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同越,钱小溪,伊慧敏,周渝顺,于顾然
(南京中医药大学附属医院,江苏 南京 210029)
帕金森病(Parkinson's disease,PD)是一种进行性神经系统退行性疾病,临床以静止性震颤、运动迟缓、肌强直和姿势平衡障碍为主要特征,同时伴有嗅觉减退、睡眠障碍、自主神经功能障碍(便秘、日间尿急、直立性低血压)、认知功能减退、精神症状(包括焦虑、抑郁状态、幻觉)等非运动症状[1]。PD 的病因和发病机制尚不明确,中医药治疗该病可以有效改善其周身症状,而历代医家对PD 病因病机有不同的认识。笔者从朱丹溪“阴难成易亏”观点出发,探讨PD 的证治,为PD 临床辨证论治提供新思路。
中医学古籍文献记载中并无帕金森病、帕金森综合征等病名,但是类似于帕金森症状散见于各类医书,其相关记载最早可追溯至《内经》时代,如《素问·至真要大论》曰:“诸风掉眩,皆属于肝”“诸暴强直,皆属于风”,《素问·阴阳应象大论》载:“风胜则动”,皆指出肝与风为颤证的病机要点,成为后世医家认识颤证病机的理论基础。中医古代文献对帕金森病的描述散见于“震颤”“肝风”“痉病”“颤证”等范畴[2]。隋·巢元方撰《诸病源候论》,其在“风四肢拘挛不得屈伸候”“五指筋挛不能屈伸候”中解释了强直和姿势障碍的病机,认为是素体虚弱,肌肤腠理开合,风邪侵入,留于筋而成。唐·孙思邈《备急千金要方》中记载有“积年八风五疰,举身蝉曳,不得转侧”等病,这些特征很像帕金森病所出现的动作迟缓和步态障碍,其对风病病机提出“知风者,善行而数变”的深刻认识,在治疗上以“辛味治风”为特色。元·朱丹溪《格致余论》中论述老年人的生理特点是阴精亏虚,阴阳失调,其对脑系疾病的认识涉及痰(风痰)、虚(阴虚、气虚)、瘀(血瘀)、火(相火)、风(肝风)、气(气郁)等,并提出滋阴降火、化痰理气、养血活血三大治法。丹溪总结前人经验,于泻火、攻邪、补中益气诸法之外,提出滋阴大法,力倡“阴精难成易亏”之说,创阴虚相火病机学说,指出颤病的病机为阴虚火旺、气血失和,丰富了颤证的病机研究。明·张景岳《类经·六气之复病治》云:“掉为颤掉,眩为眩晕,风淫所致也”,指出风是颤动的主要病理因素;明代王肯堂在《证治准绳·颤振》中指出:“此病中年以后有之,老年尤多。夫老年阴血不足,少水不能制盛火,极为难治”,言明“颤振”的发病以中老年多见,并指出阴虚火旺为其基本病机。现代医家王永炎院士认为:颤证病性为本虚标实,虚实夹杂,病机较为复杂,本虚为发病基础,标实为发病依据;本虚以肝肾阴虚为主,阴虚生风,风扰筋脉,内风是颤病的诱发因素;标实为瘀血顽痰留滞,阻于脑窍经髓脉络,筋脉失养而见震颤、强直、拘急等症;内风是颤证病变过程贯穿始终的因素之一,且为震颤、强直发作的主要动因[3]。多数学者赞同这一观点,并在此基础上进一步进行挖掘。
中医学认为震颤的发病主要累及肝、肾、筋脉,肝肾阴虚是其基本病机,也是形成风、火、痰、瘀等病理因素的根源;其病机特点为“本虚标实”,多表现为“虚实夹杂”;治疗上以熄风止颤为基础,重在滋阴降火、补血养肝、化痰通络、活血化瘀;治疗应从整体出发,辨证论治,切中疾病要害,可获满意疗效。《金匮钩玄》载:“(阴)以其比阳常亏,而又损之,则阳易亢阴易乏之论”,其认为阴精是人体生命活动的物质基础,阴气从数量上较阳气少且容易损耗,易成阴阳失调、阴虚阳亢之势。《格致余论》载:“人受天地之气以生,天之阳气为气,地之阴气为血,故气常有余,血常不足”。丹溪认为人禀赋于天地以生,将阳与气相通,阴与血同类,因而“气常有余,血常不足”与天地阴阳之气相关;阴气难成,只有在男子二八、女子二七精成经通后阴气才形成;阴气易亏,“四十阴气自半”,男子八八、女子七七之后,便精绝经断。从中可以了解到人至中年,必成阴亏之体。借鉴古人之观点,笔者认为肝肾之阴精是生命之根本,其贯穿了颤证的发生、发展全过程,与颤证存在着密切的联系。震颤形成归根结底是肝肾阴精亏虚,阴不制阳,以致虚风内动。只有滋补肝肾阴精,恢复阴阳平衡,才能熄风止颤。
2.1 肝肾阴虚,虚风内动 “风”之为病,有外风、内风之别。外风指自然界中外感之风邪;内风自内而生,多由脏腑功能失调所致,与肝的关系最为密切。两者皆表现风性主动的特征,侵袭头面、肌肉、经络,致使四肢、五脏颤动不宁[4]。金元时期普遍主张内风学说,刘河间的“热极生风”,李东垣的“正气自虚”,张从正的“厥郁生风”,朱丹溪的“湿痰生热”等,皆认为内风是颤证的主要病因。风性动荡,摇摆不宁。震颤、强直、拘痉为风邪内动之象,为虚风内动,内风暗煽。皆因肝血亏虚,肾精不足,阴不敛阳,阳无所制,肝阳上亢,故虚风内动。
《素问·上古天真论》载:“七八,肝气衰,筋不能动,天癸竭,精少,肾脏衰,形体皆极”。《内经》亦认为“年四十,阴气自半,起居衰矣”,加之长期操劳致肝郁脾虚,气血亏虚,以致肝肾不足,水不涵木而阳亢化风,虚风内动,此为本病属本虚的一面。综上所述,阴亏与PD 发病密切相关,一者因肝肾阴精亏虚,气血精津生化不足,筋脉、脑窍失养;二者因脏腑阴阳失调,阴不制阳,阳亢日久生风,风扰筋脉[2]。
2.2 阴虚血瘀,瘀致血虚 阴液、阴血、阴精,都具有滋润、濡养之功,古代医家认为阴液也属津液范畴。阴虚而致津亏血少,脉道失于濡养,日久而生瘀血;血的化生赖于津液与营气的结合,瘀血日久,津液不足,新血化生受阻,而致血虚。由此可见,阴虚可以导致或加重血瘀,血瘀也可产生或增加阴虚症状。颤证患者病程日久,阴精亏损,阴液化血不足,气血阴阳皆已亏损,机体正气无力推动血液的运行,从而导致血行瘀滞,脉络阻塞。临床上颤证病人多有便秘症状,大多医家认为是“血虚无以润肠”所致,治疗上也多从培补阴液入手[5]。
总体来讲,颤证病人必有阴亏之象,阴虚日久则脉道失养,从而导致脉道拘急,影响血液的正常运行,使得瘀血形成。火为阳邪,易煎熬津液,一方面,其能炼液成瘀,王清任《医林改错·积块》记载:“血受热则煎熬成块”;另一方面,也能迫血外溢,导致瘀血形成。唐容川《血证论·瘀血》记载:“然既是离经之血,虽清血、鲜血亦是瘀血”。内生痰浊阻塞脉道,则体内气机升降受到影响,则血液运行受阻,聚而成瘀;血瘀日久,伤于精血,则气血两虚。肝主藏血,在体合筋,其华在爪。《素问·五脏生成篇》曰:“诸筋者,皆属于节。”筋和肌肉的收缩和弛张,即能支配肢体、关节运动的屈伸与转侧。筋膜有赖于肝血的充分滋养,才能强健有力,活动自如。中医认为人体的筋膜也需依赖于肝血的濡养,肝血充足则筋力强健,肢体关节运动灵活且富有力量,肝血虚则肢体关节屈伸困难。《素问·六节脏象论》又称肝为“罢极之本”,是说肢体关节运动的能量来源,全赖于肝的藏血充足和调节血量功能的正常。如果肝血虚少,血不养筋,则可见肢体麻木,屈伸不利,甚则拘挛震颤;若热邪侵袭人体,燔灼肝经,劫夺肝阴,筋膜失养,则可见四肢抽搐、颈项强直、角弓反张等动风之象。
由此可见,瘀血是导致颤证发病的重要病理因素,其病机为瘀血阻络,脑髓、筋脉失养而动风。朱丹溪在《丹溪心法》中描述:“半身不遂,大率多痰,在左属死血瘀血血虚”,其在《金匮钩玄》中提到“血属阴难成易亏论”,并结合老年人多虚多瘀的体质,对脑系疾病发展过程中肢体不利的症状,提出血虚脉道失充,死血、顽血阻塞经脉,血行不畅而致病的理论。
2.3 阴亏血虚,酿毒入络 颤证后期,阴液枯涸,血虚不荣,阴虚动风,血虚生风。风盛亦能影响津液代谢,风邪壅盛,气机阻滞,水液停聚而化生痰浊[6];痰浊阻塞脉道加之血虚不行而化生瘀血;痰瘀互生互结,蕴结于体内,郁久成痰瘀之毒,侵犯四肢经络发为震颤,侵犯脑络表现为痴呆、行动不利[7]。现代病理学研究也表明各种氧化物、免疫复合物和炎性细胞因子等即属于内毒范畴[8]。
“毒损脑络”是王永炎院士在中医脑病研究过程中提出的病机假说[9]。于顾然教授在总结“毒损脑络”理论后提出:毒的产生与肝肾之阴有密切联系。肝藏血,为风木之脏;肾藏精,主骨生脑髓;精血同生,故肝阴和肾阴相互滋养,肝肾同源。颤证老年多发,年老者精血乏,天癸竭,肾精亏耗,气血化生乏源。精血属阴,精血亏耗日久,阴不敛阳,虚阳上亢,化风而动[4];风邪壅盛,化生痰浊;血虚不行而酿生瘀血;日久痰浊、血瘀等产物相互滋生,久而化毒。PD 患者长期服用抗胆碱和影响多巴胺能的药物,久而藏药毒于内,与痰瘀之毒搏结一体,在内损伤肝肾阴精,在外动摇四肢百骸。且颤证患者病多日久,痰瘀之毒蓄积,久病入络,伤及脑络[4]。由此可见,阴亏会成为痰瘀之毒化生的必要条件,故“阴亏血虚,酿毒入络”可涵盖颤病的核心病机。
PD 因其临床症状常常被归为中医学“颤证”范畴。笔者总结前人观点,认为本病的病机为阴亏血虚,酿毒入络,常治以补益肝肾,兼以养阴生津或活血化瘀等,治疗上注重滋阴与解毒并重,吾师于顾然教授常用大定风珠加味治疗。大定风珠加味由龟甲、葛根、茯苓、白术、当归、肉苁蓉、续断、生地黄、熟地黄、黄芪、天麻、钩藤、蜈蚣粉等药组成,功能补益肝肾,滋阴养液,解毒熄风。方中生地黄、熟地黄养阴生津,填精益髓;当归、肉苁蓉补血养阴,滋阴润燥,以熄内风,同时改善便秘症状;白术健脾益气,燥湿利水,张锡纯在《衷中参西录》曰:“与滋阴药同用,又善补肾”[10];黄芪、白术、葛根、茯苓既补气健脾,利湿化痰,又生津活络;龟甲补肾填精,滋阴潜阳,与生、熟地黄共奏滋阴之效;天麻、钩藤取自天麻钩藤饮,合用可熄风通络,平肝潜阳;蜈蚣粉属虫类药,善舒经通络止颤。诸药合用,共奏滋阴养液、解毒熄风之功,使得真阴得补,瘀毒、痰毒、药毒得清。临证加减:兼血瘀常佐红花、三七粉、炒桃仁;兼血虚常佐鸡血藤、红景天;兼血热常佐黄柏,且生地黄加量。
PD 病程绵延,单一治疗难取成效,而中医药配合常规西药协同治疗可提高临床疗效。笔者从“阴难成易亏”的中医观点探讨PD 的证治,指出“肝肾亏虚,阴精不足”是PD 的发病基础,内风、痰浊、血瘀酿毒是其重要病理环节,疾病早期以阴虚风动为主,晚期以痰瘀酿毒为主。在治疗时应标本兼顾[6],补虚与驱邪并举,针对风、痰、瘀、毒的病理因素,综合应用养阴生津、活血化瘀、熄风止颤、解毒之法,审机论治,总体把握“养阴解毒,熄风止颤”的核心治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