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立振,车红娟
(1.闽南师范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福建 漳州 363000; 2.闽南师范大学 教育科学学院,福建 漳州 363000)
在一篇报道中,曹聚仁这样写道:“香港这个小天地,乃是各方面情报的所在处,他们都在写述中国大陆的动态”,但“并无多大的成就”[1]379,“这也可见香港文化人对大陆文化动态的隔膜”[1]217。在这种情况下,对外宣传和海外统战就成为新中国成立初期统战的必要工作。曹聚仁则是很好的“中间人”和统战使者,其报人、学者的身份使他自认是“革命的旁观者”,“要以最客观的态度来报道解放后的社会动态”[2]P11,以超然的态度记录新中国成立后的种种变化。1950年以后,曹聚仁多次北行大陆,受到了毛泽东、周恩来、陈毅等领导人的多次接见[3],还写下了大量的新闻报道和采访手记,较为全面地向海外中国人介绍了新中国的情况。他对红色文艺的研究性报道,在今天看来也很有启发意义。本文试从曹聚仁眼中的红色文艺入手,深入理解新中国初期的海外统战、对外宣传的有效路径及红色文艺的“乐教”作用。
曹聚仁集报人、学者于一身,热爱文学,又特别喜欢戏曲、歌剧等艺术。在他的报道中,红色文艺占据了大量篇幅。现汇总分析如下。
第一,关于秧歌和新型歌舞剧。
新中国成立初期,给新解放的地区和城市人民印象最深刻的文艺形式莫过于秧歌。而海外中国人对秧歌多持嘲笑态度,甚至把新中国称为“秧歌”政权[2]81。早期的鲁艺师生也认为“这种舞,这种歌,这种乐,丝毫没有半点革命战斗的气息”,存在瞧不起民间文艺的偏见[1]311。曹聚仁却认为秧歌是值得称颂的,他特别强调秧歌的民间性,认为它是“一种农间象征耕作生活的舞歌,扭秧歌以表示重农之意”[2]63,还有唤醒民众的积极作用,从中可以知道“中共领导群众的方法”。[2]81。
曹聚仁认为,秧歌开辟了新型歌舞剧的广阔前途[1]312。这些歌舞剧充分吸收了地方民歌和地方戏曲的优点,形成了富有地域色彩的民间风格,如《王贵与李香香》《小二黑结婚》《白毛女》等。曹聚仁在报道中对这种由秧歌发展而来的洋土结合的新歌剧,对“秧歌扭到天安门,《白毛女》唱进北京城”赞誉有加。[4]211
第二,关于新文学运动在解放区和新中国初期的发展。
曹聚仁亲身见证了新文学运动的发展,认为在新文学运动中早就有劳动神圣的话,新文学的诗文含有社会主义的创作倾向[1]304。曹聚仁着重报道了解放区的著名作家赵树理及其代表作《小二黑结婚》,说他对地方戏剧和民间音乐有浓厚的兴趣,《小二黑结婚》和后来更成熟的作品《李有才板话》都受到这些兴趣的影响,还说他的作品被茅盾、郭沫若等人推为“新的民间文学的杰作”[1]305。曹聚仁对赵树理的创作技巧作了研究性报道,在报道赵树理的作品时说:“小说与戏曲原是平民的文学、农民文学,本来有群众共同创作的倾向。一个题材,在农民中像雪团似累积起来,如《梁山伯与祝英台》乃是地道的集体创作。所以赵树理是有着农民文学的传统的,他不愿意把一个故事只以一个人物为中心,而是要描绘整个村子和整个时期。为要找寻这些人,他就到乡村去,和农民生活在一起,说他是有着农民文学的传统的。”[1]307-308
曹聚仁报道老舍在解放后的创作情况时,说老舍为了接近民众,“写了旧形式新内容的戏剧,写了大鼓书,写了河南坠子,甚至于写数来宝”,实践了老舍自己曾说的“文艺必须深入民间”的话[2]313。
曹聚仁还从新文学运动的视角分析了地方剧种反映社会现实的情况,指出花鼓戏起于农村,声调接近口语,措辞坦平,对现实问题有所反映。如《刘海砍樵》反映了劳动人民的善良性格,生活气息非常浓厚,看来简单朴素,但讽刺尖刻,意义深长[4]188。根据这样的理念,曹聚仁把新中国初期戏剧的发展分为三阶段:第一阶段,着重政治性宣传,话剧和歌剧都有这样的倾向;第二阶段,从传统的石磨下抬起头来,各地方戏和京剧争葩竞艳;第三阶段,京剧、评剧、徽戏、汉戏、越剧等都吸收了各种地方戏的特点,而且都在扮演现代角色,上演社会史实[4]209。这样的研究性报道把解放后的红色文艺放在新文学运动中考察,既赋予其历史意义,又肯定其时代意义,凸显了红色文艺内涵与形式的发展。
第三,旧剧改编与旧剧新生。
出于自身的兴趣,曹聚仁关于新中国初期戏剧方面的报道内容特别丰富。他说,“假使艺术的花朵乃是从社会经济的泥土中成长的,我似乎应该把这一瞥的印象留下来”[4]111。因此,他用自己独特的研究性报道向海外中国人介绍了新中国戏剧发展的基本情况,并对这时戏剧的发展进行综合研究。
在戏剧形式的新旧问题上,有人问曹聚仁在新中国看的是旧戏还是新戏。他说:“‘新’、‘旧’二字,已不能定为戏曲艺术的范畴了,有的是旧形式新题材,有的是新形式旧题材,有的旧形式,早已掺了许多新形式,而若干新形式乃是从旧形式变化出来。”[4]112这就点明了新中国戏剧发展中的“古树新枝”“推陈出新”等做法。
曹聚仁在报道中特别提到了戏剧创作中的“观众批准”与“加工”,这也是当时旧剧改编与旧剧新生中有创意的做法。他说:“他们(指剧作家)是观众的教师,观众也是他们的指导人,他们接受了群众的意见来把戏曲加工;不断地加工,把剧曲的各方面弄得很完美”;“许多旧剧种、旧剧目,都经过了加工,有各各不同的演出,但他们的真正成功,得经过观众的批准”;最有名的例子是昆曲《十五贯》,“整理者并没有从原作之外,强加进去一些它原来所无法具有的思想、人物、事件,只是从原作中发现了它的积极因素,发扬了它,而去掉了它的消极因素而已”[4]121-122。
结合现实题材,回归历史真实,也是旧剧改编与旧剧新生的特点。曹聚仁在报道中引用余耘的话:“成功的现代戏,就是既继承了戏曲艺术传统,又在传统基础上进行创造发展,并吸收了民间艺术来丰富自己的结果”,如楚剧《两面红旗》中表现用小车推矿石,就是在泗州戏“压花场”舞蹈的基础上吸收民间小车舞而成,这是根据传统的表现方法,从现代生活中提炼出来的[4]145;改编后的《赤壁之战》把孔明的八卦衣卸去,把曹操的花脸抹了,这样就把人性的真实面找回来了,从而更接近历史真实。[4]192
曹聚仁认为在这种情况下,每一个剧种都得到了充实、提高,先前在庭院中孕育成熟的戏剧技术和民间戏曲相结合,开放出更鲜艳的花朵来,达到了“薪尽火传”的目标。[4]374
第四,关于新中国的文艺工作者的地位。
1949年以后,中国共产党对文艺工作者的解放和尊重可谓史无前例。曹聚仁对此作了切实的报道,他指出:“艺术界人士,获得了一生所未有的被尊敬被看重的地位”[2]65;“家长们不再把学戏看作是‘低人’一等,而热情地把自己心爱的子女送到那儿去,让他们成为戏曲艺术传宗接代的种子”[4]132;“艺术也要有德者居之,艺高不如德高”[4]135;“戏曲教育成为革命事业的一部门,戏曲演员是文艺工作者,人人看重他们”[4]133。
曹聚仁在报道中特别提到文艺演出场所,如北京天桥和上海大世界的变化,尤其是后者,认为“新的大世界是新上海的缩影”[5]74,“那些黑势力已完全除掉了,那些污浊的葛藤也都斩掉了,这才是上海市民的共同游乐之场”[6]410,大世界的新生正是新中国新生的最好象征[6]414。
第五,关于国歌的选择。
在报道国歌时,曹聚仁说:“今日人民政府所用的国歌,原是抗战时期所流行的《义勇军进行曲》”。他特意选取了三个外国记者的观感作为佐证:一位英国记者在北戴河的树林里听到这首歌曲,就在通讯中说到中华民族的抗敌情绪,体味到这一个被压迫民族所含蕴的愤怒之情,承认这个民族将站起来;一位美国记者在太行山从一位吹号的小兵的号声中听到这一歌曲,也感受到悲愤而激昂的情绪;一位日本记者在上海法租界的青年会宿舍听到游行的队伍唱这首歌曲,便知道中日战争已经迫近。[1]356曹聚仁在报道中写道:“这一歌曲,有着《马赛曲》的风格,也有着《国际歌》的情调,当中共认为民族的命运,还得经过艰苦的斗争时,这歌曲在代表那一种抗敌情绪的”。[1]356当这一歌曲成为国歌时,曹聚仁便向海外作报道:“去听吧!听了之后,多少部书所不能告诉你事情,你都能知道了!”[1]357
此外,曹聚仁还对红色文艺的创作、传播等情况作了报道。他作的是全面、深刻的研究性报道,引起了海外中国人对红色文艺的关注和兴趣。
如果用一个字概括曹聚仁对红色文艺的评价,那就是“根”。他在看到大陆故事片《梁山伯与祝英台》在香港上演一个多月还卖座不减退时,说:“真是没有根而要有生命,简直是不可能的。”[1]234后来,他看到“马连良北归了,他和梅兰芳到朝鲜前线去演唱了,不久,张君秋也走了”,说:“他们一回到北京,又变成有根之花了。”[1]237他还认为,“这些戏曲工作者队伍开始找到了一条‘金色的桥’,这条桥一头通向生活,一头通向传统,它把两头有机地联系了起来,这就开出了最鲜艳的花朵,结出了最丰富的果实”[4]222。
从曹聚仁对大陆文艺的大量报道中可以看出,“根”首先指的是文艺题材的民间之根。他在报道评剧时说:“评剧带的泥土气息重,而且反映现实问题来得快”[4]128;还引用小白玉霜的话说:“评剧生根于农民群众中,通俗易懂,生活气息浓厚。”评剧的表演比较生动活泼,不受程式的拘束,在表现现代生活方面有着优越的条件。他认为《兄妹开荒》《野火春风斗古城》等现代生活剧都很成功[4]129,“算得最进步的剧种”[7]153。
“根”还指文艺创作的群众之根。红色艺术“最重要的进步,也可以说一个最基本的特点:新的艺术开始真正群众化了,开始真正为广大的工农兵所享有,又因之开始改造了艺术的本身。”[1]316曹聚仁说,这些新的歌舞剧“采用了秧歌的舞蹈,在排演时又请农民干部来担任了临时导演。这说明他们不但把新的艺术送到群众中去了,而又从群众中学习了艺术,提高了自己。除了这种学习以外,他们还同时收集了许多民歌、民间故事、剪纸,并作了许多社会调查。”[1]317
此外,“根”还指文艺形式的艺术之根。曹聚仁说,在大陆的红色文艺活动中,音乐和戏剧最先发展出新的艺术形式。解放区的音乐工作者首先吸取了陕北民间原来流行的秧歌演出形式,在一个大秧歌舞之后表演一些小节目和小型歌舞剧,写的是农民自己的事情,说的是他们的言语,谱的是他们自己的音乐,获得了极大的成功。解放以后的大陆文艺,可以说是顺着这条路发展起来的。他还说,从袁雪芬在艺术上所取得的地位与成就,可以明白大陆文艺所开的花会结怎样的果。[1]317-318
曹聚仁报道梅兰芳等艺人到朝鲜前线慰劳志愿军的情况时,提到梅兰芳的感受:“他们端坐在急风暴雨中聚精会神地望着我听我唱。从他们兴奋无比的面部表情上,可以看出他们是多么热爱民族艺术,我不禁感动得流下泪来。台上台下都忘掉了寒冷,忘掉了风雨,彼此的心情真正达到了水乳交融的地步。”曹聚仁认为,中国共产党要求文艺工作者的也就是这么一个“水乳交融”的境界。[1]320
曹聚仁认为,民间之根、群众之根、艺术之根,使得梅兰芳的艺术“真正地集大成”[4]289,成为“人民的戏曲”[4]290。他说,1950年以前的梅兰芳只是庭院中的“艺术品”,为一般士大夫与官绅豪门所欣赏,与一般大众不发生关涉,虽成就很高,却不能说是“伟大”[4]289。他的最伟大的光辉生活是他的晚年生活,他的伟大不在于“继往”而在于“开来”[4]289,即他晚年在戏曲教育中建立的“开来”风格更是了不得的[4]290,这样的“有根之花”才能结出“艺术之果”。
曹聚仁对红色文艺的分析研究是比较深刻且公允的,这些报道文字的意义更多地在于它对海外中国人的统战和宣传意义,以及由此带来的对“乐教”问题的思考。
第一是统战意义。曹聚仁是最早在海外华文媒体上对新中国进行全面、系统的爱国主义宣传的海外记者,理解和评价他对红色文艺的报道和介绍还是要回到他所承担的对外统战、联络和宣传使命上,现在公开的资料及其家人的回忆已证实了他的这一使命[3,8]。1956年至1959年,曹聚仁先后六次被邀回内地采访,受到毛泽东、周恩来、陈毅多次接见,成为联系大陆新中国和海外中国人的纽带。在一封家信中,他说自己是“一位站在前哨的海外‘哨兵’”,“奉命在海外主持联络及宣传工作,由统战部及总理办公室直接指挥工作情况绝对保密。”“我的写稿工作,乃是北京所指示的。我也想不到会变成全世界华侨的思想指路牌。”[8]
第二是乐教。曹聚仁以戏剧艺术的教育作用为例,认为“戏曲家创造历史人物,自有其和社会环境相符合的‘类型’,‘忠义’、‘奸雄’、‘朴实’等概念,把这些概念注入各个人物中去,赋予每一角色以灵魂。这对观众有着教育的意味,因此,艺术的‘真’,比客观的‘真’还要真,有如‘阿Q’似的,便代表着这一类型的人物,活在我们眼前了。”[4]119。这就是乐教,即通过音乐、戏剧等艺术形式感染、唤醒和教育民众。
中国自古即注重以音乐教化民众,先秦诸子多有关于乐教的论述。雷海宗说,“由音乐的变化,可看出文化的变化,由音乐的盛衰,可看出文化的盛衰”[9]218。他在《雅乐与新声》一文中指出,“传统的雅乐,比较深沉醇厚,不专以声调感人,较声调尤为重要的是声调背后的信仰与理想”[9]221。以时代和群众为“根”的红色文艺也正是以其“信仰与理想”来感染群众、教育群众。
雷海宗认为,“秦汉以下,我们不再听到真正伟大的音乐,也不再见到大的音乐家,以致到今日我们几乎成了一个没有音乐的民族”[9]224。但他也注意到,“近年以来,有心人要在可能的范围内设法恢复古乐,这种运动却是中国又要产生新的伟大音乐的征兆,也是中国文化又要有新的发展的征兆。”[9]225联系到同一时期延安的歌声,可以说伟大的音乐艺术来自民间,来自人民群众自己的创作。
吴伯箫在《延安的歌声》中指出:“延安的歌声,是革命的歌声,极为广泛的群众的歌声”[10]307,“在延安唱歌成为一种风气”[10]309;“延安唱歌的传统来自于陕北民歌,时代变了,延安的歌就增加了新的曲调,换上了新的内容,延安的歌声直接变成了解放的先声”[10]310;“千人、万人的大会上大合唱,简直把唱歌变成了一种思想,一种语言,甚至一种号令。千人万人能被歌声团结起来,组织起来,踏着统一的步伐前进,听着统一的号令战斗”[10]309-310。这就是“乐教”的良好体现。
中国共产党不仅改变了文艺工作者的地位,更把古老的“乐教”传统再一次发扬光大,在红色艺术方面创造了“延安的歌声”这一新传统,这个新传统也是文化自信的核心内涵。在文艺多元化的今天,红色文艺依然有着独特的魅力,为众多青年人所乐学、乐唱。这同红色文艺之有“根”的特征是分不开的,“有根之花”也是今天的红色文艺不断创新的源泉。曹聚仁准确认识到、把握住了红色文艺的“根”,这对我们更深地理解红色文化、红色艺术都有启发和借鉴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