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继昱,李秋艳,倪恬,唐威,吴宇飞,宋宜宁
(1.北京中医药大学研究生院,北京 100029;2.中国中医科学院西苑医院,北京 100091)
针灸疗程是针灸治疗疾病时对机体所施加相应刺激量的时间总和。临床上,大多数疾病尤其是慢性疾病需要一段时间的多次针灸治疗,以积累和维持针灸效应,逐渐修复病变[1]。而病变修复的关键则在于机体自愈能力的提升。现代科学证明,人类是典型的自组织系统,自主调理是其固有属性和功能,是机体防病祛病的内在动力和机制[2]。这里所指的自主调理即自愈能力,是机体在生理的调节达到内、外环境的平衡,从而治愈疾病的自我康复能力。机体永远处于这一自我调节的维持稳定求衡的动态过程,而针灸治病其实就是调动(或)促进这一进程[3]。两者相互联系,互相影响,共同影响着人体的健康。
传统中医学将人体的自愈力称作“元气”“阳气”“正气”等。中医认为,自然界的万事万物都是阴阳对立的统一体,人体的健康也是依靠机体内外阴阳变化的动态平衡来维持的。《素问·生气通天论》云:“阴平阳秘,精神乃治;阴阳离决,精气乃绝。”即机体阴阳保持相对平衡的状态时,其自愈能力旺盛,人体则健康;一旦阴阳相对平衡的状态遭到破坏,则自愈能力低下,人体发病。《伤寒论》中指出:“阴阳自和者,必自愈。”此可以认为,机体的复杂生命活动,从总体上看是处于一种阴阳和合的状态,其中,机体的自愈能力则可以看做是阴阳的自和,疾病的发生则体现了阴阳的失和。和合、自和、失和,也正体现出人体生理、免疫、病理三者之间的辨证关系[4]。也就是说,疾病的发生与机体的自愈能力密切相关。
《素问·至真要大论》指出治病应“谨察阴阳所在而调之”,因此,治疗的最终目的不应只是简单的消除致病因子,而应当调整失调、恢复平衡,从而增强机体的自愈能力[5]。针灸治疗疾病与传统药物或现代手术治疗的不同之处在于它并非直接对病因或病理产物进行消除,而只是对机体局部施以一定量的物理刺激,从而激发机体自身的自愈能力并促其达到最优化[6],从而修复病痛。针刺疗程的长短与机体自愈能力的提升和改善密切相关,正确的选穴和针刺手法给予机体的刺激需要一定时间的累计才能达到最佳效果,这也就是针灸治疗疾病需要一定的疗程时长。
《素问·缪刺论篇》中云:“病新发者,取五日已……出其血,间日一刺,一刺不已,五刺已。”这说明不同疾病需要针刺治疗的时间是不同的。《类经》言:“大约病三日者,可一刺而已,故九日者当三刺,一月者当十刺。凡病之多少远近,当推此以衰去之,是刺之大法也。”亦强调了针刺治疗疾病时长不同的重要性。针灸疗效时长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人体自愈能力的改善,但临床上关于针灸疗程时长的定论一直缺乏相关的定量研究,且大多依靠医者的临床经验及患者的自身感受,多长时间的针灸治疗时间能够激发机体自愈能力在疾病状态下恢复尚且有待进一步的研究。
西方医学早在希波克拉底时期,就将“免疫力”称之为“自然治愈力”,在《论营养物》中提及“自然无师自行”,认为治愈力是由生命力所创造,通过自然力获取的机体所固有的一种能力[7]。《论食物》中“一种统一的和谐,统一的交感的基础上”,即指出在机体保持内、外环境一切平衡的状态下,所拥有的“自然治愈力”充沛,内外和谐,就不会有疾病的发生。因此,医师的职责应当是帮助机体“自然治愈力”的恢复,即在疾病的不同阶段,通过观察患者的临床症状、体征等,通过施加治疗手法,使得“自然治愈力”提升,人体恢复健康。而结合现代医学理论来看,希波克拉底所提及的“自然治愈力”应是指:依靠人体自身的免疫系统,清除病原微生物、致病因子,使机体能自然愈合的能力,即自愈能力,这是人体内部所拥有的完备的调节体系。
现代医学认为,机体所拥有的“自愈能力”即为“免疫系统”的防御能力。免疫系统是由免疫器官、免疫细胞以及免疫活性物质组成,具有免疫监视、防御、调控的作用。免疫系统又可分为固有免疫(又称为非特异性免疫)和适应免疫(又称为特异性免疫)两大类[8],机体免疫系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识别和排除抗原性异物,维持自身生理动态平衡与相对稳定的生理功能。接种疫苗就是依靠这一功能使得人体提前对某种病毒产生抗体,但何时接种、接种剂量、复种时间以及暴露出的接种后不良反应等情况仍有待于进一步的研究[9]。
临床上现代医学对疾病的治疗模式,多采用“对抗性”治疗[10],即使用药物控制症状,如抗炎、抗感染等,但是若过度进行“对抗性”治疗,滥用药物,则会抑制甚至戕害了机体的自愈能力。近年来,因药物滥用而产生药物依赖性、抗药性等药源性、医源性疾病也开始大量出现,越来越多的人逐渐认识到单纯依靠药物抑制相应症状、疾病反应等不再可取[11],而调动激发机体的自愈能力正成为治疗学发展的新方向,针灸对于机体的自愈能力激发有着其独特的优势。
人体的经络系统与免疫系统息息相关,都是人体脏腑功能和生命活动的必要物质基础,缺一不可。两者之间彼此相互联系、互为影响。在机体内外环境平衡的状态下可以产生协同的良性作用,以此来继续维持、保护机体对生存环境的适应性和进化度[12]。这说明,一定量的针灸刺激可以促进机体在疾病状态下自愈能力的恢复。现代临床研究也发现,机体在不同疾病状态下,自愈能力的恢复需要的针刺疗程也有所不同。关于针刺疗程时长的研究,承淡安认为,应首先考虑“因人制宜”[13]。对于新病之人,以每日1次,但在同一穴位上不连续针治4次以上,一般在连续针刺3~4次后,予停针2~3日,才可再取此穴进行治疗;而对于久病之人,则间隔1日,针治1次。他认为适当的间隔可以激发机体的自愈能力。陈少宗[14]认为,直接作用于神经系统、平滑肌系统的穴位,其所需的最佳诱导期较短、针刺作用的半衰期也相对较短,故最佳留针时间较短;而对于内分泌系统、免疫系统而言,最佳诱导期、针刺作用半衰期相对较长,故最佳留针时间也相对有所延长。李艳[15]认为,针刺疗程与时长应根据时间-效应关系来确定。即根据针刺的时效关系确立不同疾病的治疗时间结点,确定留针与治疗时间,再根据针刺产生治疗效果的不应期和相应的消除半衰期,确定针刺治疗的间隔时间。
近现代医家对针灸引起的免疫调节作用在细胞分子层面进行了诸多研究,主要包括以下3个方面:针灸对免疫细胞、免疫分子、免疫应答的调节作用[16]。如曾荣华等[17]通过针刺大鼠的双侧足三里穴,观察其对脾虚证模型大鼠肠系膜淋巴结T淋巴细胞亚群的影响,在针刺治疗的第8天,模型小鼠就已经开始出现食欲增加,毛发光泽度逐渐改善,临床症状即有所缓解,此时大鼠的“自愈能力”已开始逐渐恢复;倪卫民等[18]通过针刺化疗之后恶性肿瘤患者的百会、中脘、足三里、三阴交等穴位,观察患者白细胞总数以及免疫球蛋白含量的变化,在针刺治疗12 d后,检测患者的白细胞总数以及免疫球蛋白水平并与对照组进行比较,发现2组间的差异具有统计学意义(P<0.05),说明12 d的针刺治疗,在一定程度上,刺激了恶性肿瘤患者化疗后免疫系统遭到破坏的恢复,机体的自愈能力开始出现改善;周莉明[19]则通过针刺合谷或足三里等穴位,观察面神经麻痹患者的血清免疫球蛋白(Ig)含量的变化,包括IgA、IgG、IgM;在针刺20 d后检测发现,治疗后的患者血清IgA、IgG、IgM水平均有所降低,针刺组结果明显低于单纯西药组,这说明20 d的针刺治疗对面神经麻痹的患者来说,机体的自愈能力已出现相应改善,且改善程度较单纯服药更快。
陈灼[20]通过观察针刺迎香、大椎、合谷等穴位改善过敏性鼻炎患者的鼻部症状,通过采用视觉模拟量表(Visual Analogue Scale,VAS)评分对治疗前后患者的鼻部总体症状和分类症状进行疗效评价。研究发现,在治疗的第4周和第8周时,鼻部总体症状和分类症状VAS评分及鼻炎严重程度VAS评分并没有显著差异,但治疗第4周时患者的鼻炎严重程度VAS评分较治疗前均显著减少。由此可见,针刺治疗4周对于过敏性鼻炎患者的自愈能力已有较为明显的提升,不论是针刺治疗4周还是8周,其最佳疗效都可以持续至3个月。河恩惠等[21]通过观察针刺中髎、会阳等穴位治疗压力性尿失禁女性的泌尿生殖简表评分(UDI)及夜尿次数等,发现在针刺的第2周、第4周、第6周的总有效率逐渐递增,且随着治疗次数的增加,各项指标逐渐改善,以第6周改善最为明显,不仅提示针刺疗程增多可增强机体中髎及会阳深层神经所支配的膀胱逼尿肌与尿道括约肌的功能,从而达到加强患者自控排尿的目的,同时亦可在一定程度上说明针刺疗程对于机体肾气的固摄作用影响较为明显,较长或较短的针刺治疗时间都不利于机体自愈能力的改善。许金水等[22]通过观察针刺风池、地仓、合谷等穴位治疗不同季节发病的周围性面瘫患者的恢复情况,通过以患者的症状、体征的改善为指标,在针刺30 d后发现:冬季发病的患者针刺疗程较短,恢复更快,多在针刺的21 d,即有明显好转,机体的自愈能力已有提升;而相对比于春季与夏季的季节,针刺的平均天数都在40 d以上。这也在一定程度上提示,针刺的疗程在针对同种疾病,不同季节时激发人体自愈能力恢复的时间是不同的,需要引起关注。
《灵枢》中记载:“病九日者,三刺而已;病一月者,十刺而已。……此月内难易之应也。”不仅说明古代医家对于针刺疗程非常重视,也从侧面反映出疾病的改善与针刺疗程息息相关。疾病的种类、发病的季节、病程的长短、患者的体质等都与之密切相关。临床上针灸治疗疾病时,医者大多通过自己的经验与患者的时间安排来预制定治疗时长,对于难治性、慢性疾病则多以3~6个月时间为主;病在春夏者则多浅刺、短留针,治疗疗程也较秋冬季节偏短;体质强壮者,多疗程较短,见效快;体质较弱的女性、老年患者则疗程较长,需要长时间的刺激巩固治疗效果,临床有时可见到老年失眠患者,针刺时长超过3年以上,仍需定期治疗巩固效果,以此来改善睡眠的情况[23]。
传统医学对于人“自愈力”的认识起源于《黄帝内经》,首次提出明确的“自愈”概念则见于《伤寒论》:“阴阳自和者,必自愈。”在仲景的认识中,机体出现的各种病理改变都是人体阴阳失衡的表现。自愈则是生命活动的自我调控,是阴阳的自和。所以,机体自愈力的修复,是自发的行为[24],但当出现超出人体最大自愈力时,则疾病就会发生、发展。此时,就表现出“邪盛正衰”,此时的机体自愈力需要一定的刺激得到恢复。针灸作为一种“外治”的治疗手段,通过相应脏腑所对应的穴位,激发人体经气,由经穴-脏腑相关,从而内调脏腑,外调四肢百骸,并且在疗程内达到一定量的叠加,使得机体的自愈能力得到恢复。
《灵枢·禁服》云:“凡刺之理,经脉为始,营气所行,知其度量,内刺五脏,外刺六腑,审查卫气,为百病母。调诸虚实,虚实乃止,泻其血络,血尽不殆矣。”针刺通过神经-免疫-内分泌系统等各个系统的整体调节,不仅可以自动调整机体的各种功能,还可以修复机体自身被破坏的调节系统,激发机体的自愈力,提高机体体内各调节系统作用,增强自身调节能力以维持机体的生理生化的稳定。但这都建立在一定量的刺激基础之上,这也就是我们反复强调针刺疗程的重要原因。尽管针刺能够产生正相关作用,但前提都建立在一段时间的连续刺激之上。针刺治疗需要一定量的积累以维持针刺效应,累积到一定程度才能达到治疗的效果,即治疗疗程[25]。
临床上,在治疗某一慢性疾病的同时,可以发现通过一段时间的治疗,患者的其他症状也会有所改善,如:治疗顽固性失眠时,通过一段时间的治疗,患者的睡眠状态在发生轻度改变的同时,其他伴随的焦虑情绪、便秘等症状则会提前有所改善。笔者认为这就是一段时间的针刺治疗,激发人体自愈力的能力已经可以改善患者的某些症状,而失眠症状的改善则需要自愈力进一步的提升,这也就是需要继续巩固治疗的原因。
针灸经络系统和神经内分泌免疫网络,虽然是两种不同的理论体系,但针灸治疗在临床上能够对机体免疫系统产生调节作用,从而使这两个系统发生非常密切的联系[26]。本研究通过梳理针灸疗程和机体自愈力在传统中医学和现代医学的认识,强调了针刺疗程与机体自愈力在疾病好转、愈合以及细胞分子层面的重要性,由此提醒临床医生在平时的工作当中应当重视将针灸治疗时长与患者的自愈力恢复情况相互联系,即重视针灸经络系统与神经内分泌免疫网络之间的相互影响,从而能够更好地制定个体治疗时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