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天睿
人工智能是当今最炙手可热的话题之一。凭借其高度先进的技术形态,人工智能被广泛地认为已然超越了传统的机器概念。然而,在其发展态势尚不明确、社会影响尚不显著(暂以历史上两次“工业革命”作为参照)的情况下,对其进行外在于技术的审视与反思是十分必要的。我们知道,马克思的资本主义社会批判理论及其所揭示的资本逻辑仍然在很大程度上切中了当今时代的主题,而对机器的分析也是其中至关重要的组成部分。马克思的资本批判视野中的机器理论仍是我们分析人工智能与机器关系问题的关键视角。因此要探讨人工智能以及人工智能与机器的关系,有必要从马克思关于机器的理论出发。
机器概念是马克思进行政治经济学分析和批判的重要环节和对象,正是由机器和机器体系所构成的现代工业直接激发了马克思的批判理论的问题意识。根据当前对人工智能与机器进行性质判断的问题框架,有必要从机器的结构和功能两方面对马克思的机器理论进行简要梳理。
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根据机器运行的结构与过程,将机器具体地分为动力机、传动机和工具机三个部分。马克思指出,动力机是机器的动力来源,比如瓦特所发明的蒸汽机;工具机则是区分或规定机器具体所能够从事工作的核心部分,即传统手工工场时人类手工技术的替代品;而传动机负责以动力传递的方式将二者加以连接。机器的三种技能各司其职,不可或缺。在此基础上,马克思认为机器相对核心的部分是“动力机”和“工具机”,即为机器供能和真正能体现机器功能和业务的部分。为了克服自然力的有限性、低效率,就“必须有一种比人力强大的动力”(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32页。,即机器的运行首先需要更高效能量的不断供给。而把能量转化为具体生产过程的部门则是“工具机”。“正是工具机的创造才使蒸汽机的革命成为必要。一旦人不再用工具作用于劳动对象,而只作为动力作用于工具机,人的肌肉充当动力的现象就成为偶然的了,人就可以被风、水、蒸汽等等代替了。当然,这种变更往往会使原来只以人为动力而设计的机构发生重大的技术变化。”(2)同上,第432页。也就是说,在动力机的驱动和传动机的输送下,工具机不仅作为了机器特性的标识,也是机器不断进化与完善的主要场所。需要指出的是,马克思对于机器各个结构的界定不仅针对于作为个体的机器,同样适用于由功能类似的个体机器的集合来分别担任这三种结构的机器体系。
在总体性的理论视域中,机器的结构势必要置于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之中进行考察,即在机器作为生产工具的生产过程中,机器的结构必然表现为具体的功能。
第一,机器的功能首先体现为分工的加剧。在马克思看来,机器和机器体系的应用在社会生产中率先表现为对人的传统劳动形式和劳动力地位的替代:“作为工业革命起点的机器,是用这样一个机构代替只使用一个工具的工人。”(3)同上,第432页。单个机器所能够实现的仅仅是取代“使用单一工具的个人”,而只有不同类型机器的联合才能真正实现生产规模的扩大,即机器体系才能够作为机器在资本主义经济运行中的具体形式。这里,马克思将传统手工工场的分工形式扩展到了机器体系中,只不过工人技术的差别变成了不同工具机之间的差别,以及工人其自身属性或本质的区别变成了力学、电学及化学技术的区别。“机器是劳动工具的集合,但决不是工人本身的各种劳动的组合……机器的采用加剧了社会内部的分工,简化了作坊内部工人的职能,集结了资本,使人进一步被分割。”(4)《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626-628页。在这个意义上,机器不仅不是蒲鲁东所认为的“分工的反题”,而是分工的强化与进化。
第二,机器能够使商品的价值和属性发生变化。既然在机器生产时代人类的劳动形式从直接的人力劳动转变为对机器的操作,那么对所生产的商品的价值而言就无法以传统的劳动时间来加以计算。首先,“机器”作为直接的生产资料,其自身的价值必然不同程度地体现在商品的价值中。马克思指出机器进入全部的劳动过程,也凭借不同商品性质的差别而“部分地”进入了价值增殖过程。“机器本身包含的劳动越少,它加到产品上的价值也就越小……机器不是使产品变便宜,而是按照它自身的价值使产品变贵。”(5)《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第447-448、444页。换言之,机器所带来的劳动产品的增殖同生产机器本身所需要付出的劳动成正比。因而,在机器被作为新的生产工具使用于商品生产的过程中,商品的价值就成为两种劳动的总和,即生产机器的劳动和操作机器的劳动。进一步,马克思区分了“作为价值形成要素”和“作为产品形成要素”的机器,即商品价值中所蕴含的机器本身的价值和机器磨损的价值。对机器的生产越简单,产品价值中对机器成本的计算越少。如果完全用机器来生产机器,那么商品生产中使用机器的成本就会远远降低到人力劳动生产商品时的成本。用马克思的话来说,即“生产机器所费的劳动要少于使用机器所代替的劳动”(6)同上,第451页。。这二者的差值在马克思看来恰恰导致资本家展开竞争,进一步改变了生产劳动的方式和结构。因此,虽然商品价值的劳动本质(劳动价值论)没有因机器的使用而发生变化,但使得商品价值本身(或表现形式)产生变化得以体现为机器的又一功能特征。通过机器体系的应用,早先作为“物”的劳动资料与产品得以“转化为一种与固定资本和资本一般相适合的存在”(7)《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84页。,因而无论是商品还是生产商品的劳动都在机器体系中资本化,商品的内在性质也在其价值发生改变的同时产生了变更。
第三,机器的应用能够产生“剩余劳动”。基于机器对分工的加剧和机器生产中商品价值内涵的变革,马克思揭示了机器在剩余价值的生产中形成的工人的“剩余劳动”。马克思指出,“资本通过使用机器而产生的剩余价值,即剩余劳动”(8)《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第287页。。由于机器体系大大提高了工业的生产效率,因而相对地缩减了工人的劳动时间和工人的人数。剩余劳动一方面体现在剩余劳动时间,另一方面也体现在“过剩的劳动人口”。在时间方面,虽然机器节约了一定的手工劳动时间,却凭借因其自身而膨胀的生产规模而要求了更多的劳动时间。也就是说,虽然工人凭借从手工制作到机器操作而节省了一些工作时间,但同时操作机器对技术和体力要求的降低也威胁着传统男性工人的地位。在行业和从业工人的双重竞争下,工人们必须拿出比节省的更多的时间来投入新的机器操作中,否则将面临失业或被妇女儿童替代的境地(马克思也批判了资本对妇女儿童的不道德占有)。“这些人不得不听命于资本强加给他们的规律……机器消灭了工作日的一切道德界限和自然界限。由此产生了经济学上的悖论,即缩短劳动时间的最有力的手段,竟变为把工人及其家属的全部生活时间转化为受资本支配的增殖资本价值的劳动时间的最可靠手段。”(9)《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第469页。所以,在马克思看来,机器所造成的“剩余劳动”同样是一种“追加劳动”“强化劳动”。
需要指出的是,机器功能的不同维度之间是内在连结的。在机器节约了传统生产方式的劳动时间的同时,工人亦会凭借分工的深化和固化,从而被动地参与到不断扩大的机器生产和对机器本身的生产过程中,最终实现资本的增殖。所以,马克思所指出的机器的功能,实质上就是机器对整个资本主义生产秩序的功能,即对于工人剥削的加深以及对资本的强化。因此,机器的特征与性质在马克思的理论体系中可以被认为分别体现于其结构与功能两方面。而对于同作为在其时代新兴的技术产物,人工智能在某种程度上同样可以尝试按照这一方式加以探讨。
随着信息技术的不断发展,人工智能成为当前社会形态中的全新现实。凭借着“智能”的加冕,人工智能与机器的关系自然面对着多种程度的转换与革新。要考察这种全新关系的具体样态,首先需厘定人工智能的基本意涵。
就目前而言,“人工智能”尚是一个相对模糊的概念。通俗来说,“人工智能(artificial intelligence, AI)就是让计算机完成人类心智(mind)能做的各种事情”(10)[英]博登:《AI:人工智能的本质与未来》,孙诗惠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3页。。而作为一门学科,人工智能“作为计算机科学的一个分支,通常是指通过普通计算机程序来呈现人类智能的技术,以及这样的智能系统能否实现,如何实现”(11)俞扬:《中国大百科全书》第三版网络版“计算机科学与技术·人工智能”条目,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网站https://www.zgbk.com/ecph/words?SiteID=1&ID=216760&Type=bkzyb&SubID=81532,最后访问日期2022年1月20日。。人工智能科学根植于传统计算机科学,依赖于近年来发展迅猛的模式识别、深度学习和人工神经网络等技术,大大提高了其产品的工作能力与效率,成为当前社会炙手可热的前沿话题。就其智能化程度而言,人工智能可被分为“强人工智能”与“弱人工智能”两类(12)See John Searle, “Minds, Brain and Programs”, Behavioral and Brain Sciences, vol.3(3),1980, pp.417-457.。在当前,人工智能普遍地应用在模式识别与搜索、机器翻译、自动驾驶等多种领域,而所谓的强人工智能(即通用人工智能,artificial general intelligence)则鲜有突破。除了2021年基于“悟道”人工智能模型的“华智冰”以学生身份入读清华大学、2017年沙特阿拉伯向人工智能机器人“Sophia”授予公民身份,以及“AlphaGo”及其改进型在国际象棋领域的胜利记录外,并没有成规模的、看似具有功能意识和类人心智的人工智能个体进入人们的视野。因此,虽然人工智能时代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来临,但其在当前仍然处于萌芽阶段。目前人工智能领域及其产品既在其核心技术属性与发展方向上既有别于“机器”,同样有足够的理由仍然被认为是“机器”。
虽然当前人们普遍仍可以将人工智能看作机器,但显然其已经与传统意义上的机器有所区别。当代人工智能技术能够通过人工神经网络技术实现高精度、高速度的机器翻译、深度学习能力,展现出同人类智能所高度类似的计算能力、记忆能力、决策能力甚至情感能力。如 “华智冰”不仅能够处理信息、识别数据,还能够作诗谱曲,进行情感和创造性活动。(13)See Zhu Hongyuan, et al. “XiaoIce Band: A Melody and Arrangement Generation Framework for Pop Music”, The 24th ACM SIGKDD International Conference ACM, 2018; Zou Xu, et al. “Controllable Generation from Pre-trained Language Models via Inverse Prompting”, arXiv:2103, 10685v1[cs.CL], 2021.在这个意义上,以“机器”将其作简单的属加种差式的定义或归类难免有失准确。换句话说,“人工智能”本身作为一种机器的同时亦与传统的机器概念产生了某种张力,而这种张力的“支点”恰恰在于传统机器并不具备的“智能”。
上文提到,马克思认为机器同以往的生产工具最为显著的区别在于“工具机”,即“功能”从劳动者的手转向了机器机构。自机器诞生以后,其发展和改造主要也集中在“工具机”的部分,即丰富功能、提高效率。就人工智能而言,单一或某几种功能已经不符合“通用性”的发展方向。因此,人工智能同传统的机器概念的分歧首先体现在“工具机”概念的消解。
一方面,如果依然将人工智能的变革意义归结于“工具机”,那么当前诸多人工智能产品在功能上更接近“某机”,如翻译机、驾驶机等,而并非人们通常理解的“人工智能”。这样看来,对于此类仅在“工具机”意义上有所革新的机器的“人工智能”的命名方式显然不尽合理。虽然当前的人工智能应用现象在很大程度上仍然是专门化的,但其与传统的“工具机”具有本质的差别。传统机器的设计制造更多地围绕着其将要具备的功能,即其发明和制造过程就是对功能要求的满足的过程,本质上是一种逆向的逻辑模式;而人工智能应用更多地是其核心技术的能力体现,是一种正向的过程,如基于人工神经网络的模式识别技术既能够制成人脸识别设备,也能够进行词汇和语句的分析。
另一方面,人工智能凭借其“智能”的特征,本身已经能够作为一定程度上的创造性“力量”对一系列生产活动进行推动。在马克思看来,传统的机器虽然在很大程度上减免了损耗在生产过程中的人力,但其运行仍然需要原初的“自然力”的动力支持。一方面,马克思指出,诸如蒸汽机的机器发明的意义不在于其本身,而在于其所能够提供的新的机器动力,即有些机器是自身直接作为动力机而诞生的。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一卷中提到,机器特别是机器体系同以往生产形式最大的不同在于人类不再参与具体的生产过程,而只作为“站在机器旁边”的机器使用者、管理者、监督者,人类对于商品的生产过程转化为对机器的操作过程,同时商品本身的生产过程自然包括了对生产这种商品的机器的生产过程。就人工智能而言,人类的操作量与操作难度进一步降低。当前,人类不需要对“人工智能”进行直接驱动,反而可能需要依赖人工智能高度发达的算法和数据来进行能源或动力配置。“信息社会的动力机,如果作为一种隐喻的话,已经不再是蒸汽机、发电机等传统能量装置,而是个人电脑、云计算中心、智能手机等信息加工和处理装置,物联网和互联网是信息社会生产工具系统的传动机。”(14)陈自富:《强人工智能和超级智能:技术合理性及其批判》,《科学与文化》2016年第5期,第31页。在这个意义上,人工智能凭借其发展的通用性实现了“工具机”与“动力机”“传动机”“自动机”的连通,因而消解了以“工具机”判定机器自身性质的机器范式。
在传统大工业时代,机器虽然在很大程度上淘汰了手工工场的劳动力,却没有实现对人类知识或经验的复制而对某一行业或领域内劳动者的替代。马克思就此指出,机器“不断地把工人逐出工厂,或者把新的补充人员的队伍拒之门外”(15)《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第523页。。前文提到,按照马克思对机器结构的划分,人工智能在一定程度上对动力机与工具机进行了整合。人工智能的应用不再单单增加劳动者的剩余劳动时间,更在一定程度上直接以成为劳动者的方式而取代了劳动者。换句话说,人工智能不仅是人类科技线性发展的自然结果(即技术及技术的产品对以往由人来主要承担的劳动活动的不断取代),更是技术所期望的一种“非线性”的“质变”(虽然这种质变尚未真正完成),即对“人”的行为模式、思维方式进行模拟从而实现某种真正“智能”。以往机器能够不同程度地实现对人类某种劳动形式的模拟和取代,而人工智能科学则在设计和一定程度的表征上体现为对“人”本身的直接模拟。人工神经网络技术旨在通过电子元件模拟人类认知的根本形式——神经系统,而建立在人工神经网络基础上,基于大数据技术、贝叶斯概率统计学的机器学习技术则在一定程度上模拟了人的经验能力和记忆能力。“深度学习发现多层知识表示,例如从像素到反差检测器……到对象部分,以及到对象。”(16)[英]博登:《AI:人工智能的本质与未来》,第57页。就这种定向而言,人工智能显然已经在知识层面对传统机器的范畴实现了超越。虽然当前人工智能技术尚未达到科幻作品式的与人类“不分彼此”,但在一些传统行业中已经出现其对人类劳动者进行替代的情况,如自动驾驶技术已经趋于完善、自然语言识别及翻译更加准确。在教育和医疗行业,基于对人类知识模仿的人工智能产品也在逐步推广,“教育开始接受个人或基于互联网的人工智能辅助……计算机心理治疗师已经应运而生,费用比人类治疗师低得多”(17)同上,第188页。。近年来,因不断战胜人类冠军棋手而备受关注的“深蓝”“AlphaGo”等人工智能产品同样基于深度学习技术,其根据不断跟自己对弈的海量步骤和结果“记住”了棋局中每种情况出现后的较优方案,从而作出克敌制胜的选择。这种运作模式在很大程度上与人基于神经记忆的经验思维类似。前苏联的冠军棋手卡斯帕罗夫曾这样评价“深蓝”:“它经常放弃短期利益,表现出非常拟人的危险(human sense of danger)。”(18)尼克:《人工智能简史》,北京:人民邮电出版社,2017年,第125页。显而易见,人工智能的“记忆”是远超人类的,它所掌握的“知识”对人类而言成为一种剩余,这种对剩余知识的掌握恰恰就是人工智能对传统机器的超越所在。
无论就技术路向还是产品形态而言,人工智能都试图在最大程度上接近生产过程中的真实客体和模拟主体,力图构成一种主客体间的中介结构与主体间的交互机制。这种对基于主客二分的传统认识关系和生产关系的改造形式将人类智能锚定并提取为独立的对象,因而在很大程度上同马克思的“一般智力”理论产生了呼应,人工智能也就在一定程度上作为了“一般智力”的物化形态。马克思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指出,在资本的生产过程中,机器体系超越了劳动者个体生产的线性维度,成为对不同的技能、力量和单纯的劳动量(劳动时间)的综合,成为一种异在于工人的、根植于资本的“一般智力”;而人工智能凭借更高的技术形态进一步实现了在生产生活中对“人”抽离,以自动化的更高形式成为“一般智力”更加具体和完善的对象物。在人工智能的参与下,工人在一定程度上已经不需要作为“生产过程的监督者和调节者”而“站在生产过程的旁边”(19)《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第196页。,人工智能凭借其海量的数据存储与处理能力、精准的环境和模式识别能力及高效的模仿学习能力,已然能够在很大程度上完成如对生产过程的监督调节等本属于人类的更多职能。“工人”的离岗再不会“使资本变成无用的东西”(20)同上,第293页。,恰恰相反,在当前时代人类智力越少地干预作为“一般智力”的人工智能的分析和决策过程,反倒越能为资本的精准增殖提高效率。相比于传统的机器体系,作为“固定资本”发展的全新阶段,人工智能更接近马克思语境下的“一般智力”的对象物,即在创造剩余知识的基础上,人工智能能够进一步运用这些人类难以掌握的知识和技能,从而以突破“工人监管机器”的传统模式,进入“人工智能自决”的方式对机器概念进行超越。
所以,人工智能与传统机器概念的差别分别体现于其结构和功能的革命性变化。然而,虽然人工智能对机器实现了某种超越,但由机器工业衍生、创造的人工智能技术和具体的人工智能产品在当前社会仍然有足够的理由被认为并未完全超越传统机器的概念,而更多的是一种空前强大、空前发达的机器。
虽然人工智能可以被认为在多种角度对传统的机器概念进行了超越,但这种“超越”显然不是绝对的、内在的。要分析人工智能是否在总体上脱离了马克思语境中的机器概念,势必要进入马克思学说的核心论域——政治经济学批判。
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使用“异化”概念来描述当前社会的劳动者失去自身本质属性、逐渐沦为异己的工具的社会现象。在马克思看来,在资本与资本家的剥削压迫下,劳动者同自身本质的劳动愿望相背地进行生产劳动,使得在生产秩序中的人已然失去了劳动活动的自由,成为与机器无异的生产资料。“工人的结局也必然是劳动过度和早死,沦为机器,沦为资本的奴隶。”(2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121页。片面化生产的总体过程取消了工人和机器的实质差别,因而在分工中劳动者必须与本是其体力之延伸的机器同台竞技。“分工不仅导致人的竞争,而且导致机器的竞争。因为工人被贬低为机器,所以机器就能作为竞争者与他相对抗。”(22)同上,第121页。
而在“机器论片断”中,马克思通过“一般智力”对广义的异化现象作了更加深入的表述。前文提到,人工智能作为一般智力的对象物,其完成了智力的对象化意味着使得本属于工人的——机器的操作者的原始智能发生了物化,成为能够被经验的具体的物。在这个意义上,传统的物化的逻辑才最终实现了自身的完成,即人的知识和能动性彻底地迁移到具体的、在现实中而不是在逻辑中异在于人的“物”之中。在人自身已然具备了“物”的属性的同时,物也占有了原属于人的“一般智力”,对这种异化的复归或克服就成为一种神话,人和物的界限也就在技术和生产的进化中逐渐消弭。因此,人工智能作为以机器体系为特征的资本的生产力的进化,对资本主义社会在个体与群体、主体与客体层面的重构实际上就是异化的当代显现。既然马克思已经指出了机器“是人的手创造出来的人脑的器官”(23)《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第198页。,即机器和智力的同构性,那么在这种同构性更加牢固的现代社会和生产关系中人工智能对机器的超越显然是失败的。
虽然马克思因对主客二分的传统思维方式的抛弃而在之后的作品中逐渐放弃了对于异化表述的使用,然而异化所描述的人的“非人”化、机器化的社会现象却从未停止,甚至伴随着技术在当代的不断突破而愈演愈烈。马尔库塞指出,“技术已经变成物化——处于最成熟和最有效形式中的物化——的重要工具”,“技术作为工具的领域,既可以加快人的衰弱,又可以增长人的力量。在现阶段,人们对他自己的机械装置或许比以前更加软弱无力”(24)[美]马尔库塞:《单向度的人》,刘继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4年,第143、197页。。无论是机器化的人的能动与创造性的丧失,还是机器本身成为“一般智力”的凝结,都意味着人与机器的关系渐趋模糊。在这个层面上,如果“人”都已经在某种程度上成为“机器”,那么由这些在一定程度上失去了“创造力”的“人”所生产的,并以学习人、模仿人、创造人为特征的人工智能就更加失去了突破机器概念范畴的可能。既然在资本主义社会,尤其是现代工业社会中的人凭借分工逐步加深了机器化,那么机器化的人所创造的“人工智能”即便本身旨在超越“机器”,也一定是以“机器化的人”作为标志物、参考系的。因此,人的机器化的背景下所追求的机器的人化,必然导致了人工智能的机器化。这一过程并不只是科学的、技术的,同样是人(类)学的、逻辑的。换言之,正是“人”这一马克思论域中的核心概念,成为链接人工智能与机器的中间环节。
正如马克思将人理解为社会关系的总和,机器在其看来也应当被置于更加宏观的社会图景下来加以审视。马克思在《雇佣劳动和资本》中指出,机器是作为资本的组成部分的生产资料(25)参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736-738页。。而在《资本论》有关手稿中,马克思对机器的资本主义应用本质作了更为明确的说明。“劳动资料发展为机器体系,对资本来说并不是偶然的,而是使传统的继承下来的劳动资料适合于资本要求的历史性变革。”(26)《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第186页。所以说,机器是出现在资本主义原有生产方式中,又使这一生产方式发生革命变化的技术形式。马克思并没有将机器的出现作为资本主义社会发展过程中某个创造性的事件,而是更倾向于将其解释为生产力自然发展的过程和阶段性的结果。虽然马克思承认机器所能够带来的巨大变化,但我们同样需要认识到这种变化是内在于“生产方式”的,即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量”的变化。在“机器论片断”中,虽然出现了“机器代替工人的技能和力量”“自动机由许多机械器官和智能器官组成”“它们是人的手创造出来的人脑的器官”等看似超前的表述,但这种表述内在、根植于对固定资本和资本一般的分析之中。据此,马克思在总体上指出了机器对于维持、巩固资本主义经济和剥削制度的巨大作用:“受机器排挤的工人从工场被抛到劳动市场,增加了那里已可供资本主义剥削支配的劳动力的数量……机器的这种作用,在这里被说成是对工人阶级的补偿,其实正相反,是对工人的极端可怕的鞭笞。”(27)《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第507页。机器的引入并未解放劳动者,反而使劳动者“空闲”出来,被全新的资本和生产关系进一步剥削。“在他们(资产阶级经济学家——引者加)看来,机器使用工人和工人使用机器是一回事。所以,谁要是揭露机器的资本主义应用的真相,谁就是根本不愿意有机器的应用,就是社会进步的敌人!”(28)同上,第508-509页。在社会历史的视域中,机器本身必然无法同其应用方式和效果相剥离,单纯地讨论机器及其技术显然是非历史的、形而上学的。因此,马克思的机器理论是内化、服务于其劳动价值与剩余价值理论和唯物史观的。“机器成了资本的形式,成了资本驾驭劳动的权力,成了资本镇压劳动追求独立的一切要求的手段。在这里,机器就它本身的使命来说,也成了与劳动相敌对的资本形式。”(29)《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第300页。也就是说,如果机器的出现并没有带来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实质变更,即没有使得资本主义经济与社会制度发生变革,却使之在某种程度上得以巩固,那么机器只是资本主义经济生产力的某种自然形式而已。
在《资本论》时期,马克思尽管意识到技术的革新对于生产力的重大作用,但更多地将“技术”概念通过其具体表现——机器来加以分析。也就是说,技术在生产力发展中的作用是依赖于机器来体现的,即如果机器所服务于的根植于资本的生产模式没有产生变革,那么“技术”的真正突破显然在某种程度上也并未实现。就人工智能而言,虽然近年其在运行速度、识别精度上较以往有了显著提高,但从生产关系总体上看,并未对马克思时期就已然在某种程度上揭示的资本主义经济及社会运行的内在模式产生较大程度的变革,分工、私有制、雇佣与剥削依然是劳动市场的基本规则与特征。虽然越来越多的“人工智能”被应用于生产生活的各种领域,然“996”等对劳动时间和工作量的严苛要求却屡见不鲜、变本加厉,劳动者的严峻处境较马克思所处的大机器工业时代有过之而无不及。换言之,人工智能目前依然有足够的理由被认为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的某种环节和结果。“机器对于它的社会用途漠不关心,只要这些用途仍然在其技术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30)[美]马尔库塞:《单向度的人》,第131页。因此,就社会经济层面的现象或结果而言,人工智能同样未能摆脱机器的概念范畴。
在以技术本身来判断人工智能同“机器”的关系,在难以学科技术内部的某种实质性突破来宣告人工智能已经彻底脱离了传统机器的范畴的基础上,依照马克思语境中机器的政治经济学位置,同样难以通过显著变化的生产关系来将二者划清界限。也就是说,至少在当前阶段,以技术本身来判断人工智能依然属于传统“机器”范畴的论证方向是存在难度的。在这种情况下,正如在19世纪生产规模的扩大中,马克思将刚刚大规模投入使用的机器理解为“工具的组合”一样,以在资本主义社会形态(资本逻辑)或生产关系中所扮演的角色来判断人工智能的机器属性不失为一种有效的方法。一方面,既然人本身在资本的劳动关系中“异化”为“机器”(这一点得到近代以来还原主义、科学主义自然观的侧面支持),那么本身即由人所创造的人工智能更加难以成其例外。另一方面,与其说人工智能并没有真正突破马克思机器概念的界限,不如说技术不仅没有突破当前社会形态的界限并在实质上与之同化,而这一界限正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及其规律(即资本逻辑)本身。在这个问题上,我们既以唯物史观的方式发现了人工智能同马克思所提到的机器的内在统一,也凭借人工智能的具体问题再现了马克思机器论的唯物史观内核。对于人工智能与机器概念之统一性的揭示,实际上就是对资本逻辑在当前社会之固化、深化的揭示。人工智能仍然在很大程度上属于机器的事实,实际上体现了当前技术的发展程度仍然未能从根本上变革生产方式、改变生产关系的事实。
在唯物史观的总体视域中,即便人工智能尚未脱离一般的机器概念,也作为一种全新的“智能的”对象形式在极大程度上重构了传统的主客体、主体间和对象间关系。在资本逻辑与物象化的时代背景下,作为生产过程中的复杂客体、模拟主体与一般智力载体的人工智能进一步变更了以多者间的“区别”为前提的关系范式,从而在“前关系”或“元关系”的层面重提了机器与人的问题。因此,对这种全新的人机关系、人际关系的锚定和理解必然需要唯物史观的再出场,即从生产关系的历史维度和劳动本体的存在维度对人工智能问题进行总体审思。
在当前对于人工智能相关技术热情高涨、对人工智能所蕴含的技术与文化前沿之象征趋之若鹜的现实中,往往缺乏将其作为一种社会现象来加以整体审视的态度。而马克思及其社会批判的思想进路恰恰是以此展开的。
针对彼时新兴的大工业机器生产,马克思从根本上指出了对机器问题实质的反思所应当注意的问题,即作为生产技术工具的机器与其所代表的生产关系的区分。“工人要学会把机器和机器的资本主义应用区别开来,从而学会把自己的攻击从物质生产资料本身转向物质生产资料的社会使用形式。”(3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第493页。马克思及其理论虽然无法共享当今时代的问题意识,但马克思在彼时所揭示的资本逻辑在今天仍然明效大验。
前文指出,既然人工智能在当前西方社会中所具备的性质和所处的地位很大程度上体现、取决于当前主导性生产关系即资本的运行逻辑,那么唯物史观对于人工智能的社会反思而言在很大程度上无法缺席。 “从历史唯物主义角度看,人工智能是固定资本之最新物质存在形态,具有物质存在和社会存在双重内涵。”(32)都超飞、袁健红:《资本关系的重塑及其再生产:人工智能的社会内涵和历史意义》,《江海学刊》2019年第6期,第125页。在“人工智能”概念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的局面下,从生产的角度对人工智能进行定义是有可能的。在这个意义上,人工智能尚未在工业生产方式的进化上产生显著而深刻的影响,更多地是传统工业生产方式下所诞生的“新产品”,因而其定义或命名方式就不免失之武断。如果一种新兴的技术现象并没有对工业生产方式产生革命性的改变,那么其就更多的是“机器”,而非“智能”。随着整个社会生产力与技术的不断发展,我们必须认识到人工智能彻底摆脱传统的机器概念是可能的。但是,这种“摆脱”同时始终离不开唯物史观的审视与裁判。换言之,对于人工智能和其他新兴的社会与技术现象的评价和定位,唯物史观总能从社会的、历史的视角出发对于技术和专业领域的评价进行相对客观的补充。
在西方近代以来主客二元对立思维方式的影响下,当前人们并未做好将具备“智能”的某类全新存在物归入除了“物”(客体)与“我”(主体)之外的第三类存在的准备。因此,人工“智能”所引发的张力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转换为传统的“主体”与“客体”间的张力,并标明了主客体之间的一种界限模糊化、关系复杂化的可能趋势。作为机器的人工智能模拟或具备与作为传统的主体的人高度类似的主体性行为,在一定程度上引发了人类“主体性”的危机,重新凸显了劳动主体性问题的哲学思考。在这个意义上,人类是否还是单一的主体,抑或人工智能的“智能”可否在形而上学、认识论或心理学的层面上被认为可以与人类心灵加以等同或接近,成为亟待解决的问题。当前,相关研究的重点在于人工智能的智能程度,以及这种难以评估的智能水平所可能带来的主体性和伦理危机。(33)参见涂良川、乔良:《人工智能“高阶自动化”的主体可能性——兼论人工智能奇点论的存在论追问》,《现代哲学》2021年第6期,第32页。在有关于人类自身思维形式的探索被看作“认识论”或“形而上学”而被现代哲学或科学在一定程度上束之高阁的今天,人们却凭借对人工智能的思维模式的探索而在一定程度上将其重启。既然人工智能以人类智能为蓝本,那么“人工智能认识论”或心灵哲学也在很大程度上难以突破传统形而上学的窠臼。
基于此,对人工智能的哲学思考的再一次视角变换就得以成为可能。为了能够对人工智能社会现象作出准确的评估和判断,在具体的技术细节之外,我们必须首先明确人工智能的第一本质,即人造属性。即便人工智能的“意识”再次成为难以把握的思辨形式,即便这种极尽复杂的机器最终成为马克思语境中的“一般智力”的物化形态,但就其历史而言,人工智能始终必须是由人和人的劳动活动所生产的。
自然界没有制造出任何机器……它们是人的产业劳动的产物,是转化为人的意志驾驭自然界的器官或者说在自然界实现人的意志的器官的自然物质。它们是人的手创造出来的人脑的器官;是对象化的知识力量。固定资本的发展表明,一般社会知识,已经在多么大的程度上变成了直接的生产力,从而社会生活过程的条件本身在多么大的程度上受到一般智力的控制并按照这种智力得到改造。它表明,社会生产力已经在多么大的程度上,不仅以知识的形式,而且作为社会实践的直接器官,作为实际生活过程的直接器官被生产出来。(34)《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第197-198页。
相比于简单的机器,人工智能在一定意义上更接近于马克思提到的“人类头脑的器官”“物化的知识力量”,即“一般智力”的具体体现。人工智能产业的发展不仅仅是技术的进步,更是从知识形式到社会实践的直接生产。因此,在人工智能时代,“劳动本体论”能够获得比以往工业社会中更加显著的实践意义。一方面,人工智能无论其基于何种知识、蕴含何种智能,甚至可能具备的任何类人的劳动实践能力,但其在本质上都是人类劳动者劳动实践的直接产物。在这个意义上,人工智能与人就已然形成了基于劳动的本体论次序。这种次序的形成为人工智能与机器的关系判定提供了全新视角,即在基于传统机器定义进行论证缺乏效率时,可以凭借本体论的次序差别来对“机器”进行重新定义:人工智能在本质上是由人类劳动所生产的,那么人工智能就一定是“机器”。一旦人工智能有足够的依据被认为是“机器”,那么其对于人类主体性的威胁就大大降低,生产劳动过程中的人类主体性维度反倒因此而得以凸显。另一方面,这种基于劳动的本体论秩序同样能够在新时代的总体背景下为传统主客二分问题提供全新的解释路径。在生产秩序和文化传播中的人工智能,作为一种广为接受和流行的公共知识,作为人与人之间社会关系的客观互动机制与普遍公共知识媒介,标志着“智力”本身及对其的认知正从封闭的自我意识转向开放的公共话语。这在一定程度上能够解决人工智能时代心灵哲学和认知科学所可能加剧的人自身的认同危机。
总之,对人工智能“劳动产品”第一本质的明确,不仅能够为人工智能的发展和一系列可能出现的技术、伦理困境提供实在的逻辑起点(即判定其性质及与“机器”之关系),也能够在缺乏确定性的意识哲学之外为人与人之间的“主体间性”关系及其内涵的个人“主体性”环节的社会存在论分析提供全新依据。作为生产过程中的复杂客体、模拟主体与一般智力载体,人工智能深刻重构了主客体之间、主体之间的中介系统。这标明了社会性主客体关系日趋交融化和复杂化趋势,凸显了劳动主体性与劳动主体间性的交互融合的发达现代社会结构,亟需唯物史观在劳动主体论与社会存在论层面的新发展来予以回应。在当下以人工智能现象为代表的社会现实中,唯物史观的全新批判形态也构成马克思主义基础理论发展的重要契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