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楚涓
(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福建福州 350007)
双雪涛凭借《大师》《跛人》《平原上的摩西》等作品横空出世,被冠以“迟来的大师”①之称谓。这位“迟来的大师”由于成长背景、创作特质而被理所当然地归入“新东北作家群”这一群体中,在声名鹊起的同时被迫携带群体性标签。然而,在同质化的群体命名背后,其小说中依然存在值得发掘和阐释的异质性特征。双雪涛小说中频繁出现的逃离叙事未获得评论界的足够重视,若对此进行症候式分析,将有助于深化对双雪涛创作个性、精神气质及发展路向的理解。
“症候”一词源于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原指精神上的病理表现。后经拉康结构主义语言学的介入和阿尔都塞文本阐释的发展,症候的外延逐渐扩大为问题式的症候式阅读。“所谓征(症)候读法就是在同一运动中,把所读的文章本身中被掩盖的东西揭示出来并且使之与另一篇文章发生联系,而这另一篇文章作为必然的不出现存在于前一篇文章中。”[1]阿尔都塞对症候式阅读的定义揭示了文本中必然存在空白、沉默、矛盾和含糊的本质。症候式阅读摒弃了单调的反映与再现模式,强调文学批评的生产与建构作用,重视读者的参与和批评的介入,使文本解读更多地意味着设想、阐释与重构。对小说进行症候式解读就是要抓住文本的含混、悖逆、反常和疑难现象,由这类突出的文本症候入手,挖掘潜藏于背后的作者无意识。而逃离叙事正是双雪涛小说中突出的文本症候。
逃离叙事作为一种突出的重复性因素贯穿了双雪涛的小说创作。在其处女作《翅鬼》中,逃离就是一抹浓郁的色彩。在其后来的诸多中短篇小说(如《光明堂》《飞行家》《跛人》《安娜》等)中,人物多种形态的逃离也都不约而同地指向了这一突出特质。“任何一部小说都是重复现象的复合组织,都是重复中的重复,或者是与其他重复形成链形联系的重复的复合组织。”[2]米勒的这一观点与普罗普提出的“功能的重复性是十分惊人的”[3]17不谋而合。如果说一位作家的一部小说即能成为一个阐释文本重复的标本,那么一位作家的多部小说便理所当然地构成一个意味丰富的症候群。因此,当逃离叙事在双雪涛笔下一再重复出现时,我们就不能满足于一般化地记录和观察这种现象,而应当深入探寻这种现象的发生机制及其意义、效果,厘清症候背后的叙事谜团。
面对意义丛生的文本症候,普罗普提出的“角色的功能”颇有化繁为简的指引作用:“对于故事研究来说,重要的问题是故事中的人物做了什么,至于是谁做的以及怎样做的,则不过是要附带研究一下的问题而已。”[3]17也就是说,在文本解读中,人物的姓名、外貌、职业、地位等诸多因素都只不过是附带提到的部分,角色的功能才是重中之重。由此,可将双雪涛小说中的逃离叙事分为三种故事模式,即边缘叛逆型逃离、反抗命运型逃离、朝圣救赎型逃离。这三种故事模式虽有所不同,但都以逃离为基准,以关怀人之生存境遇为叙事旨归,将小人物的去留问题放在文本的突出位置。正处于青春期的叛逆边缘人是双雪涛在小说创作中惯常使用的人物设定:《光明堂》中少年为逃离家乡无意中犯下命案;《跛人》中两位少男少女在高考结束后逃离家乡去北京看世界上最大的中心广场;《安娜》《天吾手记》中少女在不幸家庭的压抑下为逃离自我选择自杀或出走。夹缝中求生存的反抗命运型人物带有强烈的理想主义色彩:《天吾手记》中少女渴望留下相册只为对抗逐渐变淡的命运;《翅鬼》中翅鬼奋力挖通道以反抗终生为奴的命运;《飞行家》中的中年下岗工人为反抗命运而坚持造飞行器的理想。浓郁的宗教色彩则蕴藏在朝圣救赎型人物的逃离中:《光明堂》中的中年女人带着《圣经》逃离艳粉街去往南方;《平原上的摩西》中的少年由邪恶转向正义,通过自我救赎寻回了属于他和少女的平原。
借助不断重复和衍化的逃离叙事,双雪涛有效确立了自己的写作风格,也在一定程度上确认了文学的价值功能:对各种处于边缘、夹缝及黯淡境遇中的人,给予深沉而执着的关怀。在文本内部,双雪涛小说中的逃离叙事不约而同地指向小说人物的精神诉求:由循规蹈矩到坚决反抗,再到灵魂的超越与皈依。双雪涛牢牢聚焦于人物的精神世界,关注自我的去与留,若隐若现地勾画出一条弗洛伊德式的本我、自我、超我的意识发展路径。此外,双雪涛对小说人物精神诉求的探寻还因为携带着青春的伤痛、历史的重量以及个人命运无法扭转的悲剧感而略显沉重,因而往往将逃离的结局导向一种或悲观或缥缈的境地。《光明堂》中的柳丁坠入无边无际的冰窟窿;《天吾手记》中的安歌消失在小城中;《飞行家》中的李明奇乘坐热气球不知将飞往何处。事实上,不论最终导向的意象是天空、水、梦境还是某个庞大的空间,都象征着一种空旷、沉溺与幻想。在笔者看来,这恰恰也是一种症候,对虚无、缥缈的自由境地的向往,正是源于对“逃离之后怎样”的想象。前有诺亚方舟和摩西的神话原型成为西方文学逃离母题的滥觞,后有鲁迅发出“娜拉走后怎样”的灵魂拷问,遗憾的是双雪涛却很少继续追问逃离之后怎样。“如何”的再现是对人命运的关注与思考,“怎样”的缺席却体现出一种未知与迷茫。小说家的使命虽不在于解决问题,但书写人的文学并以此思考人性却是自“五四”以来的新文学传统。尽管双雪涛对小人物的命运给予极大的关注,但无疾而终的缥缈结局显然不足以与这一伟大精神传统构成衔接关系。
在文本外部,沿着双雪涛文学创作的路径追问逃离叙事的起源似乎事不宜迟。作家在故事中对人物的精神诉求展开不懈追踪之时,或许也是其自身的自我意识不断萌动之日。不同于罗兰·巴特宣称“作者已死”,将文本变成解构主义者的模具,症候式阅读既然有意从文本症候探究创作主体的无意识,势必要使作者“复活”,使其在一定程度上成为文本的对照物。“复活”并非意味着作者重新参与文本的建构,而是为我们阐释文本提供落脚点。
“在某种意义上,症候可以看作是情结的表现。”[4]蓝棣之一语中的,敏锐地指出了症候与情结的逻辑关联:情结是症候的内因,而症候则是情结的外化。情结是荣格在分析心理学中引入的一个重要概念,指向人的无意识层面。荣格认为,情结一般是由创伤造成的,创伤既有外部环境的影响,也与个体内在的精神结构关系密切[5]161-172。由此看来,双雪涛的逃离情结便渊源有自。从外部因素来看,双雪涛的创伤体验首先来源于赖以生存的故乡。双雪涛是在艳粉街成长起来的东北青年,而艳粉街是一条被东北“抛弃”的街道。“准确地说,不是一条街,而是一片被遗弃的旧城,属于通常所说的‘三不管’地带,进城的农民把这里作为起点,落魄的市民把这里当作退路。”[6]20世纪90年代的国有企业改革使当时城市化程度最高的东北陷入尴尬的境地,市场化改革的浪潮席卷这片辽阔的平原,铁饭碗的迸裂击碎了工人安居乐业的美梦,他们从时代的宠儿一夜之间变为艳粉街的无能人。双雪涛的艳粉街居民身份之于沈阳,就好比卡夫卡的犹太人身份之于布拉格,处处都显得方枘圆凿。从个体内在的精神结构看,自卑是双雪涛挥之不去的童年性格。艳粉街的生活经历构成了双雪涛成长过程中的创伤性情境,而这种创伤性情境恰恰是其自卑情结得以滋生的土壤。如同艳粉街被遗忘一样,中学时代的双雪涛也承受着被同学们遗忘的压力。家境贫寒、父母职业卑微以及处在社会底层等因素共同导致了他的自卑,沉默的大多数成为双雪涛小说中的文本现象:小人物书写是他小说创作的突出特质;其多部小说的主人公名为“李默”或“默”;其自传性小说名为《聋哑时代》。自卑与沉默共同笼罩着双雪涛,成为他年轻生命的某种灰暗底色。自卑情结作为一种负面因素无疑加剧了双雪涛的创伤体验,然而阿德勒在个性心理学中提出的自卑情结理论为双雪涛的成长经历提供了另一种阐释的可能,如果将日后双雪涛在文坛的声名鹊起理解为补偿机制在发生作用,那么这便是对自卑情结的一次成功补偿。凭借这次成功的补偿,双雪涛实现了对自卑的超越,获得了自我实现的优越感。
尽管情结往往与创伤性经验联系在一起,但这并不妨碍情结对心理产生积极作用。如果能够合理适当地利用情结对个体的影响,那么必然能够促进个体的自我发展[5]161-173。弗洛姆将逃避机制的结果总结为自我的失去,要么屈服于权威主义,要么走向机械趋同[7]。然而,双雪涛的逃离情结却更多地指向自我寻找、自我激励、自我实现的正向维度。谈到自幼努力学习的原因,双雪涛认为“这里头包含了一种逃脱自我的决心,或者说建立了一直到现在都在我身上有效的思维方式,通过学习可能完成自我改造,知识不仅能改变阶级,甚至能改变天性”[8]。一方面,他渴望拥有一个成功的、被世俗认可的人生;另一方面,他祈盼摆脱阶层的困扰,完成自我改造。双雪涛的逃离情结经由主体的意志转化为出人头地的梦想与自我革新的目标。由此而言,逃离情结意味着自我人格的重新建构。
如果说青少年时期的逃离旧我作为一种精神诉求长久地埋藏在双雪涛的内心深处,那么,投身文学创作后,逃离情结的持续发酵无疑使这种诉求得到了彻底释放。段义孚在《逃避主义》中指出了逃离的四条途径:空间移动;改造自然;根据想象建造出有特定意义的物质世界,用于满足某种精神诉求;创造精神世界[9]。双雪涛正是通过空间移动与创造精神世界两条路径实现了对创伤经验的逃离。移居北京是“北京双雪涛”逐渐占据上风的开始。此时,无论是在地域上,还是在精神上,“北京双雪涛”都以崭新的姿态告别了昔日压抑困苦的“艳粉街双雪涛”。空间移动从地理方位上划清了双雪涛与过去的旧我的界限,首都北京代替了蚊香状的艳粉街,把他从沉重的历史中释放出来。物质创造只是暂时的、有限的,而精神创造才能真正地实现逃离。辞职固然不是双雪涛创造精神世界的契机,但却是他波澜不惊的生活中转折性最大的一个拐点。双雪涛曾坦言《翅鬼》里面的翅鬼“其实是我当时心境的写照”[10]。如果承认“文学是个人的心声,其源头一直可以追溯到个人的无意识”[11],那么《翅鬼》便是彼时的双雪涛无意识书写的体现。与其将《翅鬼》理解成渴望自由与飞翔的文本,不如将其视为创作者个人的内心独白。翅鬼们渴望飞翔是为了逃避终生为奴的命运,正如彼时的双雪涛厌倦了银行机械化的工作而试图逃离体制的枷锁。原本驰骋在康庄大道上的双雪涛把方向盘一转,拐进了一条羊肠小道,小道的静谧和安宁使他内心的火焰愈加旺盛。小说创作作为双雪涛创造精神世界的工具,不仅以阶段性的成效宣告了逃离现实的可能,而且充分展现出双雪涛的逃离情结在自我实现过程中的积极作为。此时的双雪涛已经逐步摆脱历史经验的困扰,在完善自我的精神世界方面迈出了一大步,逃离的过程也是心理改造的过程。
不论是自我人格的重新建构,还是心理结构的调整,都是逃离情结在双雪涛身上产生的物理反应。这种物理反应直接指向其小说创作的圆熟,显示为小说观念的完善和创作手法的更新。创作《飞行家》以后,双雪涛快马加鞭地行走在形式创新和经验背离的道路上,展现出青年小说家的勇气与担当。但与此同时,其他问题也逐渐浮出水面。
由于成长经历、叙事题材、叙述人称、语言风格等多方面因素类同,双雪涛、班宇、郑执被评论界划入“新东北作家群”,成为东北地域文学的代表。作为“东北文艺复兴”在文学方面的主要表现载体,“新东北作家群”不仅承载了“共和国长子”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落寞与衰败,更继承了以萧红、萧军、端木蕻良等人为代表的“东北作家群”的集体出场模式。然而,在群体性包装的背后,隐藏的却是作家个体对群体化命名的抗拒与排斥。双雪涛以“作家不是军队,不应该成群结队”[12]批驳了评论家们一厢情愿的说法,并将其称之为评论者的“一种游戏”[12]。和双雪涛一样,班宇也以消极的态度面对自己的作家身份被标签化:“没有办法用几个词语,或者是几个标签,就把东北和东北人概括了。”[13]尽管创作与批评之间存在着必然的错位与对抗,但作家与批评家的良性互动无疑是营造健康文学生态的关键要素。对于“新东北作家群”来说,一方面,东北经验已经成为一条无形的绳索,将他们牢牢地禁锢在评论家们虚构的文学场域中。另一方面,出于地域文学的限制,“‘新东北作家群’的作家们被无意识地暗示要走出‘东北’,变成‘成熟’的职业作家”[14],“走出东北”似乎已经成为这批东北作家不可抗拒的宿命。因此,不论是出于个体的反抗与挣扎,还是对评论界的喧哗与期待的附和,双雪涛走出东北似乎已经成为一种必然,更何况双雪涛是“新东北作家群”中唯一接受过专业科班训练的作家。对于双雪涛来说,“走出东北”式的创作逃离虽非势在必行,却可以说是水到渠成。新的逃离为他突出重围指明方向的同时,也为其创作提供了多种可能性。
如果说先锋是“先锋小说家”的垫脚石,那么,东北经验便是“新东北作家群”的跳板。以东北经验为跳板,双雪涛在构筑了一条衰败、破旧、杂乱的艳粉街后,试图勾勒出另一幅属于自己的独一无二的创作图景。《猎人》一书的出版标志着他从一个蜷缩着的、被包裹在襁褓中的初生婴儿蜕变为一位身心皆舒展开来的成年人。“配方有点调整”[15],这是双雪涛在面对读者疑问时给出的答案。《猎人》共收录了11部短篇小说,除《杨广义》外,其余10篇均与东北经验分道扬镳。10篇小说涉及作家、导演、侦探、武术家、编剧、演员等多种职业,运用了多线叙事、嵌套结构等叙事手法,掺杂了现实主义、现代主义、魔幻现实主义等创作手法,天马行空,无奇不有。但在这些看似神秘高深的创作手法背后,却很难读出双雪涛的创作意图和思想主旨,甚至难以摸透小说的纹路肌理。双雪涛采取多条线索穿插并行的写法,看似高明,读来却云里雾里,似乎作者只是为了勾勒出一个个纷繁复杂的叙事框架而虚构了这些复杂的故事。当先锋不再新鲜,一味地寻求创新与猎奇,便极易坠入形式主义的深渊,造成历史感的缺失和人本主义的缺席。从发表在《收获》2020年第1期的中篇小说《不间断的人》可以看出,双雪涛依然在走这条形式试验与框套结构并存的新路,炫技般的文学创作疏离了内容的写实,转身投向形式的怀抱,导致内容被形式束缚住手脚,显得孱弱和贫瘠。魔幻与意识流因素的渗透非但没能增加文本的丰富性与层次感,反而降低了阅读的快感,制造了阅读恐慌。早在2016年,弋舟就表达了对双雪涛小说创作的担心,“当他鲜明的特点成为压倒性的优势时,反向的风险必定随之隐现——我们的优势必定成为我们的局限”[16]。在《猎人》的序言中,强调频率、速度与输出的双雪涛俨然已经成为奉速度为圭臬的“快餐式作家”,作者的创作焦虑昭然若揭。尽管十年磨一剑的作风难以效仿,但在文学创作中如此“冠冕堂皇”地追求高速度的输出,容易使人对其作品的质量产生怀疑。令人担忧的是,在尝试新的逃离的同时,双雪涛手下这支有如“冬天的骨头”②一般坚硬的笔,能否如愿描绘出东北文学重整旗鼓的浮世绘?当东北经验消耗殆尽,双雪涛何去何从?在双雪涛的笔下,是铠甲也是软肋的北方似乎已经化为乌有。
据双雪涛回忆,《杨广义》不仅是《猎人》这部集子中写得最晚的一篇,也是写得比较顺的一篇。而之所以写得比较顺,笔者认为是因为《杨广义》使双雪涛再次回到了熟悉的文学场域:工厂、艳粉街、悬疑叙事。小说的主人公杨广义延续了双雪涛以往作品中人物的神秘性和猎奇性,刀客的身份、离奇失踪的经历、虚实相间的传闻使他卷入一系列刑事案件中,一切变得扑朔迷离。因此,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杨广义》都是双雪涛惯用题材、手法的再现,是他血液中流淌着的东北气息的最新载体,是东北经验的延续。同样,发表于《收获》2021年第1期的中篇小说《刺客爱人》也是东北经验的延续:凶杀、艳粉街、刺客。多种熟悉元素的再现反映出双雪涛的挣扎、扑腾与折返。双雪涛在文体试验与形式创新的路上兜兜转转,最终依然不可避免地回到东北经验。曾经的艳粉街是一个把手,是双雪涛向上爬、向外走的岩点。而此时的东北经验已经变成他陷入困境时的一条退路。“去东北化”显然不是双雪涛的最优解,他依然离不开那个倾颓、冷峭、荒凉、衰败的文学场域。
需要澄清的是,双雪涛“去东北化”的文学试验尽管得到了文学奖的庇护(双雪涛凭借《猎人》斩获第三届宝珀理想国文学奖首奖),却远远未能达到令人惊艳的程度。在市场的操纵下,评奖机制在某种程度上已然失去其规范性与可靠性。以乱序状态呈现的文学生产、消费体系扰乱着人们的价值判断,对文学作品优劣的裁决依然需要历史的沉淀与时间的考验。多年以后,当纯文学以其严格的标准考验着这位在风平浪静的时代中迅速成长起来的作家时,双雪涛应该不会忘记当年那个毅然决然从类型文学写作转向严肃文学写作的自己。“80后”文学作为当代文学中的重要一环,能否以自身的审美性和独创性在当代文学史中占据一席之地依然有待斟酌。而双雪涛作为“80后”文学的领军人物,理应扛起这一重担,以富于使命感和责任感的创作坚守文学的道义与责任。因此,如何在东北经验逐渐耗尽的百宝箱中注入新的元素,如何在保证作品质量的前提下坚守文学阵地,是双雪涛在今后的写作中亟待思考的问题。诸多文学奖的青睐与评论界煽风点火般的赞赏可能使双雪涛迷失在当下的文学场域中,其小说的影视化改编也可能加剧了这种迷乱。对于双雪涛来说,新的逃离不仅意味着“去东北化”的文体试验与形式创新,也象征着他作为一名作家在小说创作之外的大显身手。“斜杠作家”的身份在为他带来多种可能性的同时,也留下了不少隐患。
对双雪涛的小说进行症候式阅读,不仅能够从微观上把握其小说的特质,还有助于解读其隐藏在逃离叙事背后的心理根源。双雪涛的小说创作凝聚了他的故乡历史和童年经验,是其逃离情结在无意识心理作用下的文本呈现。尽管逃离情结由于自身的属性,会不可避免地指向悲观的心理向度,然而它对双雪涛来说却更多地意味着正向的影响机制。无论是试图从多种途径对自我进行重新建构,还是在小说创作中追求创新与突破,双雪涛的逃离情结都以积极的姿态参与了他的生命旅程。至此,韦勒克提出的将文学的内部研究与外部研究相结合的研究方法在对双雪涛的小说进行症候式分析时得到了充分的验证,创作主体与客体的同时在场扩展了文本解读的宽度和深度。
作为“80后”创作大军的一员,双雪涛被置于以地域风格为划分标准的群体中,这无异于戴着镣铐跳舞。在镣铐的禁锢下,小说家展开了新的逃离。新的逃离固然意味着对旧的经验的叛逆,然而应该明白的是,双雪涛小说的魅力并不在于技巧或是结构,而在于他拥有一种能让人相信他正在用他最大的真诚讲述一个故事的本领。这恰恰是当下的写作者极其缺乏的能力。双雪涛的小说创作展现了其试图逃离、勇于尝试、敢于突破的胆识与魄力,体现出青年小说家文学创作的多种可能性。但在赞赏双雪涛为突破自我而展开新的逃离的同时,也应该注意到这种突破的限度与不足。我们批判空洞乏味的形式主义创新,并非对小说家的为难与苛责,而是重申文学创作不可放弃思想价值和现实批判。被弋舟形容为“用生命感在写作”[16]的双雪涛,在经历了一番似乎已经用尽全身力量的咆哮与呐喊之后,是否依然能够喊出这个时代的最强音,还有待考量。
注释:
①百花文艺出版社2016年推出的双雪涛首部中短篇小说集《平原上的摩西》,封面上有“被形容为‘迟来的大师’”的评语。
②双雪涛曾在网络演讲节目“一席”作过题为《冬天的骨头》的演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