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兴间气集》《诗源辩体》对朱湾诗的两极评判及原因探析

2022-11-22 17:30常崇桦
保定学院学报 2022年1期
关键词:中兴诗歌

常崇桦

(首都师范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089)

《中兴间气集》是唐人选唐诗重要选本之一,专选肃宗至德元载(756)以迄代宗大历十四年(779)间诗歌,基本反映了大历诗坛的创作风貌。该集选录大历诗人朱湾①朱湾,自号沧州子。约生于开元后期,肃宗时,曾干谒湖州刺史崔论,后隐居。至迟在代宗大历十年(775)冬,已入永平军节度使李勉幕府。德宗建中四年(783)李勉军溃后,朱湾隐于越中,曾假摄池州刺史,后归隐至终。详见傅璇琮主编《唐才子传校笺》(第1册),中华书局,1987年,第 681~687页。诗八首,不仅选诗数目可观②《中兴间气集》选朱湾诗数目仅次于皇甫冉(十三首),钱起及郎士元(同为十二首),李嘉祐、崔峒及刘长卿(同为九首)。,还给予了高度评价,足见编者高仲武对朱湾诗之欣赏。然而,明代重要诗学著作许学夷的《诗源辩体》,却在评论《中兴间气集》时针对朱湾诗作出了严厉贬斥。探析这一两极化论诗现象为何出现,可窥见二者不同的诗学观念。

一、《中兴间气集》的选诗观及对朱湾诗的赞赏

安史之乱不仅是唐王朝由盛转衰的标志,也是诗人心态由自信昂扬转向寂寞低沉,诗歌风貌由刚健明朗转向清雅闲淡的标志。大历诗人失去盛唐前辈那种兼济天下的壮志,转而沉湎于应酬唱和等琐碎活动,描写对象多是些萧索山水与日常琐事,同时追求空寂遁世的物外情调。据傅璇琮先生考证,《中兴间气集》编于贞元初,仅比大历晚数年③详见《中兴间气集前记》,傅璇琮、陈尚君、徐俊编《唐人选唐诗新编》(增订本),中华书局,2014年,第445页。。可以说,该集的选诗观基本契合大历诗坛的审美趣尚。高仲武在序言交待选诗标准是“体状风雅,理致清新”[1]451,两句话互文见义,即诗歌体貌与理致情趣既要合乎雅正,也要清美新颖。该集选录众多酬赠送别、闲居隐逸题材的诗篇,尤重构思新巧、诗境清逸之作,由此可窥见当时文人的交往风气与审美情趣。从论诗方法看,序言称“略叙品汇人伦”[1]451,即对每位诗人的人品与诗风作出评判。这种由人物品鉴推及诗歌评析的方法,延承了汉魏六朝才性批评的传统,认为作者的才能与性情相一致,也就是文如其人。

基于上述选诗观,高仲武选录朱湾八首咏物诗,并给予高度评价,云:

朱君率履正素,放情(一作旷)江湖,郡国交征,潜跃不起,有唐高人也。诗体清(一作幽)远,兴用弘深,因词写意,穷理尽性。于咏物尤工,如“受气何曾异,开花独自迟”,所谓哀而不伤,《国风》之深也。[1]485

首先,高仲武大力称赞朱湾的品行。认为他遵循礼法,德行贞纯,甘于隐逸山野的清贫生活,屡受各地官府征聘却不肯受职,是不慕名利、坚持操守的高士。事实上,高仲武对朱湾品行有美化之嫌。若着重考察朱湾在《中兴间气集》选诗时间下限即代宗大历十四年前的出处情况,可发现他在入李勉幕前已干谒多人,具有强烈的仕进愿望。如《中兴间气集》选《对苏使君席咏筝柱子》《秋夜燕王郎中宅赋得寒菊》《韦使君席咏拗笼筹(得兹字)》《咏壁上未开酒杓呈萧明府》等,均为干谒、奉承性质的席间之作,不断向贵人传递渴求知遇的愿望。再如王定保将朱湾《别湖州崔使君书》一文收入《唐摭言》“怨怒(戆直附)”条[2],正因该文流露出干谒失败后浓郁的愤懑之情。可见朱湾于此期间的隐逸行为并非真心,而是借此寻求一条“终南捷径”。由于大历诗坛偏好超然物外的隐逸情致,尽管朱湾故作高士姿态,这一行为也能受到推崇,故而高仲武对其极力褒扬。

接着,高仲武评析朱湾诗具有超尘脱俗、情思蕴藉的艺术特色。“诗体”即诗歌的体貌,相当于今之言风格。高仲武评朱湾诗风格清静幽远,意指朱湾诗契合其高士身份,具有超脱尘俗的特质。进一步讲,《中兴间气集》多以“清”字评诗,如称钱起“理致清赡”[1]459,于良史“诗体清雅”[1]466,张继“诗体清迥”[1]502等,这些“清”有一个共同点,即蒋寅先生将“清”剖析出的一种美学内涵:“超脱尘俗而不委琐,这是指气质而言,更接近‘清’的本质……闻一多最欣赏大历诗人造语的雅洁,就在于他们有一种超脱尘俗的气质。”[3]这种清雅脱俗的美感,正是大历诗人的共同追求。朱湾书写隐逸的诗尤具“清”之脱俗特质,如《寻隐者韦九山人于东溪草堂》:

寻得仙源访隐沦,渐来深处渐无尘。初行竹里唯通马,直到花间始见人。四面云山谁作主,数家烟火自为邻。路傍樵客何须问,朝市如今不是秦。[4]

尽管此诗未入选《中兴间气集》,但用语平淡,诗境雅洁,确有一种暂离尘俗的美感,故而屡受诗评家赞赏。如《五朝诗善鸣集》评道:“人称巨川①《唐才子传》记载朱湾字巨川,储仲君先生认为此记载有误。详见《唐才子传校笺》(第1册),第682页。诗体幽远,洵然。”[5]《中兴间气集》对朱湾诗风格有“清远”“幽远”两种说法,“幽远”即幽隐深远。《庄子·山木》云:“彼其道幽远而无人,吾谁与为邻?”[6]可见“幽远”具有远离人寰,进而超脱尘俗的审美内蕴,与“清”之脱俗特质相契。此外,“远”也具有脱俗的美感特质。与朱湾大致同时的皎然于《诗式》提出“辨体有一十九字”,其中“远”体云:“非如渺渺望水、杳杳看山,乃谓意中之远。”[7]“远”并非现实远景,而指诗歌意境中情思的状态乃脱离近俗。如上诗尾联“路傍樵客何须问,朝市如今不是秦”,化用桃源之典,将情思由眼前景象升华至古今对比的感慨,故而意味隽永,惹人遐思。

“兴用弘深”指诗歌运用起兴手法,获得情思深远的效用。朱熹《诗集传》释“兴”为“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词也”[8],可见“兴”是一种以间接形象表达感情的方式。由于创作时并非直抒胸臆,而是托物言志,所以诗中情思婉转深远而不浅露,诗歌意境也相对丰富而不单一,从而达到“弘深”的效果。不仅如此,“兴”作为“诗有六义”之一,其范畴不单指一种表现手法,还包括温柔敦厚的诗教观。这与高仲武追求雅正的选诗观相贯通,所以他随后评价朱湾诗“哀而不伤,《国风》之深也”,认为朱湾诗深得风雅精神。“哀而不伤”出自《论语·八佾》:“子曰:‘《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9]之所以能取得此功效,是因为《诗经》“主文而谲谏”[10]15,将所要表达的情感进行艺术化处理,借助文辞婉转传递出来,并非露骨直言。如此抒发的情感便有所克制,可谓“发乎情,止乎礼义”[10]18,即便倾诉哀情,也不会违背礼制而显得过度悲伤。“兴”这一手法,正为诗人婉转吐露心曲提供了良好凭恃,使得真实情感能够依附外物进行阐发,从而契合诗教理念。

在高仲武看来,朱湾就将“兴”这一手法运用得相当成功,能够“因词写意,穷理尽性”,符合隐者谦逊守礼的品格。“写意”即宣泄个人心意。“穷理尽性”出自《周易·说卦》:“和顺于道德而理于义,穷理尽性,以至于命。”孔疏曰:“又能穷极万物深妙之理,究尽生灵所禀之性。”[11]此处“理”与“性”有两层含义:一指诗人的自我理致与性情,与“写意”之“意”相近;二指外物的事理与物性。朱湾能够寓己情于外物,运用“兴”的手法,融主观情感与客体情状为一体,将情思表达得含蓄深婉,从而契合风雅精神。这一点在其咏物诗中表现得尤为明显,如高仲武所赞赏的《秋夜燕王郎中宅赋得寒菊》:

众芳春竞发,寒菊露偏滋。受气何曾异,开花独自迟。晚成犹有分,欲采未过时。忍弃东篱下,看随秋草衰。[1]486

《围炉诗话》评此诗云:“朱湾《露中菊》,自道也。”[5]2355诗人描绘寒菊虽落寞晚开,但仍可采摘观赏的客观形态,借此抒发大器晚成,期待于宴会上有所知遇的求仕之情。通过托菊言志的“兴”法,巧妙传递怀才待用之意,抒情真诚而蕴藉,所以高仲武称赞此诗符合诗教理念。

二、《诗源辩体》的辨体观及对朱湾诗的贬斥

明末诗论家许学夷,字伯清,历时四十年撰成诗歌辨体批评集大成著作《诗源辩体》,建构起一套辨体制、审源流、识正变的诗学体系。就唐诗而言,查清华先生指出许学夷的唐体之辨包含“体制声调”与“气象风格”两层内容,前者为先,后者为本[12]。依据形式与风貌两大标准,许学夷梳理出律诗在唐代由盛转衰的过程:“唐人律诗,沈宋为正宗,至盛唐诸公,则融化无迹而入于圣”[13]179;“开元天宝间,高、岑、王、孟古、律之诗,始流而为大历钱(起)刘(长卿)诸子……五七言律造诣兴趣所到,化机自在,然体尽流畅,语半清空,而气象风格亦衰矣,亦正变也”[13]223;“大历以后,五七言古、律之诗,流于委靡。元和间……唐人古、律之诗至此为大变矣”[13]248。律诗自初唐起步,至盛唐入圣而臻于顶峰,到大历气象顿衰,开始走下坡路,但尚未脱离初盛唐诗的路径,仍属正变,再至元和,诗体大变,与此前律诗不再同出一源。许学夷认识到大历诗风之变与时世变迁有关:“大历诸子,时代渐移,而风气始散。”[13]161所以尽管对大历诗风略显不满,仍承认这一演变的历史必然性。

然而,许学夷却对专选大历诗的《中兴间气集》不抱好感,并针对性地贬斥朱湾诗,云:

高仲武《中兴间气集》所选二十五人,诗一百三十二首,皆中唐诗也,而其人半不知名。钱、刘、皇甫,所选多非所长……其论钱起、皇甫冉,赏其新奇……是岂可以论大历乎!若朱湾咏物,最为恶俗,乃云“湾于咏物尤工”,岂以恶俗为新奇耶?湾如《咏笼筹》云:“献酬君有礼,赏罚我无私。莫怪斜相向,还将正自持。一朝权入手,看取令行时。”《咏双陆头子》云:“掌中犹可重,手下莫言轻。有时惟求敌,无私直任争。”《咏壁上酒瓢》云:“安身未得所,开口欲从谁?应物心无倦,当垆柄会持”等句,恶俗尤甚。仲武以之入选,其赏鉴可知。[13]357

许学夷认为,高仲武的选诗、评诗没有反映大历诗坛的本相。不仅所选诗人多不知名,所选诗篇多非佳作①选诗不公是《中兴间气集》屡受非议的原因之一,与本文主要探讨问题无关,不多赘述。,而且所论“新奇”并非大历诗坛的特征。此判断与许学夷的辨体观有关,在他看来,“新奇”乃元和诗风“大变”的特征:“大历以后,五七言律流于委靡,元和诸公群起而力振之,贾岛、王建、乐天创作新奇,遂为大变。”[13]245而大历诗风属于“正变”,仍与初盛唐诗同出一源,故而不能以“新奇”论之。

为说明高仲武论诗水平有限,许学夷专门拈出高仲武所极力称赞的朱湾诗进行批驳,认为这些咏物诗极其“恶俗”。那么,“恶俗”体现在何处呢?按许学夷对唐诗的辨体方法,首先考察诗歌的“体制声调”。《诗源辩体》共提及朱湾咏物诗三首,分别列于下:

幸得陪樽俎,良筹复在兹。献酬君有礼,赏罚我无私。莫怪斜相向,还将正自持。一朝权入手,看取令行时。(《韦使君席咏拗笼筹(得兹字)》)[1]486

受采应缘白,钻心不为名。掌中犹可重,手下莫言轻。有对唯求敌,无私直任争。君看一掷后,当取擅场声。(《咏双陆头子》)[1]486

不是难提挈,行藏固有期。安身未得所,开口欲从谁。应物心无倦,当垆柄会持。莫将成废器,还有对樽时。(《咏壁上未开酒杓呈萧明府》)[1]487三首诗均为仄起仄收式的五律。除第二首“君看一掷后”,第三首“安身未得所”为三仄尾外,三首诗都合律,而且唐人诗多三仄尾,对此并不避忌。再看用韵,第一、三首押支韵,第二首押庚韵,这两个韵部皆为宽韵,不会因韵窄而生奇险之弊。可见朱湾诗在此方面无误。

再看“气象风格”方面。查清华先生指出,许学夷所论“气象”多指一个时代的总体风貌,“风格”则偏向个体的艺术特色[12]。就“气象”而言,许学夷反复强调大历诗风疲弱,但仍承认其属正变,没有过多苛责。尽管朱湾诗鲜明体现出大历诗风的衰落风貌,所咏对象多为细小之物,诗境狭窄,情致平庸,但这毕竟是大历诗人的普遍特征,不足以令许学夷针对性地批驳。排除“气象”因素后,“恶俗”只可能体现于朱湾诗的个体风格。

《诗源辩体》还有一处提及“恶俗”,云:

后读太白《赠怀素草书歌》,无论通篇浅陋,即起语“少年上人”四字,决非太白作……中如“墨池飞出北溟鱼,笔锋杀尽中山兔。”语实浅稚,今人或以为逼真太白。又“起来向壁不停手,一行数字大如斗。怳怳如闻神鬼惊,时时只见龙蛇走。”则愈见恶俗。至“张颠老死不足数,我师此意不师古。古来万事贵天生,何必要公孙大娘浑脱舞。”其伪陋不足辩矣。[13]203-204

许学夷认为署名李白之诗《赠怀素草书歌》“通篇浅陋”“语实浅稚”“恶俗”,故为伪作。可见“恶俗”与“浅陋”“浅稚”含义相近。后二者强调“浅”,即浅显幼稚,缺乏耐人寻味的深远诗意。诗歌语言过于浅近便会趋向口语化,淡弱原本高雅蕴藉的美感,进而滋生庸俗之弊。比如《赠怀素草书歌》频繁使用“出”“来”“向”“如”“只”等虚词,从而降低了诗歌密度,使表达近于日常白话而欠缺诗意。因此,“浅”与“俗”在内在逻辑上相通,许学夷所说的“恶俗”,具体表现于诗歌语言的浅显乃至近于口语。

许学夷认为,朱湾咏物诗在语言上明显犯浅显之弊。以《诗源辩体》摘录的三首诗为例,首先,它们用典极少。诗歌运用典故可增添多义性与精致美,从而区别于日常口语。但此三首诗吟咏的对象是酒令玩具笼筹与双陆头子以及酒勺这些日常细小物品,相关的经史典故本就不多,所以朱湾更多是以白描手法说明这些物品的功用,显得直白鄙俗。其次,它们大量使用虚词与虚词组合,比如《咏双陆头子》中“应缘”“不为”“犹可”“莫言”“唯”“直”“当取”等,从而破坏了诗歌凝练的节奏,使其几乎混同于寻常口头话。宋人就认为朱湾诗浅近通俗,陆游《老学庵笔记》云:“今世所道俗语,多唐以来人诗。……‘一朝权入手,看取令行时’,朱湾诗也。”[14]朱湾诗作为俗语流行于世,印证其风格确实浅显,欠缺雅致。此种浅俗的语言风格,与许学夷对大历律诗“语半清空”即清雅空灵的整体判断格格不入,故而朱湾诗会遭到许学夷针对性的贬斥。

三、《中兴间气集》《诗源辩体》基于不同诗学观评判朱湾诗

由上可见,《中兴间气集》与《诗源辩体》分别依据各自选诗观、辨体观来评论朱湾诗。二者所作评断迥然不同,反映出背后诗学观念的差异,这又与编者对所处环境的接受以及个人趣尚的差别紧密相关。

(一)论诗背景及编者趣尚

高仲武编《中兴间气集》据大历时代不远,当时文坛盛行依附权贵、应酬交际之风。如《旧唐书》记载:“大历中,(李端)与韩翃、钱起、卢纶等文咏唱和,驰名都下,号‘大历十才子’。时郭尚父少子暧尚代宗女昇平公主,贤明有才思,尤喜诗人,而端等十人,多在暧之门下。每宴集赋诗,公主坐视帘中,诗之美者,赏百缣。”[15]4266又云:“大历中,(钱起)与韩翃、李端辈十人,俱以能诗,出入贵游之门,时号‘十才子’。”[15]4383当时文坛代表“大历十才子”凭借应酬唱和而知名,足见文人交游风气之浓厚。在这种社会氛围的浸染下,高仲武对文人交际充满好感,不仅选录大量此类题材的作品,还给予高度评价。比如他称赞擅长作应酬诗的钱起与郎士元道:“自丞相已下,出使作牧,二君无诗祖饯,时论鄙之。”[1]494高仲武特意记录此细节,足见他对此风气的肯定态度。

应酬交际的创作性质,必然导致诗歌感情从容闲适。而且为了在集体赋诗中拔得头筹,诗人会巧心构思,力出新意。这正与高仲武追求风雅与新颖的选诗标准相吻合,可见他对当时的文坛风气与创作倾向均抱有好感。因此,高仲武会选录多首朱湾作于权贵宴席的诗歌,并称赞这些诗抒情蕴藉,契合风雅理念。

然而,许学夷却对交游权贵充满反感。恽应翼《许伯清传》称他:“负气而多傲,遇贵介或稍严,则悠悠忽忽,故为相戾。尝曰:‘宁为蹠,不挟贵而骄;宁为丐,不羞贱而谄。’”[13]433“性疏略,不治边幅,不理生产,杜门绝轨,惟文史是”[13]433。由此可见许学夷鄙夷干谒,安贫乐道。出于此种人生态度,许学夷必然厌恶朱湾奉承权贵的举动。更何况朱湾诗之所以“恶俗”,与应酬的创作动机密不可分。许学夷曾引苏轼语道:“太白豪俊,语不甚择,集中往往有临时卒然之句,故使妄庸辈敢为伪撰者。”[13]202李白才情俊敏,作诗多一挥而就,然而其诗于雄快外表下蕴含“深远宕逸之神”①《唐诗别裁集》卷六云:“读李诗者于雄快之中得其深远宕逸之神,才是谪仙人面目。”参见沈德潜编《唐诗别裁集》,中华书局,1975年,第84页。,后世仿作者不得要领,只是故作豪放语,极易犯“浅”与“俗”的诗病。这也说明诗歌之所以“恶俗”,很大原因是创作时追求速度,致使文辞浮浅,缺乏浑融意蕴。朱湾咏物诗多是宴席助乐的即兴之辞,很大程度带有娱乐性质,文辞难免显得轻躁。比如《韦使君席咏拗笼筹(得兹字)》云:“幸得陪樽俎,良筹复在兹。”诗人陪席于韦使君主办的宴会上,当场分韵吟咏眼前的酒令玩具,而且应当在规定时间内快速完成,此种情形下创作的诗歌难免仓促俚俗,欠缺雅致。再如《咏双陆头子》:“君看一掷后,当取擅场声。”按此助兴口吻,此诗亦是酒宴上的随口之作。朱湾入李勉幕前具有强烈的仕进愿望,故而频繁出入权贵宴席寻求赏识。上述咏物诗多作于此时期,带有浓厚的奉承与游戏性质,这恰是性情孤傲的许学夷所不能容忍的,因此他会极度贬斥朱湾诗。

另一方面,许学夷贬斥朱湾诗“恶俗”,也出于对当时诗坛上颇为活跃的公安派的不满。明末诗坛公安派及竟陵派都提倡自抒性灵,反对前后七子在形式上的复古主张。但许学夷非常注重诗歌的体制、声调等形式元素,并将其作为辨体批评的重要依据,更认同前后七子的论诗观点。因此,许学夷不满公安、竟陵两派道:“近袁氏钟氏出,欲背古师心,诡诞相尚,于道为难。予辩体之作也,实有所惩云。”又说:“今凡体制、声调类古者谓非真诗,将必俚语童言、纤思诡调而反为真耳。”②见《诗源辩体自序》,许学夷著、杜维沫校点《诗源辩体》,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第1页。反对两派弃作诗基本法则于不顾,过分追求个体情致,致使诗歌创作偏离正轨的作法,明确表示《诗源辩体》正为警戒这一不良风气而作。就公安派而言,其在创作上往往信手而成,随意而出,甚至“戏谑嘲笑,间杂俚语”[16],极易引发浅俗诗病。许学夷引邹彦吉语评公安派之代表袁宏道云:“诸童谣方谚、市谈巷说,皆归不律……中郎氏之祸天下也。”[13]322-323可见许学夷对公安派用语随意的创作态度同样不满。而朱湾咏物诗多出于应酬娱乐的创作动机,往往采用口语俗语,正与公安派率直浅俗的风格相似。因此,许学夷之所以着重贬斥朱湾诗,也有借此针砭公安派粗浅创作倾向的考量。

(二)诗学视野及论诗方法

《中兴间气集》《诗源辩体》在论诗视野及方法上明显不同,这与二者性质有关。作为一部专选某一时段诗作的诗歌选本,其宗旨必然是代表性地反映这一时段的创作倾向与审美趣尚。因此,《中兴间气集》的诗学视野聚焦于大历诗坛,由于编者高仲武对大历文风持肯定态度,所以多发掘此时期诗歌的优点。再加上高仲武采取才性批评方法,认为文如其人,所以对作者品行的判断,会直接影响对此人作品高下的定位。而对作者的品评,势必受社会公认的人物评价标准的制约。正是这一套由社会舆论推及人物鉴赏,再由人物鉴赏推及作品评析的论诗方法,导致朱湾这一知名度不高的诗人,能够在《中兴间气集》中占据重要地位。

在“举逸民”儒家思想的引导下,唐世盛行隐逸之风。尤其安史之乱后,面对日益衰败的国势,士人失去积极进取的入世情怀,纷纷转向隐逸寻求心灵慰藉。《新唐书》便说:“天宝后,诗人多为忧苦流寓之思,及寄兴于江湖僧寺。”[17]在这种诗坛追求遁世情致、社会流行隐逸风尚的文化氛围下,朱湾故作隐者的行为也颇受推崇。因此,高仲武将朱湾定位为德性高洁、遵循礼法的“高人”,继而称赞朱湾诗不仅超脱尘俗,而且契合诗教理念,给予了高度礼待与评价。

作为一部集大成性质的辨体诗论,《诗源辩体》则持诗歌发展的贯通视野,历论从诗三百至明世的诗歌分体流变历程。就唐代律诗而言,许学夷审其源流,考其正变,梳理出自初唐起步,至盛唐臻于顶峰,到大历逐渐衰落、滋生变异的线索,即“律诗以初、盛唐为正,大历、元和、开成为变”[13]1,并因此视初盛唐律诗为典范。因此,当专论中唐诗歌时,许学夷会以初盛唐诗为参照,通过比较的方法分析中唐诗的不足。以使用虚词为例,《诗源辩体》云:“予谓:初唐七言律,非无虚字,但用之皆得其力,中唐用之,不免敷演单弱耳。”[13]226认为初唐诗的虚词与诗篇浑融一体,再以此观照中唐,诗中虚词则显得草率无力,非但没有为诗歌增色,反而导致俚俗之弊。前文已分析过,朱湾咏物诗大量使用虚词及虚词组合,此种做法在初盛唐诗的比照下只会更显鄙陋。

此外,《中兴间气集》《诗源辩体》论诗的出发点也不同。相比之下,前者更注重诗歌的内在情思。高仲武强调朱湾“于咏物尤工”,若回归评语语境,即见他更多是从朱湾诗能委婉表达心绪这一点得出结论,而非诗歌的外在形式。从《中兴间气集》所选朱湾八首咏物诗的情况看,除《咏三》是每句以“三”为典故的纯咏物诗外,其余七首都在咏物的同时传递渴盼知遇、期待得用等思绪。比如被许学夷指责“恶俗”的《咏壁上未开酒杓呈萧明府》就是一首借物言志诗,诗云:“莫将成废器,还有对樽时。”朱湾以酒勺自比,借劝说主人莫要弃用酒勺,传递期待得到任用的心思。这种融情于物的巧心,正是高仲武所青睐的。

但《诗源辩体》以外在形式与风貌为论诗基点,内在情思则退居次要位置。《诗源辩体凡例》开宗明义:“此编以‘辩体’为名,非辩意也,辩意则近理学矣。”①见《诗源辩体凡例》第1页。表明批评对象与诗歌思想无关。许学夷认为“语语琢磨者称工”[13]165,“工”体现于对诗句语言的反复推敲,而非高仲武所阐释的巧妙抒情。在许学夷看来,既然朱湾诗用语随意,自然称不上“工”。《诗源辩体》又云:“唐人之诗虽主乎情,而盛衰则在气韵,如中唐律诗、晚唐绝句,亦未尝无情,而终不得与初盛相较,正是其气韵衰飒耳。”[13]303再次说明许学夷重视诗歌气韵即外在风貌,胜过内在情感。基于此诗学观,许学夷忽略了朱湾咏物诗在借物言志上的长处,而从用词粗浅轻率,致使诗作在整体观感上鄙俗浮薄的角度,对朱湾诗提出了严厉批评。

结语

综上所述,《中兴间气集》《诗源辩体》基于不同诗学观念,对朱湾诗作出了两极化的评判。《中兴间气集》持风雅新颖的选诗标准与才性批评的论诗方法。由于编者高仲武对大历诗坛的交游风尚及隐逸思潮均抱有好感,所以选录多首朱湾于权贵宴席的应酬诗;并且在社会推崇隐逸的舆论指引下,不仅认可朱湾故作隐者的行为,更因此极力赞赏朱湾诗具有超尘脱俗、抒情蕴藉的优点。《诗源辩体》基于辨体制、审源流、识正变的贯通诗学视野,梳理出唐代律诗以初盛唐为典范,大历以后趋于衰变的线索。因而采取比较法,以初盛唐诗观照朱湾诗的语言浅俗之弊。再加上编者许学夷极度反感交游权贵,所以鄙夷朱湾的席间咏物之作;同时借否定朱湾诗表达对公安派俚俗倾向的批判,故而极力贬斥朱湾诗。正是二者在论诗趣尚、视野及方法等诗学观念上的差异,导致出现了对朱湾诗的两极化评判现象。由此可见,诗学史上的两极化论诗现象,正是两种诗学观念激烈交锋所致,因此,剖析两极化的论诗现象,是深入认识不同诗学观念的绝佳途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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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旧”互鉴,诗歌才能复苏并繁荣
诗歌是光
诗歌岛·八面来风
谢彩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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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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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