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普希金叙事长诗《青铜骑士》中的乌托邦与反乌托邦

2022-11-20 04:09李蓓蓓杨学峰
吉林省教育学院学报 2022年5期
关键词:长诗普希金乌托邦

李蓓蓓,杨学峰

乌托邦(utopia)一词,系由英国人文主义作家托马斯·摩尔提出的,意味着不存在的完美世界。反乌托邦(dystopia)是相对于乌托邦而言,两者存在一定程度的相关性,乌托邦与反乌托邦小说皆描写秩序井然的社会,但乌托邦小说的作者是以热情的口吻,叙述了对乌托邦的向往;反乌托邦小说的作者则以冷漠的态度,表达对乌托邦的怀疑。乌托邦强调整体的利益,反乌托邦则强调个人的特质。反乌托邦小说作者认为,实现乌托邦的代价,是牺牲人性,失去情感,失去历史感,极权统治剥夺个人的思想。因此,反乌托邦小说的主旨在于探讨井井有条的社会是否真为人类所追寻的天堂。

《青铜骑士》(1833 年)是普希金创作的最后一部叙事长诗。就内容而言,历史和现实并存,颂扬与谴责共在,表现了诗人凝重的历史观和鲜明的现实感;就创作手法而言,象征的手法和隐喻的手法运用得恰到好处,与诗人要表现双重的思想线索的意图配合得天衣无缝,把双重的冲突写得虚虚实实、亦明亦暗、亦真亦假,使它们具有一种模糊性,极大地丰富和扩大了长诗的思想内涵;就艺术而言,叙事与抒情相互交融、补充,淳朴的散文风格与庄严的颂歌格调相互交替、转换自然。普希金在《青铜骑士》楔子中既有对理想国度乌托邦式的赞美,在第二部分中又有对主人公个人命运的反乌托邦式的刻画,充分展示了一个天才大师的艺术直觉。

一、《青铜骑士》楔子中体现的乌托邦

二十世纪上半叶的德国著名社会学家曼海姆认为,乌托邦是按照其周围存在而言不存在的某种“超越”类型的意识的体现。乌托邦中反映了人类精神的理想愿望,绝对的完美的世界秩序,幸福的生活方式,否定现实世界中各种形式的卑贱、不完美和需要改变的一切事物。许多研究发现,楔子中的彼得大帝正是持有这种观点,他看到的是超越现实的“远处”,制定伟大的改革计划:“我们就要从这里威胁瑞典”,改革的结果是“而我们将在海空里欢舞”。

尤·洛特曼通过研究认为,“普希金创作中的盛宴首先要具有积极的声音。盛宴的主题,即友谊的主题。盛宴使人们之间形成兄弟般的情谊”。楔子中“少女的脸比玫瑰更为艳丽/还有舞会的笑闹和窃窃私语/单身汉在深夜的豪饮狂欢/酒杯冒着泡沫丝丝地响/彭式酒流着蓝色的火焰”,就展现了“盛宴”这一主题。盛宴使完美的理想状态最终发生蜕变。可以看出结局性质(达到理想——梦想的边缘,高潮,进步的结束),是乌托邦的经典形式所固有的。

在“盛宴”里可以发现一个普遍的规模,即通过“盛宴”建立一个世界性的君主制的繁荣、和谐,包括世界和平,来实现精神乌托邦这一理想的国度,在精神上永远没有矛盾关系的世界范围内的理想国度。事实上,乌托邦的理想形式是不可能实现的。因为,它与现实的斗争是不可避免的,可以达到一个可怕的程度,乌托邦首先是在于和谐、完善不完美的世界。换言之,乌托邦是一个幻想世界,是现实中某些并没有的东西。

诗人对城市的态度是多面的,更多的是一种负面态度,虽然诗人赞扬其外部庄严肃穆。但在《青铜骑士》中对彼得大帝的“彼得堡计划”进行颂歌式赞美的同时也揭示了诗人的内心的矛盾。

在长诗的这部分里,诗人构建了一个由三个元素构成的语义单位:继承人的降生、俄罗斯的胜利、涅瓦河边的变化。“继承人”预示着对强国政权的更新和肯定,“胜利”预示着对战胜外敌的更新和肯定,“欢欣鼓舞的涅瓦河”预示着对征服自然界的更新和肯定。所有这一切都具有重复性和肯定性,但没有发展,表现的是停止的时间。而如果在楔子颂歌部分结尾处明显表现的是军人胜利的力量,那么读者就会觉得置身于一个乌托邦式的时空之中,形成了与古希腊神话形象罗马一样的“永恒之城”。

普希金文本中固有的“遥远国度”的童话传说维护了按照颂歌传统构建的乌托邦式的典型城市形象,这是超越童话空间,对其按照“一座城市或者一个国家”来进行描述的。这个城市可能是临海城市或者是港口城市,有许多船只进出。也可能是“在一个极遥远的国家有一些宫殿”,也可能是位于海岛上的大花园,上述特征中的每一个在长诗《青铜骑士》中都具有直接的文字等值物,包括“金色的天空”,因为,金色是一个王国的印记,童话故事里往往都是“拥有太阳、蓝天的王国”,普希金的长诗中写道“曙光却已一线接着一线/让黑夜只停留半个钟点)。因此,在“彼得堡城”是作为“阳光之城”的乌托邦的典型,这里充满着阳光。

很明显,颂歌式楔子中所有可能的语义共同参与到“彼得堡的故事”中,彼此之间没有矛盾,形成了语义空间的文本,得出一个普希金所构建的彼得堡的形象——是理想的,非世界的,非现实的,是乌托邦的明证。

和谐作为描绘新世界的一种平衡,一种对称,在《青铜骑士》中的城市的方方面面是固有的,具有体系特征。类似的模式是一些研究人员认为,普希金楔子中的彼得堡“似乎不真实的,视觉很美,接近理想之城,幻想之城”。

在普希金特意构建的这个图景中,当然,水和石头之间的和谐,遭到彼得堡的现实体现出来的根本对立词组的破坏。在长诗中,涅瓦河自由、自愿地穿上花岗岩,“涅瓦河披上大理石的外衣”,并以这种方式可以感觉到拟人修辞。河,作为一个匀称的女人穿着昂贵漂亮的衣服,庄严前行,克服了冰封,“因为感到春意欢声雷动”。这已经不是世界上的普通河流,现在它是“自然的威力”,俯首帖耳和服从国家利益的象征。普希金在楔子中对彼得堡进行了描述,揭示了俄罗斯“不可动摇”的地位。

二、理想与现实的冲撞

奇妙城市的形象带有乌托邦的所有特征,是具有诗歌本质特征的神话城市,它属于通过颂歌传统体现出的对彼得大帝功绩的颂扬,是颂歌的典范。然而,在长诗的总体上下文中,诗人对待其他的内容又是持截然不同的态度。作者已经提前知道将要描述灾难的“可怕时刻”,这将是他的故事的主题。

与长诗中的理想世界对立的还有彼得大帝建造的现实世界,其主要属性表现为灾难和洪水,摧毁了乌托邦的幻想,破坏了一切光泽,暴露出消极的一面,世俗的一面,充满了悲剧。在情节发展的过程中逐渐暴露了“另样”彼得堡的轮廓,这里除了中心区的繁华,满眼尽是木制贫困房,除了“花天酒地的富翁”,就是感受到社会屈辱的贫困小官吏和只想着衣食和房间的忙忙碌碌的普通百姓。

但最主要的是,“另样的”彼得堡位于海边,受到自然力的冲击破坏。“海浪与石头”在这里交战,充斥着忧郁和黑暗的气息,凌驾于光之上。这是一个痛苦和死亡的城市,定期危害它的居民。时刻思考的、有良知的、高尚的英雄在这里很痛苦,注定要失败。而不祥的已经死去的青铜骑士统治着这个凄凉的世界,“不祥意志”的载体和遭遇所有不幸的小官吏不可能出现在乌托邦的世界里。

随着普希金情节的发展在我们面前出现了“黑暗城市”的形象,这里二元对立词组的平衡被破坏,即否定意义占上风——“湿”战胜“干”,“黑暗”战胜“光明”,“死亡”战胜“活”等等——没有一种和谐的环境。弗·托波罗夫认为,遭受过毁灭性灾害影响的世界在长诗中体现了彼得大帝思想的最终现实性结果。“彼得堡”是邪恶和犯罪的中心,这里的痛苦超过了极限。

彼得大帝设想中的三个理想元素——窗口、大海和盛宴在长诗主要部分中受到了倒置处理。“窗口”本是通向欧洲的窗口,但是“恶的波浪/像盗贼似的爬进门窗”。“大海”,城市就建立在海边,对生存构成威胁。“盛宴”,现实里的所有对立面之间的和谐变成灾难和破坏,“在他周围/再没有别的只是水”。

在长诗的表现手段体系中展现的是彼得大帝伟大思想与其结果之间的悲剧性分裂。长诗第一部分和第二部分中的“另样”彼得堡是按照乌托邦的所有参数构建的,其主要核心是普希金灾难意识和其“绝对人文主义”观点的艺术表现。

三、《青铜骑士》中反乌托邦体裁结构的发展

普希金在叙事长诗《青铜骑士》中构建了对立艺术结构,他的创新是极为深刻的,表现了矛盾冲突,没有拘泥在个人的命运上,将统治者作为作品的价值中心。在抒情叙事长诗体裁内部空间产生了独特的反乌托邦体裁结构。

恩·塞索耶娃认为普希金天才般的创作是“19世纪新型俄罗斯民族史诗创作”。在这一方面,普希金在俄罗斯和世界文学史上第一个形成了反乌托邦式的世界观,创造了一个可以被称为“反乌托邦”的现象,形成一种促进文学未来发展的巨大潜力。这是在彼得大帝时期,俄罗斯作为欧洲第一大国所受到的一种人文艺术对世界体制暴力的反应,前所未有的大规模的反应。

从《青铜骑士》里反乌托邦的体裁可以看到,它已经超越了普希金的时代。在俄罗斯对反乌托邦文学进行广泛文学批评研究是从20 世纪80 年代末开始的,随着“回归文学”的出现同时呈现在读者面前。反乌托邦名称得自消极乌托邦,因为它表现了试图建立一个理想社会的消极后果。这种特点意味着其体裁结构的二元性,在情节事件时间过程中的第二部分出现了安宁和幸福幻觉的破坏。二元性是叙事长诗《青铜骑士》的特点,同时使用了对比,并明确表现出情节的骤变,其中第二部分中在诗句“然而有过一个可怕的时辰”之后变成第一部分的对立面,揭示了彼得大帝伟大思想的不人性。

乌托邦的构建基础是“依靠人的自发行为来拯救世界”的思想。拯救的意义——从邪恶中解脱出来。在楔子中有一些带有消极意义的思想语义,森林、沼泽、泥泞的海岸、海浪、黑暗(隐藏的太阳)、贫困、孤立、傲慢的敌人,这一切,就是要拯救俄罗斯。拯救的概念贯穿了彼得大帝的伟大思想。反乌托邦作为语义结构要求展现拯救思想。反乌托邦中的历史进程的表现通常分为两部分:理想实现之前和之后,二者之间存在革命斗争、灾难性的创造、内战、许多牺牲,如反乌托邦代表性小说扎米亚京的《我们》和普拉东诺夫的《切文古尔》等等。

“乌托邦强调社会中心,反乌托邦则强调人性”。这是不自由的理想世界的超个人性质,由于普遍的拯救和安宁带给个人牺牲,所以反乌托邦只能通过在自己身上感觉到“预谋世界”巨大压力的单独的个别人的思想、情感和命运得以表现。普希金就是按照这个原则凭借自己天才的创作灵感构建了自己最后的一首叙事长诗,使未来几十年的文学继续向前发展。

包括长诗中欧根的情节线索,无论是在时间上还是现实中肆虐的自然界进入了乌托邦式的永恒非现实世界,诗人创造了一个艺术和哲学的原则,后来,该原则成为反乌托邦中的体裁形成的主要元素。《青铜骑士》是俄罗斯文学第一次体现了灾难性艺术意识,使这首叙事长诗成为俄罗斯史诗创作的最高表现,在这首叙事长诗中,人的命运是世界状态的一种度量标准。

而《青铜骑士》中“主人公”的特征也非常接近20 世纪反乌托邦主要人物的类型特征或者与其非常符合,包括他们对待按照乌托邦的组建的地域性社会群体的态度范围,他们的完美实际上是虚构的。

与欧根形象密切相关的是孤儿情节元素,这在反乌托邦中是很常见的,强调主人公的脆弱性,用恩人、哥哥来替代现实父亲。或者,正如《青铜骑士》中“建设家”,将国家的利益和意志拟人化。不自由,是乌托邦地域性社会群体的典型特征,在欧根身上体现为:生活在种姓社会,身为小官吏,确是不自由的,有统治阶级的法律约束着他。个性消除对于理想生活而言是不可避免的。

当我们研究反乌托邦人物事件体系构建的主要体裁原则,分析《青铜骑士》的情节时,可以发现,在作品中有普希金时代文学中特有的一种艺术机制,是伟大诗人的艺术创新。欧根在自己身上体现了一种主人公的类型,即巨大的无个性的社会中以其鲜明的个性表现力而彰显出来的人物形象。他的特征为渴望在没有自由、没有统治、没有高尚情感的地方获得“独立和荣誉”。主人公所有的优良品质,表现为一种充满自我牺牲的爱。总之,“可怜的欧根”作为反乌托邦式主人公的主要特征就在于,他不像其他人那样,“不透明的”,他保留了人性和自我。但是,这个主人公以自己的个性方式与乌托邦世界形成矛盾,注定要发生冲突。于是,就用建在海边的城市的残酷现实夺走他的未婚妻,破坏他的命运,结束他的生命。这样就出现了人与人造世界之间的冲突。这种对抗具有反乌托邦的特点,形成了作品的体裁特点,在普希金叙事长诗情节事件结构中起重要作用的是与主要人物密切相关的犯罪动机,这也是后来文学反乌托邦中出现的典型体裁特征。欧根对他所生活的世界、这个世界的创造者所犯下的罪行就在于:他想建立自己的世界,不能与爱人的死相妥协,他不想独活在世上,思想里总想着青铜骑士的不祥本质,根据乔治奥威尔的观点,他属于“思想犯罪”。

政权对主人公的迫害在青铜骑士复活段落中达到高潮,但是是以一种隐蔽的形式在之前打下伏笔:侮辱他的姓氏、他在社会中无足轻重的地位,他遭遇种种不幸。普希金所采用的欧根与青铜骑士直接对话的艺术手段作为两极的不兼容的开端的载体也是20世纪文学中形成的反乌托邦体裁的特征。

反乌托邦的目的是通过人工社会构建的图景来造福民族和拯救人类,不自由、灾难性、专制统治的悲剧结果的体现,最终——确定具有体裁特征的道德人文主义世界观。所有这些特点在叙事长诗《青铜骑士》中都得到充分展现,其中有机地构成了未来文学体裁结构的雏形。普希金反乌托邦反对了发生在俄罗斯的国家暴力行为,其社会后果和人性后果,以“光明乌托邦未来”的名义来反抗所有国家暴力,这正是《青铜骑士》世界性意义的所在。

四、结语

从普希金叙事长诗《青铜骑士》可以发现,所有乌托邦与反乌托邦的特点在作品中都得到充分展现。乌托邦是极度幸福但毫无个人自由的世界,道出了人类对完美生活的憧憬;反乌托邦为一个原本计划中的乌托邦社会,但由于某些因素使它沦为一个可怕的地方。换句话说,在反乌托邦中,乌托邦已经实现,但它并未如人们原先的预期,反乌托邦质疑了乌托邦的价值。而将乌托邦与反乌托邦完美地体现在一部作品中,更加彰显了普希金高超的文学天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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