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肖
(北方工业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北京,100144)
茶叶、咖啡、可可并称为“世界三大饮料”。在三大饮料中,茶叶的普及率最高,影响面最广,具有“饮料之王”的美称。茶叶富含多种维生素、茶多酚和微量元素,对糖尿病、细菌性痢疾、慢性肠胃炎、黄疸性肝炎、高血压、冠心病、动脉粥样硬化、眼病、辐射伤害和某些皮肤炎症,都有一定的辅助疗效,并且具有提神醒脑、减肥健体、防暑消渴、洁牙护齿等保健作用,是名副其实的“万用之药”。茶叶同时又是一种文化载体和情感交流的媒介,是人们修身养性、超越凡尘的灵丹妙药。她“挺然而秀,郁然而茂,森然而列”,犹如南国丰腴而白皙的佳人,品性高洁,资质灵秀,美色可餐。它可以助诗兴而云山顿色,可以伏睡魔而天地忘形,可以倍清谈而万象惊寒。因而能给人们带来无限的遐思和浪漫的精神享受。由于饮茶习俗是在唐宋时期风行大江南北,并由此而派生出茶道、茶艺、茶戏、茶文、茶论、茶经等文化现象。在此,笔者想对茶文化对唐宋社会生活的影响,做一些简单的探讨。
唐朝开元年间,随着佛教文化的广泛传播,茶叶饮料在坐禅人群中首先流行,流行的原因是因为佛教徒有过午不食的习惯。他们一天只吃两顿饭,到了晚上,又饥又渴,昏昏欲睡,只好用茶叶来解渴充饥,缓解疲劳。加上茶叶有提神醒脑、驱除睡意的功效,于是饮茶习惯在崇尚禅宗的善男信女中传播开来。据唐人封演《封氏闻见记》记载:“茶,早采者为茶,晚采者为茗。《本草》云:止渴,令人不眠。南人好饮之,北人初不多饮。开元中,泰山灵岩寺有降魔法师大兴禅教,学禅务于不寐,又不夕食,皆许其饮茶,人自怀挟,到处煮饮,从此转相仿效,遂成风俗。自邹齐沧棣,渐至京邑,城市多开店铺煎茶卖之。不问道俗,投钱取饮。其茶自江淮而来,舟车相继,所在山积,色额甚多。楚人陆鸿渐为茶论,说茶之功效,并煎茶、炙茶之法,造茶具二十四事,以都统笼贮之,远近倾慕,好事者家藏一副。”[1]从此以后,茶道大兴,王公朝士,无不饮茶。
西藏地区的茶文化,则是通过藏汉联姻的方式传播过去的。唐朝贞观年间,吐蕃赞普松赞干布派遣大相禄东赞为请婚使者,赴长安求婚。唐太宗将文成公主下嫁松赞干布,并诏令礼部尚书江夏王李道宗为主婚使,持节护送文成公主入蕃,并把茶叶带入西藏地区。由于茶叶具有化解肉食腥臊,祛除青稞燥热的功效,很快在藏区流行开来。“常鲁公使西蕃,烹茶帐中,赞普问曰:‘此为何物?’鲁公曰:‘涤烦疗渴,所谓茶也。’赞普曰:‘我此也有。’遂命出之,以指曰:此寿州者、此舒州者、此顾渚者、此蕲门者、此昌明者、此邕州者。”[2]常鲁公即常伯熊,781年奉使入藏。这说明茶叶在藏区传播很快,品种也比较丰富,上流社会对精品茶叶认识也达到一定的水平,饮茶习俗已经渗透到各族人们的日常生活。
中唐之后,茶叶的社会地位从“酪奴”一跃成为“芳草之首,万木之花”,贵之取蕊,重之摘芽,呼之茗草,一时出现“长安酒价减千万,成都药市无光辉”的社会变化,自古以来形成的“酒贵茶贱”的认知被扭转,茶叶的养生保健功效被普遍认可。
正是由于茶叶有提神醒脑、减肥健体、防暑消渴、洁牙护齿的功效,茶叶开始作为超凡脱俗的高档礼品,进贡五侯之宅,奉献帝王之家,时新献入,一世荣华,自然之贵,勿用论夸。江西景德镇浮梁的茶叶、安徽歙州的茶叶,万国来求,名誉天下;蜀川流顶的茶叶,层峦叠嶂,布满山野;越郡余杭的茶叶,金帛为囊,包装精美,结果出现“商客来求,船车塞绍”的热销场面。
唐朝尚武,宋朝崇文,文人登上政治舞台之后,酒贵茶贱的社会习俗开始改变。这是由于酒的度数不断提高,饮酒对人体伤害程度不断加深,喝酒误事、酗酒闹事而引发的暴力事件和个人恩怨也愈来愈多,酒文化与茶文化此消彼长,使酒文化的地位下降,美酒因此成为低级粗俗、不堪入目的迷魂汤。不少文人甚至把酒看成是万恶之源,认为它消耗粮食,夺取民食,聚养闲人,败坏风化,引发社会犯罪,有百害而无一益。有一个典故,叫做“酒失自累”,说的就是宋人李绚、何中立、沈邈,因为酗酒误事而丢掉官职之事。李绚、何中立、沈邈三人,是宋朝有名的风流才子,都因为博学多识,位居显要。又由于三人都喜欢喝酒,酗酒误事,葬送了美好前程。李绚是因为夜间喝酒,次日上朝奏事,尚未醒酒,说话前言不搭后语,被皇帝斥责降官;何中立则是一贯酗酒,经常因为喝酒失态,出言不逊,受到人们的贬责;沈邈不常喝酒,却因为一次喝酒过量,情绪失控,与民间女子相互嬉戏,有失朝廷大臣的尊严,被罢官免职。还有饮酒乱性、饮酒误事、饮酒失态等等,诸如此类事件可谓是不胜枚举。
与酒文化、酒徒的处境截然相反,茶文化在文人雅士的推动下,大放异彩,越来越显得高雅灵秀,超凡脱俗,宋朝逐渐出现“俗人饮酒,文人饮茶”的思维定势,人们对酒的看法开始发生重大变化,态度由褒多贬少,演变为贬多褒少,酒量出奇之人也由“酒仙”变为“酒鬼”,美酒佳肴也被视为烂肠腐胃的毒药,粗茶淡饭则成为百姓生活的不二选择。《经诅堂杂志》云:“人之相祝颂,必曰精调茵鼎,盖人生不过寝食二字。日不甘食,夜不安寝,则病矣!今富贵之家,以酒夺食,以色妨寝,则是二者皆失之。且夫中酒之后,继之戕贼,夜坐连目,日中而起,宿醒未解,又复饮酒,其情思无聊,不如强饭安食者多矣。况如是之人,未能有中寿者。”但是,也有一部分人对酒还是情有独钟的,自幼就生活在北方的司马光,就是一位嗜酒如命的文人,茶叶在他心目中的地位远远没有酒那样崇高。所以,司马光说:“清茶谈话难逢友,浊酒狂歌易得朋。”
由于唐朝时期的饮茶方法与宋朝的饮茶方法差别很大,所以唐人的饮茶观念与宋朝人的饮茶观念也不尽相同。唐朝人的饮茶方法,是把茶叶加工成茶饼,饮茶时再把茶饼碾碎,与桔皮、茱萸、香料、干鲜水果等一起煮着喝,就像现代人吃稀饭一样,所以时人也把饮茶说成是“吃茶”。故唐人饮茶,尚肥、尚嫩、尚紫、尚新、尚香、尚曲。所谓“尚肥、尚嫩”,就是崇尚茶叶的丰腴稚嫩。也就是在选择茶叶精品时,要尽量选择那些外形肥壮鲜嫩,叶长不过四五寸,带着晶莹露珠的紫色茶芽和茶笋。即陆羽所谓的“生烂石沃土,长四五寸,入薇蕨始抽”的“茶之笋者”;“发于丛薄之上,有三枝、四枝、五枝者,选其中枝颖拔”的“茶之芽者”。反之,那些“枝干坚实,坚于蒸捣,故其形籬籂然,犹如霜荷者。茎叶凋沮,易其状貌,故厥壮萎悴然,此皆茶之瘠老者也。”这些茶叶是无法进入精品茶叶之流的。尚新、尚香,即崇尚茶叶的清新鲜嫩和淡雅的香味。故采茶时间要早,采摘时要尽量保持茶叶的鲜嫩,不要让太阳暴晒茶叶。“凡采茶,在二月、三月、四月之间。”不能错过茶叶的采摘季节,以防止茶芽、茶笋变老发枯。尚曲,就是要求茶叶外形自然卷曲,千姿百态。即“茶叶有千万状,卤莽而言,如胡人靴者蹙缩然,犎牛臆者廉襜然,浮云出山者轮菌然,清飙浮水涵澹然……此皆茶之精腴。”其意思是说,茶叶的形状各式各样,无论像胡人的靴子那样皱缩,像野牛的胸部那样多褶,像浮云出山那样弯曲,像清风抚水那样涟漪荡漾,这些都是茶叶中的精华。总而言之,唐朝上等茶叶的评价标准就是,上等茶叶生于悬崖烂石之间,中等茶叶生于枥壤之上,下等茶叶生于黄土之中;野生茶叶者为上,园林种植者为下;紫色嫩芽为上,绿色茶芽其次;茶笋为上,茶芽其次;卷曲的茶叶为上,叶片舒展的茶叶为次。生长在阴山坡谷的茶叶,不堪采掇,品性凝滞,饮用后结瘕疾,被视为茶叶中的劣质品。
宋人品茶,尚白、尚早、尚甘滑、尚纯真、尚舒展。宋人蔡君谟《茶录》说:“茶叶贵白,而饼茶多以珍膏油其面,故有青、黄、紫、黑之异。善别茶者,正如相工之瞟人之气色也。隐然察之于内,以肉理润者为上。即已末之,黄白受水昏重,青白受水鲜明,故建安人开试,以青白胜黄白。”他们在点茶之时,也是“视其面色鲜白,著盏无水痕为绝佳。”宋人黄儒认为:“君谟论色,则以青白胜黄白。予论味,则以黄白胜青白。”[3]但无论是青白胜黄白,还是黄白胜青白,都是崇尚白色,故白茶最受宋人器重。宋徽宗赵佶《大观茶论》对茶叶的颜色也有独到见解,他认为:“点茶之色,以纯白为上真,清白为次,灰白次之,黄白又次之。天时得于上,人力尽于下,茶必纯白。”以上三种观点,都与唐人“紫者上,绿者次”的观点存在着显著的不同。
宋人和唐人一样,都很崇尚茶叶的香味,差异之处是唐人既崇尚茶叶的自然香味,又崇尚茶叶本身之外配料的香味,而宋人只崇尚茶叶的自然香味,即所谓的“真香”。故唐人饮茶时,常常在茶叶中添加姜、盐、龙脑、麝香、薄荷、葱、枣、茱萸、奶酪、桔皮、葡萄干等物。尽管茶圣陆羽对此作法提出了强烈批评,认为:“或用葱、姜、枣、桔皮、茱萸、薄荷之等,煮之百沸,或扬令滑,或煮去沫,斯沟渠间弃水耳!”但由于习惯成自然,人们的饮茶习俗却无法得到改变。到了宋朝,由于人们饮茶口味的变化,于是便抛弃了在茶叶中添加干鲜水果和调味品的习惯。故《茶录》云:“茶有真香……建安民间试茶,皆不入香,恐夺其真。若烹点之际,又加真果香草,其夺益甚,正当不用。”[4]宋徽宗认为:“夫茶以味为上。香、甘、重、滑,为味之全,惟北苑、壑之品兼之。……若夫卓绝之品,真香灵味,自然不同。”由此可见,宋徽宗赵佶也是推崇茶叶的真香,即茶叶的自然香味。所以,中国的花茶一直没能在宋朝出现,这可能与宋人的饮茶观念有一定的关系。只有少数民族地区还保持着唐朝的饮茶习俗,随心所欲地在茶叶中加入自己喜欢的珍果香料。像西北地区流行的“八宝茶”,据说就起源于唐朝,带有明显的少数民族习俗。据唐代史书记载:今世俗,客至则啜茶,去则啜汤。唐取药材甘香者屑之,或温或涼,未有不用甘草者,此俗遍天下。
在采摘上品茶的时间上,宋人又比唐人提前了许多。即由“二月、三月、四月”,提前到了社日之前。主持贡茶的地方官员更是争早贡新,不断提前采茶时间,致使“人情好先务取胜,百物贵早相矜夸。”“自惊蛰前兴役,浃日乃成。飞骑疾驰,不出中春,已至京师,好为头纲。”这便使贡茶的产地,不断南移,越早越好。宣和年间,有人竟然在头一年的腊月,便贡上了头纲茶,在冬至日就能吃上所谓的新茶了。这种茶叶大多是用人工培育出来的茶叶,“或以小株用硫磺之类发于荫中,或以茶料浸使生芽”。[5]这种用硫磺熏制茶叶的作法,无异于图财害命,充分展示了宋人标新立异、追逐暴利的心态。
对于茶叶的外形,唐人比较看重那些卷曲的茶笋,宋人则比较看重那些细长如针的茶芽。究其原因,就在于唐人重视野生的茶树,而宋人重视人工栽培的茶树。人工种植的茶叶,一发芽便寸余长,其细如针,非常舒展,因而倍受宋人的青睐。正如宋朝著名科学家沈括《梦溪笔谈》卷24《杂志》云:茶芽,古人谓之雀舌、麦颗,言其至嫩也。今茶之美者,其质素良,而所植之木又美,则新芽一发,便长寸余,其细如针。唯芽长为长品,以其质干、土力皆有余故也。如雀舌、麦颗者,极下材耳。乃北人不识,误为品题。宋代《尝茶》诗云:谁把嫩香名雀舌,定知北客未知尝。不知灵草天然异,一夜风吹一夜长。文中“所植之木”说得很明白,证明宋人所说的茶树,一般都是人工种植的茶树。沈括也说:“民不务耕织,唯以植茶为业。”正是由于宋朝的茶树多为人工种植的,自然要比唐朝“生于烂石之上”的天然茶叶,外形要舒展,资质更加鲜亮肥嫩。
就茶叶的品种而言,唐人贵“草茶”,即阳羡茶。阳羡位于今江苏宜兴南部,是唐朝的贡茶的著名产地。唐人卢仝《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云:“天子未尝阳羡茶,百草不敢先开花。”这说明阳羡茶采摘的时间也很早,堪称百草之魁。唐朝的蒙山茶也很著名,这种名茶得益于四川雅安地区特有的阴雨连绵的气候。《晃氏客语》云:“雅州蒙山常阴雨,谓之‘漏天’。产茶极佳,味如建品。夫有诗云:漏天常泄雨,蒙顶半藏云。”
宋朝人喜欢福建的建安茶。唐朝的茶多为饼茶,宋朝的茶多为团茶。在论及阳羡茶和建安团茶的特点时,文学家欧阳修说:“唐代贵阳羡茶,岁贡内廷。至宋,建茶入贡,阳羡茶不复研膏,遂称草茶。”黄儒《品茶要录》云:“茶芽并叶,畏流其膏。盖草茶味短而淡,故常恐去膏。建茶力厚而甘,故惟欲去膏。”由以上材料可以得知,阳羡茶和建安团茶的主要区别就在于,前者不研膏,而后者研膏;前者由于不研膏,其所加工的茶叶味短而淡,略带苦涩;后者由于研膏,“榨欲尽去其膏,膏尽则有如干竹叶之色”。用这种去膏法加工成的茶叶,味道醇厚、甘滑,“其微极佳”。故宋人品茶比较注重茶味的甘滑。在建安斗品茶叶之中,龙凤茶身价最高,是宋朝极品茶叶的代表。欧阳修说:“茶之品莫贵于龙凤,谓之团茶。凡八饼重一斤,其价值金二两。然金可有,而茶不可得。每团南郊致斋,中书枢密院各赐一饼,四人分之,宫人往往镂金花于其上,盖其贵重如此。”其实,这种品茶的方式早已背离了生活的基本原则,成为一种欣赏和玩味的文化艺术,而且具有奢靡化的倾向。
宋人叶涛是王安石弟弟王安国的女婿,他曾经写过一首试茶诗:“碾成天上龙兼凤,煮出人间蟹鱼虾。”好事者讥笑叶涛说:“此非试茶,乃碾玉匠尝南食也。”其实,这就是当时的茶艺,所谓茶艺,即烹茶品茶的游戏。它包括斗茶、茶百戏、说茶令等等,是一种雅俗共赏的生活艺术。斗茶,又称“茗战”,即品茶高手的烹茶技艺大赛,需要从茶叶的色、香、味、形来综合评判茶叶的优劣。故唐人冯贽《云仙杂记》云:建人谓“斗茶”为“茗战”。“茗战”是一种很有竞争色彩的游戏,其目的有三:一是斗茶行乐,增加品茶活动的娱乐性和趣味性;二是饮茶爱好者交流烹茶心得,比试烹茶技艺、鉴别茶叶优劣的重要方式,即宋人所说的“较筐箧之精,争鉴裁之别”;其三是研究茶叶的精微物理,领会茶叶中的奥妙情趣,选拔极品茶叶。
关于唐朝斗茶的具体方法,我们能从唐人苏廙的《仙芽传》中,管窥出唐人的茶叶评价标准,对唐人斗茶的输赢判断有一个简单的参照。《仙芽传》认为:茶汤是茶之司命,如果有名的好茶与遇上粗制滥造的茶汤,则和普通的茶、平常的水烹制的茶汤没有区别。作者根据烹茶的老嫩程度、点茶的缓急程度、茶具的优劣程度、烹茶用柴的不同,将茶汤分为十六个等级:
第一种为“得一汤”。煮茶时火要烧到恰到好处,水要煮到水性尽显,让茶汤如斗中米,如称上鱼,高低适平,以无过无不及为标准,不偏不倚,纯正无杂。他认为: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汤得一以建汤勋。这种无过无不及的煮茶方法,非常符合儒家学说的“中庸”原则,因而是最好的茶汤。
第二种为“婴儿汤”。柴火刚烧旺,锅里的水才烧热,快速放茶,快速出锅,就象婴儿做大人的事,外形稚嫩,品质纯真。
第三种是“百寿汤”。“人过百息,水逾十沸,或以话阻,或以事废,始取用之,汤已失性矣。”这种茶汤,由于烹煮时间过长,叶烂汤浓,营养元素流失,已经没有茶叶的品性,但适合老人饮用。
第四种是“中汤”。人们经常看琴师夫鼓琴,声和中则意妙;也看见过书童磨墨,力和中则色浓。声有缓急则琴亡,力有缓急则墨丧,注汤有缓急则茶败。这是从注汤缓急方面评价茶汤的好坏,用开水烹茶,速度必须前后一致,不能有轻重缓急,只有达到匀速浇注,才是最佳的注汤方式。
第五种是“断脉汤”。茶已就膏,宜以造化成其形。如果手臂颤抖,担心瓶嘴深入茶汤,若存若忘,汤不顺通,结果导致茶汤不匀,这就如同人之百脉气血断断续续,却奢想长生不老。言下之意是,血脉时断时续,人不能寿;注汤不能连续,也烹煮不出好茶。
第六种是“大壮汤”。这种注汤方式犹如壮士穿针,农夫握笔,极不合谐,乃是茶汤中的最下品。
第七种是“富贵汤”。有钱人以金银做茶具,只有富贵者具备条件。所以,要想在茶艺竞赛中策功建业,贫贱者是无法实现自己的愿望的。烹茶的汤器制作,不可舍弃金银,这就如同琴之制作不可舍弃桐木,制作松墨不可舍弃明胶。这种烹茶标准是从茶器制作方面说的,他把金银器列为盛茶的最好器皿,器型漂亮,高贵华丽。
第八种是“秀碧汤”,这是用玉器盛茶汤。玉石凝结天地秀气而赋于外形,雕琢为茶具,器型华丽,其汤不良。以唐人的观点来看,用玉石器皿盛茶,冰清玉洁,但口感却不敢恭维。
第九种是“压一汤”。高贵的茶具不能缺乏金银,低档的茶具也忌讳用铜铁,比较而言,瓷器物美价廉,最适宜盛装茶汤。对于那些自命清高、附庸风雅的穷书生来说,家里没有贵重的金银器,又看不上那些铜铁制品,用瓷器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第十种为“缠口汤”。猥人俗辈烧水煮茶的器具,没有时间去精挑细选,只是用铜铁铅锡制造的茶具把水加热而已。用这种茶具烹煮的茶汤,由于含有有毒的重金属,腥苦且涩,恶气缠口,无法消除,故名“缠口汤”。
第十一种为“减价汤”,这是用粗制滥造、不堪入流的陶器盛茶汤。由于陶器“渗水而有土气”,必然会使茶汤质量身价大减,故此得名。唐朝俗语说:茶瓶用瓦,如同骑着跛脚的骏马,爬山登高,令人遗憾。
第十二种为“法律汤”。凡是用木材煮茶汤,除了木炭,还有石炭、稻草、竹子等。但是,冲茶的热水,一定要用木炭烧水不可。凡是烹茶大家,都有自己的烹茶法律,烧水忌讳用死水,烧薪忌讳用烟熏。即煮茶不能用不流动的水,烧火不能用带烟的木柴。
第十三种为“一面汤”。有人用柴中之麸火烹茶,有人用烧火剩下的虚炭烹茶,木体虽尽而性且浮,浮则汤有终嫩之嫌。炭则不然,实汤之友。这种茶汤是由于使用了不规范的柴草虚炭,因而使茶汤有一些火候不足的缺憾。
第十四种为“宵人汤”。茶原本是神灵芳草,用手乱摸就会使茶叶变味。用牛粪生火煮茶,会使臭味污染茶香,减耗茶汤的香味。这是由于煮茶的柴火夹带了不洁之物,耗减了茶叶的自然香味,故称“宵人汤”,即小人汤。
第十五种为“贼汤”。有的烹茶人烧火不讲究,用竹条树梢煮水烹茶,风吹日晒的竹条树枝,燃鼎附瓶,很快就把茶煮好了。然而,由于原料的本性虚薄,无中和之气,这种茶汤就成为茶之残贼。
第十六种为“魔鬼汤”。茶汤最怕怪味的浓烟,燃柴一枝,浓烟敝室,茶汤与浓烟混合在一起,就失去了茶叶的价值。以上烹茶煮汤的标准,基本反映了唐时品茗斗茶的情况。
宋人品茗斗茶,犹如宫廷选美,无论是对茶叶的色、香、味,还是对茶叶的外形、饮茶用具和烹茶用水,都更加考究和挑剔,故诗云:“从来佳茗似佳人,移人尤物众夸谈”。
据宋人唐庚《斗茶记》记载:“政和二年三月壬戌,二三君子相与,斗茶于寄傲斋。予为取龙塘水烹之而第其品,某为上,某次之。某闽人,其所赍尤高而又次之,然大较皆精绝。盖尝以为天下之物,有宜得不得,不宜得而得之者。富贵有力之人或有所不能致,而贫贱穷厄流离迁徙之人,或偶然获焉。所谓尺有短,寸有长,良不虚也。”这种犹如宫廷选美的品茶方式,既对茶叶的色、香、味进行鉴别,又对茶叶的外形、烹茶用水和用具设定条件,结果使斗茶的偶然性因素大大增加,无疑增加了斗茶的趣味性、观赏性,因而评选出来的斗品茶,既要有突出的特点,又不能有明显的缺点,力求实现口感、器型、色香味的统一。有一次,“苏才翁(苏轼)与蔡君谟斗茶,蔡茶精,用惠山泉;苏茶劣,改用竹沥水煎,遂取胜”。蔡君谟即蔡襄,是当时有名的品茶高手,怀有斗茶绝技,他能在各种混合茶叶中分别品出各种茶味,却失手输给了苏轼,真是应验了唐庚所谓“宜得不得,不宜得而得之”的结论。
由于宋朝的斗茶之风极盛,“天下之士,励志清白,竞为闲暇修索之玩,莫不碎玉铿金,啜英咀华,较筐荚之精,争鉴戒之别”。以致于许多地方每年都举行品茶大赛。例如范仲淹《和章岷从事斗茶歌》一诗便生动记述了福建北苑斗茶的空前盛况。其诗云:“研膏焙乳有雅制,方中圭兮圆中蟾。北苑将期献天子,林下雄豪先斗美。鼎磨云外首山铜,瓶迁江上中斗水。黄金碾畔绿尘飞,碧玉瓶中绿涛起。斗茶味兮轻醍醐,斗茶香兮薄兰芷。其间品第谁能欺,十目视而十手指。胜若登仙不可攀,输同降将无穷耻。于嗟天产石上英,论功不愧阶前蓂。众人之浊我可清,千日之醉我可醒。屈原试与招魂魄,刘伶却得闻雷霆。卢仝敢不歌,陆羽须作经。森然万象中,焉知无茶星?高山丈人休茹芝,首阳先生休采薇。长安酒价减千万,成都药市无光辉。不如仙山一啜好,冷然便欲乘风飞。”从文中可以看出,宋人斗茶时,既斗形又斗色,既品味又品水,赢者一方得意扬扬,美若升仙;输者一方如同败军之将,羞愧难看,无地自容,充满了浪漫的生活情趣。其热火朝天、四处风靡的态势,足以让长安的酒价一落千丈,甚至使闻名天下的成都药市也失去昔日的光辉。
茶百戏是一种高雅脱俗的烹茶游戏,是用茶汤写字、绘画,进行艺术创作的形式。由于唐宋时期的茶汤是用茶叶的粉末烹煮成的液体,又粘又稠,既能解渴,又能充饥。因此,那时侯的茶汤可以摆弄出千姿百态的艺术造型,甚至能用茶汤注成一句诗、一只鸟、一幅画。据五代人陶谷《清异录》记载:“茶至唐始盛。近世有下汤运匕,别施妙诀,使汤纹水脉成物象者。禽、兽、虫、鱼、花、草之属,纤巧如画,但须臾即就散灭,此茶之变也,时人谓之茶百戏。”[6]玩茶戏的方法很多,用茶汤造型就是其中之一。“馔茶而幻出物象者,茶匠通神之艺也。沙门福全,生于金乡,长于茶海,能注汤幻茶成一句诗,并点四瓯,共一绝句,小小物类,唾手办耳。檀越日造门,求观汤戏,全自咏曰:‘生成盏里水丹青,巧画工夫学不成。却笑当时陆鸿渐,煎茶赢得好名声。’”还有一种玩茶戏的方法,名曰“漏影春法”。“漏影春法用镂纸贴盏,糁茶而去纸,伪为花身,别以荔肉为味,松实、鸭脚之类珍物为蕊,沸汤点搅。”从材料中可以得知,漏春影法就是把剪成花纹的纸贴在茶具上,放上煮熟的茶汤后,去掉花纹纸,使茶具成为假花的主体,然后用晶莹剔透的荔枝肉作花叶,用松仁鸭掌之类的食品作花蕊,最后用滚烫的开水一点一搅,就作成一杯造型优美、赏心悦目的艺术饮料,这种色、香、味俱佳的茶饮料,比起当代西方社会流行的艺术饮料来说,在其艺术价值上似乎毫不逊色。
说茶令,也是唐宋社会诸多饮茶游戏之一,是文人墨客以茶助兴、借茶舒情,展示才华的一种文字游戏。宋人王十朋在其《梅溪文集》中说:“予归于诸友讲茶令,每会茶,指一物为题,各举故事,不同者罚。”传说南宋一对才华横溢的伉俪李清照和赵明诚,就经常指卷赌茶,以此作强记游戏。其法是坐堂中烹茶,指堆积史书,言某事在某书、某卷、某页、某行,以能否言中决定胜否。胜者举杯大笑而饮,败者则与茶无缘。典故“指卷赌茶”就起源于此,赵明诚《金石录·后序》对此有载。唐朝似乎已有会茶说令的习俗,颜真卿、陆士修、张荐的《月夜啜茶连句》就是茶令的一种。其令云:“泛花邀坐客,代饮引清言(陆士修)。醒酒宜华席,留僧想独园(张荐)。……流华争肌骨,疏瀹涤心原(颜真卿)。不似春醪醉,何辞绿菽繁(李萼)。素瓷传静夜,芳气满闲轩(陆士修)。”你一言,我一语,把几位志同道合、月夜会茶、咏茶明志的文人心境,展示得一览无遗。由于当时的人们非常喜欢茶游戏,日常生活中的许多话题都与茶叶联系到了一起。据《东坡志林》记载:“近时世人好蓄茶与墨,闲暇辄出二物较胜输。云:‘茶以白为尚,墨以黑为胜。’”司马光曾经和苏轼就茶与墨的优劣发表过各自的看法。司马光认为:“茶与墨正相反,茶欲白,墨欲黑;茶欲重,墨欲轻;茶欲新,墨欲陈。”苏东坡则说:“二物之质诚然,亦有同者。”公曰:“何谓?”苏东坡曰:“奇茶妙墨皆香,是其同德也;皆坚,是其操同也;譬如贤人君子,妍丑黔皙之不同,其德操蕴藏实无以异。”司马光笑以为是。作为宋朝两位富有才华的文史学家,二人关于茶叶的高论,虽然观点截然对立,却各有自己的独特见解,并蕴涵着丰富的哲理。
由于茶叶具有“滋饭蔬之精素,攻肉食之膻腻,发当暑之清吟,涤通宵之昏寐”等多种功效,因而使茶叶很快渗透到人们生活的各个角落,成为居家过日的必需品之一。故宋人吴自牧《梦梁录》云:“人家每日不可缺者,柴米油盐酱醋茶。”随着嗜茶、尚茶之风的盛行,茶叶在人们生活中的地位和作用不断增加,它与人们的价值观念、审美情趣也紧密地联系在一起,进而引起社会风俗礼仪的演变。所以在唐宋时期,人们治病用茶、养生用茶、婚嫁用茶、交友用茶、待客用茶,甚至是寻花问柳也要用茶,风俗礼仪出现了明显变化。
在婚丧嫁娶方面,茶叶成为男女之间表达爱慕之情的信物和怀念故人的祭品。文成公主远嫁西藏,让茶叶变成陪嫁的礼物,同时也形成了一种婚嫁赠茶的规矩。咸通九年(868),同昌公主出嫁,唐懿宗“锡钱五百万贯,更罄内库珍宝,以实其宅……其茶则绿花紫英之号”。在民间,无论贫富之家,男女之间一旦确立婚姻关系,就要马上馈赠茶饼,以表示双双不再反悔。“元和二十三年,江陵编户成叔弁有女曰兴娘,年十七,忽有媒氏诣门云:‘有田家郎君,愿结姻媛,见在门。’叔弁召其妻共窥之……即下阶辞曰:‘贫家养女,不喜观瞩,四郎意旨,敢不从命?但且坐,与媒氏商量,无太匆匆也。’四人相顾大笑曰:‘定矣!’叔弁即令置果实,备茶饼。”[7]到了宋代,饮茶之风大盛,婚嫁赠茶也更加流行。“婚取之礼,先凭媒氏……议定礼,往女家报定。若丰富之家,以翡翠、首饰、金器、销金裙褶及缎匹、茶饼,加以双羊牵送。”仕宦人家“亦加以花茶果物、团圆饼、羊酒等物。”“下等人家,所送一两匹,官会一二封,加以鹅酒茶饼而已。”为什么要以茶叶作为男女婚嫁的定情之物呢?
据宋人《品茶录》云:“种茶树必下子,若移植则不复生子,故俗聘妇,必以茶为礼,义固有取。”明人宋翊《竹屿山房杂部》的解释是:“按茶不可移植,移必不貌。世俗婚聘用茶,盖取一定不移之意。”明人许次纾也认为:“茶不移木,植必生子,古人结婚,必以茶为礼,取其不移植之意也。”以上材料足矣说明,以茶为礼的观念形成,是人们的价值观念和茶叶的自然特性相互结合的产物,是茶叶在人们日常生活中的作用和地位不断上升,逐渐演变成为一种文化载体的标志。
茶叶不仅是男女相爱的定情之物,也是皇帝馈赠大臣、贵宾的礼品。从唐德宗时期开始,茶叶作为日常交往的重要礼品,广受人们的青睐。唐德宗统治期间,泾原发生兵变。“韩晃闻奉天之难,以采练囊缄茶末,健步其以进也。”[8]国难当头,臣下不是拼命相助,却给皇上送来了一包茶叶,韩滉的举动看起来很有些不可思议。其实,此时送茶并不是为了让皇上饮茶解渴,而是为了向皇上表达其一心一意、尽忠报国的决心。所以,在军队出征之际和抚慰臣僚之时,封建帝王也有赐茶为礼,以茶寄情的习惯。例如《为田神玉谢茶表》云:“中使至伏,奉手诏兼赐臣茶一千五百串,令臣分给将士。”柳宗元《为武中丞谢赐新茶表》云:“中使窦某至,奉宣旨赐臣新茶一斤。”据宋人王巩《随手杂录》记载:苏轼任职杭州时,有一天皇使到。事毕,皇使即将归京,送之于望湖楼上。宴罢,迟迟不行。待送行之人离去,皇使密语苏轼曰:我离京之时,向官家告别,管家说你辞了娘娘来。我辞娘娘于太后殿,又回辞官家。管家引我来到一柜子旁,拿出一包,低声说到:赐予苏轼,勿让人知。语罢,将包递交于我,“乃茶一斤,封题皆御笔。”这些材料都反映了帝王与大臣之间以茶为礼,表达信任的一种时尚。以茶为寿在当时也屡见不鲜,“文正李公既薨,夫人诞日,宋宣献公时为从官,与其僚二十多人诣第上寿,拜于帘下。宣献前曰:‘太夫人不饮,以茶为寿。’探怀出之,注汤以献,复拜而去”。除此之外,茶叶还被用来“供佛、供仙家庙,己而奉亲并待客,享子弟之用”。《墨庄漫录》记载:“杜子美祭房相国,九月用茶、藕、蒪、鲫之奠。”
唐宋饮茶习俗的另一个变化是茶文化的商业化。宋朝的茶肆不仅经营范围扩大,而且使商业经营围绕着饮茶习俗大做文章,出现了文化搭台,经济唱戏的运作模式。据史记载“今之茶肆,列花架,安顿奇松异桧等物于其上,装饰店面,敲打响盏歌卖。”用今天的话来解释,这就是营造文化氛围,以歌促销。大凡茶楼多有富室子弟、政府官员等人会聚,学习乐器,上教曲赚之类,谓之“挂牌儿”。人情茶肆,根本不是以点茶为业,而是以此为由头,多觅茶金耳。又有茶肆专是五奴打聚处,也有诸行借工卖伎人会聚行老,谓之市头。大街有三五家开茶肆,楼上安排花枝招展的妓女招揽生意,名曰“花茶坊”。例如汴梁市的西坊、俞七郎茶坊、保佑坊北的朱骷髅茶坊、太平坊的郭四郎茶坊、太平坊北的张七相茶坊、这五处茶坊因为有妓女接客,十分吵闹,不是正人君子驻足之地。此外还有球迷会聚的“黄尖嘴蹴球茶坊”,公子哥们寻欢作乐的“一窟鬼茶坊”,士大夫谈天说地的“蒋检阅茶坊”。这些茶坊的饮茶习俗无疑受到商品经济的冲击,带有浓烈的商业文化气息,生动地展现了宋代社会的芸芸众生之相。
另据《东京梦华录》卷五记载:如果有人从外地搬迁到了东京,左右邻居,则会来到家里,献遗茶汤,指导他们如何做买卖之类。更有提茶瓶之人,每日邻里相互支茶,相问动静。“又有一等衙司、衙兵、百司人,以茶水点送门面铺席,乞觅财物,谓之龊茶。僧道、陀头欲行题注,先以茶水沿门点送,以为进身之价。”[9]仲春上旬,朝廷按惯例要举行盛大的“进茶”典礼。“进茶”又称“北苑试新”,“皆方寸小夸,进御止百夸护以黄罗软盝,藉以青蒻,裹以黄罗夹复,臣封朱印,外用朱漆小匣,镀金锁。又以细竹丝织笈贮之,凡数重。此乃雀舌水芽所造,一夸之直四十万,仅可供数瓯之啜耳。”宫廷中的盛大庆典,则用大镀金瓶,以五色韵果摆成龙凤形状,谓之“绣茶”,主要以观赏为主。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不难看出,唐宋时期的茶文化已经进入千家万户,深入到了人们生活的各个角落,成为谈情说爱、赏赐群臣、馈赠友人的礼品。正是由于茶文化的介入,才给丰富多采的社会生活带来了新的发展形式和风俗习惯,才使人们的日常生活充满了高雅的情趣和文化的气息。文化繁荣和自信不是写在帝王将相的墓志铭上,而是蕴藏在老百姓衣食住行的细节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