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洁 周静威
1.北京中医药大学 北京 100029 2.北京中医药大学东直门医院
类风湿关节炎(rheumatoid arthritis,RA)是一种以侵蚀性滑膜炎和多关节炎为特征的风湿性疾病[1],临床表现为双手掌指及指间关节、腕关节、足部关节等晨僵、压痛、肿胀、畸形,还可出现颈椎、肩、髋、颞颌关节受累。RA不仅侵犯关节,还可累及肺、浆膜、心脏、血液、血管、神经等组织[2],引发心血管事件、血脂异常、甲状腺疾病等,并发皮肤、血液、眼部、心脏、肺部病变[3-5]。
周静威教授系北京中医药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多年专注于风湿免疫病的治疗,在中医药治疗RA方面有独特的心得。周教授素以中医经典为指导,结合中医名家朱良春先生的RA治疗经验,临床辨治RA往往能收到较好的效果。笔者有幸跟诊学习6年,获益良多,现将周教授治疗RA的临床经验与同道分享,并举典型案例进行论证。
RA在古籍中归属“痹症”范畴。《素问·痹论》根据致病邪气的不同,将痹症分为三类:“风寒湿三气杂至,合而为痹,其风气胜者为行痹,寒气胜者为痛痹,湿气胜者为着痹也。”《素问·评热病论》云:“邪之所凑,其气必虚。”《灵枢·百病始生》云:“风雨寒热,不得虚,邪不能独伤人……两虚相得,乃客其形。”以上论述揭示出,风雨寒热等邪气入侵和人体正气不足是RA发病的两个必要条件。
RA病因较复杂,潜在的感染源及发病前已存在的自身抗体都可以认为是“伏邪”[6]。“伏”有隐藏、潜伏之意[7]。诸邪皆可伏,王燕昌[8]认为:“伏匿诸病,六淫、诸郁、饮食、淤血、结痰、积气、蓄水、诸虫皆有之。”《素问·阴阳应象大论》中的“冬伤于寒,春必温病”,是对伏邪最早的记载。吴又可[9]在《温疫论》中首次提出“伏邪”,主要指伏气温病,即狭义的伏邪;广义的伏邪指伏藏于人体内的所有邪气。刘吉人[10]在《伏邪新书》中描述:“感六淫而不即病,不定期后方发者,总谓之曰伏邪;已发者而治不得法,病情隐伏,亦谓之曰伏邪。”凡人体感受六淫、疫疠、瘀血、痰、水、滞气、食积、虫积及内湿、内寒、内热等,伏藏于人体未即刻发病的致病因素,均可归属于伏邪[6]。刘蔚翔等[11]认为,脾虚水液运化失司,水湿内停,遇热而湿热胶结,浸淫筋骨而成痹。王凯丽等[12]提出,伏邪是RA前状态转化为RA的重要致病因素。人体外感风寒湿热或者内生湿热瘀毒,未被及时祛除,伏藏于筋脉、骨骼,一旦外邪引动或正气亏虚,则邪气肆虐,侵蚀筋骨,发为痹症。因此,伏邪既是RA的始动因素,又是RA的病理基础。
周教授认为,伏邪痹阻是RA的核心病机。伏邪痹阻经脉,侵蚀筋骨,滞涩血脉,经络、血脉、筋骨失于濡养、润泽,或“不通则痛”,或“不荣则痛”,导致关节肿痛、变形、屈伸不利,是RA发病之关键。研究发现,RA小鼠滑膜组织中白细胞介素-1β(interleukin-1β,IL-1β)、白细胞介素-18(interleukin-18,IL-18)mRNA,以及半胱氨酸天冬氨酸蛋白水解酶-1(cysteine aspartate proteolytic enzyme-1,caspase-1)、核苷酸结合寡聚化结构域样受体热蛋白结构域3(nucleotide binding oligomerization domain-like receptor thermal protein domain associated protein 3,NLRP3) 等炎症因子水平显著增高,伴显著的炎性细胞浸润、基质破坏及钙含量减少[13]。周教授指出,炎症因子以及一些沉积的免疫复合物可以归属于伏邪。伏邪日久,复感外邪可加重痹症,在原有痹症基础上发生相应的脏腑传变[14]。《素问·痹论》载:“五脏皆有合,病久而不去者,内舍于其合也。故骨痹不已,复感于邪,内会于肾……所谓痹者,各以其时重感于风寒湿之气也。”朱良春先生对五脏痹的病因特点进行了总结,并创立了益肾蠲痹汤、肺炎方等方剂[15]。
伏邪在病性和病位方面均有别于一般的邪气。首先,就病性而言,伏邪善敛藏,起病较隐匿,其性暴戾,杀伤性强,破坏力大,常常几种邪气胶着凝结,杂合致病,病情复杂,病势凶险。《医门棒喝》中云:“邪气如烟之渐熏,水之渐积,安可必谓其随感即病而无伏邪。”[16]提示伏邪致病是一个留滞、传变、积聚渐强的动态过程[17]。诸邪日盛谓之毒,正如《素问·五常政大论》言:“夫毒者,皆五行标盛暴烈之气所为也。”因此,伏邪起始势微,日久化作伏毒。其次,从病位来讲,伏毒可暗耗人体元气、津血,导致人体正气亏虚。正虚之人,伏邪易入而难出,故伏邪病位较深,多达血分、骨髓。若失治误治,则病情易反复,缠绵难愈,病程较长。正如《临证指南医案》云:“经以风寒湿三气合而为痹,然经年累月,外邪留著,气血皆伤,其化为败瘀凝痰,混处经络。”[18]风寒湿合而为痹,日久气血津液暗耗,脏腑功能日渐减退,导致气滞、血瘀、津亏、痰凝、骨损,正不敌邪,防御失守,伏藏之邪气迅速攻击人体,加重痹症。最后是伏邪发病方式不同。许欢等[19]认为伏邪发病有伏邪自发和再感诱发的区别,机体从外感受邪气,邪气亢盛或正气不足,邪气暂伏,待阴阳失衡而发;又或再感新邪,诱发伏邪,内外合邪致病。
基于伏邪的病因和致病特点,周教授认为一般的祛湿、散寒、清热治法很难尽除其邪,当需攻窜之品透邪于外,荡涤内藏邪气从血脉、经络而出,方能治痹于本,遂提出透邪通痹法,并创立龙藤汤:穿山龙50 g,青风藤30 g,忍冬藤30 g,络石藤30 g,青蒿25 g,白芍30 g。方中君药穿山龙,味甘、苦,性温,归肝、肾、肺经,可祛风除湿、舒筋通络、活血止痛、止咳平喘[20],适用于寒、热、虚、实诸痹。穿山龙有入地穿石之性,能通达经络、血脉、骨髓,逐伏邪从筋骨而出。朱良春先生治疗RA时每方必用穿山龙,认为穿山龙能止嗽扶正通络[15]。穿山龙有走窜之性,但没有虫类药物致敏和中毒等不良反应,安全性较高。周教授对于RA合并间质性肺病的患者,穿山龙可用至60 g。研究发现,其主要活性成分薯蓣皂苷含有甾体激素类成分,能降低白细胞介素-1(interleukin-1,IL-1)和白细胞介素-6(interleukin-6,IL-6)等炎症因子的表达,具有抗炎、调控免疫平衡的功效,还能缓解滑膜增厚和血管新生,减少RA骨质破坏,减轻滑膜炎以及血管炎等[21]。臣药青风藤,性味苦、辛、平,归肝、脾经,功专祛风湿、通经络、利小便。《本草纲目》谓之:“治风湿流注,历节鹤膝。”[22]614《本草汇言》记载:“散风寒湿痹之药也,能舒筋活血,正骨利髓。”[23]其主要有效成分青藤碱可下调胶原诱导性关节炎(collagen induced arthritis,CIA)小鼠滑膜核因子-κB(nuclear factor-κB,NF-κB)的表达,抑制血清肿瘤坏死因子-α(tumor necrosis factor-α,TNF-α)和白细胞介素-17(interleukin-17,IL-17)的分泌,改善小鼠关节肿胀和关节炎症[24]。臣药忍冬藤,味辛甘性寒,可清热解毒、疏风通络,尤其对于风湿热痹、关节肿痛者疗效最佳。臣药络石藤,祛风通络、凉血消肿,主治风湿热痹、筋脉拘挛。《要药分剂》中记载:“络石之功,专于舒筋活络,凡病人筋脉拘挛不易伸屈者,服之无不获效。”[25]佐药青蒿,其性寒而味苦微辛,周教授建议煎煮时后下,取其轻清宣透之性,可以清透虚热,引邪外出。《神农本草经》描述其能治“留热在骨节间”[26]。青蒿琥酯是青蒿的主要有效成分,具有抗炎、调节免疫、诱导细胞凋亡、抑制RA滑膜细胞增殖、抑制血管内皮生长因子(vascular endothelial growth factor,VEGF)表达、减少滑膜血管翳的作用[27]。佐药白芍,养血柔肝、敛阴、缓急止痛,还可减轻对西药镇痛的耐受作用[28]。
龙藤汤方中采用了大量藤类药物,取其通经走络之性,正如《本草纲目》中记载:“藤类药物以其轻灵,易通利关节而达四肢。”[22]616藤类药物可以缓解患者关节晨僵、屈伸不利的症状。《本草便读》曰:“凡藤蔓之属,皆可通经入络,此物善治风疾,故一切历节麻痹皆治之。”[29]本方诸药善走,能行气活血,白芍味酸能收、能敛,可以制约其他药物的躁动之性,使诸药内收、下沉,与伏邪收敛、沉降之性相应,引诸药直抵病灶,对潜藏之伏邪釜底抽薪。临床研究发现,龙藤汤治疗活动期RA,对体液免疫有一定影响,可能与降低免疫球蛋白G(immunoglobulin G,IgG)、免疫球蛋白A(immunoglobulin A,IgA)、免疫球蛋白M(immunoglobulin M,IgM)和补体1q(complement 1q,C1q)水平有关[30]。龙藤汤联合来氟米特可有效缓解RA患者关节炎症状,降低28个关节疾病活动度评分(disease activity score for 28 joints,DSA-28),减轻关节超声下滑膜病理变化,其作用机制可能与降低IL-6、IL-17及TNF-α等因子表达水平,进而减轻炎症反应有关[31]。
周教授认为,应用龙藤汤时应灵活加减,气虚者,加黄芪30~60 g;偏血虚者,加熟地黄20 g;血瘀者,加当归、红花各15 g;湿热者,加薏苡仁30 g,茯苓、知母、黄柏各15 g;寒湿偏盛者,加麻黄、桂枝各10 g;寒盛冷痛者加肉桂、制附子各10 g;肾虚者,加独活、桑寄生各30 g。另外,应注重顾护患者脾胃,《金匮要略》曰:“四季脾旺不受邪。”若患者平素脾胃亏虚,或后天饮食不节,情志思虑过度,均能耗伤脾胃,脾胃失于运化,气机不畅,水湿内停,流注关节,引发痹症,因此遣方用药时应注重益胃健脾。临床发现,肠道菌群失调与RA炎症反应密切相关[32]。因此,周教授会在处方中加入黄芪、白术、佛手、陈皮等,调节患者肠道功能,改善肠道菌群状态,进而调节患者自身的免疫系统,同时还会嘱咐患者平时注意饮食规律,注意调节情绪,并以每日摩腹、点按足三里等方法养护脾胃。
患者冯某某,女,58岁,2017年2月10日初诊。患者左腕关节、右手中指、食指指间关节疼痛伴晨僵1年余,未规律治疗。半月前劳累后出现肩、双膝、指间关节疼痛、晨僵,终日持续不解,左手指间关节肿胀伴皮温稍高,双上肢抬举困难,无发热,纳眠可,大便调,小便色黄,量少,舌质红苔黄腻,脉滑数。辅助检查:类风湿因子(rheumatoid factor,RF)138 U·mL-1,抗环瓜氨酸肽 (cyclic citrullinated peptide,CCP) 抗 体57.5 U·mL-1,血沉25 mm·h-1,C反应蛋白4.26 mg·L-1。关节彩超提示:左腕关节、右手中指、食指指间关节滑膜增厚,左腕关节滑膜最厚可达0.43 cm,内可见线状血流信号。西医诊断:RA(活动期);中医诊断:尪痹(风湿热痹证)。治法:透邪通痹、清热利湿、舒筋活络。以龙藤汤为基础方进行加减:穿山龙50 g,青风藤30 g,忍冬藤30 g,络石藤30 g,青蒿25 g,白芍30 g,生薏苡仁30 g,茯苓30 g,徐长卿10 g,生甘草3 g。共7剂,每日1剂,水煎,饭后半小时温服,早晚各1次。1周后患者来电诉关节疼痛、肿胀明显缓解,因患者为外地来京就诊,嘱患者可于当地医院抄方继服,5月初复查。
2017年5月9日二诊。患者诉关节肿胀、疼痛、皮温稍高等症状已基本消退,仍有晨僵,舌质红苔稍黄腻,脉滑。 辅助检查:RF 59.9 U·mL-1,血沉14 mm·h-1,C反应蛋白<3.14 mg·L-1。前方加当归15 g、红花15 g、鸡血藤30 g。煎服法同前。嘱患者病情缓解后抄方继服,3个月后复诊。
2017年8月8日三诊。患者诉服用上方3个月后,关节晨僵情况明显改善,无其他关节不适症状,纳眠可,二便调,舌淡暗苔腻,脉弦细。辅助检查:RF 32 U·mL-1,抗CCP 抗体13.1 U·mL-1,血沉24 mm·h-1,C反应蛋白9.61 mg·mL-1。关节彩超结果提示:双腕关节滑膜轻度增厚(左0.26 cm)。 西医诊断:RA(缓解期);中医诊断:尪痹(肝肾亏虚证)。以补肝肾、强筋骨、透邪通痹为治则,前方加桑寄生30 g、杜仲15 g、木瓜15 g。煎服法同前。目前患者病情缓解,为避免病情反复,嘱患者坚持抄方服药4个月后复诊。
2017年12月12日四诊。患者继服前方4个月后,基本未再出现关节肿胀、晨僵、疼痛等症状。嘱患者1周服用3次前方,每月复诊1次,每半年复查1次。患者至今未见关节畸形,无关节功能下降和活动受限。嘱患者适当进行太极拳、八段锦等活动,注意避风寒、调饮食,此后每半年复查1次。
按:患者禀赋不足,年逾五旬,正气更虚,风、寒、湿、热外邪乘虚而入,由气入血,深入关节、经络、筋脉、骨髓,伏藏于内,未及时发病。伏邪日久化为伏毒,侵蚀关节,阻滞血脉,气血不通,筋脉拘挛,则屈伸不利,发为晨僵;气血痹阻,不通则痛,气郁化火,发为肿痛。《素问·阴阳应象大论》云:“寒伤形,热伤气,气伤通,形伤肿。”RA活动期治以透邪通痹、清热利湿、舒筋活络。《读医随笔》云:“凡治病,总宜使邪有出路。”[33]因此,活动期应透内伏之邪,通痹阻之络,使邪有出路。周教授认为,RA早期不可乱用补药,免闭门留寇之患。患者初诊和二诊舌苔见湿热之象,故加用清热利湿药物。三诊关节炎症状逐渐缓解,病情暂时控制,邪去大半,患者高龄,肝肾亏损,无以荣养筋脉、骨骼,因此加用扶正之品,故缓解期以透解余邪、益肝肾、强筋骨为主,注重扶助正气,忌一味攻伐,过伤正气。四诊病情已基本控制,继服汤药,巩固疗效。
RA发病率高,致残率高,若失治误治,将直接影响患者的生活质量。周教授认为中医中药在治疗RA方面具有不良反应较少,疗效显著等优势。他将RA的病因总结为伏邪,核心病机为伏邪痹阻,结合伏邪致病特点,提出透邪通痹之法,倡导“急则治其标,缓则治其本”,RA活动期重用穿山龙,力在攻钻、透达内藏之伏邪,加用大量藤类药以搜络剔邪,逐邪外出,防伏邪深入,以控制病情进展;缓解期则加用扶正之药,补益人体气血津液,意在使正气得复,透解余邪,引邪外出,取荡涤伏邪、正本清源之意。另外,周教授还注重RA的个体化治疗。总之,周教授在治疗RA时,不离“透”“通”二字,意在透达伏邪、通络除痹。本文通过对周教授多年临床经验进行总结,并举一例验案进行佐证,对理法方药加以阐释,与同道共飨,希望能为中医药治疗RA提供新的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