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曹霁
“网络社交加重了我的容貌焦虑,同学们总是在公共网络空间传播我的丑照,还做成了表情包。我一直为此烦闷,却不知道该怎么办。”
“同学每天都在朋友圈发些阴阳怪气的话,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我觉得大家都知道她说的是我。”
……
数字时代,互联网催生了新的社会交往形式,为校园欺凌的时空扩散和持续发生提供了温床,网络欺凌成为不容忽视的安全问题。越来越多的学生在互联网中遭受欺凌,这些不愉快的经历,成了他们心中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痕。
菜菜是随着母亲工作调动从外省市来广州上学的,开学报到那天,她提着好几包行李来到宿舍。同宿舍的倩倩比她先到,热情地帮她拿了行李,还和她一起收拾了床铺。内向的菜菜对热情的倩倩心生好感,虽然不是一个班,但这并不妨碍两人成为好朋友。
开学没几个月,菜菜总觉得同学们在有意无意地孤立她。直到有一天,菜菜偶然间从另一个同学那里得知,倩倩私下里一直在说自己的“坏话”,有诋毁她“总是爱装”的,有嘲笑她是“从小地方来的乡巴佬”的,还有抹黑她和男同学关系的,甚至还把两人的聊天记录故意删除一部分后发给别人当作“证据”,引发了一众同学对她的愤然辱骂。
得知这件事后,菜菜渐渐疏远了倩倩,并申请换了宿舍,但她依然每天生活在焦虑中,变得越来越不爱说话。别人凑在一起聊天时她总是疑神疑鬼,觉得他们一定在议论自己;没事就刷同学们的社交账号,对一些不友好的“吐槽”,她总是对号入座。这样的状态严重影响了她的学习和生活,上课总是走神,下课就一个人在座位上趴着,成绩一落千丈不说,性格也越来越孤僻。好在班主任发现了她的变化并告知了家长,妈妈带菜菜到医院进行疏导治疗,大夫告诉菜菜,她已经有轻度抑郁和中度焦虑症状。
网络欺凌有时会披着“玩笑”的外衣侵害青少年的身心健康。冉冉因为身材偏胖、眼睛小而遭受了同学们的“表情包欺凌”,一个平时和冉冉关系还不错的同学把她的“丑照”做成了“恶搞表情包”——一个眯着眼睛略显尴尬的面部特写配着“我都没眼看了”的字样,在班级群和同学们的各种社交软件中被广泛使用。每次同学们发出这个表情包时,冉冉的心里都无比痛苦,但她还是想尽量表现出自己的“大度”,半开玩笑地劝他们撤回。“有时候会被气哭,满腹委屈又无法诉说。我不漂亮,可是我一直性格很好。如果和他们闹起来,肯定会被认为是‘开不起玩笑’,同学关系会变得很尴尬。虽然制作表情包的朋友最初可能没有恶意,但我永远不会原谅她这种行为。”青少年正处于外貌和体型的变化期,内心十分敏感,很容易因为他人的评价产生焦虑、自卑心理。从和冉冉的对话中可以感受到,同学们这种缺乏同理心、毫无善意的玩笑,加重了她的容貌焦虑和社交负担,成为她难以跨越的心理障碍。
网络给那些披着“同窗好友”外衣、行着欺凌之事的学生提供了一个灰色空间,以逃脱家长和教师的监控,更令人担忧的是,网络的传播效应往往更快、更广,给受欺凌者带来的心理伤害不可估量。
在天津安定医院青少年心理科医生随广红接诊的案例中,不少有“厌学症状”和“厌世症状”的青少年患者都曾遭受过网络欺凌。她指出:“儿童和青少年正处于人格塑造的关键期,网络欺凌会对他们人格的发展和完善产生影响。受欺凌者对周围的人持有怀疑或不信任感,逐渐发展成退缩、内向等消极人格特征,进而影响他们与同伴交往、对待世界的态度和问题解决策略,限制儿童青少年身心健康的全面发展,使他们的自我价值得不到体现。鉴于网络欺凌的隐蔽性、易得性、失控性等特征,往往会使其伤害程度指数型增长。”
三年前,乐晗迷恋上了追星,她和班里几个同样喜欢某个明星的同学组成了一个追星小团体。一次,同班的一位同学偶然提起这位明星“耍大牌”的不良行为,并对小团体的追星行为表示了质疑。乐晗立刻组织小团体成员“群起而攻之”,但为了不让老师和家长发现自己欺负同学的行为,她在朋友圈设置了“选中的朋友可见”,讽刺同学“长得丑但想得美”,极尽贬低之词。一顿发泄后,乐晗发现对方关闭了朋友圈功能,自己也被删除了好友,她因此很有成就感,觉得自己维护了偶像的形象。青春期的学生往往容易冲动、易被激怒,而欺凌者通常移情能力较差,无法体会到他人因自己的行为而遭受的痛苦。
网络欺凌不止存在于网络社交平台,游戏、视频等平台的青少年用户也存在遭受网络欺凌的风险。小宋喜欢玩手机游戏,但由于家长的严格管控,他玩游戏的时间并不多。在一款很火的手游中,班里有几个同学已经是“黄金”段位了,可小宋打来打去还是“青铜”,他因此而被起了绰号——“宋人头”。原本六个人是一起组队打游戏的好朋友,后来其他五个人渐渐地疏远了小宋,很少再约他一起打游戏。再次上线打游戏时,一个同学在互动区留言给所有玩家“宋人头来了”,结果遭到不少玩家的嘲笑和讽刺:“小学生快去写暑假作业吧,别拖后腿”“要不请宋人头送我方一个人头,想躺赢”……小宋觉得自己的人格受到了侮辱,又生气又委屈,退出游戏后大哭了一场,可妈妈却不理解他为何要因为游戏这么较真。整个暑假他郁郁寡欢,瘦了好几斤。原本是为了放松而打游戏,现在游戏却成了小宋的噩梦。
由于网络具有虚拟性、隐蔽性、跨地域性、不可控性等特征,其舆论环境更为复杂。在不同价值观的碰撞中、不同文化的交互中,欺凌可能会以“网络论战”“网暴”“造谣诽谤”等形式表现,一旦心智尚未成熟的青少年被卷入其中,身心健康将会受到严重危害。同时,网络的虚拟性和隐蔽性会弱化青少年的思想道德意识,正处于“三观”形成期的青少年容易受不良文化或极端思想的影响,从而阻碍其人格的健全发展和对社会形成正确的认知。
面对网络欺凌,教师和家长应对起来通常有心无力。“学校目前缺少对网络欺凌相关的行为规范要求,也没有系统研究过防治和干预的办法。大多数时候,我们还是停留在传统欺凌的治理上,教师和家长只能通过关注学生在校、在家的行为和思想动向来判断他是否遭受或对别人施加了欺凌行为。校园之外、家庭之外的网络世界,家长和教师通常会被屏蔽在外,无法实施监管。”青岛七中的心理教师刘倩如是说。
肖舒娅是深圳市罗湖教科院附属学校的心理教师,她曾处理过这样一个案例——一名学生被班上同学“网暴”,但由于网络传播速度较快、范围较广,无法马上查出具体哪些学生参与了。家长勃然大怒,要求学校解决,但又不愿意报警,而公共网络中的内容权限只有网警有权力介入,例如通过定位IP位置找到是谁发帖、强制删帖等。班主任和学校开始在内部调查,全校学生人心惶惶,引发了对此事的新一波讨论,导致舆论再次发酵。
在工作中,肖舒娅发现,很多家长宣泄完自己的情绪后,在学校准备处理欺凌事件时,反而会呈现一种模棱两可的态度。“可能是因为其他家长求情,也可能是怕自己的孩子被二次打击报复,他们往往会选择放弃原来的诉求。这样拿捏不定的态度,导致欺凌无成本,会让他们的孩子在学校继续被其他学生欺凌。而受欺凌者也会陷入绝望,产生‘果然父母和老师也没有办法,反而现在全校都知道我的事情了’的消极想法。”
“想要及时发现并有效处理学生们在网络上的争端,太难了。”即便已有六年班主任工作经验,张若琳依然对网络欺凌的干预和治理感到迷茫。“一方面是难以发现,学生的网络行为大多发生在校园之外,而且会通过屏蔽、匿名等方式避开班主任和家长的目光。另一方面是防治能力不足,教师和家长对网络欺凌行为的辨别能力不足,学校教育、家庭关怀、社会法制‘三位一体’的治理机制还有待完善。当下,我们只能尽自己所能做好学生关怀。”
网络欺凌造成的是真实伤害,互联网并非法外之地,新修订的未成年人保护法增加了“网络保护”章节,中央网信办也多次启动未成年人网络环境整治专项行动,但要真正落实到家校社实践中,还需要建立必要的管理和指导机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