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孝萍,王乐为
(东北农业大学 国际文化教育学院,黑龙江 哈尔滨 150030)
“文章合为时而著,诗歌合为事而作”(白居易《与元九书》)。“为时”、“为事”,这是中国的现实主义文学创作方法,立足于大地、心系家园的作家们,时刻关注就是身边的“时与事”。迟子建一直踏实地行走在家乡的土地上,书写着家乡的点滴变化与成长。虽然研究者们大多关注了迟子建的乡土情怀与对人情温暖的执著描绘,但也有部分研究者关注了迟子建文学创作体现的自然生态意识,认为迟子建的小说表现出强烈的生态意识源于作者对大自然的天生热爱与和对人与自然和谐关系的不断追寻。事实上,也正是在这种对自然地热爱和对人与自然关系的思索中,迟子建作品体现出对人类中心主义的质疑,认为自然同人一样亦是主体性的生命存在。特别是进入新世纪之后,迟子建小说创作已经表现出对生态文化的自觉,这种文学自觉不仅仅是她艺术上的成熟,也是她文化意识的自我觉醒,通过分析作品,我们能发现这背后隐含了迟子建的生态人文主义价值观。
“生态人文主义是建立在生态哲学基础上的新的价值观”[1](P43)。佘正荣先生认为,人类在人与自然关系的认知过程中,首先经历了农业文明时代的“自然人文主义”价值观,最具有代表性的就是中国传统文化思想中的“天人合一”的整体观。而后随着近代西方科学的兴起,对理性知识的崇拜使得人类认为自己是自然的主宰,可拥有、操纵并无限度地开发自然,这是一种“科技人文主义”价值观,这种价值观强化了人类中心意识,虽推动了科技的进步、工业的发展,但今天我们已经看到了这种征服所带来的危机,气候变暖、极端天气频发,在这些自然的威力面前,人类的力量变得渺小。卡尔森在《寂静的春天》中描绘的可能景象从想象走进了现实,生态危机成为人类面对的最严重的危机,保护自然、拯救人类赖以生存的家园成为共识。这样人类终于开始以“生态人文主义”价值观来重新审视人和自然的关系,为自己在自然体系中寻求一个新的定位。
不同于“自然人文主义”,“生态人文主义”不仅强调人类和其他生物的共生共荣关系,强调人类是存在于自然整体之中,同时强调人类作为“独特的智慧生命,能够超越自身物种的局限性,代表所有生命物种的利益,承担起地球生命家园的守护者、生物圈向宇宙太空进化的引导者和组织者的伟大使命”。[1](P43)“生态人文主义”还摒弃了“科技人文主义”的人类与自然主客体的二元对立关系,强调自然的存在和独立性不由人类这一“万物之灵长”自由掌控,人类的整体利益存在于生物圈的整体利益之中,只能在生物圈的健康生存前提下寻求发展。研究美国生态批评的重要理论和文学批评方法,李晓明总结了学者们提出的生态人文主义的思想原则:第一条原则就是“生命共同体”概念;第二条重要思想原则就是将人类的自我认识与环境思考关联起来,将环境思考是为人类自我定义的本体论问题;第三条思想原则是将环境责任意识视为一种文化核心问题。[2](P76)用生态人文主义思想原则去解析迟子建的文学作品,能提供迟子建创作批评的新视角。
1.生命共同体原则
《丧钟为谁而鸣》中海明威引用了约翰·堂恩的诗:“任何人的死亡使我受到损失,因为我包孕在人类之中。所以别去打听丧钟为谁而鸣,它为你敲响。”[3](扉页)二十世纪,面对世界频发的战争,作家们在警示世人:人类本为一体,应该相互依存。到了二十一世纪,作家们要通过作品警示世人,人类必须更进一步去认识到,不仅人类是一个相互联系的整体,整个地球的生态系统更是一个相互联系的整体。在这个联系体中,人类不是高高在上的掌控者,只是其中的一种存在,并且要依赖于他者才能长期生存。在生态系统的巨大的生命链条中,所有的生命存在都是相互依存,互为你我,在协同发展的过程中才能呈现勃勃生机,人类需要重新确立自己在这个生命链条中的位置。
迟子建通过作品人物来呈现她的“生命共同体”概念。在《额尔古纳河右岸》中,“我”作为鄂温克族最后一个酋长的女人,生命的根长在这大山里,漫长的岁月中,与身边一切唇齿相依。“我是雨和雪的老熟人了,我有九十岁了。雨雪看老了我,我也把它们给看老了。”[4](P1)不只雨雪陪伴了她,还有河流。“我们是离不开这条河流的,我们一直以它为中心,在它众多的支流旁生活。”[4](P16),“我郁闷了,就去风中站上一刻,它会吹散我心底的愁云;我心烦了,就到河畔去听流水的声音,它们会立刻给我带来安宁的心境。”[4](P216),不只是“我”这样依偎这自然,族人们也是如此。甚至当族中其他人要搬到山下定居点时,还舍不得打下天上的灰鹤,要把“这些灰鹤留给我和安草儿,不然那我们眼中看不到最美的飞禽,眼睛会难受的。”[4](P70),雨、雪、山川、飞禽,这些不是我存在的环境,而是我的一部分,和我一起构成这广袤的世界,我们共生共存,共荣共辱。人间悲欢离合的情绪,都能得到它们的回应,它们、我们是生命共同体,鄂温克人在他们的土地上小心地行走着。
但现实中为获利竭泽而渔者不在少数,迟子建的作品自然也有反映。在《候鸟的勇敢》里,迟子建描写了娘娘庙为了吸引香客,发展当地经济,宗教局建议松雪庵将松树明子打磨成的手串变成开光的佛珠售卖,取名为北菩提。但松树明子大多长在树冠,不易摘取,有的人就将整棵树伐掉,只为得到松树明子。“一种东西值钱了,那就是这种东西落难的时候。”[5](P130)周铁牙虽然为松树难过,但不会影响他偷偷用滚笼捕捉野鸭子。捕到的野鸭子一些为自己解馋,另一些则送给了能保护他职位的相关人员。在这个候鸟自然管护站站长的眼中,被保护的候鸟只是保住他职位以及财富的工具。松树或者野鸭代表了自然的存在,人们为了自身享乐不惜以牺牲万物为代价,把自然作为取利对象,而不是共生共荣的伙伴,这造成人与自然关系的紧张对立。现实早鸣响警钟,告诫我们即使仅为人类长远发展计,生命共同体也是我们必须建立起来的原则。
2.摒弃人类中心主义思想意识
践行人类和其他存在是一个生命共同体的概念,首要摒弃人类中心主义的思想意识。科技人文主义以崇拜理性、知识为思想基础,科学技术的力量被推到了至高无上的地位,认为人类可以通过严刑拷打自然的实验方法,逼自然说出秘密,通过科学技术,人类将无所不能。虽然随着人类文明的发展进程,我们确实看到了科学技术飞速发展给人类生活带来的舒适和愉悦。但当人类贪婪肆意地征服和开采自然之后,却也面临着自然愤怒的回击:全球变暖、冰层融化、海平面上升,频发的极端天气则以洪水和干旱来呈现,干旱又带来了熊熊的森林大火以及粮食安全等问题,人类的可持续发展在自然的不可持续发展中面对挑战。科技人文主义思想中人类至上的意识使人类陷入困境。生态人文主义则拒绝对自然机械化、物质化的理解,强调自然本身的自成系统和自治,承认人类了解自然并控制自然的力量是非常有限的。对于这个自治的有机系统,我们人类必须尊重他的内在价值和力量,尊重他的法律和秩序。自然是生命之母,从生命共同体概念出发,毁坏自然就是毁灭人类本身。遵守自然法则,人类才能实现生态的可持续发展。
在《额尔古纳河右岸》中,迟子建描绘出鄂温克人尊重自然、和自然同游的和谐画卷。“我们和我们的驯鹿,从来都是亲吻着森林的”。[4](P259),驯鹿轻轻舔食着草尖儿,绝不会伤着草根。“我们”烧火的木材,都出自于“风倒木”,没有烧过一颗活着的树。搬迁时,“总要把挖火塘和搭建希楞柱时戳出的坑用土填平,再把垃圾清理在一起深埋,让这样的地方不会因我们住过而留下疤痕,散发出垃圾的臭气。”[4](P68),鄂温克族女画家的画中总是少不了驯鹿、树木、篝火、河流和覆盖着白雪的山峦,这些也让“我们”永不厌倦。“我们”爱着尊重着这自然,自然也以爱回应着。当“我们”进入额尔古纳河时,成群的鱼儿追逐着我们,轻轻吻着人们的脚踝。但当对大兴安岭进行大规模采伐的时候,这种人与自然和谐的画面就破碎了。先是涌进来大批的林业工人,在很多地方建立工段,接下来再开辟出一条条运送木材的专线,而后伐木声响彻大森林。人们砍伐了松树,就夺走了灰鼠的粮食,灰鼠数量急剧减少。随着山中林场和伐木工段的增加,山中的其他动物也越来越少了,“我们”就只能开始频繁地搬迁,徜徉在自然之中的舒缓岁月随风而逝。而最后伐木工人的烟头点燃了大兴安岭的熊熊烈火,我们的“家园”最终被夺走了。不只《额尔古纳河右岸》的书写展示着迟子建对自然生态的关注,其他作品也有相关的描绘。贪婪挖掘着地下的煤炭,乌塘小镇不仅空气浑浊,人心也因追逐金钱而蒙上了煤尘。(《世界上所有的夜晚》)因为有商家收购达子香,野生的达子香很快被扫荡一空,金瓮河没有了往年灿烂的春色。(《候鸟的勇敢》)自然有它的规律,这是人类不能掌控的,尊重自然法则,顺势而为,人类可以享有自然的馈赠,以贪婪之心试图掌控自然,自然会用他的力量让人类清醒。
3.扩大人文理想
生态人文主义价值观源于对生态危机形成根源进行的思想层面的深入探究。生态人文主义反思和批评传统人文主义中的二元对立的自然观,但继承了传统人文主义思想中优异的元素,诸如:自由、平等、博爱、正义、自我实现和自然权利等人文主义理想,并将其作为生态人文主义思想的和新准则。生态人文主义进一步强调吸纳而后拓宽传统人文主义思想的应用范围,将平等、自由和博爱等人文主义诉求扩展到非人类世界。这一点基于人类与自然是生命共同体原则,以及自然本身有其自在发展规律的原则,我们接受这些生态层面的基本原则,人文理想则会推己及物,对非人类世界一切存在的尊重和爱由此产生。
这种扩大的人文主义理想在迟子建的作品中得到充分展示。《额尔古纳河右岸》中的鄂温克人烧柴使用的是“风倒木”,绝不会砍伐活的树木。绝望的金得即使上吊自杀,也选择了吊死在一棵枯树上,因为他知道,按照鄂温克人的族规,凡是吊死的人,一定要连同吊死他的那棵树一同火葬。当然,迟子建的生态人文主义思想更多地体现在作品中描写的动物形象上,在她的笔下,这些非人类动物和人类一样是独立、平等的生命主体,不是出于人类目的的手段和工具,没有对这些非人类生命的爱,是无法让这些形象展示人类具有的高贵情感。《越过天空的晴朗》是以一条黄狗的视角来叙述这个世界的。这条黄狗一生跟随了六个主人,它通晓人性,对人的情感之深厚甚至超出一般亲人之间。跟随黄主人时,黄狗用它的智慧使整个探险队队员免于被倒下的大树砸死的厄运。跟随小哑巴时,这个不喜欢跟人说话的小主人把它当成了最知心的朋友,将自己满腹心事偷偷告诉它。跟随梅主人时,它忠诚地保护着梅主人,当镇长企图欺辱梅主人时,它冲上去咬着镇长的裤脚,把他拽倒在地。即使是花脸妈百般厌恶它,当它发现花脸妈在地窖里中毒倒地时,机智地把人带来,救了花脸妈的性命。赵红李是它最后一位主人,它这时已经很老了,但还是帮助主人识破白厨子的偷窃行为,维护了主人的利益。它最后被卖给拍电影的人了,要饰演一条即将死亡的狗,在被下了迷幻药后用最后的力量拼命奔跑的场面令人泪下:“我知道,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了,不仅人在看我,飞鸟也在看我,云在看我。我突然意识到这是我最后的表演了,我不能这么快就死去,我要让他们知道,我曾是一条多么有活力的狗!虽然分不清东南西北了,但我左冲右突着,把体内最后的力量全部释放出去。”[6](P280)死于矿难的蒋百被冷冻在家里的冰柜中,但他的狗并不知道人之间的交易,几年来,依然在傍晚时去接主人,虽然每天下车的人里都没有自己的主人,但它在蒋百“失踪”后就从不进屋,只在下班时间来这里等候,抱着希望……在迟子建的笔下,狗的身上具有人类追求的诸多美德,甚至于从某一层面而言,道德水准优于大多数人,它们不仅得到了每一位主人的爱,也得到了身边许多人的爱。金瓮河两岸草木凋敝了,候鸟渐次南迁,但那只右腿受伤的东方白鹳飞不走了,本该回城过冬的张黑脸表示,“这只东方白鹳不走,他就不走”[5](P195),并且行动起来,做好了为这只白鹳留守管护站的准备:把门窗都封严实了,去山里拾来一冬的柴火。甚至最后当张黑脸和德秀师傅发现两只白鹳冻死在雪地里时,他们用手指为白鹳挖墓穴,从中午干到傍晚,十指都流出了血。
对于非人类动物,有些会成为维系人类生命的资源,但当人类在享用它们时,敬畏那些成就自己的生命也是基本准则。“人类无权减少(生命形式的)丰富性和多样性,除非为满足生死攸关的需要。”[7](P113)虽然鄂温克人以狩猎为生,但从不贪婪,只取走生存需要。当它们吃熊肉时,他们要学乌鸦叫上一阵子,“想让熊的魂灵知道,不是人要吃它们的肉。”[4](P4)在切割熊肉时,不管刀有多么锋利,他们都把刀叫做“刻尔根基”,也就是“钝刀”的意思,这些吃熊肉时的禁忌,就是鄂温克人对以熊为代表的非人类生命的敬畏和感谢。我们知道,理想意义上的传统人文主义思想所包含的自由、平等、博爱等思想,在人类范畴应该没有性别、阶级、种族、民族和国籍等的区别,实现于一切人类存在,把这种思想延伸扩大到生态范畴,会同样及于一切非人类存在,即使一般意义上的进化规模最低的生物也不能被排除。
4.尽守护者的职责
尽管生态人文主义否定一切形式的人类中心主义,反对对理性主义和科学主义的绝对崇拜,但这并不是说人已成为完全无助的存在。事实上,人类的特殊能力仍然要被珍惜,人的职责进一步加重。在地球的生物圈中,人类还是唯一能够反思其行为并做出修正的物种,甚至从当前的科学发现中,我们也能确定,人类是地球上唯一可以代表其他物种进行思考的物种,也是基于此,我们认为人类具有将人类范畴的人文关怀扩展到非人类物种上的可能性。才能如佘正荣先生所望,承担起地球生命家园的守护者的伟大使命。
承担起守护者的重任,需要人类明智地利用自己的力量使生物圈受益而不是受损。在这方面,迟子建通过作品表达得更多的是她的忧虑。我们前面提到的《额尔古纳河右岸》中描写的大兴安岭的那场大火是现实中真实发生的,从1987年5月6日燃烧,直至6月2日才扑灭,这是新中国成立以来最大的一次森林大火。正如作品描述的那样,当成批的伐木工人进驻森林后,在伐木工具的轰鸣声中,“活”的树被带走了,飞禽走兽被吓走了,而后林场工人启动割罐机引燃了地上的汽油(小说中设计成了抽烟的烟头),这块绿色宝地被近一个月的大火烧得失去了它的丰足多彩。周铁牙的聪明智慧在于“审时度势”谋取私利,张黑脸的“愚”成了他的挡箭牌,灌醉了张黑脸,他制造了逮野鸭子的好机会。他参照捕鸟的滚笼,自制了捕野鸭的铁丝网笼,生性再机敏的野鸭,一旦闻到腥味,奔着食物进来后,网笼悬着的门就会自动弹下,将它们关在里面。“所以逮野鸭对周铁牙来说,也是个智力活儿。”[5](P446)用人类的智慧来伤害人类依赖其生存的生物圈,就是自断人类的未来。
成为生物圈的守护者,对人类而言要控制贪欲。在《候鸟的勇敢》中,迟子建多处揭示人类的贪婪。因为商家收购达子香,正月起瓦城人采达子香快采疯了,近处的山采没了,就采到了娘娘庙这儿了,野生达子香花快被扫荡空了。没有漫山遍野的达子香开放的山,失去了初春最亮丽的风景,但相对于达子香花能换来的金钱,瓦城人不会关注这些。周铁牙把逮到的野鸭子送给林业局长的老父亲,邱老“看着野鸭,心花怒放”,“说是开河的野鸭,天下第一美味”。[5](P55)周铁牙把野鸭送给姐姐周如琴,报答做副局长的外甥女对自己的关照,虽然周如琴叮嘱周铁牙低调谨慎做人,但对野鸭还是表示出热情,“尝鲜加之特权享受带来的优越感,是姐姐钟爱野鸭的原因。”[5](P56)超出人类的基本需求的得,就是贪欲,老子早就告诫过我们:“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8](P106)
成为生物圈的守护者,更要有对其它存在的无私的爱和真正的平等意识,有这种意识才会生成保护生物圈的行动,这方面迟子建更多的是用儿童形象来承载的。生荒放火烧了自家麦地里的稻草人,招来了爸爸的拳打脚踢,他离开家时留下了这样一张字条:“我爱爷爷,我爱石板,我爱妈妈,我爱麦子,我更爱鸟群,所以我才烧了稻草人,让全家人难过了,我对不起你们。”[9](P250)仰善爱鸟,即使一般人认为不吉利的乌鸦,对他来说一样可爱。当仰善的乌鸦始终没有人愿意为它放生时,他自己打开乌鸦笼子,对它说:“没人放你走,我放你走。”[10](P167)可乌鸦纹丝不动地站在草地上,看起来不想飞走,仰善体贴地想着,是不是乌鸦留恋南凉那一带的山呢,他又把乌鸦放回笼中,告诉它:“你要是喜欢南凉,我再把你挑回去,去那儿把你给放了”。[10](P167)生荒和仰善的爱鸟,只因为鸟本身,不是鸟对人而言的排遣寂寞或品种稀有而带来的物质价值。就如张黑脸为受伤的雄性东方白鹳不能跟随全家南迁而难过,又为把孩子安然送到南方后返回来接爱侣的雌性东方白鹳而感动,张黑脸对金瓮河候鸟的爱是纯粹的。
当人类的爱能够自然给予非人类存在,能控制贪欲,善用智慧,才有资格成为生物圈的管家和守护者,毕竟,我们是唯一可以为他人实现有意识的道德行为的物种。人类的这种能力应该用于维护生物圈的有机发展,而不是成为随心所欲宰制天下的特权。更值得提醒的是,正是我们破坏了生物圈的完整性、稳定性和美观性,以至于都危机到了人类本身的生存,现在我们就更有责任清理所有人类造成的混乱,这是生态人文主义的基调。
1.自然之子
迟子建的成名作《北极村童话》是根据自身的经历创作的。在漠河北极村度过的童年岁月,迟子建年幼的心灵中早埋下了一颗生态情怀的种子。在迎灯的眼中,天上那些雪白雪白的云像兔子、像猫、像狗、像鱼,可以睡觉,可以奔跑,在天空的怀抱里,自由自在的游玩。看到天太热了,那条叫“傻子”的狗,在柞木障子下伸着舌头,迎灯端来一盆凉水,从此这条狗就是迎灯的朋友了。得罪了小姨,迎灯来到江边,把江水作为倾诉的对象,问它每天这样迅疾、不停地流,会不会觉得累呢?又松又软的沙滩,给了她温暖的抚慰。“童年围绕着我的,除了那些可爱的植物,还有亲人和动物,请原谅我把他们并列放在一起来谈,因为在我看来,他们都是我的朋友。”[11](P35)“我对文学和人生的思考,与我的故乡,与我的童年,与我所热爱的大自然是紧密相连的。”[11](P37)而后迟子建的作品中,我们看到了《鸭如花》中那些如花似玉的鸭子、《逝川》中会流泪的鱼、《亲亲土豆》中开满了花朵的土豆地,还有铺天盖地的大雪、波光荡滚的河水、轰轰烈烈的晚霞、有自己性格和体态的山峦,那些都是数不尽的原始风景。迟子建笔下,这些动物、植物和风景,都和人一样,都是有思想有感情的存在,它们和人类之间有着超越利益的平等关系。作者幼年时期孕育于心中的生态幼苗,在后来的创作中茁壮成长,支撑作品展示的丰富的生态世界。生态批评家鲁枢元认为:“对于一个文学家、艺术家的生长发育来说,早期经验更具有重大意义,它可以持久地影响到文学艺术家的审美兴趣、审美情致、审美理想。而如此重要的早期经验正是一个文学艺术童年时代所处的‘生境’中获取的。”[12](P210)
2.呵护自然
在自然怀抱中成长,身心与自然融为一体,就像《采浆果的人》中的苍苍婆,下雨天从不打伞,因为落在身上的雨点,让她觉得自己也化身成一条自由自在遨游的鱼,获得了心满意足的快乐。对于迟子建,“这些风景比人物更有感情和光彩,它们出现在我的笔端,仿佛不是一个个汉字的次第呈现,而是一群在大森林中歌唱的夜莺。”对自然的深情,使得她的笔下出现了众多的自然保护者。《秧歌》中的老婆婆辛苦劳作的一白天,当夜晚归家发现身上落着一片枯萎的树叶,又趁着明亮的月光将其送回到大树妈妈的怀抱,怕树妈妈担心,也怕小树叶孤单。一只小昆虫在她身上爬来爬去,老婆婆蹲下来,轻轻将它放下,温柔地向它告别,就像和一个朋友挥手再见。在老婆婆眼中,树叶、小虫它们是拥有灵性的,她会替他们着想,顾及它们的感受。鄂温克人在打猎时会故意错开动物的生产和哺乳期,一旦捉到了有身孕的动物,会立即把他们放归山林,让它们得以繁衍后代。还有为让鸟有食物而放火烧了自家麦地里的稻草人的“生荒”、《雾月牛栏》中因为怕踩碎阳光小心翼翼走路的牛、发现网笼上挂着野鸭毛就在木墩上坐了一夜,等着审问周铁牙的张黑脸……自然给予人类以生存的环境,人类则要尽最大努力去呵护自然。将自我置于自然之中,才能在这个生物圈中平等地对待其他存在物,用爱和尊重,去呵护自然,这即是人类的能力,也是人类的责任。对环境负有责任的意识提醒和“召唤人类伙伴去认识存在于人类和非人类之间的相互依赖关系,召唤人们在地球上小心行走。”[6](P113)“爱自然”,因为“大自然是这世界上真正不朽的东西。它有呼吸,有灵性,往往会使你与它产生共鸣。”[13](P81)这是对自然在尊重和敬畏中的“爱”,不是物质化自然可以占有的爱。
迟子建用生态人文主义价值观构建了自己的文学世界,她笔下的这些亲近爱护自然的人物形象,正是作家本人生态人文主义价值观的承载者。当然,迟子建不只描写了“原始风景”,她也构建了都市生活。但车水马龙、五光十色的大城市,带给作家的不是心灵的宁静和抚慰,而是人在他乡的失落。这一方面让她更执著于故乡风景的描摹,另一方面也努力寻找人与人之间的温暖,并期望通过种种“温暖”的呼唤,人类能够推己及物,自主放逐人类是自然主宰者的思想,停下为追求经济利益而肆意掠夺自然的脚步,把自己放回到生物圈中生命链条之中,并且以一种智慧存在者的身份呵护一切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