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迎春
(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 辞书编纂研究中心,北京 100732)
异形词是普通话书面语中并存并用的同音、同义而书写形式不同的词语。异形词的存在给人们的社会语言生活带来了诸多不便和困扰。因此,需要对其进行规范。“规范”在《现代汉语词典》(以下简称《现汉》)中被解释为:“约定俗成或明文规定的标准”[1],其中“约定俗成的标准”指的是由人们经过长期实践而认定或自然形成的语言自身的规范,是没有明文规定的规范,即不成文规范;“明文规定的标准”主要指辞书规范和文件规范,它们都是成文规范。“规范化”在《现汉》中被解释为:“使合于一定的标准”[2],这里“合于一定的标准”指某种语言形式或用法要合于约定俗成或明文规定的标准,即符合语言自身的规范、辞书规范或文件规范。所以异形词规范可以分为三个层次:语言自身的规范、辞书规范、异形词文件规范,它们共同构成了异形词规范体系。下面分别进行讨论。
异形词规范的第一个层次是语言自身的规范。语言自身的规范指语言在音、形、义等方面的约定俗成,是一种不成文规范。约定俗成是语言的社会属性,因为语言的本质是一种交际工具,只有约定俗成人们之间才能相互理解、沟通,达到交际的目的。然而,语言自身的规范是一个动态发展的过程,它具有一定的相对性,因为语言会随着社会生产、生活实践的发展而不断变化,在这个过程中,语言的音、形、义三个方面都有可能会产生变异。从这个意义上来讲,语言发展变化的过程也是产生变异的几种音、形、义互相博弈的过程,而最终胜出的就会成为新的约定俗成,也就是新的规范。总之,语言的变异是绝对的,规范是相对的,二者是辩证统一的关系,即“规范—变异—规范”[3]。异形词作为语言中的一个成员,也必然具有这种特点和属性。一般来讲,异形词在语言自身规范的过程中通常会有以下四种结果。
一是产生了新的异形词。如人们对“安装或安放在厨房里的柜子”这一新生事物用“厨柜”来命名,因为该新词与旧词“橱柜”的读音相同,于是在“安装或安放在厨房里的柜子”这一意义上就产生了一组新的异形词“厨柜—橱柜”。这是为给新事物命名而创造的新词与旧词的语音相同而产生的一组新的异形词[4][5]。再如“板块”的本义是“地球上岩石圈的构造单元”,由此引申出比喻义“比喻具有某些共同点或联系的各个部分的组合”,但近年来它常用于报刊、节目等与出版、版面等相关的内容,于是就有人将其写作“版块”这一新的词形,这样在“用于报刊、节目等”语义范围时就产生了一组新的异形词“版块——板块”。这是仅用于旧词某些语义范围的新词由于与旧词语音相同而产生的一组新的异形词[6]。
二是不同词形之间的力量对比发生了新的变化。异形词的几个不同词形在经过一段较长时间的“角逐”之后,人们选用其中某种词形的倾向性会发生变化,主要表现为不同词形之间的词频比发生了变化。如谭景春对“毕恭毕敬—必恭必敬”“翔实—详实”这两组异形词不同词形之间的词频比分别进行统计后发现,“毕恭毕敬”“详实”的词频越来越高,而“必恭必敬”“翔实”的词频越来越低,也就是说人们选用“毕恭毕敬”“详实”的倾向性越来越明显。由此可见,在语言自身规范的过程中,人们选用词形的倾向性发生了变化[7]。
三是不同的词形分化成了不同的词。异形词的不同词形原本可以用于同一个语境中,随着相异语素语义的分化,异形词不同词形的语义也产生了分化,它们最终只能用于不同的语境之中,不再用于相同的语境中。例如“订金—定金”原本是一组异形词,其中“订”“定”二字在“预先约定”的义项上通用,后来它们的语义产生了分化,其中“订”多指事先经过双方商讨的,只是约定,并非确定不变的,而“定”则侧重在确定,不轻易变动[8]。此外,相关法律文书对“定金”也作出了明确的界定,即“一方当事人为了保证合同的履行,向对方当事人给付的一定数量的款项。定金具有担保作用和证明合同成立的作用。”而“订金”则用于“订购商品等预付的款项”,可见“订金”与“定金”已经分化为两个不同的词了。
四是异形词的某个或某些词形逐渐消失。有些异形词的不同词形在并存并用一段时间以后,由于人们对词形的取舍倾向渐趋明显,最终只使用其中一个词形,几乎不再使用其他词形。如“百废俱兴—百废具兴”表示“各种被废置的或该办未办的事业都兴办起来”,但在使用中“俱”与“具”二字在语义上渐渐产生了分化,其中“俱”表“全、都”义,与整个词的词义相合,而“具”表“具有”义,与整个词的词义不相合,这使得人们更乐于使用“百废俱兴”这一词形,而几乎不再使用“百废具兴”这一词形。
总之,语言自身的规范是客观世界的发展变化在社会语言生活中的体现,同时也为形成辞书规范和文件规范提供了基础和依据。
异形词规范的第二个层次是辞书规范。辞书规范是以辞书的形式呈现出来的语言文字规范,是一种成文规范。对大众而言,辞书是最容易接触到的语言文字规范,当人们运用语言文字有疑问时首先想到的就是查阅辞书,所以辞书规范在语言文字规范化中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在辞书中体现对异形词的规范这一做法古今皆有,如唐代陆德明的《经典释文》、清代吴玉搢的《别雅》、近代朱起凤的《辞通》等都对异形词进行了收集、研究和辨析[9]。到了现代,规范型语文辞书与语言文字规范的关系最为密切,因为语文辞书主要收录现代汉语普通话中的词汇,集中体现了现代汉语在字形、词形、注音、释义(用法)等方面的规范,是对语言文字规范的理性加工。正如李宇明所指出的,语文辞书的基本职能是提供与辞书内容相关的语言文字规范,包括规范文件所定的规范和将不成文规范转化为成文规范,同时记录相关的语言文字现象[10]。最具代表性的规范型语文辞书是《现汉》和《新华字典》(以下简称《新华》),其中《现汉》是我国第一部现代汉语规范型语文词典,它以促进语言文字规范化为目的,为推广普通话、促进汉语规范化服务[11]。《现汉》从“试印本”开始就将异形词作为收词的一个重要内容,之后的版次也一以贯之。《新华》虽然以收录单字为主,但也以“字头下所收的带注解的复音词或词组”的形式收录了《第一批异形词整理表》(以下简称《一异表》)中所涉及的部分异形词[12]。
此外,《现代汉语异形词规范词典》(以下简称《异形词词典》)是专门对异形词进行规范的词典,另有《汉语大词典》《新华词典》等语文辞书也都将异形词作为收词的一个重要内容,因此也是异形词的辞书规范。
辞书规范以语言自身规范为基础,因此也是动态发展的,辞书规范会根据语言自身规范的变化情况而进行相应的调整。如前所述,语言自身规范的发展可能会有四种结果,那么辞书规范也会与之相对应。如果异形词的不同词形已经分化成了不同的词,辞书一般不再处理为异形词,而是处理为两个词目。如上文提到的“订金—定金”在《现汉》第3 版中处理为一组异形词:
【订金】定钱。也作定金(第3 版)。
【定金】同‘订金’(第3 版)。
从第4 版开始处理为两个不同的词目:
【订金】订购商品等预付的款项(第4 版)。
【定金】为保证合同的履行,一方向另一方给付的款项,具有担保和证明合同成立的作用(第4 版)。
对于人们取舍倾向明显的词形,辞书一般只收录推荐词形,不再收录非推荐词形。如上文提到的“百废俱兴——百废具兴”,《现汉》第5 版以“百废俱兴”为推荐词形,“百废具兴”为非推荐词形:
【百废俱兴】(百废具兴) 各种该办未办的事业都兴办起来。也说百废俱举(第5 版)。
从第6 版开始不作异形词处理,不再收录“百废具兴”。
【百废俱兴】各种被废置的或该办未办的事业都兴办起来。也说百废俱举(第6、7 版)。
由此也能看出,辞书规范具有滞后性的特点,因为辞书规范的每次修订都是依据语言自身规范的发展变化进行的。这种滞后既与辞书的修订频次有关,也与辞书编纂者为了稳妥、慎重起见,需要进一步辨析、考察等因素有关。但是,辞书规范尤其是《现汉》等权威辞书都对异形词规范化起到了积极的引导作用,它们既是形成文件规范的重要参考,同时又是文件规范的载体,在异形词规范化工作中具有不可替代的重要地位。
异形词规范的第三个层次是文件规范。文件规范是指“由政府或其他权威部门发布的关于语言文字规范的各种明文规定”[13],是典型的成文规范。文件规范是人类社会发展到一定历史阶段的产物,是政府为了促进语言文字规范化而发布的,“是社会语言规划的结果,表现了社会对语言生活的干预和为健康语言生活所进行的努力”[14]。在语言的音、形、义三个方面中,“音”和“形”都属于语言形式,约定俗成的成分多一些,所以能够进行规范,而“义”属于语言内容,灵活的成分多一些,主要通过语言自身和辞书进行规范,一般不通过文件进行规范,所以政府发布的语言文字规范多是读音、字形、词形方面的,如《普通话异读词审音表》《简化字总表》《通用规范汉字表》等。
异形词文件规范是专门对词形方面的规范,目前正式发布的有关异形词的文件规范只有《一异表》,它使人们在选用正确词形时有据可依,是语言文字规范的重要组成之一。《一异表》是根据语言自身规范并参考辞书规范制定出来的,如《一异表》在第5 部分“说明”中指出,本表研制过程中,用《人民日报》1995—2000 年全部作品作语料对异形词进行词频统计和分析……同时参考了《现汉》《汉语大词典》《辞海》《新华词典》《现代汉语规范字典》等工具书和有关讨论异形词的文章[15]。例如,在分析“再接再厉—再接再砺”这一组异形词时指出,“再接再厉”词频占绝对优势,多数权威辞书也以它为主条……故宜以“再接再厉”为推荐形式[16]。在分析“玩意儿—玩艺儿”这一组异形词时指出,根据词频和权威辞书,宜以“玩意儿”为推荐词形[17]。以上都说明《一异表》是参考了汉语书面语的实际使用情况以及多部权威词典来确定推荐词形的。
文件规范一般仅限于一个比较小的领域,但不同的文件规范之间往往互相联系,如《一异表》的制定就参考了其他的文件规范,主要包括中华人民共和国文化部、中国文字改革委员会于1955 年发布的《第一批异体字整理表》(以下简称《异体字表》);经国务院批准,国家语言文学工作委员会于1986 年重新发表的《简化字总表》;国家语言文字工作委员会、中华人民共和国新闻出版署于1988年发布的《现代汉语通用字表》(以下简称《通用字表》)等。这在《第一批异形词整理表说明》(以下简称《说明》)中也有体现,如在分析“录像—录象、录相”这一组异形词时指出,“像”字曾被简化为“象”,1986 年重新发表的《简化字总表》时,个别字作了调整,“像”不再作为繁体字处理,但社会上至今仍有将该用“像”的词语写作“象”的,故《一异表》列出“录像—录象”“图像—图象”“影像—影象”三组作为代表进行整理[18]。再如在分析“凋敝—雕敝、雕弊”这一组异形词时指出,1955 年《异体字表》曾将“凋”作为“雕”的异体字予以淘汰。1988 年《通用字表》确认“凋”为规范字。……宜以“凋敝”为推荐词形[19]。
值得一提的是,《一异表》之后还有一个《264组异形词整理表(草案)》,因为它只在中国版协校对研究委员会、中国语文报刊协会、国家语委异形词研究课题组和《咬文嚼字》编委会四单位各自系统内试用,至今未审定公布,但该表也仍然是异形词整理与规范化的重要参考和依据。
如果说辞书规范是一种柔性的引导,那么文件规范则是一种刚性的规定。异形词规范化既需要柔性的引导,也需要刚性的规定,只有将二者有机地结合起来,才能促进异形词规范化工作的顺利开展。
语言自身的规范、辞书规范、文件规范这三种规范之间的关系可以分别从时间、范围、效力三个维度来讨论。
时间维度是指语言自身的规范、辞书规范、文件规范出现时间的早晚。晁继周曾指出,人们的语言实践,即社会语言生活,是语言规范的基础[20]。这说明语言自身规范出现的时间早于辞书规范、文件规范。辞书是人类社会发展到一定历史阶段的产物,所以辞书规范自然要晚于语言自身的规范。如《说明》在分析“香菇—香菰”这一组异形词时指出,有些地方确有把“香菇”写作“香菰”的,《现汉》将它们作为异形词提出是有根据的。现代人称菌类多用“菇”……宜以“香菇”为推荐词形[21]。如前所述,文件规范以语言自身的规范为基础,如《一异表》在说明整理异形词的主要原则时指出,根据科学的词频统计和社会调查,选取公众目前普遍使用的词形作为推荐词形。这里的“词频统计和社会调查”就是语言自身的规范。同时,文件规范又是参考辞书规范和相关学术成果制定出来的,如《说明》在分析“衣襟—衣衿”这一组异形词时指出,正因为古代“襟”“衿”均可指交领,故诸多辞书都说“衿”同“襟”。“衣襟—衣衿”这组异形词由此而来[22]。由上可知,文件规范晚于语言自身规范和辞书规范。综上,三种规范出现时间从早到晚的排序依次是:语言自身的规范、辞书规范、异形词文件规范。
范围维度是指语言自身的规范、辞书规范、文件规范中异形词数量的多少。语言自身的规范反映了现代汉语普通话书面语中异形词所有的实际使用情况。辞书规范是从语言自身规范中归纳出来的,虽然如实反映了普通话书面语的客观实际使用情况,但却是有限的规范,无论多大规模的辞书都不可能把所有的异形词都收尽,所以辞书规范的范围小于语言自身规范的范围。异形词文件规范是参考辞书规范制定出来的,所以其数量少于辞书中收录异形词的数量,也就是说,无论是规范型语文词典还是专门的异形词规范词典,其收录的异形词数量都远远多于异形词文件规范中的异形词数量,如《现汉》第7 版共收录异形词1 071 组,《异形词词典》第2 版共收录异形词1 448 组[23],这两部辞书收录的异形词数量都远远多于文件规范《一异表》中338 组异形词的数量。综上,三种规范中异形词的范围从大到小的排序依次是:语言自身的规范、辞书规范、异形词文件规范。
效力维度是指语言自身的规范、辞书规范、文件规范的内容适用范围、规范时效和规范执行力度等[24]。辞书规范是辞书编纂者在语言自身规范的基础上经过一定的研究归纳概括出来的规范,因此其规范的效力比语言自身的规范高。因为辞书规范是通过对社会语言生活的引导来促进异形词规范化的,而文件规范具有较高的规范效力,带有一定的强制性,所以辞书规范的效力又低于异形词文件规范。总之,语言自身的规范是不成文规范,其规范的效力比辞书规范和异形词文件规范低;辞书规范和文件规范都是成文规范,其规范的效力较高,而文件规范的效力又高于辞书规范。三种规范的效力从低到高的排序依次是:语言自身的规范、辞书规范、异形词文件规范。
需要注意的是,《一异表》作为异形词文件规范,执行的主要领域是语文教学、新闻出版、辞书编纂、信息处理等[25]。在这些领域,《一异表》都是作为刚性规范来执行的。《一异表》虽然具有一定的法律效力,但它与一般的法律条文又有所不同,因为《一异表》只是规定了正确的语言形式,但是不能强制大众必须使用某种语言形式,且语言形式在不同的语境中也有灵活使用的情况,所以要区分对待。
从总体上来讲,语言自身的规范、辞书规范、文件规范分别处于三个不同的层面,其中语言自身的规范是辞书规范、异形词文件规范的基础和依据,辞书规范、异形词文件规范又是语言自身规范的总结和升华。辞书规范是连接语言自身规范和异形词文件规范的桥梁,它既要在语言自身规范的基础上贯彻异形词文件规范,是异形词文件规范的重要载体,又是已有异形词文件规范的有益补充,同时还是形成新的异形词文件规范的基础。异形词文件规范的制定会参考辞书规范,同时新发布的异形词文件规范又会成为辞书规范的重要依据,如此循环往复。
语言自身的规范、辞书规范、异形词文件规范是紧密联系、不可分割的有机整体,它们共同构成了异形词规范体系。语言自身的规范、辞书规范、异形词文件规范在时间、范围、效力三个维度具有层次性,它们都在不同的层面上对异形词的规范化发挥着积极的作用。值得注意的是,虽然异形词文件规范在异形词规范中起着很重要的作用,但是在共时平面,辞书规范对异形词的规范作用显得尤其重要和突出,不容忽视。因为异形词本身的复杂性,其推荐词形的选取需要考虑多方面的因素,有时甚至难以确定,所以还有大量的异形词没有刚性的规范可以依据,而需要辞书的柔性规范来引导人们选用正确的词形。
对异形词的三种规范进行梳理有助于我们更全面、深刻地认识和理解异形词,从而更好地开展异形词的整理与规范化工作。虽然这项工作仍在继续进行,但《一异表》发布后已近20 年没有再发布新的异形词文件规范,这说明政府相关部门在发布新的异形词文件规范方面非常谨慎,因为异形词文件规范一经发布就会“牵一发而动全身”,对语文教学、新闻出版、信息产业等领域都会产生一定的影响。以上领域都是语言文字规范化的重点领域,在贯彻国家语言文字规范标准、推进全社会用语用字规范化工作中具有示范的作用。我们认为,异形词的整理与规范化应该按照“积极稳妥、循序渐进、区别对待、分批整理”的工作方针持续推进,新的异形词文件规范要适时发布,且在发布后应根据语言自身规范的变化情况及时进行修订。
同时,我们也认识到,文件规范耗时长、影响大,在信息化时代,语言发展变化的速度大大加快,异形词文件规范的修订或新的异形词文件规范的出台有可能赶不上语言自身的规范,甚至可能出现异形词文件规范出台后,异形词反而消失的情况。但如果不修订异形词文件规范或不出台新的异形词文件规范也不合时宜,这就对国家相关部门的异形词规范化工作提出了新的更高的要求。如何利用好大数据、云计算、人工智能等新技术来加快异形词规范化的速度、提高异形词规范化的效率,这是新时代所面临的一个新的课题。在新的文件规范出台之前,辞书规范应该发挥自身的特点和优势,对异形词的规范问题起到重要的引导作用。这期间辞书的修订也要在吸收前沿理论、加强理论创新的同时,加强学习、借鉴先进技术,不断提高辞书编纂的质量,而《现汉》作为“国务院责令编写”的辞书,更是责无旁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