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技术与美学的互生之旅:人工智能艺术何以可能?

2022-11-22 09:15张富利
关键词:人工智能人类艺术

张富利

(福建工程学院 法学院,福建 福州 350118)

在2019到2021年的高级别展览中,科技介入艺术持续升温,从人工智能(AI)到5G到生物科学等前沿领域中,均出现了科技与艺术深度融合的倾向。AI对艺术领域的影响绝不限于艺术工作者的创作,而是全面波及到了艺术生活的各个角落。关于AI与艺术的探讨,多学科的学者们都在努力做出新的诠释,后人类时代的AI艺术创作、数字身份以及数字人文等前沿议题成为近年来诸多领域的热议焦点。

一、问题的提出

过去的数年中,微软发布的智能AI小冰,除了按照标准的学习方法研习了236位著名画家的代表作品,还顺利通过了考试成为央美的第一个硕士毕业生,其毕业作品在2019届研究生作品展上露面时,引发了人们的惊叹。[1]这个高度拟人化的AI智能体,在用户输入创作要求后能够迅速“创作”出一幅高水平的画作。艺术家们普遍认为艺术与技术存在着不可通约的鸿沟,AI仅仅是技术,其无法成为艺术的原因在于缺乏人类情感的因素,也就偏离了艺术最核心的元素——想象力和创造力。不过也有艺术工作者认为,AI是技术手段、技术工具,其绘画技巧的背后依然还是艺术者本身的创作,所以AI作品就是艺术。对于“小冰”这样的AI智能体的创作,出现何种类型的画作完全取决于前期“喂养”的画作艺术类型,而对作为“喂养”材料的画作,其类型的选择也是基于AI团队的艺术偏好而做出,因而,社会大众将之理解为艺术并无偏差,绘画就等同于艺术。[2]

人类确实能够通过利用AI技术不断改进艺术创作中技术手段的不足,而艺术并不会因为AI创作的出现而终结发展,甚至直接被取代,反而会出现大发展和大繁荣。从人类发展史和艺术史来看,艺术永远在探寻人类在审美世界中新的可能性,也不断在人类精神和美学的道路上寻缝觅隙寻找突破。[2]AI技术与人类、与艺术并不能用简单的升级关系、取代关系来判断,就如人类进入到工业文明,奠基于农耕文明而出现的书法、国画、水墨山水依然具有着顽强的生命力,继续展示着独特的魅力。正如工业文明时代的艺术并未取代农耕文明时代的艺术,同理,科技时代的艺术也不会取代农耕文明时代、工业文明时代的艺术,对于AI介入艺术,必须打破“人工智能取代艺术家”的固有认知结构,AI是否取代艺术工作者的讨论对深度剖释未来社会人工智能、大数据、5G技术等在艺术领域的走向并无助益。AI融入艺术是大数据、云计算时代新技术、新媒体与传统艺术的嵌入与融合,是在未来用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世界甚至人与宇宙的角度去建构解决问题的全新可能性,这才是未来艺术真正发展的进路所在。然而,艺术创作者的主体性问题随之凸显,尤其是AI时代,变成了无可回避的根本问题。AI时代的艺术主体性,首先需要回应的是艺术创作者的主体性问题,即AI创作的艺术作品的著作权归属问题,这对定义艺术带来了新的挑战。早在2018年10月,佳士得拍卖会上展出了史上第一幅由AI创作的肖像画作EdmondBelamy,竟然拍出了43.2 万美元的高价。[3]这是近年来人工智能科技中的GAN (Generative Adversarial Networks)技术应用的显著成果。GAN技术,或称对抗神经网络技术,由Goodfellow 在2014年提出,其研发的目的原是计算机视觉(Computer vison),近年在图像生成应用中迅速升温,除了图像制作,在程序加密、机器人研发技术以及天体物理研究等领域均被广泛应用。GAN技术是人工智能深度学习的应用方案,能够通过自我学习、自我训练而完成图像的生成、制作。EdmondBelamy画作完成之后,其署名者Obvious 被爆出抄袭了一位19岁男孩Robbie Barrat 之前在网上发布过的开源代码[4],这一事件迅速引发了公众的质疑——AI艺术创作的主体归属究竟是谁?是不是利用GAN技术设计出全套算法的Barrat?还是通过运行代码而得到肖像画作并在作品上署名的Obivous?亦或是AI智能体本身?

AI通过算法直接生成的作品以磅礴之势涌现,电影《与车开小差》便是AI自主担任了从编剧、导演到配乐以及演员的一部新类型作品。AI编写剧本后,运行算法自行完成了电影的制作与合成过程,抓取数据库中的电影素材,将选用的素材进行AI换脸,同时配上新的电影台词,再通过另一个人工智能体阅读剧本后做出配乐,仅仅48个小时便自主制作出一部AI电影。[5]制作完成后,人工智能体甚至标上了自己的著作权——“本杰明”出品。传统的影像制作和影像艺术的每个环节,均是由人来完成,而今,作品形成过程的主角被替代了。问题在于,尽管新型的电影确实是AI独立完成,但算法黑箱导致了人们对黑箱中的运算过程一无所知,谁是真正的作者在界定上始终存在着较大的争议。AI算法的介入改变了以人类为中心的传统世界观,人类日益走向编程化生活,但算法与人类对于美的感受并不相同,因此,出现了“新美学”等一批新概念。

当代人在享受现代科技优越性的同时产生了种种现代综合症。以AI为代表的高新科技与传统艺术的张力,实际上古已有之。科学+艺术+宗教可以构成一个最稳定的三角形的鼎力关系,以此来警惕科技存在的隐患。一个特别需要说明的问题在于,科学求真,是必须说清楚的;但艺术求善,却不一定说得清楚,然而,说不清楚的部分却往往是最有价值的部分。科学研究做到一定程度也会上升到一个艺术的阶段,如果达到这个层次,就说明科学的水准更高了。很多大科学家,包括爱因斯坦、霍金等,对人文、对艺术都有着非常强烈的兴趣,而且提出了许多对艺术家、对人文领域启迪很大的观点,这些顶级的大科学家也一致认为想象力比知识更重要。而艺术家对科学的了解相对匮乏,艺术界在涉及科技时只能用很现成、比较低科技水平的创造。中国最早的尝试是在多年前,李政道和吴冠中先生曾尝试合作过一次,虽然是一次较为浅显的一次尝试,并未继续深入,但已经是具有开创性、先驱性的创举。AI与艺术这两道长期的平行线,在新技术时代究竟是否能够融合?究竟如何看待AI时代的艺术主体性?……这些问题均应回溯科学与艺术之间的哲学思考。

二、多元语境下AI与艺术之间关系的探讨

当AI创作的画作拍出三百万元的高价[6],当微软小冰学习了236位著名画家的画作后以个人画家身份在中央美院美术馆举办个人画展[7],当人工智能乐队取代乐队在台上完美展示……[8]如果传统艺术的表现形式如音乐、诗歌、绘画甚至舞蹈,都来自计算机的创作,那是否还是艺术?艺术的概念和内涵始终处在变迁中。无论将艺术定义成为一种本质界定还是一种体制或惯例的评判描述,艺术始终以人类自身的创造为本质、以追求审美感知为特点、以情感表达为诉求,以观念传达为目的。[9]当一台人工智能体作出高水平的“克隆体李白”时,人类发现,由算法逻辑而“创作”出的诗歌数量会远远超出五千年历史上人类所有诗词歌赋的总和。[10]后工业时代“机器与文学”等严肃讨论转化为“人工智能美学”的探讨,算法逻辑主导的电子化“类文本”持续批量产出,“风险社会”下“人”与“类人”二者间的自反性最终焦虑化地成为了无可回避的问题,人文主义与实用主义出现了新的“对峙”和“分野”。[11]许多学者认为,由于拟人化的导向,技术物正在被人的欲望世界控制,物的自然功能走向了失调和紊乱,其真正契合自然属性的发展被抑制,而且逐渐被各种程序预先设计。[12]

艺术在今日是否能为技术革新注入新的动力?未来的艺术形态是否将从各类馆藏的作品转化为储存无穷的数据代码组合?既然计算机程序是由人类设计和发明,那么经由程序创作出的作品是否还是艺术?

第一,艺术与人工智能并非排他性竞争关系

人类艺术在发展中必然总是处于全新的社会条件、文化语境的变化之中,新的社会条件、文化语境是催生艺术形态变革的重要变量,社会环境往往为新的艺术传播方式提供内在动力,二者存在着共生关系。人工智能在图像成形上具有明显的优势,通过云计算等方式进行海量图像的学习、储存、分析后,其在模仿性的图像制作上具有了绝对性的优势,在思维性的创作上也头角峥嵘。在“人机融合”的发展趋向下,新的图像世界正徐徐拉开帷幕。科技与技术的不断融合创造了打破学科壁垒的共生模式,跨学科的新成果不断涌现,这些全新的跨领域实践带来的碰撞和交融,必然出现新的美学理念、文化价值、伦理范式以及思想创新。可以预见,新的文化创新共同体也将随之出现。

对科技与艺术的讨论,不仅需要运用跨学科的知识、语境来理解这门新学科的历史渊源与当下意义,而且需要运用多学科的逻辑对艺术与科技的实践、教育模式做出重新架构。当下的学科体系奠基于工业时代的产业结构逻辑,面对迅猛发展的AI 时代,由法学、社会学、艺术甚至哲学、人类学等学科建构的人类认知系统严重滞后,而伦理系统也趋于失效,这双重的挑战构成了今日艺术与科技学科的语境。从艺术的历史维度蠡测,科技始终是推进艺术语言发展的原动力,即使是传统中国,也形成了对于“技”与“道”辩证的哲学思辨。今日的AI艺术创作,除了美学意义,还输出了伦理价值。[9]艺术创作的人机协同开启了艺术家更大的想象力,传统的以创造图像、实物为主的艺术实践将演变为以创建生成图像、实物的算法。AI科技融入艺术,助力科技发现新的应用场景,更让科技具有了伦理考量。对科技伦理秩序的探讨,不仅需要法学、社会学、哲学、人类学等多学科的主动介入,更要求学者们放弃人类中心主义的视角,从更广阔的生命角度重新反思新技术对一切生命体与人类社会、生态环境的的深远影响。

第二,AI 影响艺术并非坏事

当下科技界的流行说法是4G改变生活,5G改变社会。相比于5G技术改变的对象是人与世界的关系,AI技术改变的却是人类自身。未来十年内将有一半以上的重复性低端工作被人工智能取代。[13]但艺术是否会被AI技术取代或颠覆,依赖于是否存在AI技术的“奇点”,而奇点取决于人工智能对于人类大脑是否具有足够的认知。

艺术的最高价值是人本理念,即使AI创作的艺术对传统理念是颠覆,也依然是一种进步。现在AI混合技术的发展趋向是为人类带来几可乱真的深度沉浸式体验,艺术界也普遍认为未来的艺术馆将是使用新的载体,通过全息投影技术的“云”艺术馆,打造与传统体验完全不同的“云”艺术展览与交易平台,向社会公众提供更优秀的艺术品以及艺术衍生品。艺术界、科学界以及全社会更应考虑的是对于新的数字化艺术标准的建立。

对于AI介入艺术,应充分认识到其仅仅是人类进行艺术创作的新途径。从表象上看,人工智能以磅礴之势取代了人类的诸多劳动,一些AI技术能够模仿人类进行高水平的绘画、雕塑、写诗、谱曲等艺术创作,但并不能因此就得出AI创作艺术突破了传统认知上的艺术边界。艺术的本质是人类经验的产物[14],无论是本质界定还是评判描述,都依然还是人的“形而上”的精神性体现。[15]即使所谓的“奇点”到来,AI智能出现了同人类一样甚至是自己的情感,主动地进行艺术创作,那么它或是人类情感、审美、精神在艺术上的高度模仿,或者就直接溢出了人类艺术讨论的范围,不再是人类认知范围内的艺术。[9]

就人类艺术的发展规律及本质来看,出现不同时代、不同风格的艺术创造原因在于每个时代艺术工作者的人生阅历、艺术旨趣、表现语言大相径庭,从而形成了风格迥异的艺术创造。人类艺术的原创性最直接的动因便是人类自身的情感、精神的诉求。因此,从艺术发端的渊源而言,超级AI在艺术上也依然是人类的辅助,AI在艺术创作上不可能代替人类成为一切艺术的主体。从现有的AI技术看,其做出的艺术创作虽让世人惊讶,但基本上是对现有艺术的高度模仿。AI智能做出的音乐演奏不过是完全模仿或重复某位著名乐手的演奏曲目;AI在文学上的独立创作也只是通过对数据库内诗词歌赋的字、词、章句的重组;至于美术、雕塑上的AI创作,也仅仅是对输入数据库的艺术作品风格的整合与重现,还远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原创。换言之,当下颇为盛行的新媒体艺术,并非AI原创艺术,其实质是艺术家们运用了新媒体来反映了人类精神、文化的艺术作品。AI技术与艺术的融合,仅仅只是产生了一种全新的艺术体裁,并未改变人类运用艺术、媒介来表达审美、精神、情感这一基本艺术定义。

一个值得注意的理念是,艺术的最核心本质、要素并非与现代科技的发展呈正向的对应关系,绝不能理解为进入AI时代后,所有非AI时代的艺术均是落伍的。艺术的本质是人作为主体的关于自身机能的一切审美创造,而是否依托新科技作为载体并不是标志性的关键要素。正如语词、乐器、身体等作为承载艺术的媒介一样,时代特征并非表现在艺术媒介的演变上,而是媒介不断被新的人群赋予每个时代的情感、审美与精神。一些跨时代的艺术仍然具有恒久的力量,原因在于作品对人性的发掘和揭示是不变的话题。所以,人们普遍认为的AI 艺术突破了传统的艺术范式和艺术边界,实际上并非是AI 艺术的突破,而是人类在技术运用方法、运用手段上的较大突破与深度延伸。这从艺术史的角度来看也恰恰足以印证:达·芬奇的诸多画作均涉及了解剖学,他用美术的概念让解剖学受到人们的关注;照相机的发明有了一个意外的衍生效果——导致了印象派的出现,印象派代表人物诺阿的诸多创作都直接参考了照片。画家们进行创作时从照片中寻找自己需要表达的思想,但最终形成的绘画作品却还是寻找艺术本体的价值。AI时代对艺术甚至整个人类都构成了颠覆性的存在,但历史上的每一次重大的科技进步,都颠覆了人类旧有的认知。今日人们讨论AI融入艺术创作是否将超越人类,需要首先界定清楚AI艺术超越人类艺术是思想上、情感上的超越,还是物质层面的超越?无论何种形式的艺术创作,都与人的精神不可分割。而当下的AI艺术创作,实际上是将不同艺术风格的作品转换成为数据进行分析,输入电脑后通过既定的一套算法而“创作出”全新的艺术品。这件新的“艺术创作”作品实际上依然是在分享和展示人类艺术群体关于美的经验、技巧、文化和知识,AI想要通过新的素材、技巧完成新的艺术作品,必须由人类完成其系统、数据、算法的更新。

关于AI艺术创作的边界,实际上,艺术领域边界也将同其他学科一样不断被打破和重新界定,也正因此,艺术的边界才始终被拓展,艺术才具有了无限的生命力。因而今日对于AI艺术边界的讨论是一个开放的议题,是一个无限的持续讨论,科技与艺术在未来依然持续发展,人类对于AI艺术的认知也将不断发展、不断进步。

第三,AI艺术并非真正意义上的人类艺术

AI艺术与真正的艺术存在着本质上的区别。艺术是创作者对素材、思想反复加工、提炼后达到的“神似”,而AI创作艺术是高度模仿的“形似”,各个艺术流派的出现,均以“学我者生,似我者死”为第一要义。[16]其原因在于,经由“提炼”而得到的“神似”,是真正的创新,有生命力的;而高度“模仿”,并未得到创新的精髓,是没有生命力的。人作为艺术创作的主体,有与生俱来的灵感、审美、直觉与智慧,每个个体的唯一性保证了艺术思想的多样性。[17]人的唯一性才能保证人脸智能识别技术的广泛应用。同理,艺术的本质便是无数个本质上存在重大区别的唯一性的存在,再高度的模仿也并非原创,因而,AI艺术创作颠覆艺术的决断从一开始便是存疑的。从艺术的本质及发展脉络看,凡是能够被 AI 取代的, 均难以被定义为艺术。当下的AI技术,仅仅只是在技术应用上的创新,并非本质上的科学进步和创新,其所依托的AI智能理论依然是20世纪80年代提出的传统理论。AI机器人的出现,将会淘汰大部分的低水平简单重复工作,这对艺术格局的改变应当放到大历史的维度下考量,将之理解为历史对艺术的自然淘汰。智能机器人介入艺术创作,写诗词,淘汰的是应制的、缺乏原创色彩的诗作;AI绘画创作,也只是淘汰了大量应制的、缺乏原创色彩的画作。而具有高度独创性的诗篇、画作、雕塑等艺术品,依然凭借旺盛的生命力生生不息。从人类的大历史维度下观察艺术的演进,时间对人类艺术作品自然淘汰的规律也极为相似。一般情况下,今日之人们阅读到的诗篇、画作、书法、绘画等,均是大浪淘沙后遗存的珍品,而大量的普通艺术品最终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被逐渐淘汰。某种程度上可以说,这是一个自然选择的过程,至少,其中自然选择发挥了重要作用。同理,AI介入艺术创作,也是人类主动运用智慧参与选择的过程,不过只是压缩了较为漫长的自然淘汰时间。在这个过程中,艺术家的灵感、创作思路将不断被开启,艺术最终会借助AI技术进入到更为璀璨的时代。

三、超级人工智能与艺术的协同是否可能

实际上,AI介入甚或融合艺术,是否能够自主创造成为艺术,人们所聚焦和探讨的是超级人工智能与艺术的融合。对待该问题的探讨,可从其发展脉络上进行回溯和探讨,理解了人工智能层级发展的规律,才能对人工智能与艺术的话题得出相对剀切的结论。

人工智能的终极目标是设计出在特定领域内与人类的聪慧相匹敌的智能机器。[18]当下人工智能已经深度介入人类的生活,从日常生活中的人脸识别到巡游天河寻找恒星,从诊断疾病到驾驶导航,都显示出极强的能力。然而,这些飞速发展的智能机器在遭遇完全未曾接触的新事物、新数据时,是否安全可靠?政府和企业的四手联弹不断谱写着人工智能在诸多敏感和重要领域的神话,却始终未能准确界定出人工智能在何种境况下才绝对安全和值得信赖。

1. 人工智能层级发展的可能性

实际上,人工智能并非新事物,回溯其发展史,自20世纪50年代诞生后,历经三次大繁荣、两次大萧条。20世纪50年代前后是其第一次繁荣期,研究者们的乐观预测与豪言壮语吸引了大量资本的投入。这一时期涌现了语音识别、翻译等人工智能,简易机器人也在此期间诞生。但是,这些成果研究者们的承诺、投资者的预期距离尚远,在投资人撤回赞助资金后,发展人工智能的呼声在七十年代迅速湮没。到了80年代,以日本第五代计划”(Fifth Generation Project)为代表的项目,在人工智能领域重新注入了大量资本,引领了人工智能研究的回归。这次繁荣持续了不足十年,在人工智能突破性的进展上乏善可陈,最终因资金问题而于80年代末走向萧条。始于20世纪90年代的人工智能研究一直持续到现在,正值繁荣期。这一时期虽然出现了诸多实用价值极高的人工智能产品,但关于人工智能相关领域的炒作也铺天盖地。这一时期特点是集中于人工智能的自主学习,相当一部分企业和研究者在人工智能的自主学习、自主开发功能上投入了大量的资金与精力。人工智能“奇点”论以磅礴之势几乎成为主流观点,然而,人工智能通过自主学习、自主研发达致“奇点”,从而全面超越人类,这或许已经超越了机器的能力范围。如果确实如此,那么未来人工智能研究的“萧条期”便无可避免了。

这一次人工智能的浪潮能否突破从繁荣到萧条的循环,不应过于乐观。在官方及民间的各种宣传中,关于计算机信息处理技术的一切进步,均归功于人工智能。这是一个恰恰颠倒了因果的结论。从20世纪四五十年代开始,计算机的信息处理技术始终在稳步提升,到21世纪初,已经足以支持人工智能项目。计算机信息处理技术的进步促进了人工智能的发展,并不是人工智能推进了计算机的信息处理技术。当下媒体与组织的宣传中,却往往将包含计算机处理技术的所有软件均囊括其中。这实际上是商业资本与政治力量介入导致的。

若根据计算机性能进行分级的话,大致可以分为如下几个层级:

(1)初级人工智能

以简单反馈控制过程为特点的自动化显然不是人工智能,为完成特定任务而设计的机器人、航空自动驾驶仪,不能学习任何新的事物,它们的反馈系统也排除了它们在设计目的以外的一切功能,因而不属于当下讨论的智能范畴。长时间以来,推理能力一直被视为人类智能的最高表现[19],人工智能研究的主要焦点便是研发模仿人类理性推理过程的程序。将制定好的运算规则导入计算机,从而在输入数据后经过既定逻辑规则的运算而得到结果。这一阶段的人工智能属于“逻辑规则运算阶段”。

棋类运动将基于逻辑规则的运算发挥到极致。从20世纪40年代末计算机面世后,开发者便将象棋程序嵌入其中,以测试其计算能力的极限。而从实战结果来看,计算机始终表现欠佳,人们也一度认为计算机智能只能应付最初级的简单规则。事情到了1952年有了转机,IBM工程师Arthur Samuel设计出了功能强大的计算机跳棋程序,开启了人工智能介入棋类运动的时代。[20]人们发现,计算机能够按照设计的既定规则,通过穷尽算法的方式,在诸多繁难的变化中选择出最优方案而轻松取胜。从此,研究者们将挑战的对象转向了难度更大的国际象棋。在1997年,一场“深蓝”计算机vs世界象棋大师卡斯帕罗夫的公开比赛引发了全球关注。经过持续数日的激烈角逐,“深蓝”2胜1负3平的成绩击败了世界冠军。不过当时人们的普遍观点都认为计算机能够战胜象棋冠军,但是永远不可能战胜围棋冠军,因为围棋的难度要比象棋高出几个等级,围棋算法比象棋算法更艰深繁复百倍,超出了计算机智能的极限。[21]然而,时隔不到二十年,AlphaGo以4∶1的优异成绩完败围棋冠军李世石。[22]

逻辑规则运算应用于商业始于20世纪80年代,内基梅隆大学John McDermott教授开发XCON系统后,每年直接为数字设备企业节省数千万美元的巨大成本。这一阶段的一个障碍在于,计算机专家们的诸多知识、经验都没有办法以规则化的形式呈现出来以导入计算机系统,所以真正意义上的人工智能专业系统并未出现。

(2)人工神经网络阶段

在此阶段,人工神经网络(Artificial neural network,ANN)通过模仿人类的大脑结构,通过一个个轴突和树突将众多的神经元相互连接。这一网络布局由诸多名为“结点”的电子元件组成,这些“结点”将人类的输入通过加权计算后转换成对应的数字值。而“结点”之间的“权重”则取决于训练过程。人工神经网络在20世纪40年代提出之后,得到了迅速发展。人工神经网络训练师的任务便是应对通过“输入—输出”方式得到的大量数据。最典型的例子便是训练师竭力训练人工智能神经网络正确识别在训练过程中出现过的照片,并最大程度正确识别在训练过程中并未出现过的照片。在这一过程中,训练师最常用的手段便是运用“反向传播”算法来设置各个结点之间的权重,以求最大限度地降低人工智能在输出时出现的差错。

人工智能神经网络存在的最大障碍是其脆弱性,一旦输入未经训练过的全新数据,输出的标签便会明显偏离预期结果。而且,其对输入的高度纯粹性要求极高,稍微一点点干扰便会影响人工智能判断的准确性。比如一些在生活中常见的情况:如果将带有斑点的胶带贴在一些停车标志上,无人驾驶汽车便会错误地将之识别为道路的限速标识。而且,从同一个整体中选取两组样本,人工智能神经网络有可能对同样的输入得出完全不同的输出结果。其次,结果的不可预测性是人工智能网络面临的另一个难题,人们不能“解释”人工神经网络是通过何种方式来得出结论。对于人工智能网络,整个训练过程唯一可见的结果是通过结点来连接成千上万个权重而构成的庞大无比的矩阵,这个矩阵常常多达数十亿字节。因而,对于这个过程的“解释”也便分散到了难以计数的权重上。这不仅让结果的“解释”不可预测,由于所依托的训练数据成本高昂,也让训练过程成本极高。

(3)自主修正阶段

此阶段的计算机能够在没有外部介入的条件下通过自主的内部修正来提升性能,其最成功的案例便是AlphaGo战胜围棋高手李世石。对AlphaGo采用的训练方法便是同另外一台AlphaGo进行海量对弈,详尽记录每一步下法,无论哪一部AlphaGo赢得对局,都将回溯出所有对最终胜利有贡献的步骤,这些有所贡献的下法将在下一次对局中被更加频繁地使用。此后,迅速出现了进阶版的AlphaGo—AlphaZero。科学家们通过13天的反复训练,两台AlphaZero便达到了世界特级大师水平,并最终在与一流高手的对弈中轻松胜出。这也显示出了广阔的应用前景——只要存在描述奖励、操作范围和界限的完善规则集,AlphaZero 就能应用于各种商业博弈甚至军事演习。但AlphaZero智能并不能够在人类社交中应用,因为人类在社交领域博弈的基本前提是观察、捕捉交际一方的各种行动、表情。

(4)具有创造力的人工智能

此等级的人工智能处于辅助智能阶段和强人工智能之间。现有科技虽然尚未达到具有独立创造能力或超级人工智能的水平,但研究者们普遍认为已有思想的重组优化能够产生创造力。最早开展该领域开发的是密歇根大学的John H. Holland教授,其通过模拟遗传突变与交叉组合来求得问题的近优解。[23]该算法最早由美国应用于海军机器人系统,机器人据此寻找到了通过雷区的安全路径。遗传算法的原理在于通过评估来自于随机指令串的遗传算法的能力,赋予其相应的适应值,对适应值最高的程序进行组合后,变成新的程序继续评估新的适应值,以此种方式不断演算,一直到程序寻找到最成功的算法为止。

问题在于,这种级别的人工智能,能否创造出新的艺术形式?Prisma程序便是通过将照片转换成带有著名画作风格的艺术图像而引发了人们的激赏。艺术家们也在近年不断尝试通过人工智能的创造对传统艺术形式不断突破。

人的创造力是深度的社会过程,涉及到众多对于新环境和新的可能性的感性、理性评估,单纯通过设计具有创造力的机器来达到这个目标,是难以企及的设想。但这毕竟带来了智能时代艺术与科学范式的重大变革与转型。人类认知的边界、科技与艺术协同创新等探讨迅速成为这个时代最为前沿的议题。罗格斯大学的Ahmed Elgammal教授研究出一部名为“AICAN”的由人工智能神经网络机器创作的艺术品,[24]部分科技工作者便认为人工智能具有独立的艺术创造力,但其高度尚不及传统的普通艺术家。

(5)超级人工智能(完美人工智能)

超级人工智能是人工智能研究者数代人的梦想。超级人工智能具备了几乎完美的学习能力、思索能力、理解能力、共情能力、感知能力、自我意识能力以及自我反思能力。人工智能区别于人类的最大问题在于缺乏常识,就医疗领域而言,即使是最先进的人工智能,也往往会犯一些常人不可能会犯的、匪夷所思的常识性错误。研究者们的应对方案是对人工智能不断充实常识性事物,以建立海量数据库的方式备专业系统使用。这种研究路径是基于将人脑视同电脑一样的假想——大脑实质是计算机,而思维则是软件。而认知科学界通常认为,大脑本身错综复杂的褶皱、多重层叠以及相互之间的交叉连接,通过统计现象的方式而产生思维意识。但是,这仅仅是生物学意义的分析。生物学上的结构确实决定了各个生物体之间的互动形式,决定了思维、意识在行为协调网络中究竟以何种方式出现,然而,仿照生物学结构研发的机器并不足以产生真正意义上的智能。[25]原因在于,人类思维与智能的最主要载体在于社会环境中语言、行动的交互,但具体作用的方式却至今不得而知,如法炮制的计算机自然也无法洞悉人类思维产生的奥妙,无法演进成为真正的智能。在人工智能技术如火如荼的今日,几乎每天都有新的人工智能技术诞生,但却始终未能在具有创造力的人工智能和超级人工智能的研发上取得突破性进展,始终徘徊于人工智能神经网络与自主修正阶段。计算机智能可能在解决某一特定问题上展现出巨大的能力,但真正的人工智能无法通过计算技术实现。或许人工智能的巅峰便是支撑人机团队合作。不过,人机团队合作本身已然极具重大意义。

2. “人工智能艺术”还是“人工智能与艺术的协同”

无论人工智能如何发展,演进到何种阶段,艺术本体和情感特质注定了人类专属的智能终究无法被人工智能完全取代。人类灵魂的独特性独一无二。反思当下人工智能艺术创作,可以发现,长期以来被当作人类弱点的情绪化、感性化反而成为人类最为显著的特质,成为人工智能无法具备、不可替代的独有的宝贵情感。虽然人工智能无法取代人的主体性,但与人类主体的认识紧密相连。大数据、云计算、信息化、网络化以及智能化的时代,人的本质力量、认识活动的效率得以提高,各种创新、创意能力得以增强,是毋庸置疑的事情;尤其人工智能在处理海量数据方面的高效率和准确性让图像识别和数据预测领域发生了颠覆性的变革,过去从事繁琐重复性活动的设计师们得以解放,从而将更多的创意、精力放到开拓性的工作中。传统的艺术设计师每设计一张海报,平均耗时四分钟,而阿里的“鲁班”系统,则通过大数据、云计算,运用自动算法拼图技术,每秒可完成八千张高难度的海报设计,2017年“双十一”,“鲁班”系统完成海报设计4亿张,精准展示了网络海量营销广告,出色完成了任务。而这一项工作,如果用传统的人工来完成,则需要一个熟练的设计师连续工作173天完成。[26]人工智能的艺术创意,以高效率、及时性完成了人类难以企及的技术性工作,但并不能由此得出人类艺术创作被取代的结论,实际上,人工智能体只是提高了人类的工作效率。随着科技开发和算法的不断发展,人类与人工智能的有机协同是可以期盼的道路,未来理想的人工智能体,应该像智能手机一样成为人类生活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不断协助人类创造出更多元的艺术形式。

今天我们探讨未来 AI 在艺术创作方面会不会超越人类,首先需要思考,这种超越指的是什么?是情感上的超越还是思想上的超越?还是纯物质的超越?这也就关涉到精神的东西能不能和人本身分离开?艺术创作和精神之间的关系到底如何?从本质上说,艺术创作与人的精神是不可分离的,不论是诗词歌赋还是绘画雕塑,目前的 AI创作是将不同艺术家的风格、不同类型的艺术作品进行数据化,然后输入电脑进行分析,经过一定的算法,最后“创作”出一件新的“艺术作品”。这件新的“艺术作品”其实分享的还是人类艺术工作者们的经验和知识,并非是人工智能体创作的带有情感、思想的作品。AI 的“创作”经验和知识的更新,也必须经由人类对它们的数据更新来完成。至于AI 时代艺术创作的边界问题,实际上跟别的领域并无二致,它的边界也是处于不断地被提出和不断地被打破的过程中,艺术发展的边界始终在不断拓展。所以,关于AI 时代艺术边界的讨论其实是一个无限的讨论,艺术与科技的相互影响还会继续发展,我们的认知也会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有新的提升。

艺术与科学,都是深入现实、源于现实、超越现实、反映客观世界及其真实性、唯一性的。艺术是“提炼”的“神似”,而 AI“艺术品”是“模仿”的“形似”,“提炼”与“模仿”有着本质区别。“提炼”是有生命力的,而“模仿”并无生命力,就像是电脑模仿出来的水墨山水,尽管再高明,再“形似”,依然缺少一种气韵在里面。像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很多最核心的工艺,都需要人工完成,电脑完成的话便失去了味道。无独有偶,文玩行业中,所有的老物件大都是古人手工制作,同一批官窑出来的瓷器,各个不同,因此古代的普通器物也便有了独特的价值在其中。人乃万物之灵,有与生俱来的直觉、灵感、感情与智慧。每个人都是大自然独创的拥有最高智慧的艺术品,因此都具有唯一性。这种造物主赐予人们的与生俱来的唯一性,便是“人脸识别”技术应用的前提。如此,AI 颠覆艺术的可能性便不存在,实际上包括生物学意义上的克隆人,在这个角度上看,也并非真正的人类。因此,进一步言之,凡可被 AI 取代者, 均不能称之为艺术。如今的 AI 也只是技术应用上的创新,而非科学创新,今日智能机器人的基础理论仍然是20世纪 90 年代之前的科技原理。诚然,智能机器人会淘汰大量低水平的重复性工作,也能代替人类从事一些高危工作。但智能作诗、作画机器人的出现,只会淘汰大量无独创性的、应制的、与时代脱节的诗作、画作,而高水平的、独创性的、蕴含作者丰富情感的、紧跟时代甚至超越时代的作品仍然会存在,其顽强的生命力甚至始终让其拥有高价值。纵观艺术史,从大历史的长远角度来看,历史、时间对艺术作品的自然淘汰也是如此。除去天灾人祸战乱等原因,正常情况下,今日之人们能读到的经典诗作、画作,必是当时最高水平的代表。绝大部分普通的诗作、画作,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被自然淘汰了,当然这是长时间自然筛选的结果。从这个角度来看,AI智能体的出现也可以看作是人类在进化中的一个正常现象,随着新技术的出现,人类主动运用科技智慧极大缩短了自然淘汰的时间。

很多高水平的艺术家、艺术群体的独特风格,都无法用AI智能来模仿。比如《敦刻尔克》的导演弗里斯托弗·诺兰,他的电影风格非常明确而独特,就是非线性叙事,人工智能要赶上他还所言过早。也许人工智能未来有一天能拍摄出那种简单的系列电影,而不可能拍出诺兰的电影。以诺兰为代表的一些导演和创作者的电影都蕴含着深刻的思考,每部电影的碎片化、拼贴式的表达,到最后全景展示出来,以及所有的小细节、伏笔,种种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的狭小感觉,实在太过惊艳。看过《盗梦空间》的观众都无法忘记影片最后那个旋转的陀螺,给所有外行和内行的感觉就是:电影还可以这样拍?!比起线性叙事电影,诺兰等大导演通过自己独特的风格,把电影的信息量都提高了不止一倍。很多大导演的经典电影都是因为有哲学的、思辨的探索,这也是电影的根本所在。[27]所以,具有深刻思想的电影以及其他艺术,并不仅仅是炫技,很多电影成为经典的原因是每一处细节都暗含深意,而那种庞大的网状叙事,只有高超的艺术家的头脑中才有,只有这些具有深度思想的人方能驾驭,而不论是人工智能还是一般的艺术工作者,都无法驾驭这种以碎片方式重新结构的表达方式,即使勉强模仿,也会自然地消解一部分内在情感甚至哲学思辨。新技术手段能够拓宽传统艺术的创作思路,很可能成为新的艺术形态的源泉。艺术在进入AI时代后,应聚焦于如何借助科技的力量将艺术工作者们的想象力进一步提升,让艺术在新时代大放异彩。

四、AI代表的科技与艺术的内在张力

在当下,经历了结构主义自我解构、自我批判的西方美学界,已经开始重新发现、聆听来自亚洲的智慧。人类与其他生物、人类与其他非生物以及人类与整个天地宇宙的关联等等诸多话题,也开始进入西方美学的讨论范畴。这种类似于量子物理学的破界关联,也在不断探讨着新的解释范式。以前人类看待万物之间的破界关联必须要经得起逻辑上的论证,要么求真,要么证伪。而今日之人们却可以先搁置逻辑论证,以现象学的方法来展开探讨,这就为艺术拓宽了边界,艺术工作者们突破自然哲学和人文科学的思考框架,采用超越科学和艺术的跨界方式去讨论人类的终极命运。

1. 路径相异

科学界和艺术界探讨人类存在的意义与万物存在的真知,采用的途径是不同的。长期以来,人类对艺术内在规定性的认知完全依赖于一百年前的反映论和这一百年来的存在论。本世纪初,在既有的宇宙观和世界观局限不断被突破的情况下,艺术家的艺术思维逻辑和科学家的哲学思维逻辑便不断在并行中互相交融,发生交叉,形成互动,从而激发出突破性发展的可能。

人工智能的艺术创作,至少为人们给出了一个重要的提示:当下艺术的理论研究和文化研究,必须主动沿着时代的脉搏,进入世界前沿的科学、艺术、文化的同步语境,而不能像以前一样老是停留在康德体系、包豪斯模式(1)“包豪斯模式”实际上是人们对“现代主义风格”的另一种称呼。称为“包豪斯风格”是对包豪斯的一种曲解,包豪斯是一种思潮,而并非完整意义上的风格。“包豪斯”是德文Bauhaus的音译。或者20世纪80年代的欧美艺术学、艺术史系统上。对既有知识的依赖和尊崇太多,反而阻碍了中国当代艺术的发展。人工智能潮流下的“物演”将科学观和艺术观并置,无疑是一个很好的刺激。它不断刷新自己的语境和文本,不断刷新符号学、叙事学和隐喻学的视野,让艺术继续往前走,甚至是踩在科学家的肩膀上沿着哲学社会科学逻辑的前瞻视野往前走。这将使艺术家与科学家能够共同探讨科技认知的终极视界。这个终极视界在科学家和哲学家那里,实际上是一种逻辑论证或者实证主义的边界。但是终极视界对艺术家而言却是一个无穷尽的视野。在那里,艺术家可以施展想象力,以叠床架屋的假设与再假设、定义与再定义的方式进行探讨。这些假设与再假设、定义与再定义是有承载的,也是有价值的。[28]因而,不能轻率地认为艺术家只有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实际上当代艺术的很多假设与再假设是建立在哲学社会科学逻辑和符号谱系的知识生产经验上的。所以,艺术家还可以在哲学社会科学逻辑不能前行的终极视界继续前行。

2. 理性与情性的背离

个体信仰不同的原因在于,集体在机缘或胁迫的社会条件下“认同”宗教或意识形态的神性,决定了个体信仰的差异,最终引发相互间的冲突。因此,同一个地区甚至同一个家庭中,每个人都能够选择完全不同的目标。但是除此之外,人类还存在一些本性是完全“不可知”的。即,人类知道可以做什么、能够做什么,但是也知道自己知识的限度,对世界和人生有“无知”和“不可知”。那么,如果我们不知道自己处于无知和不可知的状态,是否意味着它对于人来说就不存在或者不起作用呢?当然不会。这部分的本性,便是“情性”(第三性),其作用和行为恰恰是人类需要艺术的理由,其中出类拔萃、精彩绝伦的行为后果——艺术作品,便构成了人类文明最为璀璨的光辉。知识分为“无知”和“不可知”两个部分,其中“无知”的部分是科学和艺术始终在努力探索的领域。无知领域的一个构成部分是“可知而目前未知”,人类通过知识的积累、技术的进步和发展,在未知的领域不断学习、持续探索,促使理性和知识进一步增长,最终将无知逐步转化为已知,这是很多自然科学知识积累的过程。而无知领域的另一构成部分则永远在知识范畴之外,是人类永远无法通过理性去触及的领域。我们称其为“人的唯一依靠”,是因为并非所有知识都可以被理性逻辑概括和包含,这样人类在未来便不会被人工智能和算法代替。

在现代化展开的进程中,艺术家充当了人类实验先锋的角色,不断探索人的价值和现代科学所激发的现代性。由于技术与经济的双重扩张,人性中以计算和效率为代表的理性得以高度发展,而神性以及与此相关的信仰、哲学则被压制,特别是其对个体情性的压抑和损害导致了现代人普遍的精神问题,这些始料不及的附带产品都迫切需要弥补和平衡。对此,艺术家们也在持续用自己的方式摸索。第一次艺术革命中,以塞尚为代表的一大批艺术家将绘画的定义从对客观事物的模仿转变为主体对世界的解释;第二次艺术革命中,毕加索等把艺术与对象的关系直接切断,使之限缩为个人意义和感觉的表达,从而终结了西方写实的历史;第三次艺术革命中,以杜尚为代表的艺术家们,则将艺术阐释为“反艺术”,艺术成为对“艺术”自身的破坏也是对陈见的破坏,尤其是人性解放。杜尚等艺术家们活跃的时期,第一次世界大战如火如荼,科技在军事武器上的大规模运用使得人造物变成了毁灭人的重要方法,而信仰和意识形态的理由并不能够成为战争的理由,人类却对同类进行了大规模屠杀,这些现象,都促进了艺术家们对理性的后果进行了深入反思,对启蒙进行反省,更对科学技术的后果保持了惕怵。在这些艺术革命中,艺术家们一直提示着人类,如果一味地相信理性和科学,信仰科技的力量,那么我们最终将会失去一些东西甚至一切。究其实质,当代艺术总体上就是在提醒人性和理性的根本差异,理性仅仅是人性的一部分而不是全部,人性除了科学理性之外还有思性和情性。

3. 多元平等与人性单向度的发展

在人工智能高度发展的今天,艺术发展的重要方向是对每个个体素质之平等处境和创造力的普遍开发,最终让每个个体的尊严都能在自觉的层次上获得平等对待。从博伊斯到杜尚,我们发现诸多艺术家个体的杰出压抑了普通人的创造性和自觉性。由于他们的光彩四射,人们便顺理成章地认为他们是导师和巫师,用他们的思想和意见指导自己,似乎人们不再会思想,而习惯服从于一种思想,习惯于不假思索地顺从一种意见。今日的网络时代,我们看到铺天盖地的网红引导下的粉丝,在被操纵的激情和感动的热泪中软化自我的感觉,完全失去了独立判断的能力,逐步成为大规模消费活动中的一个数字,退化为人工智能机器旁的一坨赘肉。人工智能时代的艺术革命便是要让每个人成为自我,在艺术作品前得到促成自我觉醒的境遇、机会,最终把自己的生命和生活自觉地带向未来。无论是思想还是科学,人们对之都应该保持警惕,原因在于,只要所有人服从于一个定律,它带来的压迫和限制就一定会在人类社会中造成绝对的不公平。人工智能时代未来艺术的发展,最重要的是要防范任何一个艺术家用他自己的意见和思想去引导和笼罩其他人的强权和暴力。

自然科学的规律并不是人类生活的准则,人类生活的理由并不是因为宇宙有规律,就要依据这个规律来规范、设计人的一切情感、行为。今天人们热烈讨论艺术和科学的融合,实际上是在深入反思何为艺术、何为科学。娱乐和装饰的美术并非艺术的全部,科学和艺术的融合蕴含着未来无限的可能,未来的世界必然是一个“人造的”世界,是运用计算技术、材料科学、生物工程及其他已知和未知的科技,与自然,与社会融合出种种形态的“艺术品”。在人工智能的语境下探讨艺术和科学的关系,关心世界的前途和人类的理想,解决和揭示未来的可能和困难,唯有进一步地合作,用科学和新媒体造出新的艺术。但这样探讨的进路,都是基于传统的认知——作品因为观众的介入才变成作品,而当下可预见到的这样的效果和可能性,还远远不够。必须清醒地看到,未来的艺术并不是像当下这样要制作出一个作品,而极有可能是科学家和艺术家们两个群体在最深层次的领域真正结合,根据人类未来五年甚至五十年、一个世纪中将要遭遇到的困难进行思考、探索、设计。未来的艺术一定是要发现,在人类的人性遭遇到未来全新的困难和挑战之时,科学与艺术相互的融合、结合究竟能够为人类提供什么样的解决方案,给出怎样的一个出路,这就是我们在人工智能时代提出的真诚希望和呼吁。

五、新科技与艺术关联的进路

人工智能与艺术的结合成为热点的同时,还存在着诸多深层的问题,如当下人工智能与艺术结合的所谓新成果,在表现形式和质量水准上都存在着明显的不足。除了少数意识到其重要性的学者或真正热心的民间研究者外,从参与的主体看,许多高端人士的参与,大多是临时捧场或被拉进来发表一些朴素的感想,或是基于其本职工作阐发一些联想。这些即兴的参与、观点和言论并未奠基于扎实的学理性研究。大量相关作品的完成,往往只是在人工智能体与艺术之间建构了比较表面化的关联,甚至只是较为牵强的浅层次的对接。这些问题,都暴露了人工智能与艺术的融合并不理想,很多热点并未上升到学理层面的深入探讨。造成这种局面的重要原因之一,是学界在此领域中缺乏长期深入、扎实、系统的学理性研究,在诸多方面有浮躁的倾向。或者说,人工智能与艺术在当下中国还只是一个被提出的问题或者被关注的主题,还尚未形成一个比较成熟的研究领域或研究范畴。新技术与艺术究竟如何融通,在何种层面上可以融通,这是未来AI时代艺术发展的关键问题。

第一,求知和审美的融通

探讨新技术与艺术的前提是两者间存在着领域间的明显差异。但实际上,新技术所代表的求知和艺术所代表的审美,是人类与生俱来的天性,并非天然泾渭分明。科学和艺术的概念近代才出现,二者仅仅只是随着近代以来人们认识和创作活动的细化分工后才界分了各自的领域。近代以来的分工让科学和艺术分道扬镳,异径而走,也分化了人类的心智,分化了审美和求知。现代艺术思潮下的一些情境中,会出现始料不及的状况。如,艺术偶尔会在追求审美的目标中与自然规律渐行渐远,而科学在探求规律之中忽略了审美。科学与艺术的分野,也是从20世纪中叶以来科学文化与人文文化分裂的具象之一。人工智能时代人们重新关注新技术与艺术,更多的是要弥合这种分化,重新回溯传统,将二者融通。不过,科学与艺术的这种分化并非绝对泾渭分明,虽然大多数科学家和艺术家只关注自己的领域,但一些最顶尖的大师级人物,往往以更高层次的超越性眼光甚至行动来互相借鉴。过去的历史中,很多一流的大科学家在达到其超越的层次后,对科学问题的思考往往会自然地上升到哲学甚至神学的层次,也往往带有艺术和审美的立场。这在物理学界尤为突出,如量子力学的奠基者狄拉克认为,上帝用美妙的数学创造了世界,描述自然的基本规律的方程必须包含伟大的数学之美,而这种数学之美对于科学家来说同宗教并无二致。近现代以来自然科学的诸多重大发现,为人类开启了一种把握世界的新途径,它不仅仅是一系列科学的发现,更代表着执着于探索、怀疑和批判的科学思维模式,这也是现代科学建立的基础。开启人类科学时代最著名、最具有标志性的人物是牛顿。牛顿三大定律在解释客观世界的同时,让人类感到世间万物能够完全被人类掌控,这种确定的掌控感和人类向上帝崇拜而获得的感觉并无二致,因而,英国人才将牛顿抬高到了上帝的级别。但是,需要明确的是,无论是在牛顿之前那个信仰上帝、崇尚神灵的时代,还是当下信奉理性、科学昌明的时代,艺术是永远贯穿于人类社会发展始终的,每一个人类发展阶段,从史前洞穴中追逐猎物的生动壁画到古埃及神秘雄健的金字塔,再到敦煌美轮美奂惊为天人的飞天壁画,艺术总是伴随着科学的发展而出现新的诠释方式。科学与艺术实则人之特质的两级,科学象征着人类最高的理性逻辑思维成果,而艺术则是人类感性思维的浓缩智慧。人类受到感性潜意识的支配,因而艺术绝不会真正与科学分野,这也是弗洛伊德对人类理性幻想的最大补充。而当代艺术家对科学和技术之发展的关注和应用也越来越多,一些艺术展便运用了大数据、算法、人工智能等技术衍生了新的模式。关于人工智能与艺术融合的研究渐渐呈现出多元分布的趋向,分散在不同学科的交叉地带,但往往又不会单独冠之“科学与艺术”之类的标签,并未形成一个引发高度关注的专门议题。而国内情况不同的是,长期以来,学科之间壁垒森严,各个二级学科之间不对话、不交流是常态,一级学科之间更是“老死不相往来”。制度上的种种设计实际上并不鼓励跨学科的研究,而跨学科的研究又很难在短期内取得一些立竿见影的成果,对科学与艺术的深层次学理探讨显然变成了个人的兴趣爱好。当下的一些人工智能艺术展览、项目,大多数是资本介入其中甚至完全是资本运作的结果。

第二,认识论层面的关联

在认识方法、观念等方面,人工智能与艺术之间相互影响、相互启发、相互渗透。实际上这才是科学与艺术之间更为深入的关联,应该是学界关注和探讨的方向。近代以来,科学与艺术的分野让二者形成了特点各异的独特观念和理论,产生了相互独立的研究方法、创作范式。回溯科学史和艺术史,可以发现,科学家和艺术家对双方各自领域的研究方法的交互借鉴,理论范式的相互渗透,对科学和艺术的发展都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第三,哲学层面的关联

在哲学层面上看,无论是科学还是艺术,都是人类认识世界、关照自身的方式,在本体论、自然观、世界观、价值观的意义层次上,二者存在着相通的关联,只不过采用的实现途径、表达方式不同。应该说,这才是科学和艺术之间最为深刻的重要联系。[29]

美国作家兼医生伦纳德·史莱因(Leonard Shlain)指出,一切创新篇的艺术创造,一切开先河的物理研究,都会探究到实在的本质,科学与艺术在对世界的认识上具有平行性,在时间、空间、光等诸多核心主题的探索中,物理学家与艺术家最终是殊途同归的。尽管科学能够在很多知识上做出推测或语言,然而,艺术天然就带有着独特的先见之明,这种预见之精确甚至超过了物理学家的公式。科学史上出现过无数惊人的巧合:当一项新科学发现出现之后,人们发觉其对物质世界的描述早已被以往的艺术家以奇妙的方式放入了自己的作品[30]。传统小说《封神演义》描写吕岳将瘟丹撒入西岐的河流,使得周军全部感染了瘟疫;余德将毒痘四面八方撒出去,让周军士兵迅速感染天花,丧失战斗力。以当时的科学知识水平,作者绝不会知道世上会有细菌、病毒这些微生物,更不会认识到病毒的传染途径和对人类健康的致命危害,但作者以超卓的想象力形象描写了这种巨大的破坏力,不得不令人称奇。殷商大将周奎擅长地行术,雷震子凭借肉翅膀翱翔,这都是古人在交通极不方便的情况下所产生的朴素幻想,而今日的地铁和飞机不过是将古人的幻想变为现实而已。[31]在关注物理学与艺术中的“发现”的平行性的框架中,可以进一步探讨真的艺术与非线性空间、原始艺术与非欧空间、野兽画派与光、立体画派与空间、未来派与时间、超现实主义与相对论性畸变等问题。如关于立体画派与空间的问题便是表现这种平行性的典型实例。美国科学史家阿瑟·I·米勒(Arthur I. Miller)发现了绘画艺术中的立体主义与物理学中的空间概念的渊源,进而对大科学家爱因斯坦和艺术家毕加索进行了一种详尽无比的“平行传记研究”。他经过研究,认为艺术与科学走向抽象和新的视觉想象的共同趋势绝非偶然,从爱因斯坦和毕加索的智力探索中可以极其清晰地看到,科学和艺术在过去的一个世纪完全是以一种平行的方式存在和发展。

在米勒看来,“平行研究不可避免地导致一个同样的问题:艺术和科学在20世纪里是如何平行发展的。走向抽象和新的视觉想象的共同趋势,并非偶然发现。从爱因斯坦和毕加索的智力奋斗中可以异常清楚地看出,艺术和科学在20世纪应该以一种平行的方式前进。[32]因而,“毕加索可能看到的事情,有它自己的实在,这个实在不是我们看到的事物的实在,而是事物存在的实在。这句话也同样适合于爱因斯坦”[33]。

未来人工智能与艺术的探讨,唯有基于更多这样的学理性研究,在接近哲学层面探讨的基础上,科学与艺术方能成为一个自我独立的研究领域,方能避免表面化的清谈。

六、未来的方向:新科技如何赋能艺术

21世纪以来,在人类不断突破既有的宇宙观和世界观局限的条件下,艺术家的艺术思维逻辑和科学家的哲学社会科学思维逻辑不断在并行中发生交叉,产生交集,形成互动,激发出一种突破性发展的可能性。

探讨新技术与艺术的交融、碰撞,目的在于希冀通过不同认知途径,不同思维模式的彼此勾连、磨合和整合,建构出一种人的宇宙自然观和人文世界观相互关联的新语境、新视界。从大历史的角度看,人工智能与新技术似乎接续的是自然选择的进化论脉络,艺术思维逻辑与科学思维逻辑不断在并行中发生交叉,产生交集,形成互动,激发出一种突破性发展的可能性。人工智能介入艺术创作给出的重要启示在于:中国当代艺术的理论研究和文化研究,必须进入世界前沿的科学、艺术、文化的同步语境,而不能像以前一样始终停留于康德体系、包豪斯模式或者20世纪80年代以前的欧美艺术学、艺术史系统中。对既有知识的依赖和尊崇太多,极有可能阻碍当代中国艺术的发展。

未来将科学观和艺术观并置,无疑是一个很好的进路。尤其是在文化大转型的当下,科学观和艺术观并置,方能从“道”出发,沿“道”发展,达致“道”本身,回溯中国文化创意基因的哲学指认,对中国科学与艺术之融合大有裨益。[34]科学每发展一步就会获得新的工具,工具越有效率,科研工作就越有成效。哲学家要观察这个社会,然后去分析、描述,艺术家同样需要去观察、体验、分析,然后运用视觉的和造型的手段创作一件艺术作品,而这件艺术作品更多的是一个思想、思考的载体,一个观念的载体,用来表达个体和集体的生存体验和意识形态。

科学与艺术、人文结合的一个重要的例子是艺术家设计出的情绪几何。这个结合了科技与艺术的互动装置,邀请观众在暗箱中触摸几何模型,触摸的情绪会通过心率等生理数据采集装置记录并计算出来,这些情绪数据会影响初始几何图形的变化,生成一个个“因人而异”的情绪化的几何图形,并最终通过自动粉笔机械装置绘制在黑板上。作品从代数几何的抽象性和纯粹性中获得启发,并尝试把数学对现实世界提纯化的解释与艺术对现实世界复杂化的解读结合在一起,完成一次同时处于现实之上和现实之中的艺术实验。艺术某种意义上是在给世界回归混沌提供“熵”力。与数学家所追求的纯粹性和抽象化相比,一个视觉艺术家的工作基本是给这个世界“添乱”。“情绪几何”将充满不确定性、复杂性和混沌性的个体情绪数据与纯粹的、抽象的几何数据进行耦合与杂交,就像往真空中注入雾霾、往纯水中注入污液、往真理中注入无理。这种形而下的“添乱”式的艺术实验的目标不为揭示任何纯粹的普世真理,只为呈现任意存在的个体真相。作品拒绝让观众以理性的方式来理解代数几何数学,而是让观众以感性的方式通过与几何图形的感性接触以及提供个体的情绪数据来与艺术家和数学家共同完成一次无法预期的创作。

在过去的数千年中,艺术家记录个体形态的唯一方式是靠观察和长期的视觉训练。而制约的瓶颈在于,尽管当时的人们已经掌握了一定的解剖、透视学方法,但人的观察是有限的,精确捕捉一个人的诸般动态和微妙变化是极其困难的事情。而今日,人类拥有了可以捕捉甚至回溯一个人在微妙动态中的变化的技术能力,所以才拥有了对时间进行形态化的一种方法。对于自然科学家来说,他们的终极理想是把世间的万事万物都转化为精确的数学或技术原理,但这是不可能做到的。因为现实世界绝非人类所想象的那么简单。未来的艺术并不是做一个作品,而是科学家和艺术家在一起根据人类5至50年中将要遇到的困难进行思考和设计。[35]

因此,这种高度体现了科技与艺术结合的新媒体艺术,并非是AI 自己创作的作品,而是人类利用新媒体来反映人类自身问题的作品。这种艺术与科技的结合只是产生了一种新的艺术体裁,并没有改写人类运用媒介来表达心理、精神与情感这个最基本的艺术定义。艺术的本质和科技发展之间,并非始终是平衡的,人类社会进入 AI 并不意味着一切非 AI 时代的艺术都面临着落伍和过时,相反,很多古典艺术如中国的国画、书法恰恰由于时间的积淀更彰显出自身的价值,传统艺术品拍卖会上逐年攀高的价格便是例证。从本质上说,艺术是有关人的自身机能的审美创造,是否需要借助先进的科技来体现并不重要。正如词语、管弦、人的身体是承载文学、音乐、舞蹈的媒介和载体,这些媒介并非艺术本身,只是被每一代人重新赋予了属于他们成长与生活的那个时代的相应的精神与情感,这些文学艺术媒介的改变并不构成艺术最根本的时代特征, 艺术之中最恒久、神圣的内质是通过作品对人类本质、人类精神、善以及人性的揭示与发掘。当下所讨论的关于AI 艺术突破了既有艺术边界的议题,实际上这些看似全新的艺术形式并非AI 艺术的突破,而是人类运用AI技术手段的突破与延伸。

艺术的演进、发展与人类整体的发展进程紧密相连,同科技一样,艺术的边界在不断拓展。回溯人类进步的历史,实际上科技发展的同时,艺术一直如影随形,艺术随着科技的发展而出现交融、借鉴甚至陷入重大分歧的情形比比皆是。达·芬奇的绘画就曾经涉及当时欧洲医学中较为先进的解剖学,他通过美术的概念让人们获得了解剖学的认知;在摄影设备出现后,印象派艺术家最重要的代表人物雷诺阿,通过参考照片完成了诸多创作,导致西欧的绘画在很长一段时期主动对科技保持着疏离,画家都希望绘画艺术远离照片。而中国的国画更是以写意见长,强调意境之美,即使现代画家创作时从照片中寻找到一些思想内涵的元素和载体,但最终形成的作品还是旨在寻求艺术本体的价值。AI时代的到来无疑让包括人文、艺术在内的多个学科面临着巨大的改变、挑战,甚至是颠覆性的影响。但这种颠覆并非是人工智能时代独有的,实际上,人类社会每次新科技的出现,在当时都颠覆了人类旧有的认知方式。

如果用“大历史观”的长时段视野来看待当下人工智能与艺术交融中出现的问题,那么可以知晓,连续性和断裂性一样清晰。未来的人们能够清晰地指出,渊源于二百万年前的技术连续性,渊源于20万年前的基因连续性,渊源于1万年前的经济连续性,渊源于5000年前的社会结构连续性,以及渊源于600年前的思维和意识形态连续性。因此,人们当下所遭遇的新的疑难,其实都已经在历史进程中悄然地或长或短地和我们共存了一段时间,绝非是没有征兆骤然出现的新事物,也不是骤然恶化,我们的应对体系虽然需要调整,却还是运转有效的。[36]并没有任何迹象表明,我们已经走到另一个科学与艺术革命的关口。

结 语

只要一个话题牵扯到人文、艺术,就会变得极复杂。毕竟,艺术与人文,都无法像自然科学验证真伪一样去评价,尤其是很多艰深、宏大的艺术作品,往往经历了数十年甚至数百年后方被人逐渐理解。这就注定了人工智能与技术将是一个开放的话题。一个可能的进路是科学与技术并不会出现真正的交集,更不可能融合,对于个人而言,他们是平行的命运通道,人作为一个生命体来到世间后,就自然携带了政治、科学、艺术等函数项,每个人的生命历程都是在将个体的心灵、社会与自然放到一起关怀。人工智能所代表的高科技,甚至一切科学,与艺术是两条完全平行的人生轨道,恰如虚拟电子游戏中可供玩家选择的不同道路,选择了此,就意味着放弃了彼,只不过高手能够走出多种命路,一种选择不通,则转向另一条,而很多人一生的进路,有时沿着科学研究的轨道,有时则沿着艺术,而有时却沿着政治,也有时会沿着爱。[37]也许,未来的一代,在接受过普遍良好的教育后选择科学或者艺术,不再是把科学或艺术当作目标本身,而是为了活得更加激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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