为,从工业生产向服务和知识经济的转变涉及到“后现代化,或更好的信息化”[8]过程。

二、超越数字辩证法

从人本主义的角度,包括詹姆逊的马克思主义观点来看,这种日益以信息为基础的技术文化似乎过于复杂,对人类机构来说可能是一种扩散的,但仍然是毁灭创造者自己之物的威胁。然而,这也意味着它使人本主义主体的假定控制地位受到质疑。正是在这里,我们开始找到一种机会,来表达那些不仅超越了人本主义主体,而且也不仅仅是人与技术传统观念的结合。相反,自主技术和人工生命开始被视为既不是对人类的反乌托邦威胁,也不是友好而温顺的仆人。“正是在这些非人本主义的人类和自主技术汇合的时候,我们才能开始谈论后人文主义身份。”[2]189

如果后现代主义和信息技术所涉及的概念变化为超越技术和人类的旧定义开辟了思考的空间,那么,无论是后现代主义还是信息技术都不能被看作是后人类主义观点或身份认同的根源。在许多方面,它们仍然是彻底的人本主义,仍然遵循启蒙辩证法的要求。新的信息技术通常向他们的人类用户承诺扩展解放和自我激励的形式。事实上,这些技术的大部分吸引力都是基于它们将用户从被动消费者转变为积极的创造者和生产者的能力。然而,如果增加个人自由、表达和掌握的承诺显然是信息技术吸引力的核心所在,那么这种承诺是基于这些技术将生活、自然和文化的几乎所有方面转化为数据的能力。任何被数字化,转化为数据的东西,都会变成一种工具化的对象,易于控制。“随着人类像其他事物一样,越来越容易受到数字化的影响,他们也会受到不断扩大的基于技术的监视和控制形式的影响。”[2]189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信息技术的用户往往愿意参与他们自己的信息化,提供关于自己的信息,以换取各种服务,让他们有一种控制感、自由感或自我表达感。信息提供者经常鼓励用户主动提供信息,并通过这样做得到授权。这种情况与本雅明的观点有着相似之处,即法西斯主义给大众提供了表达自己的机会,但却取代了他们改变社会财产结构的权利。在数字时代,这种对“授权”自我表达的渴望似乎仍然有效,然而,向个体提供自我表达机会的并不是整个群体,而是个体主体,在许多情况下,大众似乎也非常乐意接受这种授权。在这里,就像在本雅明的时代,阶级和财产结构以及大众在个人主义主体中的占有主义基础,一般都是没有被触及和思考到的。

可以说,一种新的数字辩证法似乎遵循并放大了启蒙的辩证法。通过信息技术提供的选择和言论自由,不仅仅是用户获得了掌握感或自我授权,在许多方面,整个系统都是建立在假定掌握的基础上的。这个信息中的所有利益相关者都设想自己能够在数字化的世界中拥有掌握和控制自己的能力。然而,即使人类越来越依赖信息技术来支持他们自己的自由、自主和掌握的感觉,他们也同时承受着越来越多的改进和控制。这导致了一种以技术为中心的恶性循环,在这种恶性循环中,人们意识到他们低于数据,对他们沉浸在其中的技术网络几乎没有控制权,他们认为需要采用更多的技术来重新支撑他们的个性和掌握感,从而重新开始这个周期。

正是这种渴望维持或重建一种人类赋权感,推动了这一看似永无止境的技术成瘾循环。因此,要摆脱这种循环,就需要用非人本主义和非工具性的术语重新概念化人类的身份和技术。如果后人文主义涉及到想象一种非人本主义或后人类中心主义的人类身份可能是什么,它也必然涉及技术的重新概念化。然而,“遵循着阿多诺等人所珍视的否定性哲学,首先考虑一下后人文主义不是什么是有用的”[2]189-190。

三、追寻一种技术的自我创生

有时人们认为,后人文主义并不一定指继人类之后的进化状态,在这个历史阶段,人类被“增强”的后人类(post-human)超越,后者的技术生物能力超过了人类。这并不是要否认这种“增强”可能会在未来被适应,而只是为了质疑它们是否挑战,更不用说超越了人类的传统定义。在人体上增加技术甚至是生物的增强,并不比戴眼镜、助听器或运动鞋更能让人成为后人类。正如“增强”的概念所暗示的那样,后人类或超人类的这些愿景继续依赖并事实上加强了这一主体的人本主义概念,其中这一主体的人本主义概念被其对对象世界的工具控制所界定。因此,“‘超人类主义’的进化论、乌托邦式的主张将他们的计划标志为对启蒙辩证法的乌托邦许诺的永久延续;他们所设想的‘后人类’只不过是增强或扩展了人类主体,人类拥有了更多的‘超能力’”[2]190-191。正如鲁茨基指出的那样,这种超人类主义的愿景实际上涉及“一种太过人类化的幻想:一种不是成为后人类而是成为超人类的幻想”[9]。同样,嘉里·沃尔夫也认为,后人文主义应该与超人文主义思想相区别,指出“超人文主义应该被看作是人文主义的一种强化”[10]。因此,一般来说超人文主义被简称为H+或h+,是人文主义的激烈化。

因此,后人类并不适用于连环漫画册、青年文学、漫画、动画和超级英雄电影中的大多数超级英雄(superheroes)、变种人(mutants)和元人(metahumans)。一般而言,这些人物仅仅是具有“特殊权力”的人,值得注意的是,“这些权力虽然在传统的意义上不是技术,但当然也可以被看作是补充先验人类的假体”[2]191。蜘蛛侠可能有“蜘蛛”的感觉和力量,并且有从他的手腕射击网的能力,但在其他方面,他是人类。超人可能在技术上是一个外星人,强大的雷神可能是一个神,而哈利·波特可能是一个巫师,但在外表、态度、希望和欲望方面,所有的都是公认的人类。即使这些超人的人物被身体转化或变异,如金刚狼、怪形前传,甚至是忍者神龟,他们表面上是怪兽但其行为完全像我们的青少年,他们通常仍然表现得像“正常”的人。然而,偶尔也会有例外被认为是后人类,比如艾伦·摩尔1986年的漫画连环册《守望者》和后来2009年的电影版本中的曼哈顿博士,他的量子力量改变了他,以至于他不再像人类那样能够看到或感觉到。摩尔的描述表明,曼哈顿博士变成了一个非人类,一个超越人类理解的神,“但关于一种具有不同思维和经验模式的存在的建议,可能会让人们更深入地了解相对于‘更人类’的后人类人物来说后人文主义的身份可能是什么”[2]191。

技术与人体的结合并不一定会产生一种后人文主义的身份。在这个意义上,许多科幻小说中典型的赛博格,像钢铁侠或者是威廉·吉布森作品中拥有超记忆的约翰尼和厉害女郎莫莉,它们在大多数情况下,只不过是带着科技假体的人类而已。可以说,“只有在技术改变了典型的人类主体的思维过程或经验的情况下,我们才开始窥见后人文主义身份的可能性”[2]191。在这方面,哈拉维提出了一种杂合、部分或非统一的赛博格身份,这将消除个人人本主义主体的“令人不安的二元论”[11]177,包括有机和技术、人类和动物、自我与他者、男性和女性的区分,这对任何试图设想一种非人本主义的后人类身份都有着启示作用。同样,海勒斯提出这样的身份可能被看作是“开始把自己或他人想象成了后人类集体中的一员,‘我’就变成了‘我们’,通过协作的自动机制来形成自我”[12]。“在这里,很明显的是,一种赛博格或后人文主义的身份并不仅仅是把技术添加到已经存在的人类主体的问题,也不像海勒斯有力地论证的那样——将人类的思想或自我转移到计算机或机器人上。相反,一种非人本主义后人文主义挑战了对原始或基本人性的假设,即技术必然服务于一种假体或补充。”[2]192正如斯蒂格勒所主张的:“遵循法国哲学家雅克·德里达的建议,补充不可避免地会破坏它们的‘起源’,人类的特定概念从其起源开始,总是‘混合’了假体、技术,但它们不一定是工具性的方面。”[2]192

斯蒂格勒的论点应该提醒我们,后人类的概念经常与先进技术的观点相联系,不仅涉及对传统的人本主义主体概念的挑战,而且包括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在其1954年的文章《技术的追问》中提出的对技术的传统定义同样重要的重新定义。海德格尔认为,现代性过分强调了技术的工具性(instrumental)方面,从而省略了一种早期的视角,即把技术看作是一种生成或创造的(generative or creative)进程,从而启示着任何后人类身份的概念在多大程度上必须与技术的重新定义相联系,这种重新定义将强调技术的诗意产出(poietic)或自我创生(autopoietic),而不是其工具性(instrumentality)。鲁茨基追随着海德格尔的思想,借鉴技术的希腊根源,也即一般将其翻译为“艺术、技能或工艺”,既挑战了现代技术作为工具或器具的概念,也挑战了非工具性美学的传统观念,从而将技术视为一种文化方式(cultural style)。

那么,我们可能会在一些被认为对人性构成威胁的科技人物身上找到这样一种非人本主义后人类身份的先例。如来自《星际迷航:第一类接触》(1996)的公共联网但仍是个体的博格女王,或新版《太空堡垒卡拉狄加》(2004—2009)中的类人赛昂,她们在这个系列的过程中被认为更有同情心。汤姆·科恩已经提出,来自《终结者2》的具有威胁性的“液态金属”T-1000机器人为将身份看作流动与动态的而不是固定、单一的术语提供了一种模型或隐喻。《银翼杀手》系列中的复制人经常被作为挑战人类与技术生命之间的区分而引用,尽管强调了复制人的“人性”,但其使得自主技术更富有同情心,更少反乌托邦的视域,哈拉维正是将瑞秋作为一个赛博格的典型。《攻壳机动队》(4)包括1989-1990年的日本漫画、1995年的日本动画电影以及2017年由鲁伯特·山德斯执导的美国电影。中的“少佐”草薙素子,经常被引用为一种赛博格或后人类身份的例子,她还与看似威胁性的数字实体——傀儡大师合并,从而将人类身份的边界推到单一的主体或意识之外,这表明了另一种想象非人本主义后人类的选择。在奥克塔维亚·巴特勒(Octavia Butler)的科幻小说,尤其是她的“异能”(xenogenesis)系列小说,与哈拉维和最近布鲁斯·克拉克(Bruce Clarke)的《后人类变形》的一种更为复杂的混合,可以看到集体身份的刻画,这已经引起了人们的注意[13]。在那里,人性经历了与外星人物种——奥卡利(the oankali)的基因合并。奥卡利在常规意义上并不是技术的,而是存在于遗传,或如克拉克所说,由奥卡利的第三性别ooloi(5)Octavia Butler的科幻小说异能三部曲(Xenogenesis Trilogy)中0ankali的既非男性也非女性的第三性别,便称之为ooloi。Ooloi是强大的自然基因工程师。它们有三个阶段的生活:无性别的孩子(这个阶段所有的Oankali都要经过),然后第一次蜕变后,ooloi孩子(肯定是一名ooloi,但不是性成熟,能够影响基因的改变,但不会为这样做而感到愉悦),在最后一次蜕变之后,另一双与众不同的手臂已经长出来了,这时候是成年的ooloi。ooloi分泌出一种药物样的气味,它们可以控制这种气味对潜在伴侣的特有吸引力,或者能使人平静下来,或者关联着其他任何一大堆东西。它们被称为诱惑,因为这种能力能控制情绪。所设计并执行的“新控制论”(neocybernetic)。正如哈拉维所认为的:它们“没有建立无生命技术……而是被复杂地网入一种充满活力的机器领域中,所有的这些都是它们身体化生产装置中的伙伴”[11]228。在这种语境中,技术不再被看作是辩证法的一部分,它既被认为是一种人类目的手段的工具(instrumentum),也被认为是失控和危险的。也即是说最终打破了非此即彼(either/or)的思维模式,从而体现出一种亦此亦彼(both/and)的关系模式。与此同时,取而代之的是智利生物学家亨贝托·马图拉纳(HumbertoMaturana)和弗朗西斯科·瓦雷拉(Francisco Varela)所谓的能够复制和维持自身的自我创生系统的一部分。巴特勒的小说描绘了人类融入这一自我创生的生物技术网络的过程,从人类最初对奥卡利人的抵抗,把它们视为怪物,到随着这两种物种相互之间的特征在几代人的时间里逐渐被接受。整个系列不断质疑人类本质的概念,同时探索混合、生物技术、相互关联和性别同性恋的身份,从而为后人文主义身份开辟了其他可能性。

显然,其他例子也可以被添加到这个简短的清单中。然而,与某些观点相反的是,即使是描绘完全技术化、外来或其他非人类的实体的表征,也应该被认为是后人文主义身份的可能模式。斯特拉加茨基兄弟的科幻小说以及以他们的作品为基础的电影,塔尔科夫斯基1979年的《跟踪者》和洛普山斯基2006年的《丑陋天鹅》都对此有所呈现,在很大程度上难以理解的外星人的存在及其它们的技术对人类的不确定影响,促使我们超越人本主义主体和“它的”技术界限。重新思考并确实试图重新想象人类的极限,也需要重新概念化工具主义的技术观念,事实上,对于任何希望挑战人本主义主体视野的后人文主义概念,这两者都是必要的。

四、结语

通过对后人文主义不是什么的考察,我们知道:一是,超人类主义或超人文主义不是后人文主义;二是,相关的连环漫画册、青年文学、漫画、动画和超级英雄电影中的大多数超级英雄、变种人和元人不是后人文主义;三是,技术与人体的结合并不一定会产生一种后人文主义身份。因为,它们与增强的概念相联系,并没有超越人类的传统定义,归根结底是人本主义主体的一种强化。那么,后人文主义主体的身份到底是什么?在某种程度上,只有当技术改变了典型的人类主体思维过程或经验的情况下,我们才可以开始窥见后人文主义身份的可能性。在这方面的探索与实践表现在科幻小说、电影等文学艺术作品中。各种方式的探索事实上是对技术的诗意产出或自我创生的重新定义,与此同时技术的工具性也被重新概念化。一种亦此亦彼的关系模式,取代了非此即彼的思维模式。在这一过程中人类的本质概念与单一特权主体身份不断地被质疑,所追寻的是一种混杂或杂合的、非人类的、非人本主义的相互关联、构成性的,而非辩证法式的后人文主义身份可能模式。在这一可能模式中,“人”与“物”的亲密纠缠与同志式平等关系开始替代乌托邦与反乌托邦式的简单二元划分关系模式,一种构成性的生成关系不断地被凸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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