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凌潇,郑海涛
(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四川南充 637000)
周絜《天启宫词》成书于清代道光年间,刊行于咸丰二年(1852年)。与明代秦徵兰《天启宫词》、蒋之翘《天启宫词》相比,其成书与刊行时间晚,所咏内容亦不出二者之范围。然其敷辞新颖,堪称有清一代书写明代天启年间宫闱诸事之宫词范本,对于考察清代闺秀诗人的创作具有重要价值。
周絜字季华,一字栀雪,湖南湘潭人。其父周系蔚曾任永绥训导,丈夫罗汝怀为同县拔贡。据《湘潭县志》载季华“年三十遽卒”[1],罗汝怀《中秋书感倒次前丙申中秋诗韵》诗中自注“自丁酉秋季华殁后”[2]530,可知周絜殁年应为道光十七年(1837年)。又由罗汝怀《四月六日为亡室生辰东明道中作》[2]612一诗,知季华出生于四月六日。综上可以推知周絜生于嘉庆十三年(1808年)四月六日。《湖南女杰传略》中称周絜生卒为“1821—1850”[3],当误。
湘潭方上周氏系湖南名望世家,文人辈出。周絜自幼耳濡目染,颇事诗文。其父周系蔚字文芑,号简堂,清廪生,乾隆癸卯(1783年)科副榜候选教谕,补辰州永绥厅训导,敕授修职郎,著有《春风堂诗集》《春风制艺》[4]23。其叔周系英乃系蔚之弟,字孟才,一字石芳,自号海粟居士。系英于乾隆癸丑(1793年)中进士,选翰林院庶吉士,授编修。嘉庆年间充实录馆纂修官、文渊阁直阁事等,乙丑(1805年)授四川学政,癸酉(1813年)擢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先后诰授奉直大夫、通奉大夫、荣禄大夫。道光年间授工部侍郎、实录馆总纂官等职,又先后出任江西学政、江苏学政,同治庚午(1870年)江西士绅请入江西名宦祠。著有《雪鸿轩诗文集》《北游小草》等[4]24。《雪桥诗话》中记载周絜“幼习诗于叔父石芳司徒”[5]17,可见周絜的才学离不开家庭的教养。
周系英三子周诒朴,为周絜从兄,字子坚,自号瓠翁,又号寄东居士。曾任运库大使,敕授修职郎。著有《寄东居士集》《全唐诗选》等[4]42。周絜《天启宫词》亦是由诒朴与诒朴之子于咸丰二年(1852年)在扬州刊行。
周絜从妹周诒端、周诒蘩均为湘潭著名闺秀诗人。周诒端为周系舆长女,周诒蘩为周系舆二女。周系舆即系蔚之从弟。周系舆之妻王氏“幼工诗,有识鉴,晚自号慈云”[1],又“自课二女。长诒端,归湘阴左宗棠,次诒蘩,归张声玠,俱有时名”[1]。周絜从妹诒端、诒蘩自幼由王夫人亲自教习诗文。据《湘潭县志》记载:“絜与诒端亦从姊妹,少同讲诵。”[1]可知周絜少时曾与从妹一同就学于王夫人。诒端后为左宗棠之妻,诒端逝世后,左宗棠于同治十二年(1873年)将妻母王夫人与诒端、诒蘩、左氏四女(左孝瑜、左孝琪、左孝琳、左孝瑸)以及王夫人孙女周翼杶、周翼枃等九人诗词刊为《慈云阁诗钞》。其中虽未收录周絜之作,然周絜实与此湘潭闺秀诗人群体关系密切。
周絜后来与罗汝怀成婚。罗汝怀字研生,晚号梅根居士。汝怀为道光十七年丁酉(1837年)科拔贡,选授芷江、龙山县学训导,皆不赴,独以纂辑述造为事[6]。汝怀亦出身望族,学识丰富,著述颇多,曾被曾国藩收为幕僚。又参与编纂《湖南通志》,辑成《湖南文征》二百卷,著有《绿漪草堂集》等。
周絜出生于名门世家,其父、其叔、其从兄从弟乃至其从姊妹均为颇具才学之人,可谓书香门第。故其自幼耳濡目染,颇事诗文,良好的家庭氛围蕴养了其学识与才华,为周絜日后创作出《天启宫词》奠定了必要的文化基础。同时,周絜夫家罗家亦为文化世家,罗汝怀家中藏书颇丰,周絜与罗汝怀成婚后遍阅群书。除《天启宫词》外,周絜还著有《吉邵阁诗》一卷、《吉邵阁词》一卷、《吉邵阁杂文》一卷[7]。被称为“楚南文献第一人”的邓显鹤编纂《沅湘耆旧集》时,收录周絜诗三十一首,书中形容周絜:“生长名家,濡染有素。迨归研生,倡和益勤。诗有风格,属兴清远,寓情幽洁。《田家》诸作,尤不似闺阁中语。”[8]
周絜《天启宫词》与明代秦徵兰《天启宫词》颇有相似之处。秦氏《天启宫词》一百首,周氏《天启宫词》题为一百首,实为九十九首,无论是作品数量、吟咏内容、工词造句,抑或是小注内容等,二者均近乎雷同。然周絜并非因袭秦徵兰之作,周氏《天启宫词》之创作缘起,可由诗集自序中一窥其端倪:“辛卯初春,女红之暇抽故书,得明宦者刘若愚《酌中志略》,偶用截句纪之,而疑其不足据,以讯外子研生。研生曰:‘顾亭林所言修明史可资采择者也,当不妄然。’明人已有《天启宫词》,见《四库全书总目》,为陈悰次杜撰,或云实常熟诸生秦徵兰作,盖取而对核焉。求之藏书家,久弗得,继乃得之仲姊荑雪家香枫书楼。盖从伯舅学士碧泉公曾与修书之役,是编乃当时采进本也。言多与《酌中》合,遂足成之如其数。其书不见刊本或已失传,故悉依原注,以存其旧,和之云尔,而敷辞则不逮远矣。”[9]35
由序中所记可知,道光十一年(1831年)春,周絜闲暇时得览明代刘若愚《酌中志略》一书,因疑其内容故取秦徵兰所撰《天启宫词》与之核对,后依照秦氏《天启宫词》原注而和其诗,以存留后世。据其序可知周絜所见秦氏《天启宫词》为其伯舅参与修书时之采进本,即《四库全书总目·天启宫中词一卷》提要中所载浙江巡抚采进本。此本为《四库全书存目丛书》收录,为清代康熙四十一年(1702年)梅壑散人抄本。将其与周絜所作《天启宫词》比勘,此本多一首诗,即第九十六首:“风送香魂去杳冥,游人到此百忧增。玉埋黄土花经雨,博得高元数盏灯。”[10]853其注曰:“高永寿既溺死,是岁中元节,上命于天高元殿作法事,放河灯以追荐之。自后内官宫人游西苑,往往追悼叹息,思之不置去。”[10]853周絜《天启宫词》中未使用此注,而其余九十九首诗中小注系采进本原注,周絜称“悉依原注,以存其旧,和之云尔”[9]35。
周氏《天启宫词》依秦氏《天启宫词》之注而作,故所咏内容并无多少新颖独到之处,但贵在敷辞造句与秦氏《天启宫词》迥然不同。如周氏《天启宫词》第一首:“满朝文武捧春觞,齐跪西庭趁晓光。千岁九千恭拜贺,高声不怕近君王。”[9]1秦氏原作为:“奉觞春昼锦如云,白玉栏西曙色分。二十四衙齐跪拜,一声千岁满宫闻。”[10]828无论是句末用韵抑或是遣词造句,二者均有所出入。周诗不仅平仄工严,且用江阳韵,开口呼,发声时气流呼出强烈,故音节响亮,情感昂扬。晚明王骥德《曲律》在论及诗歌用韵与传情关系时曾云:“至各韵为声,亦各不同。如东钟之洪,江阳、皆来、萧豪之响,歌戈、家麻之和,韵之最美听者。寒山、桓欢、先天之雅,庚青之清,尤侯之幽,次之。齐微之弱,鱼模之混,真文之缓,车遮之用杂入声,又次之。支思之萎而不振,听之令人不爽。至侵寻、监咸、廉织,开之则非其字,闭之则不宜口吻,勿多用可也。”[11]周絜此诗韵脚所用江阳韵,比秦氏原作押韵表情效果气势更加昂扬。该诗句句写实,江阳韵亦更适合表现魏忠贤生日众人簇拥、山呼千岁之隆重场面。
又如:“碧水盈盈紫禁涵,年年春色似江南。菱花香逐清风远,两两鸳鸯睡正酣。”[9]4“细语花前问母茔,月痕初上玉钩明。晓光微照松楸里,亲捧炉香寂寞行。”[9]7这两首诗前者写紫禁城内河春夏之景,通过碧水、菱花、清风、鸳鸯等意象叠加,优美宜人的内河风光跃然纸上,全诗通押言前韵,有“寒山、桓欢、先天之雅”,正符合温宜恬淡之江南风光;后者写崇祯少时密祭母妃坟茔之事,押中东韵,有“庚青之清”,而茔、月、松、楸之意象在诗中渲染冷怅凄清之氛围,音韵与意境结合,点明尾句“寂寞”二字。古人祭奠母亲本天经地义,然此时崇祯虽贵为信王却仍担忧客魏生疑,故秘密前行,侧面反映客魏在宫中权势滔天,亦凸显崇祯少时的寂寥苦闷。周氏《天启宫词》用韵之考究,于此可见一斑。故周絜《天启宫词》的创作虽于内容上悉取秦徵兰《天启宫词》,但在敷辞上亦有其独到之处。
周絜《天启宫词》的刊刻与周诒朴及诒朴之子周翼涑密不可分。据《湘潭县志》记载:“其从兄诒朴为刊于扬州,于是海州许乔林、阳湖张曜孙皆为之序。”[1]咸丰二年(1852年),许乔林为周絜《天启宫词》作序,序中言:“余偶与周莲亭明府谈艺及之,莲亭因以其从姑季华夫人所撰《天启宫词》百首见示,……此百首为莲亭手校,余重校一过,请先刊单行之本。”[9]1-2莲亭即周翼涑,周诒朴之子,周絜之从子,清监生,后敕授文林郎。《雪桥诗话》对此亦有记录:“从兄子坚孝廉,此百首为从子莲亭手校。”[5]17又有张曜孙于道光庚子年(1840年)为《天启宫词》作跋时称“哲兄子坚先生出示曜孙,受而读之,惊为绝作”[12]1。总之,周絜《天启宫词》的刊行与其从兄周诒朴与从子周翼涑之促成密不可分,周翼涑亲自为该书校订文字,周诒朴负责刊刻。
现存周絜《天启宫词》为咸丰二年扬州刻本。此本现藏湖南图书馆与华东师范大学图书馆,共一册一卷,线装。半页十行,正文每行二十字,注文提行空格,每行十九字。左右双边,单黑线鱼尾,版心粗黑口,下标页次。卷首题“天启宫词百首序”,为海州许乔林作。正文部分前题“天启宫词百首”,又提行题“湘潭女士周絜季华”。诗后附周絜自识。卷末另有张曜孙跋文:“右周季华夫人《天启宫词》一卷,凡七言绝句百首。盖因陈悰次杜之作踵而和之者也。哲兄子坚先生出示曜孙,受而读之,惊为绝作。……作者以许国之善怀,发匡衡之正论,是知中垒列女之传,契之已深。大家东征之流,斯文无愧。洵足垂为炯戒,播彼芳型,非歌咏之余音,实修平之要道也矣。”[12]1-2此跋述及曜孙阅周氏《天启宫词》之缘由,又从鉴史与治世的角度,盛赞周氏《天启宫词》对于明末宫闱乱象的描写,以其文能“垂为炯戒,播彼芳型”,誉为“修平之要道”。
周絜《天启宫词》刊行后,其诗名远播吴越。洪齮孙为之作序:“前明陈悰次杜有《天启宫词》百首,谈天宝之轶事,抒茂陵之古怀。翟泉鹅起,池留劫灰。荆棘驼封,泪洒铜狄。义符风诗,名著天录,尚矣!今季华女史踵而和之,汉家旧闻曾藉班昭而续录。……作者以许国之善怀,发匡衡之正论。是知中垒列女之训,契之已深。大家东征之流,斯文无愧,故能垂为炯戒,播彼芳型,则此一编,非特史氏之外乘,实治家之格言也。是为叙。”[13]其序后半部分与张曜孙跋高度相似,应是有所借鉴。此序收录于民国沈东讷所编《丽情集》中。又有张孟缇编录《国朝列女诗录》,将其诗收入。然《国朝列女诗录》当时尚未编定,如今已不传矣。沈善宝《名媛诗话》录其三首诗及注,此三首为周絜咏懿安皇后事,沈善宝评其“终风之感,千古同情”[14]。杨钟羲所撰《雪桥诗话》对周氏《天启宫词》有专文介绍,称其虽取裁不出《酌中志》及秦徵兰原注,但敷辞新颖,不相沿袭,同时选录其中十首诗。《雪桥诗话》初集成书于1913年,亦刻成于该年[15]。另民国王蕴章在其收录清朝闺阁诗事的《然脂余韵》中亦提及周氏《天启宫词》,据徐彦宽跋,其成书“在民国肇造之三年春”[16]189,即1914年。此书评语与《雪桥诗话》大多雷同而略于后者,其中所录周氏《天启宫词》十首诗亦与《雪桥诗话》所录一致,大致将《雪桥诗话》之语挪用于此,如“虽取裁不出《酌中志》及秦徵兰原注,其敷词新颖,不相沿袭,可贵也”[16]108之语,与《雪桥诗话》如出一辙,显然系自《雪桥诗话》移植而来。又有刘声木编《续补汇刻书目》一书,将周絜《天启宫词》收入第二十七卷[17],《中国丛书广录》按刘氏书目收录周氏《天启宫词》[18]。《历代妇女著作考》亦将周絜《天启宫词》著录其中,并附小传:“絜字季华,号栀雪,湖南湘潭人,贡生罗汝槐(怀)妻。宫词百首为从子莲亭手校。”[19]
除《天启宫词》以外,周絜的其它作品均收录于《吉邵阁集》中。邓显鹤《沅湘耆旧集》选其诗三十一首。周絜之才在《天启宫词》中得以呈现,其诗平仄严密,韵律和谐,敷辞雅致,《天启宫词》可谓其诗作之代表。而邓显鹤评周诗“诗有风格,属兴清远,寓情幽洁。《田家》诸作,尤不似闺阁中语”[8],亦为中肯。观周絜《田家杂兴》诸首,有以写实手法描摹清嘉庆道光年间三湘农民生活艰辛之作。如:“去年苦夏旱,兼旬接秋旸。赤霞烧地来,草木皆焦黄。高田无颗粒,低田亦半伤。农夫一何苦,匍匐求上苍。今岁幸逢年,积逋聊可偿。疮痍未尽复,何遽贪膏粱。我心方惮暑,顾念犹惶惶。”[8]诗人对因天旱而农民无收之事详细摹写,忧民悲悯之心溢于言表。又如:“薄暮俯山泉,泉流清且澈。飞禽栖乍定,浮云低可接。好风从西来,霖雨应秋节。儿童走相告,滂沱足阡陌。广被及园林,余声漱岩石。须臾夕照开,新沐遥山色。”[8]此作写秋日喜雨,将田园风光之秀美与田园生活之怡然融为一体,体现了诗人恬淡自怡的生活态度。周絜之诗确乎邓氏所谓“属兴清远、寓情幽洁”者。
周絜之作虽敷辞雅致,清远幽洁,平顺易解,然置于有清一代文学中,其作实则难称上乘。其诗题材较狭窄,多为田园居家或与亲人寄咏之作。《天启宫词》百首虽咏宫史宫事,且平仄严密、平顺易解,但其中部分诗句却不免流于浅白。周絜创作《天启宫词》时,多平铺敷陈实写其事,语言浅白,譬如“惹得旁人都窃笑”[9]3、“八千女鬼赐新名”[9]20、“御厨旋送老爷尝”[9]18、“祭水河桥傻子还”[9]33等句,口语化的表达导致诗歌韵味有所欠缺。尽管通俗白描为唐以后宫词的一贯特色,但周絜《天启宫词》此类造句实在过于直露。如将周作与唐代王建《宫词一百首》相比,王作语言娴雅、韵味悠长。如王诗:“树头树底觅残红,一片西飞一片东。自是桃花贪结子,错教人恨五更风。”[20]此诗以宫女口吻借景物抒发对命运的感慨,语言虽平易然雅致多姿,整体风貌清柔宛转。相比周絜《天启宫词》,王建《宫词一百首》显然更胜一筹。而周絜《天启宫词》之所以得以刊行,周絜其作之所以能为当世文人称道,周絜本人得以才名远播,个中缘由,与其父兄、亲族及丈夫的助力密不可分。这也是多数清代闺秀才名确立的重要原因。
冼玉清在《广东女子艺文考》中提出:“其一名父之女,少禀庭训,有父兄为之提倡,则成就自易。其二才士之妻,闺房唱和,有夫婿为之点缀,则声气易通。其三令子之母,侪辈所尊,有后嗣为之表扬,则流誉自广。”[21]冼玉清认为女性能够成就闺秀才媛之声名,与其身份为名父之女、才士之妻、令子之母有莫大关联。而周絜可以说集此三者于一身,她出身于湖南湘潭周氏文化世家,为“石芳侍郎系英兄女,简堂学博系蔚之女”[8],自幼习诗于父亲、叔父,可谓生长于名家,濡染有素。同时,周絜与从兄周诒朴往来甚密,有寄咏送别之作如《集陶寄怀芋生、子坚两兄江南》《次韵答子坚兄留别之作即送其北行》等。父亲、叔父、兄长等家族男性亲属的教养、提携,不仅为周絜提供了良好的家庭氛围,使其得以通习诗文,为其后创作奠定了必要的文化基础,更是促成其才名传播的重要途径。张曜孙在《天启宫词》跋中记载此作由“哲兄子坚先生出示曜孙,受而读之”,可见若无周诒朴向张曜孙出示季华之作,张曜孙不一定为其作跋。周絜与罗汝怀成婚后,与汝怀亦是相互唱和,周絜自识中就曾提到其创作《天启宫词》与丈夫罗汝怀有关,因偶阅家中藏书《酌中志》,季华疑其不足据故“以讯外子研生”,后来才有周絜创作《天启宫词》之事。另外,《沅湘耆旧集》之编者邓显鹤与罗汝怀交好,罗汝怀视其为师。罗汝怀曾参与《沅湘耆旧集》的编撰,在《绿漪草堂诗集序》中李元度称:“道光己亥庚子间,元度读书岳麓,其时邓湘皋年丈方辑沅湘耆旧诗,而研生先生助之搜讨。”[2]473而罗汝怀在为邓显鹤撰写的《故修职郎宁乡学博新化邓先生诔》中也明确表示“然汝怀习知先生,不待状始明也”[2]457,“盖奉教者十七年于兹矣”[2]458,言二人之深厚情谊。故邓显鹤将周絜诗作收入《沅湘耆旧集》并给予高度评价,除周絜自身诗才外,与罗汝怀、邓显鹤二人之交情亦有关联。之后《天启宫词》的出版刊行是由季华从兄周诒朴、从子周翼涑负责。海州许乔林为之作序的前提是“莲亭因以其从姑季华夫人所撰《天启宫词》百首见示”。可见周翼涑亦为传播周絜《天启宫词》有所贡献。周絜获父兄亲族之支持,丈夫后嗣之宣扬,凭借他们的声望和人脉,其诗作得以出版刊行并有文人作序题跋,其才名较之一般女性更易远播在外。同时,在传播过程中作品不断被肯定,故在后世各诗文集中及诗话中亦会得以著录扩大传播。
上述情形在清代女诗人中常见。如周絜从妹周诒端、周诒蘩诗作之刊行亦是如此。左宗棠于同治十二年(1873年)将妻母王夫人与诒端、诒蘩、左氏四女以及王夫人孙女周翼杶、周翼枃等九人诗词作品收刊为《慈云阁诗钞》,其序云:“今年大儿孝威葬母毕,西来省余,请刊外王母慈云阁诗,而以阿母、阿姨、诸姊诗附之。”[22]252湘潭郭氏闺秀之代表郭润玉与丈夫两江总督李星沅唱和之作《梧笙馆联吟初辑》,道光十七年(1837年)由李星沅刊刻并作序,又汇入《湘潭郭氏闺秀集》。此闺秀集由李星沅作序,极言湘潭郭氏闺秀诗才“庄雅清丽,方之班左殆无以过”[23]1,又称“外舅云麓先生数为予言,终汇刻成集,以志一门韵事”[23]1。郭润玉殁后,李星沅于道光十九年(1839年)将其生前三年诗作汇为《簪花阁遗稿》刊行。此外,阳湖张氏闺秀诗人亦在当时名噪一时,张孟缇《澹菊轩诗初稿》、张纶英《绿槐书屋诗》、张玮青《玮青遗稿》均由其弟张曜孙刊刻成书。此类闺秀诗人自身有出色诗才,又凭借诗书世家父兄子侄或丈夫之助力,其作品相比其他女诗人更方便刊刻成书流传后世,故易成就其才女诗名。
而文化世家、学者文人之所以留存刊刻其女性亲属之作,使之传于后世,除寄寓追思情怀外,还能彰显其家族声誉。闺秀之才正可以体现出世家大族之文化积淀与优秀家学,亦能衬托出学者文人的才华学识。对闺秀的培养塑造与助其才名传播的本质正是书香世家对耕读传家传统的坚守。在我国传统农耕社会中,农为四民之本,士为四民之首。自隋唐科举制确立后,读书参加科举成为实现阶层跃升的主要途径,故耕读传家成为小康农家努力追求的一种理想生活图景。耕是维持生存的物质基础,读既是实现功名之途径,亦是追求修身明理的生活方式。而耕读传家的路径为普通农家先辈积累渐至小康,逐渐读知义礼,于是半耕半读,培养读书人才,各代陆续参加科举并有因此而任官者,同时为后代提供了更好的读书环境,推动家族壮大,而成书香世家。书香世家为保持家族兴盛不衰又继续以耕读作为持家必要之举,此风尤盛行于江浙及湖湘地区。近世有学者云:“称为书香世代的,据所看的传记,大多是江浙和湖南的人,这现象无疑与南方为文化中心有关。江浙两省文风极盛,在清代是科举登第人数最多的地方,状元有1/4来自苏州,而乾隆元年举博学鸿词,267人中,江苏78人,浙江68人。湖南的书香世代数目也有相当,因湖南在南方各省之中,虽不及江浙,但可以赶得上江西、安徽等地方,到了清末,更因维新人物多,而人才极盛。”[24]曾国藩、左宗棠均将耕读作为传家立业兴族之根本。由于出身于农家,耕读文化在二人家族中有着深厚的历史渊源和深远的文化影响,耕读传家亦是其重要的家教思想之一。曾国藩在致其弟的书信中说:“吾细思凡天下官宦之家,多只一代享用便尽。其子孙始而骄佚,继而流荡,终而沟壑,能庆延一二代者鲜矣。商贾之家,勤俭者能延三四代;耕读之家,谨朴者能延五六代;孝友之家,则可以绵延十代八代。我今赖祖宗之积累,少年早达,深恐其以一身享用殆尽,故教诸弟及儿辈,但愿其为耕读孝友之家,不愿其为仕宦之家。”[25]左宗棠亦在家书中称:“要大门闾,积德累善;是好子弟,耕田读书。”“慎交游,勤耕读;笃根本,去浮华。”[22]187耕读思想扎根于古人心中,使后辈勤于耕读,不仅能使其通过科举途径出仕任职,光耀门楣,更能培养端正明理之人,使其代代绵延,大振家声,这便是耕读的最终目的。周家在湘潭当地亦是世家望族,基于耕读传家传统重视对家族闺秀的培养,闺秀虽为女子,然才女亦可作为整个家族文化教育兴盛的标志。女子出嫁后,将母家之文化带入夫家,通过母教传统对子女言传身教,更能扩大其母家的声望影响与人际交往,书香世家由此得以代代延续兴盛。于是世家家族男性亲属均乐意加大对闺秀的自幼培养并帮助传播其才名,因此闺秀诗名得以远播,家族名望更得以彰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