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肖雅元(长沙市周南中学K2018 班)指导老师/李慧
我理论上的故乡,在省城以南数百公里的地方。一片以植物命名的山坡上,趴着几间土坯房。这是我父亲出生的地方。长辈们遵循传统,视这里为我的故乡。我曾在人前激烈地否认这个说法,要与这片土地、与这片土地上和我拥有相同姓氏的人,永远割席。
这里太陌生了。我长到十几岁,统共去过三次。父母离婚后,我就没有再去了。最后一次到访,父亲领我吃当地的特色鱼粉。当地人给这鱼粉赋予了一段传说,大抵是这鱼粉救了一大帮千里迢迢而来的士兵。其实我所了解的可考的与鱼粉有关的旧事,是历史上被贬谪的文人与鱼粉的故事。或许,当地人更愿意用美好的传说来粉饰这特色鱼粉。
我其中两次到这里,都是为了清明祭祖。坟山下的镇子,纸钱灰满地乱走。沿街摆满了卖祭祀用品的摊子。金箔纸扎成的元宝和红得粗野的鞭炮,垒成一座小山。纸钱的名堂最多,除了传统的长方形黄纸,还有那种表面烫金的纸钱,有的印着“天地银行发行”,有的画着跑车,有的画上了一整套豪华别墅。好些物质的东西,人生前求而不得,死后都被家人这样象征性地满足了。坟前的每一捧灰烬,都是裹着大富大贵的灰烬。去上坟祭拜祖先的人,在这里出生,又拼了命逃离这里,去大城市。只有清明和少数节日才短暂地回来。
我认识的一个姐姐,从此地出走多年,发誓绝不嫁回老家,最后找了省城郊区某个征收户做夫家。我去参加她的婚礼,她瘦得像一把干花,裹在红底绲金线的旗袍里,穿梭在酒席间。她的未来并不明朗,但至少挣脱了那个被鱼粉包裹的地方。
我还认识小何,我年幼时的保姆。她同样来自此地。母亲说,等我进了幼儿园,就资助她去读职校,学一门技术以便在省城落脚。然而,这个许诺终究没能兑现。小何被家人带走,十八岁时就嫁给了一个素未谋面的同乡男人。家人来接她,她收拾了行李就回去了。
这样的小镇里,人们用来消磨时间的方法只有一个,就是打牌——一种有别于扑克的长条纸牌。男人们整日整夜地围在桌前摆弄它,房间的地下落满了他们顺手扔的瓜子壳、烟蒂和塑料茶水杯。这样的小镇里,女人不能上桌吃饭,老旧的习俗,在这里仍被延续着。
这种延续还“杀死”了我父母的婚姻。他们坚持的东西不同,只能分道扬镳。
我极不喜欢这一方水土上的人和事。那次吃鱼粉,我在心底里很讨厌这种圆柱状的米粉,哪怕有美味的剁辣椒和遥远的传说相佐。我告诉自己:我不属于此地。
父母亲离婚后,我有一次与几年未见的婶婶共乘一车。婶婶带着四岁的小儿子。这个小男孩已经记不得我了。男孩以好奇的眼神看我,又去问他的母亲:这个姐姐是客人吗?婶婶忙堵住他的嘴,有些局促地笑着说,姐姐是家人呀。我心里想,我于你这里,确实只是客人了。
你长大走进人群,如果你遇到一些人——他们正受困于祖辈的那些荒唐,你要鼓励他们有脱离的勇气。如果你还遇到另一些人,他们在精神上不勉强自己,已经从顽固的旧俗里成功出逃,你要祝福他们。就像你也要祝福我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