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石黑一雄小说中的义利观

2022-11-21 19:13:46
关键词:班克斯史蒂文斯黑一雄

王 娟

安徽新华学院外国语学院,安徽 合肥230088

引言

2017 年12 月6 日,石黑一雄(Kazuo Ishiguro,1954–)接受诺贝尔传媒首席科学官亚当· 史密斯(Adam Smith)采访,恰如颁奖词中提及的“巨大的情感力量”(great emotional force)、“与世界联系的幻觉”(illusory sense of connection with the world)等主旨风格,他坦言其创作源流发端于“我们如何同时在个体小世界与外部大世界安然自处”①2017 年10 月5 日,诺贝尔文学奖公布后,诺贝尔传媒首席科学官亚当·史密斯对石黑一雄进行电话采访。参见。。在西方语境下,个体通常被视作是独立或有界单元,而人们更倾向于在小世界中探寻自我价值。作为国际化作者,石黑一雄的文学疆域则是万物交感,人们彼此间的联系以及与世界的关联始终位于其文化建构的中心。他的作品呈递给读者一种关系性文化建构,更有论者指出“只能通过构筑、维护和传颂人类间的微妙关系,我们才能得到些许弥补······ 石黑一雄向我们展示如何作为,并在一定程度上归还给我们力量、希望与安慰”[1]8。长崎原子弹事件、南京大屠杀、脱欧公投、克隆技术与智能机器人······ 面对外部世界的巨变与冲突,偏居文学一隅,石黑一雄在迷雾中思考、辨识,并勇于承担起关系性责任,积极探索人类淡化、修复、治愈关系性创伤的因应之道。

道德正是石黑一雄在不确定时代中解开多重迷局的温暖线索。值得注意的是,石黑一雄曾执言他试图在文本中展示“人性的积极,无关道德的浅薄”[2],这致使评论者在一定程度上转向身份、记忆、战争、旅行、后殖民等视角展开主题分析,零星的伦理研究多聚焦于《别让我走》(Never Let Me Go,2005)中科技伦理与人道物哀之中。石黑一雄小说的伦理价值犹如一座尚待开拓的文化孤岛,被隔绝在一片喧嚣的浪涛风簸之外。事实上,世间万物皆始于关系,道德的本体、责任的承继皆汇流至此,因为“任何一种存续关系都会生成出对善与恶最基本的理解,这对维持社会协调发展而言至关重要”[3]。立足于关系性存在,道德从未缺席,事实上,作为陌生化的存在物,道德是石黑一雄文本中引而不发的文化印记。石黑一雄笔下的道德意蕴不再是“善”与“恶”、“得”与“舍”间的二元价值判断,而是基于情感、共识、幸福基础上的协调性关系。由此,重新审视、考查石黑一雄小说的伦理主旨尤为必要。《我辈孤雏》(When We Were Orphans,2000)、《长日将尽》(The Remains of the Day,1989)、《浮世画家》(An Artist of the Floating World,1986)三部小说的共通之处在于石黑一雄在特定背景下对师徒、主仆、亲子间伦理与利益关系变化进行细致捕捉,逆向摹写出三类不平衡的义利模式,从经济伦理维度倡导读者摒弃对抗、分裂的陈腐逻辑,积极建构自利与他利、公益与私利、个人与集体间平衡、协调、共赢的崭新关系,促进人类携手走向同心、和谐、互助的新世界。

1 义利之辩:人性之天平

义利之辩是植根于中国哲学思想谱系中的价值底色,其核心意蕴在于洞见人性中有关行义与谋利间的伦理角力。数千年来,义利之辩的生生不息、未达穷极在于其映照出人类超越国家、种族、地域界限,以及对于良知与理性的精神追求与价值取向。“天下之事,惟义利而已”[4],纵观当代西方社会,颜色革命、逆全球化、零和博弈等激进思潮与伦理困局相伴相生,从不同程度反映出物竞天择式的生存乱象以及在利益最大化背后机械文明、经济交换对人性的压迫与扭曲。在此背景下,西方社会的义利之辩逐渐延展、演化为生物性与经济性的竞合关系。在趋乐避苦、违害就利的生物性本能下,情感与物欲、良知与利润、投入与产出的失衡杠杆势必重压在天平砝码的盈利端。亚当·斯密(Adam Smith)在《道德情操论》(The Theory of Moral Sentiments)中对摒弃人性私念、利他求义的精神指引与在《国富论》(The Wealth of Nations)中近乎直白地揭露出资本主义的逐利本性,恰是对这种竞合关系的价值注脚。进入21 世纪,伴随着经济去伦理化和贫困化意识凸显,以阿马蒂亚·森(Amartya Sen)为代表的伦理经济学家痛斥“自利行为假设的滥用”(a ssumption of self-interested behaviour)为时代之弊,更是将人类引入“一条有疑问的‘捷径’”[5]。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约瑟夫E 斯蒂格列茨(J oseph E.Stiglitz)则将资本主义制度庇护下的自利行为归类于经济学意义上的寻租艺术(the art of rent seeking),即“收入并非是创造财富的回报,而是对他人所创造财富的侵占”[6]。美国经济学学会前任主席、微观经济学家格斯·迪顿(Angus Deaton)更是洞见经济增长与收益没有在国家内部、国与国之间被平等共享这一现象,并直陈“当把世界看作一个整体时,一部分人仍滞留在极度贫困、匮乏、疾病与死亡之中,而另一部分人早已脱离其中”[7]。不难看出,经济学家在公共空间内频频呼吁道义复归这一价值转向,提示西方社会义利之辩已从生物性竞合关系进一步流转为伦理化与经济化的共生机制,义利的价值主体、内涵也外化拓展至己群关系、合理欲求、物我交融间的柔性建构。

与此同时,面对追寻剩余价值、资本利润率最大化的残酷现实,文学世界承担起了寻找道德砝码、校正失衡天平的伦理义务。文学巨匠们笔下人性之天平,通过英语世界里的义利风雨与分合,度量、透视着英语国家人民的历史境遇、人生况味,成为化解分歧与矛盾的处世哲学。作为移民作家,受到东西方伦理价值的共振与反拨,石黑一雄融入英国社会的过程本身就是其建构仁义和睦的人际关系、克己守心的道德人格进路。1960 年,石黑一雄举家迁至英国南部萨里郡(Surrey)的吉尔福德(Guildford)小镇,作为镇中唯一的移民家庭,并未因亚裔身份遭受排挤与歧视。在轻松、友爱氛围中成长的石黑一雄心怀悲悯,积极实践善行,他分别于1974 年在苏格兰的格拉斯哥(Glasgow)、1979年在伦敦从事安置流浪者的志愿服务工作①See Wong,Cynthia F.Kazuo Ishiguro.Trans.Chen Tingting.Devon:Northcote House,2005.。辗转于“美国西海岸”“流浪者避难所”“格拉斯哥平民窟”,这段经历不仅赋予了石黑一雄体察人性脆弱的敏锐“洞察力”[8],同时也塑造了其“对他人尽义务”[9]的同理心与共情能力。

如前所述,在现实生活中勇于承担的责任意识、施惠与人的关怀行动是石黑一雄义利观形成的起点。在文本创作上,有学者指出石黑一雄作品中的主角们“近乎一致地皆因人生失意而不断寻求安慰与报偿”[10]。这恰是石黑一雄试图归零伦理创伤之游码,均衡义利天平的终极指征,从而引导读者“关心这个世界、关心其他人、也关心我们自己”[11]43。石黑一雄有意识地将多维语境景观(日本、中国、英国、欧洲等)、后殖民时代的帝国命运、全球化进程中的区域隔阂、文化冲突与义利之辩这一核心命题并置,通过将宏大历史叙事投射在文化夹缝中边缘人物的凄苦命运里,不疾不徐地讲述着“过境候鸟们”家园失落后的漂泊处境、有限生存中的积极作为。石黑一雄的小说创作试图描摹出全球化进程中不同社群由于文化更迭而产生的集体焦虑、伦理挫折与成长路径,并转向对人类终极命运、“义利统一”生态伦理的思索和探求。

2 《我辈孤雏》:鸦片红利与正义赤字

正如历史学家伊恩·莫里斯(Ian Morris)所言,“懒惰、贪婪和恐惧推动着社会前行”[12]。在经济全球化初始进程中,黑奴、鸦片、象牙贸易曾为大英帝国拉动贸易顺差、攫取丰厚利润的“三驾马车”,与此同时也生成出割裂人性、侵蚀灵魂的罪恶链条。原生于植物、可入药用的鸦片摇身一变,成为撬动殖民版图扩张的经济杠杆,亦是令人围陷于道德囹圄的致命武器。在《我辈孤雏》中,石黑一雄将鸦片演化成度量义利之辩的内标物。班克斯家庭失和、父亲背叛、母亲沦落皆源自鸦片贸易所引发的个体利益与社会道德间不可调和的矛盾。在班克斯父母失踪前,两人数度围绕鸦片进行激烈争吵以致情感破裂,面对妻子“赚这种亵渎上帝的钱财来过活,您的良心能安吗”的质问[13]77,供职于摩根洋行的父亲依然不愿放弃鸦片买卖,因为一旦停止就会“弄不到足够的钱”“永远回不了英国”“被困在这里”[13]98。父亲的失踪不只是抛妻弃子的失责行为,更是臣服于短期利益、主动逃离道德约束的失德表现。鸦片贸易标识了两人义利观的迥异,也折射出资本帝国与陈腐世界间共生的精神沦丧与殆尽。

“作为孜孜以求的精神维度,神性并非人类最高洁的品质,它倒更像是一种障碍,是‘刺在喉咙中的骨头’”[14]。对华贸易逆差使站在道德高地的基督徒们“如鲠在喉”,帝国鸦片走私正始于经济补偿与扯平心态,被美化为“福寿膏”“洋药”的毒鸦片,漂洋过海成为牟取暴利的畅销商品。商品交易理应体现交换正义(commutative justice),即“交易的基本前提是互利,无一交易方的资产净值受损······ 合同中应体现公平的利益平衡与交易道德”[15],而父亲供职的摩根洋行以及文中提及的怡和洋行却是违背交换正义的始作俑者。时至1857年,上述洋行所从事的鸦片贸易致使“中国因鸦片外流白银总量高达9 000 万英镑”[16]。《南京条约》《天津条约》成为兑现鸦片红利的合法路径,更是将白银赔款、割让香港岛、开放通商口岸化作帝国私有化的殖民成果。自1858 年《中英通商章程善后条约》出台,鸦片买卖合法化、种植本土化后,鸦片红利又转化为清政府增加税收、控制白银外流、补给洋务运动、扩充国库的兴隆生意。1912年国民政府成立后,虽屡次颁布禁止鸦片买卖的法令,彼时进口鸦片已属非法行为,然而,令人瞠目的是,“新中国成立前夕,全国罂粟面积2 000 万亩,种植罂粟的农民多达1 600 万人”[17]。菲利普叔叔曾坦言,蒋介石政府打着禁烟的幌子,却做着贩毒的勾当,“上瘾的人比以前多”,鸦片所得用于支付“蒋介石的军队”、“他的政权”[13]339。“满盘皆赢”的鸦片红利一时间成为蒙昧迂曲状态下各方群雄逐鹿的利益黑马,而人道与物用间的伦理冲突也在此时一触即发。

当然,一本万利的鸦片红利最终指向众人皆醉般的道义迷途以及让“中国人混乱,沉溺于毒瘾,变成废人”的卑劣心态[13]333。吸食鸦片使人贪图享乐、消沉意志,更会扭曲人格,毒瘾发作时,吸食者大多不顾及廉耻,甚至走向以贩养吸、偷窃、欺诈等犯罪道路。文本中,石黑一雄分别选取隶属不同阶层的代表性人群(军阀与帮佣)来体现鸦片对人性的荼毒:班克斯的“实际供养人”湖南军阀王顾挖空心思劫持外国商船,私吞鸦片,倒买倒卖,掠夺财富;公司督察反对雇佣山东籍帮佣的理由则是来沪工作的劳工通常会利用偷盗行为满足家乡亲人的毒瘾,从侧面佐证了遍及中国城乡的鸦片已将善良的中国百姓降格为缺失道德的野蛮人。“历史告诉我们,当基于道德因素建立的文明失去威力时,其最终瓦解总是由无意识的野蛮群体造成的”[18]。作为狂欢化的产物,部分烟民声称“鸦片带来的乐趣并非虚幻的梦魇,而是摆脱现实的忧虑”[19]。不可否认的是,此时人们已然分不清鸦片的本性究竟是“解忧丹”还是“断肠草”,在破败的文明下,人们对鸦片所诱发的伦理赤字毫不自知,沦为集体无意识下的代罪羔羊。

道德需要被唤醒、信念需要被激发,石黑一雄借用班克斯重返上海的寻家之旅来指涉寻找正义、重建义利关系之道。幼年时期,“儿童原始的权威道德是通过外部行为来表现”[20],处于对道德的绝对服从与崇拜的他律阶段。诚如班克斯自己所言,幼年时期的他根本无法理解“那些力量”的本质,鸦片之于班克斯就是南京路上“摊成大字”“躺在门口晒太阳”的中国人[13]69。班克斯的道德启蒙源于母亲鹰派“反鸦片”言行,花房里眷属们的聚会、书房间父母的争吵、秋良对母亲的景仰都是母亲道德获胜的高光时刻,也让班克斯敬畏有加。出人意料的是,父母的双双失踪、菲利普叔叔的“形迹可疑”、英国求学时的疏离感使得班克斯的道德成长通路顷刻断裂。在飘零无根的生存状态下,班克斯执着地选择儿时游戏中的侦探角色作为职业,不仅源于找回父母的渴盼,也体现彼时其内心对阻止犯罪和邪恶扩张的德性萌发。直到成年后,查阅大英博物馆的史料才让班克斯真正审视起鸦片贸易及其背后复杂的利益链条。

父亲的自私、菲利普叔叔的自利、王顾的自肆以及母亲的自我牺牲,在满足个人私愿的寻亲道路上,班克斯目睹了一个个真相的反转、正义的解构、道德的沦殁。不必而取,终成无利可得,班克斯的身世迷途暗示了在涉及人类生命安全的共同利益下,没有私利得失空间,不择手段的贪利忘义、盘剥重利终将会得不偿失。然而,家庭悲剧并未阻止班克斯拥抱正义、履行责任。“贵国侵略中国,造成尸横遍野的惨况”[13]320控诉了日本侵华战争的罪孽;“大家在心照不宣中无耻可悲地集体否认现实”[13]183则是对上海精英们事不关己、隔岸观火的悲愤指责。一场“无功而返”的寻亲之旅使得班克斯顿悟母亲的失踪是鸦片红利交换与割让下被迫选择的牺牲行为。值得庆幸的是,班克斯“我要重新开始,这次,我要找到她”[13]343的坚定意念预示着他坦然承担“上海之行”中个体诉求的落空与损失,“‘从头再来’既是一种错觉,也是一股希望”[21]。诚如石黑一雄所愿,道德价值中的利他指向终究引领班克斯走出代表自利的“保护性气泡”(the sheltered bubble)[22],从而弥补道德赤字,走向追寻民族正义、创造美好的新世界。

3 《长日将尽》:契约服务与情义失衡

义利关系内涵丰富,义利、善恶、是非、公私、本末间交换与分配的特定秩序浓缩出人类社会生活的千姿百态。正如史学家亨利· 萨默· 梅因(Henry Sumner Maine)所言:“迄今为止,社会的进步运动是从‘身份到契约’的运动。”[23]借由《长日将尽》,石黑一雄进一步拓展义利关系的边界,通过史蒂文斯的职业之困,探讨在契约型关系下权义、求取间的渡让与转换。小说开篇提及新雇主“慷慨的恩赐”[24]16——为期6 天的休假福利以及重新招募、分配府邸人员配置的职责,明示出管家职业应建立在以供求平衡为基础的服务交易与契约精神之上。“butler”一词源于法语“buteillier”及“boteillier”,与“bottle”同源,意为“负责斟酒的仆人”(chief servant in charge of wine)①“butler”词源参见See.。作为旧时宫廷贵族宴会上的司酒官,管家身份是社会财富两极分化后阶级自利的衍生物。近现代以来,管家逐渐剥离阶级身份的束缚,侧重于提供集家政、安保、人事、礼仪、社交为一体的专业性契约服务。《法国民法典》(即《拿破仑法典》)第1101 条规定:“契约为一种合意,依此合意,一人或数人对于其他人或数人负担给付,作为或不作为的债务。”[25]从本质上讲,史蒂文斯与达林顿勋爵的关系是基于雇佣与被雇佣的等值服务与利益合作,双方自愿协作、权责清晰。但是,史蒂文斯“无私利他”的职业道德观却使两人并未逃脱旧时的主仆关系。史蒂文斯为了朝夕侍奉、追随达林顿,执行府内的社交宴会,他未能在父亲临终前尽孝,未能挽留与肯特小姐的真挚情义,甚至甘愿沦为博来宾一笑的无知小丑,35 年的尽忠职守换来孑然一身。史蒂文斯的“大有作为”与达林顿“不作为”突显出契约服务中不等利害交换的事实。试问史蒂文斯的贡献、价值究竟被什么所承认、赋予与回馈呢?一切不被权利所保障的付出只能降格为被欲望索求的标的,史蒂文斯引以为傲的职业生涯已化作求取不得的虚幻理想,前后两任雇主的易换让史蒂文斯重新斟酌、体悟职业人生的价值等差。

从开篇预设的“怎样才算是一个‘伟大的’管家?”疑问中,我们可以推度出史蒂文斯职业生涯的内在驱动力。从朴素的牛津郡马格里奇夫妇处,辗转多地直至达林顿府,史蒂文斯的入府动机恰恰在于“饱览英格兰的无限精华之特权”[24]4。这是成为伟大管家的先决条件,也与海斯协会“申请者须服务于显赫门庭”[24]41的入会标准不谋而合。尽管史蒂文斯竭力强调管家阶层价值观的转变,无论是顺势而上的“利益阶梯”还是以权力为轴心的“时代车轮”,无论是“以贵为主”还是“择德而栖”,变化的是价值标准的差异,不变的是价值维度的相通。对新老两代管家而言,职业操守与满足感不是源于专业服务的精进能力,却取决于被服务对象的阶级地位。所谓的尊严并非意味着平等的人格权利,而是依附于豪门贵胄的名誉附加值,仰人鼻息、俯首帖耳的自我奴化透露出史蒂文斯精神上的不平等。史蒂文斯与达林顿的管家契约,本应是“促进双方行为互惠的承诺,即一份双边协调性的协议”[26],然而,将取固予的无度却突显出彼此“心照不宣”的主仆关系,一唱一和的“哑剧”表演违背了契约精神;史蒂文斯单向度的“无私利他”演化成了一则霸王条款,褫夺了其自由意志,胁迫了其情感抉择,成为其职业悲剧的先兆。

“一切技艺、一切探究,以及相类似的每一种实践和选择,都应以某种善为目的”[27]。史蒂文斯职业实践的起点亦是“善”——他甘愿克己厥职的根本原因在于深信爵爷是“真正的好人”[24]80,并被其伸张“世界的正义”[24]96之终极目标所折服。然而,1920 年末达林顿的柏林之旅,1923 年3 月举办放宽《凡尔赛和约》(Treaty of Versailles)条款的非正式会议,1932 年解雇府中犹太籍女佣,1935 年支持德国、意大利强权领导并声称民主是“属于过去时代的诉求”[24]257,1936 年,与英国时任首相鲍德温、德国驻英大使会晤等事件,一一验证了达林顿教子卡迪纳尔口中的真相:达林顿亲德、纵容纳粹主义的政治倾向迫使其沦为法西斯军国主义的马前卒。史蒂文斯却坚称看不出有“一丝一毫不够高尚的地方”,而是认为达林顿在尽其所能确保欧洲“维持既有的和平”[24]293。至此,真相与假象、善良与险恶在“皇帝新衣”式的错觉下碰撞与交锋。从卡迪纳尔的劝告中,我们看到,达林顿的“运筹帷幄”不光是受到布雷曼、里宾特洛甫等人的怂恿,更是出于对新国王爱德华八世“投其所好”式的政治谄媚。史蒂文斯“忠孝未两全”的道义遗憾、对“两情相悦”的情义辜负,不过是达林顿索求私利、史蒂文斯甘愿割让的无形交易。达林顿府看似是为史蒂文斯筑梦的阶梯,实则是碾压其“贡献”的无情车轮。然而,值得注意的是,石黑一雄并未将史蒂文斯的命运定格于此,而是巧妙地借用滚滚向前的历史车轮带动其去反思、内省人生失衡、失序的深层根源。

有学者指出,“史蒂文斯横贯英国的旅程实质上是一场认知之旅,途中他将不再是禁锢于一成不变的本体”[28],旅途本身也是矫正其顺民心态、重塑家国义利观的赎取之路。开车离开大宅、驶向盘山公路时,史蒂文斯甚至显露出面对陌生环境的恐慌与不安,类似于婴儿分离焦虑的情绪反应表明史蒂文斯的身体与精神长期束缚于达林顿府。史蒂文斯一方面对莱茵兰事件、纽伦堡集会、第十一届柏林奥运会等政治图谋熟视无睹,另一方面却热衷于达林顿的人情外交,偏狭的空间、单一的对象导致其道德观念的盲视与盲从。

索尔兹伯里高崖上的远眺承载着史蒂文斯对父亲的追忆、对肯特小姐的期待,也推进了史蒂文斯从仰视权贵到俯视众生的视野转换。置身于旅店、牧场、池塘、小酒馆等开放空间,与市井小民的互动接触让史蒂文斯脱离了精英权贵的社交圈槛,融入哈里·史密斯等人的高谈阔论更是恰逢其时对达林顿府外交宴会的颠覆与戏仿。“他们错把装腔作势、趾高气扬当成了尊严”[24]240犹如一记警示,驳斥了史蒂文斯的职业谬误,而“‘尊严’并非绅士们所独有”、自由公民的权利是“生为英国人的一项基本人权”[24]241既是对史蒂文斯“无私利他”的矫正与批判,又回应了石黑一雄暗设的义利命题:如何置身服务公益,却又不忽略对自身应得利益的关怀?抑或是“我们应当钦佩还是哀叹史蒂文斯展现出的‘高尚’职业道德感”[29]?

从本质上讲,私利与公益间让渡与转换的边界划割在于人与人间平等的契约关系。为了效忠君主,满足自己的政治诉求,达林顿妄图选择强权,却葬送了百姓的公民自由权,成为“伟大的管家”之鸿志促使史蒂文斯甘之若饴地牺牲亲情、爱情,准确地说,两者的人生悲剧皆源于将个人意志凌驾于他者之上的不平等关系。石黑一雄运用“以小喻大”的寓言式结尾再次言明其义利主张,即快乐和幸福才是人生合理欲求的标的。例如,本恩先生多年来的不离不弃,以及肯特小姐对虚幻情感的果断舍弃成就了他们人生的幸福。这一情况说明,真正的“利他”并非顾此失彼、排他性的义利冲突,而在于互惠、互利、互谅的义利融合。

4 《浮世画家》:艺术生产与道义博弈

在《浮世画家》中,石黑一雄将义利之辩转移至二战前后的母国日本,一桩家长里短的择婿风波透视出文化资本生产、积累过程中的审美与道德、良心与名誉之博弈。小说以日记形式还原了1948至1950 年间日本昭和时代的社会风貌与文化巨变。“昭和”二字取自《尚书·尧典》中“百姓昭明、协和万邦”之意,然而,罄竹难书的军国主义掠夺却给日本自身带来了罪恶的反噬。从侵略者到被占领者、从繁荣到颓败,约翰· 道尔(John Dower)在《拥抱战败: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日本》中生动捕捉到日本战败后的微妙心理:“战败和被占领迫使日本社会各阶层人士奋力拼搏,以异常直白的方式来解决最基本的生存问题,并由此明显地反映出人性中易犯错的、甚至往往是充满矛盾挣扎的行为方式。”[30]在国家主导的重商主义政策与贸易立国的经济赶超模式下,日本公众意识中战争创伤遗留下的道义与责任价值几何?如何填补、重构、新生?画家小野君艺术生涯的曲折反复与利弊得失正是对游艺与据德、务本与逐利孰轻孰重、焉能自知的反思与写照。

伦理与审美彼此交错、互为本末,“艺术的主要功能在于要么直接指向,要么以对比的方式,让人们有可能身处或感受到公正、欢乐的社会,并鼓励人们建构这一社会”[31]。兼具市井喧嚣与闲情逸趣之气韵的浮世绘不仅映现了日本民间文化特有的审美脉络,更宣示出追慕生命之美与价值的人间愿景。然而,石黑一雄却将这一审美符号投掷于乱象丛生、“尚利制器”的市侩空间里进行审视。1913年,初来乍到的画家小野君,在竹田大师位于古川区狭小、昏暗的工作室里开启了职业生涯:“15 个人把画架放成一排,”[32]80不计风格或技巧,仿似工厂流水线般,夜以继日地复制含有“艺伎”“鲤鱼”“樱桃树”[32]84等日本元素的外销画作。文中出货缓慢的中原康成被讥笑为“乌龟”,也从侧面展现出竹田工作室对速度与效益的崇尚。马克思指出,随着这种劳动关系的渗透与下延,艺术品正“越来越失去它的一切的艺术性质”[33]。作为劳动异化的产物,由灵感所激发的绘画创作泛滥成机械性的商品化生产加工,并在对外流通中实现其价值增值,而失去创作自由的画家实则沦为被剥削剩余价值的廉价劳工。小野的离开并非出于对画家品格操守、艺术初心的坚持,功成名就后的小野在“左右宫”对学生提及这段入行经历时,“效忠不是白给的”“勇于挑战权威”“有权利感到自豪”[32]88–90等教诲都暗示着其对功利主义、个人主义乃至军国主义的崇拜,为谁而画,为了什么而艺术的旨归不明,为小野步入艺术歧途埋下了伏线。

从古川区的贫民窟到若叶县山区的别墅,小野君转投森田诚二门下标志着其完成了从求生存到谋发展的职业进阶。进入别墅不仅意味着工作环境的改善,更是小野力求自我增值的进路,在画坛名利双收的毛利君一度成为小野职业奋斗的标杆。然而,宽敞的别墅并未带来自由的创作空间,从根本上讲,小野依旧延续着对复制的效忠,一众学生效仿老师自成一派的现代歌麿,一旦僭越,就会视作“叛徒”。类似于“通过占有特定对象的类似物,或更好的临摹本、复制品来占有这个对象”[34],对学生描摹风格的严格管控俨然成为毛利君抬高个人艺术膜拜与展示价值、侵占他人艺术劳动的垄断伎俩。人如其画的毛利君在花街柳巷、莺歌燕舞中探寻绘制美人像的技艺是石黑一雄对艺术生产中娱乐化、庸俗化倾向的暗讽。小野虽然不再屈己从众,但并未摆脱功利主义的束缚,在松田“用我们的力量向外扩张”[32]218的怂恿下,半推半就地走向离本徼末的极端。

不可否认的是,《浮世画家》也折射出一场良心与名誉间道义博弈的罗生门。良心与名誉是互为辩证的价值判断,分别从内在动机与外在评价界定道义的规范与准则。小说开篇,石黑一雄以“谁是豪宅主人”的设问为读者开启了对画家小野道德评价的通道。“小野更看重职业地位,而非支撑起职业地位背后的价值观······ 他沉迷于声望,却又装作满不在乎”[35]。一场由德高望重的杉村明家族发起的“信誉拍卖”桥段仿似小野自证清白的戏码,作为利益既得者,在“衡德售房”中的脱颖而出带给小野声誉与良心上由表及里的双重满足感,这也是这座豪宅能让其“放松心情”“安享宁静”[32]5之根本所在。然而,“道德评价的最终根据在于行为的效果”[36]688,创作军国主义作品《得意》《放眼地平线》以及举报黑田等非道德行为生产,让我们看清小野引以为傲的品行与成就本质上是“道德退行与通往罪恶之路”的暗码[37],“艺术响应当今世界的呼唤”“光复天皇正当地位”[32]216−217的道义之举不过是小野攫取名誉的动机与捷途,而“内务部文化委员会委员”“反爱国动向委员会官方顾问”[32]228等名誉头衔更是其坐享利益的权杖。最终,一纸投降诏书终结了战争的罪恶,也改写了小野的绘画人生。依附于政治资本的名誉光环终不能为其品行良知正名、背书,一场“择婿风波”甚至将名誉本身推陷进悖论的漩涡,石黑一雄举重若轻地抛出了名誉究竟是对品格的褒奖还是求利诱饵的辨析选择。

三宅家的退婚事件是外界舆论对小野荣誉意识的一次负面评价,也是拨转小野道德站位的分界线。对竹田大师、毛利君商品化、娱乐化艺术生产的藐视,对绅太郎逃避责任、用谎言开脱的斥责,对黑田“反爱国垃圾”[32]230的举报,默示着小野曾以审查者和评判者的姿态“守护”着艺术良心与职业道德。然而,在直面准女婿“这些人把国家引入了歧途”“应该以死谢罪的人却贪生怕死”的愤恨[32]67,大女婿池田对“勇敢的青年为愚蠢的事业丢掉性命”的惋惜[32]71,黑田学生“谁才是真正的叛徒”“他们仍然逍遥法外”的质问时[32]142,小野霎时转向为被审查、被评判的他者,内在良心与外界声誉间的巨大落差致使小野陷入类似于抵赖抑或坦白的囚徒困境(Prisoner’s Dilemma)与道义博弈之中。为了不再重蹈覆辙,促成仙子与佐藤家的婚事,小野一度寄希望于利己的合作策略,拜访松田、写信联系黑田的一系列抵赖措施与绅太郎如出一辙,旨在掩饰罪行,规避惩罚。黑田拒绝宽恕的不合作态度以及其与未来亲家佐藤博士、小儿子光男的相识均让小野意识到只有克服对未知惩罚的恐惧,坦白错误,弥补声誉才是最符合自身利益的最优选择。借寓画家小野艺术人生的毁誉参半,石黑一雄揭示了一个真相:艺术创作领域中的利益生产、贩卖享乐、煽动极端思潮等一系列本末倒置的自利行为正在毁弃艺术家的节操初心与社会责任。《浮世画家》流露出石黑一雄的审美道德观:至善方能达到至美,对艺术家而言,最高的审美境界是道德。艺术不是予取予求的文化资本,更不是虚情假意的道德幌子,其原初本质是愉悦思想、净化心灵、拯救生命的一股向善、利他力量。艺术家不仅需要恪守创作本分,更应肩负文以载道、道艺统一的时代使命。

5 结语

在《当代批评视角下的石黑一雄》一书中,学者肖恩·马修斯和塞巴蒂斯安·格勒斯指出,“石黑一雄作品中的他者并非身份设定,而是根植于其深层的道德设想”[1]3。耐人寻味的是,何为深层的道德?石黑一雄设想的道德底线与标准是什么?智者之虑,必杂于利害,在东西方文明的碰撞与激荡中,石黑一雄并不执拗于义利间此消彼长的对立范式,而是不遗余力地探索多元化价值图谱,积极推动共生式义利构型的转换生成。

事实上,石黑一雄的义利观始于恻隐之心,敬于契约之道,终于家国大义,其书写路径本身就呈现出跨文化的动态间性特征。其一,恻隐即不忍,是汲取自东方儒学式仁爱与忠恕的共情反应。文本中,仿似一只“看不见的手”将侦探班克斯、管家史蒂文斯、画家小野堕入正义、情义、道义上的他者,他们所面临的人生试错与职业危机实质上是家国义利之辩、契约公私之辩、艺术本末之辩的价值判断与伦理选择。面对尚存道德瑕疵的他者们,石黑一雄从未武断申斥,而是借由班克斯手握的放大镜、小野路过的犹疑桥、史蒂文斯驾驶的车轮或甄别、或跨越、或牵引着人性的归复,也捕捉出时代变迁中人们义利思想的交锋、转型直至和解的复杂情态。结尾处,三位主人公“看得见”的伦理转向承载着石黑一雄在“绝境中挖掘希望”“困境中寻求勇气”[38]的伦理关怀。其二,在赓续东方义利观的同时,石黑一雄将西方契约精神引入义利之辩,倡导建构“公平正义”“互利共赢”“情法相依”的和谐社会,以此调和义利公私、本末、欲求间的结构性矛盾与依附关系,催化异质价值体系间“求和式”的融汇通达,从而指引人们开启理想职业与幸福人生的密码。其三,在文学疆域中,石黑一雄摒弃身份的藩篱、民族的偏狭,与时代同行,勇担维护和平之象的倡导者。上海沦陷、日本战败、英国衰落的隐喻均以战争深渊与道德高地作为对标,不仅批驳了非正义战争肆意屠戮的血腥罪恶,更是愤怒谴责了军事与利益相互勾连的侵略本质与强盗逻辑。总之,《我辈孤雏》《长日将尽》《浮世画家》勾勒并实践化石黑一雄在新世界、新秩序中力求破除零和博弈思维,积极建构公平正义、融通互惠、义利并举的道德价值体系,也契合小说中剥除利益优先的价值掣肘,寻求、汇聚价值共识,从而走向利义相生、相交、相融的价值诉求。

猜你喜欢
班克斯史蒂文斯黑一雄
哲理小故事(两则)
石黑一雄《莫失莫忘》中的斯德哥尔摩综合征情结
自发的绘画——露西·史蒂文斯
少儿美术(2020年3期)2020-12-06 07:32:46
没人见过班克斯
莫愁(2019年2期)2019-11-14 07:42:15
没人见过班克斯
脱欧大金主,也陷“通俄门”
环球人物(2018年13期)2018-08-04 03:04:28
石黑一雄的诺贝尔获奖演说(下)
石黑一雄:跨文化的写作
艺术评论(2017年12期)2017-03-25 13:47:38
认与逃的辩证法——石黑一雄小说中的内心世界
艺术评论(2017年12期)2017-03-25 13:47:38
斑克斯大展登陆伦敦
中国收藏(2014年7期)2014-11-22 08:13: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