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健翀 赵 欣
全盛时期的英国统治着全球四分之一的陆地,东西横跨24个时区,领土之上太阳始终照耀,因而被称为“日不落帝国”。但这一全球性国家空间的形成并非一蹴而就,而是经历了漫长的非正义国家空间生产过程。英帝国向西霸占北美,向东殖民印度,向北奴役爱尔兰,向南凌虐非洲。因而,大不列颠的地理意义并非是单向度的地理概念,而是国家空间尺度从国内到全球持续扩张的动态领域性生成过程。“日不落帝国”的铸就离不开都铎王朝奠定统一国家空间生产的历史基点。在亨利七世安邦定国的基础上,亨利八世展开国家空间的领域性生产及对外扩张,最后在伊丽莎白时代,英格兰成为全球国家空间生产的急先锋。英国当代作家希拉里·曼特尔(Hilary Mantel)在《狼厅》(Wolf Hall,2009)和《提堂》(Bring Up the Bodies,2013)中重构都铎王朝历史现场,展现了帝国初期的国家空间生产过程和民族凝聚的艰难空间历程,并以克伦威尔的正义性空间实践揭露了国家空间生产中的政治暴力、经济剥削和宗教暴政等问题,还原了在国家空间生产的官方历史中被遮蔽的边缘空间他者。同时,克伦威尔的个人奋斗史是一部国家空间生产历程的浓缩版。他从身无分文、居无定所的铁匠之子到权倾朝野的埃塞克斯伯爵,“呈现了一部自我锻造、自我发展、自我扩张、从乡野草根到荣光之巅的传奇”[1],隐喻着扩张中的英格兰。曼特尔将克伦威尔的奋斗之旅与帝国扩张初期的国家发展并置,以展现个人发展对国家发展的作用,缅怀并歌颂帝国初期的空间生产历程,既为当下英国的新帝国主义提供历史的传承性与合法性,也激发英国青年一代对国家空间治理的信心。
法国社会学家亨利·列斐伏尔(Henri Lefebvre)强调,国家“从一开始就牵扯到对空间的攫取[2],并以“领土资源的从属化达到政治目的”[3],即国家空间生产生成于政治经济文化等诸多层面并以此形成同质性空间,因而国家空间生产范畴既包括具体的地理空间,也涵盖抽象的社会空间,后者是“社会关系的空间承载与体现……是一种国家工具”[4]。同时,通过区分“领土”“领域性”“领域化”,列斐伏尔阐释了地理空间和社会空间的关系,“领土是具体的物质化静态地理分割,领域性是以领土为基础的动态空间属性。领土边界明确后,国家的领域性通过多维度的政治、经济与文化实践得以确立,使国家权力渗透到国家领土范围的长期历程可被称为‘领域化’”[5],国家空间生产表征为国家对其领土从“经济空间,到社会空间,再到政治空间”不断赋予新秩序的过程。[6]
在《狼厅》和《提堂》中,都铎王朝与周边诸国依然存在领土争端,且实质权力主要被罗马教皇把持,英格兰处于从一国三公的封建国家向同质性的民族国家转变的过程中。为了建立统一的中央集权制国家,亨利八世进行了政治、经济及文化空间的改革,将新型国家空间运行规则实施于旧有的地理空间以促进国家空间领域化,即英格兰化。政治领域上,对内遣散修道院并对收复的国家空间进行多次生产,与苏格兰和威尔士争夺空间统治权;对外掠夺欧洲领土,初显全球空间扩张野心。经济层面上,圈地运动进一步将国家空间集权化,刺激经济迅速发展。文化空间上推行宗教新政,争取王权的空间表征。而国家空间生产与民族身份形塑息息相关。正如安德森所说:“民族是一种想象的政治共同体。”[7]正是通过政治、经济、文化等国家空间生产实践将想象的共同体确立为同质化的国家空间,建立了以王权为中心的表征空间,形成英格兰化的空间表征,国家认同及民族凝聚力也在该过程中逐渐确立。
空间是需要加以征服的“国家的乃至全球的市场和距离”[8]。在都铎王朝时代,英格兰处在战争狂热中,进行领土扩张与吞并成为国家空间生产的主要方式。英格兰通过将低劣行为民族化来想象他者:西班牙人“难缠、性情粗野”[9];法国人“言不由衷”[10],将对方他者化以生产并抬高英国国民性格,并以此将国家空间生产的侵略性合理化。小说中以争夺空间权力和空间资源为表征的空间争夺是诸国利益角逐的焦点,英法彼此虎视眈眈,爱尔兰“恳求皇帝把他们的国家作为入侵英格兰的跳板”[11]。资本要求无限增殖,就需要在全球不断生产新的增值空间,进而形成“空间殖民”[12]。英格兰将空间生产推向世界的野心在有关英国空间表征的想象中一览无余,“入侵法国……法国是我们的。我们得夺回自己的东西……管它是钱、人还是马和船”[13],赤裸裸的殖民措辞镶嵌在对法国的想象性空间征服中。此外,资本增殖又服务于政治空间霸权,都铎王朝早期的空间殖民思想而后发展为英帝国的国家战略方针,作为强势空间的英国在全球进行殖民空间生产并形成空间垄断。
然而,侵略维度在有关国家空间生产的宏大叙事中往往被刻意忽略,曼特尔并未浓墨重彩地描写战争的恢宏场面,而是以克伦威尔的视角还原了国家空间生产中的空间非正义现象。以战争为途径的国家空间生产的经济前提是沉重的苛捐杂税。1523年国会通过沃尔西的增税议案,对年收入50镑以上的民众征收额外税以填补军费。当亨利吹嘘自己占领法国泰鲁阿纳城的光荣战绩时,克伦威尔从战争预算、补给及税收等方面对领土侵略做出预估判断,并详述英军借战争之名抢掠奸淫,指出了国家空间生产的前提和推进都建立在对百姓的空间剥削上。宫廷显贵对1523年英法之战的记忆是国王“连克两座法国城市,在战场上那么神勇”,克伦威尔却指出真正执行国家空间生产实践并铸就君主无上光荣的是战死沙场的将士,他们“食不果腹,并且只能在潮湿的地上睡觉,然后浑身发冷地醒来”[14]。即使疾病席卷欧洲,战争仍在进行,“军队里报案了寒热病和鼠疫……士兵在年富力强的时候死去”[15],国家空间生产的代价触目惊心。
遣散修道院也在国家空间生产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克伦威尔直指修道院的周边“资源可以激活,可以派上更好的用场”[16],再现空间生产的资本逻辑。作为国家权力的地理学表征,修道院是王权和教皇权力之争的空间对象和空间载体,也象征着对国家空间统治权的争夺。国家掠夺宗教空间,并对以修道院为表征的土地、财富及文化等进行空间内涵的再次甚至多次生产。首先,遣散后的修道院成为可被再次开发的土地资源,“部分用于建设六个新的主教区,部分被以低廉的价格出售给王室支持者”[17],空间的二次生产改变了原本的国家空间布局。同时,从修道院获取的财富被用于军事和战争等国家空间生产活动。另外,修道院原本是旧价值观的物理载体,遣散行为宣告了对昔日崇拜的破除,加速原本的宗教空间走向解体,从物理空间摧毁进而从精神空间上压缩教皇的控制。国土重组加速新教在英国的传播和扎根,促使民众遵循新型国家空间原则从而巩固王权的表征空间。
但这一国家空间生产的果实并未实现公平分配,“到1539年底,一共有560所修道院被查禁,年收入值13.2万英镑的土地落入了王室岁入增收法庭。另外,亨利八世还通过抛售教会的金银器和贵重物品获得1.5万镑”[18],收复的土地和财富并未流回人民手中,底层民众依然陷于贫困。同时,在对修道院进行再生产的空间实践中,沃尔西聚敛财富,对僧侣进行残酷的空间压榨,暗示以武力解决反抗者,“打发掉他们……得带上一支武装卫队才行”[19],迫使僧侣失去生存空间,国土的再次开发和管理是以榨取民众价值为代价的。
与此同时,英格兰通过住宅分配等空间手段建立种族隔离,从空间上区分并形成种族从属性,使国家空间生产也打上了种族歧视的烙印。列斐伏尔指出:“空间铺设了一种规则,因为它蕴涵着一种特定的秩序。”[20]种族表征与空间生产互相建构。“种族……属地理工程。种族在空间中结构,也在空间中建构”[21],种族等级秩序具象化于空间关系。位于法院路的案卷司长官邸是犹太人在英国的居住地,再现了英格兰空间割裂下的种族隔离。“很多狭小的房间,房门都很低矮……嘎吱作响的走廊,陈腐的空气”,种族空间压迫铭刻在简陋逼仄的空间环境内,而空间活动范围的限定和局促对犹太人从心理到行为模式都进行着空间剥削,以致克伦威尔自嘲“难道我们的祖先都是小矮人吗”。空间分类将种族歧视空间化,而犹太人的他者身份也被编码进了空间逻辑。但这一庇护空间附加了强制性条件,仅提供给“改变信仰”且将财产“上缴王室”的犹太人,王室只需在其“有生之年保障他们的饮食起居”,而“五十年后,所有的犹太人都被赶出了这个国家”[22]。英国通过驱逐犹太人对国家空间进行了重组,而后者为英格兰经济空间做出的贡献却因种族问题被抹杀和抵消,物理空间的种族压迫和经济空间的剥削都书写着国家空间生产的非正义性。
小说中也提到英格兰通过大量的武器生产,如火药、大炮、军舰等来发展壮大海军力量,打破国家间的空间屏障,为后期的全球空间殖民积蓄力量。1588年,英格兰战胜西班牙无敌舰队,在攫取世界海洋空间上迈出第一步,之后海军更是充当了英格兰全球空间扩张的先锋队,为英格兰开辟了源源不断的国家空间。英格兰的国外领土侵略开启了早期的全球空间殖民,国内修道院的遣散不仅从地理空间上瓦解教皇统治,也对土地进行了资源和文化等空间内涵的多次生产。然而,士兵、贫民和其他种族的牺牲则被从国家记忆中刻意抹去。
相对于静态的领土,经济空间属于抽象空间,既以现实空间为物理基础,又会推动国家空间的再次生产。经济层面上英格兰主要通过羊毛贸易和圈地运动进行国家空间生产,实现土地的空间再造。彼时,得益于欧印航线的开通、哥伦布的美洲大发现及麦哲伦环球航行的成功等全球空间生产实践,英格兰羊毛出口需求剧增,羊毛生意逐渐成为英国的经济命脉,毛织业成为民族工业。《狼厅》中屡次提到“布匹贸易是英国的经济优势,英格兰和苏格兰一直是羊毛出口中心”,在两者以羊毛贸易权为表征的空间资源大战中,英格兰的羊毛及布匹贸易逐渐形成“垄断”[23]。正是依赖于羊毛资金,英格兰于1536年成功征服威尔士,生产并扩大了国家空间。虽然都铎时期英格兰并未吞并苏格兰,但彼时经济空间的发展也为后期伊丽莎白兼并苏格兰打下了经济基础。[24]
剧增的羊毛需求促成了圈地运动的兴起。作为英国资本原始积累的重要手段之一,圈地运动既是国家的空间规划,也是国家空间生产的工具,通过重组空间打破了旧有的空间配置,从而对国家空间进行多重生产。在国家利益的层面上,作为国家权力的新型空间配置方式,圈地运动通过对国土的优化重组,促进英国资本主义的迅速发展,具有进步意义。但是在空间生产过程中,主导性空间支配附属空间,造成了大量的空间非正义现象。英国新兴资产阶级和新贵族为了赚取更多的利润,规定禁止在公地上放羊,“圈占公有地、小佃农的租地和公簿持有农的份地,将其变成私有的大牧场和大农场,剥夺农民的土地使用权和所有权,限制或取消原有的共同耕地权和畜牧权”[25]。国土重组改变了原有的土地所有制,正如马克思指出,空间生产的每一次进步,“也就是被压迫阶级即大多数人的生活状况的一个退步”[26]。在资本与权力的双重运作下,地区及阶级间呈现“螺旋式上升的不平等”[27],在这场贵族和平民的空间演绎中,圈地运动将空间标签化,以剥削平民空间权利为代价满足了贵族和王权利益,农民失去了最基本的生存空间,无地可种也无家可归,并没有享受到国家经济空间快速发展带来的红利,以致托马斯·莫尔在《乌托邦》中发出了“羊吃人”的控诉。
英格兰处处上演着这一空间公共政策对平民空间的蚕食和盘剥:沃尔特因在公地上放羊而被罚款并被夺走庄园;底层人民住所的人口密度极高,儿童为填饱肚子沦为无家可归的苦役,为贵族制作甜点的女仆只能窝在“厨房过道旁边一间寒冷的小屋里”“杂工则用粗麻布将自己一裹,在炉边席地而卧”[28]。不分性别的个体在人生的各个阶段均被空间霸权所控制,被剥夺空间体验且只能生活在悲惨的空间贫困中。这一现象再现了国家空间生产对穷人生命尊严的践踏,而种种民生凋敝也映射出前进中的英格兰是以牺牲边缘空间他者为代价的。
克伦威尔目睹了底层民众的悲惨并萌发了“空间正义”的想法:“他们不关心公平正义。他则想要实现——从埃塞克斯郡到安格尔西岛,从康沃尔郡到苏格兰边境——一视同仁的公平正义。”[29]对这一梦想的追寻也操演在他的系列空间实践中。他指出,国家空间政策的垄断性造成了空间资源失衡,“牧场主发展得那么大,让小农户失去了土地,耕田的人流离失所”,但颠沛流离的百姓实质上毫无空间流动权,只能挣扎于底层空间,无法动摇空间等级结构。他批判了空间正义的缺失,呼吁变革空间生产方式来改善空间模式的不平等,提出“反对圈地养羊”议案以帮助百姓[30],规范土地投机市场并打击粮食投机商,建立合理的国家空间生产体系。由于无业游民剧增影响了社会稳定,他提议通过让失业者参与国家空间的二次生产来实现再就业,以确保社会稳定和国家安全。“英格兰需要道路、堡垒、港口和桥梁。人需要工作。老老实实的工作原本可以保证国家的安全……创造就业(是)国家的职责。”此外,他将穷人空间权利与国家建设纳入法案,推行“新济贫法案”以规范国家空间运行秩序,“在羊毛贸易中发了财的人……对那些失去土地的人,那些没有工作的工人,无田可种的农民……负有某些责任”[31],以各种空间行动减少空间阶级压迫,推动国家空间生产的公平运行及可持续发展。该济贫法案为后期英国议会通过的《1834年济贫法修正案》提供了改进的蓝本,推动了空间正义在国家层面的进程。
一定程度上,克伦威尔的家是空间正义的空间化存在,是“超越阶级的希望空间”[32],既打破了有形的物理空间壁垒,也超越了无形的空间阶级壁垒。填补军费造成的横征暴敛及圈地运动致使大量的乞丐、流浪汉、孤儿围在克伦威尔的家宅周围,再现了国家空间生产对民众生存空间的挤压和吞噬。克伦威尔将其空间正义的梦想具象化于扶困济危、招贤纳士、关照妇孺等打破空间阶级秩序的空间实践中。厨房每天两顿“为两百名伦敦人提供饭食”[33];为孤儿寡母提供住处,为孩童提供教育;“把穷学者带到自己家里。总是有事情可以给他们做”[34]。这个大家庭不仅是不同阶级和性别的人共处的物理空间,也成为理想空间生产的象征空间。
圈地运动等经济空间生产实践进一步为国家资本主义发展腾出物理空间,迅速拉动英格兰的经济增长,从物理空间到抽象空间都为国家发展做出贡献,促进经济结构的转向,加速国家空间在经济层面的领域化,但空间资源的分配不均也加剧了社会的贫富差距。同时,经济空间生产实践支撑着英帝国的崛起,加快国家边界的向外推进,利于英国与法国和西班牙在全球争夺殖民空间,并为后期的全球扩张奠定经济基础。
列斐伏尔指出,国家与空间的关系经历了“国家领土形成、社会空间等级化、国家空间秩序精神化”三个演变阶段。其中,第三阶段是国家在“人民头脑中占据了一种精神空间”,包括“哲学的、认识论的、社会共识及日常话语等”。[35]如果说英国的国家空间生产历程在政治和经济的改革上实践了前两个阶段,那么文化层面的国家空间生产就属于国家空间秩序精神化阶段。文化层面上,英格兰从宗教空间发力,宗教空间属于神圣空间,但空间的“神圣性”并非空间的固有属性,而是“人们用权力控制、征服、挪用、剥夺、排斥的结果,人为生产出来的产物”[36],因此宗教空间是多元话语体系角逐博弈的空间场。作为与英格兰空间表征相伴随的话语和表征实践,宗教改革、法律颁布及《圣经》普及等文化空间生产实践进行重新洗牌,将本属于教皇的权力空间转化为与英国君权神授同质化的空间表征,从文化层面上推进国家空间生产的领域化。
英格兰试图将神话中的光辉历史复写于亨利的领土扩张野心和扩张实践上,从源头上将大英帝国的神话修辞合法化,为其摆脱教皇控制成为空间统治者赋予合理性。列斐伏尔指出:“伴随着空间的产生,它的产物就是所谓的国家领土,国家转而将目标转向本国的历史状况和民族历史,并改造它们。”[37]沃尔西分别从欧洲神话和民族历史中为亨利实现一统英伦三岛的国家空间生产实践寻求历史传承性和合法性,“还是要记住,并时时提起,我们的国王是三个王国的统治者”[38],从教会历史的角度合法化国王的国家空间管理权,“康士坦斯大公会议曾授予您的祖先亨利五世国王对英格兰教会的控制权”[39]。同时,为了确保宗教改革的推进,落实国家的空间管理,英国出台了系列法律以确保王权对国家空间不容置疑的神圣权力。《至尊法案》宣布国王为英国教会的最高首脑,建立了脱离罗马教廷的英国国教会。《反对教皇权力法》消除了教皇在英国的各种权力,包括对神圣空间的阐释权。宗教改革向民众告知了国家的主权更迭和新型国家空间运行规则,而法律则将政教合一的社会文化逻辑编码进宗教政治的空间规则,确保国王成为空间统治者及国家空间生产的主体。
此外,宗教改革在占领地理空间的基础上,也通过印刷《圣经》等空间实践进行神圣空间的隐喻性生产,促进国家空间在文化层面的领域化。克伦威尔认识到文化空间对国家空间正常运行的作用,希望君权神授立国思想的影响辐射全国,从神圣空间上掌控英格兰。他展望了国家空间生产在文化层面的新图景,通过“让亨利赞助一部伟大的《圣经》,放进每一座教堂”,进而“建立统一的国家,统一的货币,统一的衡量度……统一的语言”[40],“每一座”的使用使这一梦想具有强烈的空间感,通过增加教堂的空间面积进而扩大国家的空间权力范围,既确保了国家空间规则的广泛落实,也规约了社会空间中的个体。同时,《圣经》的普及意味着教育的普及,减少教皇对英国国家空间及公民的精神影响和控制,加强国家内部交流并加速各地的英格兰化过程。文化空间的发展促进新的社会空间的产生,凝聚国家空间内的民族认同感和民族向心力,“他感觉到一种即将爆发的力量,随着神的话的传播,民众的眼睛看到了新的真理”[41]。英格兰社会文化价值体系的改造象征着国家空间在宗教层面的再次生产,巩固了王权的空间表征。
宗教改革加速了英格兰从迷信时代向启蒙时代的转变,促使英格兰形成完全的民族国家,但血腥暴力的空间控制方式屡屡上演。托马斯·莫尔因反对《至尊法案》,拒绝服从国家新型空间管制模式被处死;比尔尼因对抗国家空间话语表征被烧死;弗里斯因指出神圣空间的建构性被关押;“火烙和挖眼,无数的男女教徒因为自己的信仰而丧生,男人被砍头,女人被活埋”[42]。然而,遭受迫害的诸多所谓的异教徒均为无辜善良的百姓,他们不盲从清教律令,敢于揭露宗教暴政。克伦威尔渴望空间生产的和谐运行,对囚犯弗里斯关怀备至。小说通过重现宗教暴政揭示了神权及王权对普通人的屠杀是国家权力为维护统治所实施的政治暴力,体现了国家空间生产的残酷本质。
亨利八世与罗马教廷决裂,宣告了英王对宗教空间的绝对统治权,巩固了王权,建立起国家的外部主权。法律的出台和精神空间的重铸也推动了国家空间生产在文化层面的内部确立。英格兰通过系列文化空间实践重建国家空间的文化形式,加速国家空间成为符合英国政教合一这一意识形态的表征空间。在以上空间政策的推行下,克伦威尔展望了国家发展的空间蓝图,“英格兰可能会跟现在不一样”[43]。
克伦威尔的空间正义消解了国家空间生产官方叙述的权威,弥补了边缘他者对国家空间生产的贡献,也谴责了以战争侵略、经济剥削、宗教暴政为代价的国家版图扩张和国家空间重组。值得警惕的是,虽然曼特尔塑造了克伦威尔空间正义维护者的形象,但他本人也是集空间生产统治者、规划者和地产投机商等多重角色为一身的国家空间行动者,且参与国家空间政策的制定和执行。克伦威尔具有强烈的国家空间生产意识,认为国家空间是一个动态持续的演变过程,对国家疆域和边界的关注也彰显着他扩大国土面积的野心。在观测地图时,克伦威尔希望地图能够使“国家空间网络视觉化,参与空间秩序生产”[44],“如果能知道哪里有桥梁,以及桥与桥之间的距离,就会很有用处。如果能知道你离大海有多远,也会很有用处”,并表达了对英国在世界空间格局中处于边缘地位的不满,“这个民族,这个王朝,这个位于世界边缘的令人难受的多雨的小岛”[45]。同时,克伦威尔热切地暗示美洲地区需尽快纳入英帝国版图:“我们不希望我们的国王成为欧洲的穷人。西班牙和葡萄牙每年都有从美洲源源而来的财富。我们的财富在哪儿。”[46]帝国扩张野心的空间投射辐射全球,也流露出对以殖民侵略进行国家空间生产的认同。如果被克伦威尔的空间正义所遮蔽,则可能忽略曼特尔借古喻今,重构英国民族国家空间创建史的深远意义。
都铎时期的国家空间生产为英国向全球空间殖民过渡奠定基础,日不落帝国的空间形态由全球侵略性空间生产并维系着,海外殖民空间以英国为中心,以全球被侵略的空间为边缘,构成了完整的大英帝国,也构建了全球空间的等级和从属关系。全球殖民空间生产是大英帝国时代精神的运河,而这条运河的载体,除了英国本土,更多的是被侵占的别国领土。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殖民地纷纷独立,这宣告了大英帝国全球国家空间的崩塌和丧失,生动演示了取易守难的教训。曼特尔也借克伦威尔之口表达了创业容易守业难,“但索取一个国家还不够……还得一代代地把它守住,确保它的安全”[47]。国家空间的丧失极大地打击了民族自信心,而曼特尔充分挖掘传统文化,并为当下英国发展提供动力和前景。在人物塑造上,曼特尔刻意凸显克伦威尔性格中积极进取和空间正义的一面,并着意强调这一性格与国家空间生产的双向驱动,以此暗示国家空间生产并非英帝国的原罪,而是国家发展的必经之路。克伦威尔的发家史就是英格兰崛起的隐喻性进程,其家宅持续扩建,所属土地面积不断扩大,生意遍布欧洲。在他的土地扩张想象中,需要种植热带水果的后花园,渴求东方的丝绸珠宝,映射着英国后期对美洲和亚洲的空间殖民实践。同时,曼特尔通过家国同构来创设帝国逻辑,将克伦威尔个人空间拓展的诉求和实践镶嵌在国家空间生产的宏大进程中,赋予他推动国家空间领域化进程的崇高使命,展现个人发展与国家发展的同频共振,个人努力奋进国家才能发展,“国王与他的国家和谐一致……在这个大家庭里,每个人都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并且安安心心地去做”[48]。出身卑微的铁匠之子最终跨越等级森严的阶级壁垒,在国家空间生产的建设和承载中荣升国务大臣。曼特尔将克伦威尔积极参与国家建设的性格、为新兴国家鞠躬尽瘁的使命感编码进英国文化基因,鼓励当代英国实现文化基因的传承。克伦威尔的权力之路启示当代英国青年只要奋斗就能成功,从而动员众人投身到国家建设和帝国复兴的时代使命中去,为帝国发展输入源源不断的燃料和资本。
英国当代历史学教授杰里米·布莱克(Jeremy Black)认为:“由于帝国在英国人身份认同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它的逐步终结便成了一个重要的断裂,尽管年轻一代并没有感受到这一点。事实上,这构成了代际之间历史记忆与想象的重大反差。”[49]《狼厅》和《提堂》在一定程度上弥合了这一断裂。重温大英帝国的辉煌历史安抚了帝国破灭的心理落差,满足了英国社会对帝国的情感需求,为英国年轻人提供了帝国历史想象的底本和依据,培养爱国情怀和国家认同,在回忆昔日的无上荣光中重燃国家空间扩张的野心。《狼厅》发表于2009年,北爱尔兰于2007年建立地方自治联合政府,同年苏格兰民族主义者在爱丁堡成立政府。面对国家分裂的危机,曼特尔借回顾艰难空间历程期望增强民族凝聚力,巩固国家空间的完整统一。然而,“全球空间生产是发达国家维护自身统治的载体和工具”[50],以领土侵略、干涉别国内政、文化入侵为表征的侵略性国家空间生产仍然在当代英国上演。《提堂》发表于2012年,英美联合部队在2011年底正式从伊拉克撤军。对克伦威尔空间正义的强调是曼特尔用来展现当下英国进步和正义的途径,借此对英国新帝国主义中的国家扩张进行粉饰和美化。
本文从国家空间生产的角度,以《狼厅》和《提堂》为聚焦对象,透视英帝国成长初期在政治、经济和文化层面上的动态领域性空间建构过程。政治方面的国家空间生产建立起了英国的内部主权,稳定了政治格局,吹响了大不列颠领土统一的前奏。经济领域的国家空间生产拓展了国家空间生产的途径,空间的优化重组也为英国经济的发展提供了良好的运行条件。文化空间实践确保了王权成为国家空间生产的权力主体,深化了国家空间的领域化,使得原本被教皇操控的英格兰逐渐转变为以英国国家利益高于一切为目标的同质性空间。领域性空间生产促使新型国家空间运行模式渗透全国,为英格兰向现代民族国家的推进加注燃料,也为全球空间殖民生产提供演化动力。一言以蔽之,在整个英国的国家空间生产的演化和生成过程中,都铎王朝为大英帝国的崛起和鼎盛奠定了基础,也为英国复兴大业中的当代空间生产实践提供原始动力。
经典国家叙事突出国家空间生产的胜利,但边缘他者对国家空间生产的贡献在漫长的历史脉络中却往往得不到认可。曼特尔带领读者重返历史现场,还原了这一过程中被忽视的普通民众的空间利益和诉求,揭示了国家空间生产对生命的无情践踏,剥开了国家空间生产的残酷本质。她既赞美了国家的荣光,也提醒读者铭记他者的空间牺牲在国家发展中的贡献。英格兰国家空间生产宏大叙事背后所展现出的阴暗面也揭示了思考空间正义的必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