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马臻(长沙市明德中学语文教师)
“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文学与时代的关系是复杂的。
唐宋传奇是唐宋人的“梦”,我们无法将之等同于那个时代的现实。但是,唐宋时代的现实,也通过多种渠道和途径,深深地映现在唐宋传奇中。
在唐宋传奇中,有很多真实的历史事件和人物。如《吴保安传》,讲述吴保安为人赎身的故事。这是真人真事,慷慨感人,影响深远。《崔思竞》讲的是崔思竞将计就计洗脱罪名的故事,反映了武则天时期奖赏告密、严刑峻法、人人自危的现实。
此类传奇故事,因为是真人真事,流传广远。不少这类传奇故事在当时就已经被文人用作典故来议论、抒情,化成了时代文化积淀的一部分。
历史往往着眼于宏大书写,小说更注目于人性与细节的描绘。唐宋传奇中留存的细节,也成了当时时代细微之处的真实记载。如《窦乂》记载商人窦乂的人生故事,留下了不少的“生意经”。一块十余亩的废弃洼地,被窦乂通过一次次包装、运作,变成了娱乐消费中心。这种对当时长安城内具体商业行为的细致记载,让人感受到当时浓郁的城市商业气息。
唐宋传奇中,也有很多普通的小细节,呈现着更为细微的时代真实。如日本著名唐史专家石田干之助在《长安之春》一书中,就曾用几个传奇中的小细节,来论证唐代吃饭与饮酒分开、先吃饭再饮酒的习俗。如在《郑德懋》中,崔夫人设晚宴招待女婿郑德懋,是“食毕命酒”;在《虬髯客传》中,虬髯客夫妇款待红佛女和李靖二人,也是“食毕,行酒”。
传奇是虚构的小说。依托于假人或假事,唐宋传奇的作者们得以放纵自己的情感和想象,呈现出唐代内在的社会、文化和精神真实。
柳珵的《上清传》叙述了唐朝宰相窦参身受陷害、无处雪冤的故事。多年后,他的女仆上清因缘际会,当面向皇帝澄清了窦参的冤屈。小说中的皇帝德宗、大臣窦参都是历史上的真实人物,但是上清及其传奇的经历,则未必是真人真事。作者通过“虚假”的故事,反映了中唐以来残酷的朝廷权力斗争史,是那个时代政治的缩影。
可以说,唐人把最恣肆传奇的想象和最深切的现实交融在一起,深度介入了当时的现实政治斗争,对现实有隐射和讽刺。
事实上,唐宋传奇有现实的基础和指向,在虚构的故事情境中,有着明确的现实追求。如《任氏传》《枕中记》《南柯太守传》等作品,或针对某一政治事件而发,或针对某种社会现象而发,但都影射时事,寄托了作者的愤慨。《上清传》《霍小玉传》《李娃传》《柳毅传》《长恨传》等作品,或指名道姓、攻击对方,或借题发挥、控诉不平,或以古喻今、假托神话,以开悟皇帝。
时代的文化观念也深深地隐藏在唐宋传奇中,主要表现在功名官禄、婚姻嫁娶上。例如,在元稹的《莺莺传》中,主人公张生对崔莺莺始乱终弃,受到了现代读者的批评乃至唾弃。但是,陈寅恪就曾联系唐代社会的观念和文化,指出唐代士人“凡婚而不娶名家女”,则“为社会所不齿”,而“舍弃寒女,而别婚高门”是“当日社会所公认之正当行为”。而从《枕中记》《樱桃青衣》等书生在梦境之中建功树名的故事中,我们可以看出科举制度带给读书人的巨大压力。
审视唐宋传奇,我们会发现,其中的主流思想和艺术想象,体现了上层阶级的视野、观念和趣味,集中反映了当时的社会统治阶级的“意识形态”。
比如,唐传奇以华丽著称,其描写的华丽宫殿、礼仪、服饰、宝物,显然都是统治阶级、封建地主、士人才能享受并欣赏的。无论是“平生有三恨:始不以进士擢第,不得娶五姓女,不得修国史”的深长慨叹,还是士之生世“当建功树名,出将入相,列鼎而食,选声而听,使族益昌而家益肥”的理想追求,抑或是“舍弃寒女,而别婚高门”是“当日社会所公认之正当行为”的社会风气,乃至“自矜风调,思得佳偶,博求名妓”的心态趣味,都是如此。粗糙凄厉的底层现实,很少进入主流的唐传奇作者的视野和趣味之中。
当然,唐宋传奇中也有仁爱、侠义等普世价值。甚至,唐传奇中对奇丽、奢华、功名、美色、浪漫的追求,也是普遍的人性和文化心理的体现,有超越阶级及意识形态的一面。我们可以用《张住住》一篇,来分析其中的复杂性。
《张住住》叙述的是底层妓女张住住的动人故事。张住住与邻居庞佛奴自小青梅竹马。但庞佛奴家境贫穷,在大户人家为奴,“不能给食”,更无法迎娶张住住。
巨富陈小凤对张住住一往情深,并未因张住住家地位低下、家境贫穷而嫌弃她,“欲嘉礼纳之”。但无论是“母兄喻之”,还是“邻里讥之”,张住住“终不舍佛奴”,并且誓言以死明志。
这篇小说是对底层小人物生活和爱情的歌颂,超出了一般的唐宋传奇的视野与趣味。其中写的关于底层小人物的爱情故事,没有《莺莺传》《李娃传》等书生爱情的华丽、浪漫、凄迷,反而充满了底层社会的残酷、复杂与沉重。
但,在唐宋传奇中,《张住住》并不是具有普遍代表性的故事。作者孙棨写下了这个故事,或许只是觉得这个故事新奇有趣。当时关于忠孝、坚贞、侠义、仁爱等普世价值的表达,基本笼罩在上层阶级的意识形态及其视野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