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晓蕊
月光如水,透过窗户淌进卧房。我侧身面朝墙壁,身子靠近暖气包。老旧的壁式暖气片,被木隔栅罩住,上面的白漆已黯淡泛黄,还是多年前的老样式。前不久,家里翻新了一次,老旧的隔挡大都被拆除了,唯有这间卧室依然保持原貌。
这其中的缘由,若在他人听来或许有些可笑。每晚临睡前,我都会习惯性地抬起手臂,借着月的微光,轻轻触摸木板上那一行字——我爱妈妈,妈妈最漂亮。字是我女儿写的,那年她六七岁的样子。
即使是在暗夜里,我也能感觉到那字的温暖,热烈的,滚烫的,有一种神奇的力量,灼烧着我的心。字是用铅笔写的,歪歪斜斜,像个踉踉跄跄走路的孩子,笨拙中透着可爱。
隔着十余年的光阴,那一笔一画写出来的字,像雕刻在木板上,不,它已然刻在了我的心上。那一个个跳动的汉字,仿佛是有生命似的,会呼吸,有温度。
这些年来,我被时光裹挟着,行走在人世间,经历过多少孤寂与迷惘、隐忍与期许,甚至还有难言的屈辱、苦涩的愁怀。然而,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那一行字闪着神秘的微光,令我的心变得沉静、安然。
我又想起了那个夏日的黄昏,我骑自行车载着女儿去参加市里的围棋比赛。到了棋院,我将自行车停靠在路边,跟其他家长一样站在大门外耐心等候。临近黄昏,不时有孩子从赛场上出来,或得意或沮丧,胜负全写在脸上,然后在家长的陪同下陆续离开。
当烂漫的晚霞由浓转淡,夕阳收尽最后一抹余晖,我仍不见女儿的身影。赛场外的人如潮水般退去,只剩下我还在不停地张望。我轻踮脚,脸贴近窗户,朝里面望去,偌大的教室里只有仨人,女儿、一个男孩儿和裁判老师。屋里的气氛显得凝重而寂静,时不时会有清脆的落子声。
女儿端坐在棋盘前与男孩儿对弈,桃粉色如花朵般娇嫩的小脸上显出严肃又紧张的神情。从棋局上看,男孩儿所执黑子明显占优势,他脸上有些不耐烦,漫不经心地抬手,抛出一枚棋子。
隔着窗户,我朝里张望了一会儿,又回到棋院外面。这时,我惊奇地发现,停在路边的自行车不见了踪影。“我刚离开这一小会儿,车子就被盗了?”我心有不甘地沿周边转了几圈后,不得不失望地接受这个事实。
过了片刻,女儿从棋院出来,看见站在灯影下的我,走过来低声说:“妈妈,这盘棋我输了,可是……”我心里被愤怒填满,不耐烦地喝断:“你也真是的,这么晚才出来。”我阴沉着脸又说:“自行车丢了,这可恶的小偷!”
女儿被我的话惊住了,怔了一下,愕然地扭头,朝四下望望。她很快便明白过来,却又感到委屈。她晶莹剔透的大眼睛里,是藏不住心事的,泪珠涌上眼眶,像草叶上的露珠一般,闪闪地颤动着。
“走吧,只能步行回家了。”我窝了一肚子火,冷着脸转身就走,女儿紧跟在后面,朝家的方向走去。
女儿跟在我后面的时候,显然悄悄抹过泪,脸被泪痕给弄花了。我心里掠过一阵难过,又有些懊悔自责,觉得自己刚才的样子实在是糟糕透了。那一盘棋她虽然输了,却拼尽了全力,她从赛场里走出来时,多想得到一句温暖鼓励的话,而我却令她伤心失望了。
犹豫间,抬头见路边有卖糖葫芦的,我跑去买了一串,微笑着举到女儿面前。女儿紧闭的嘴唇微微张开,面带惊喜。
女儿尝了一口,咧嘴笑了,说:“真甜!”仿佛连空气也变得甜丝丝的。她瞬间忘却了所有不快,轻易原谅了我的过错。她轻巧地跳跃着,跑到我的前面,轻盈得像一阵微风,一缕柔云。
那夜,女儿做完功课后,像往常一样乖巧地回到卧室,等待我给她讲睡前故事。待我干完手头的家务活儿,回到房间,发现她手里握着铅笔,歪在床上睡着了。偶一抬头,我看到她写在暖气包上的那行字,像一朵朵燃烧的美丽焰火。
我轻轻地俯下身来,握住女儿的小手,贴在我的脸颊上,泪水纷纷地落下来。其实,我们都被温柔地爱着。在孩子的心中,母亲的笑脸,永远是世间最美丽、最生动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