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早娟,李 佳
(1.西北大学 中国文化研究中心,陕西 西安 710127;2.西北大学 历史学院,陕西 西安 710127)
香料药物交流在推动国际间物质文化交流方面的意义非常突出。唐僧义净兼通医学,游历了中亚和东南亚许多地区,他曾对唐朝及印度、南海出产的药草作了一番比较,称:“西方药味与东夏不同,互有互无,事非一概。且如人参、茯苓、当归、远志、乌头、附子、麻黄、细辛,若斯之流,神州上药。察问西国,咸不见有。西方则多足诃黎勒,北道则时有郁金香;西边乃阿魏丰饶,南海则少出龙脑;三种豆蔻,皆在杜和罗;两色丁香,咸生堀沦国。唯斯色类,是唐所须,自余药物,不足收采。”①〔唐〕义净著,王邦维校注《南海寄归内法传校注》卷3《先体病源》,北京:中华书局,第153页。
以宋人的眼光来看,先秦时期的香文化实在是不值得一提的,“《诗》、《书》言香不过黍稷萧脂,故香之为字从黍作甘。古者从黍稷之外,可焫者萧,可佩者兰,可鬯者郁,名为香草者无几”②〔宋〕陈敬《新纂香谱》,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原序,第1页。。而外来香料的传入大大丰富了我国的香料品种,历史上传入我国的主要香料药物有:
西汉:乳香、苏合香、安息香、檀香、鸡舌香等。
南北朝时期:芫荽、胡椒、檀香、安息香、薰陆香(乳香)、青木香、荜拨、郁金、阿薛那香、芸胶、苏合香等。
隋唐时期:在上述种类的基础上,增添了龙脑香、阿魏、没药、白附子等香料。
宋及以后:麝香(多产于西北,尤其是青藏高原地区。汉唐时是我国对外输出的重要香料。在宋时,由于该地区被吐蕃控制,故而转为进口。桂皮的情况与此类似,其主产地为现在的我国的东南部、南部和西南地区,由于被西南少数民族政权控制,从原生土产转而成为了“进口产品”)、荜澄茄、荜拔、良姜、缩砂、桂皮(同前注)、降真香、茴香、没药、丁香、木香、龙脑香、乳香、草豆蔻、沉香、檀香、胡椒、苏合香油等①严小青、惠富平:《宋代香料贸易及其影响》,《江苏商论》,2007年,第173-174页。。
宋时亦有大量中国香料药物传入国外,主要有人参、茯苓、附子、川椒、朱砂、水银、牛黄等60余种之多。元代我国向外输出的主要有麝香、姜、大黄、新疆源柏等。
国际间的医药交流丰富了我国的医药文化,唐时传入的戎盐可以疗疾,相关记载见于《凉州异物志》:“盐山二岳,三色为质。赤者如丹,黑者如漆。小大从意,镂之写物。做兽避恶,佩之为吉。是曰戎盐,可以疗疾。”
在吐鲁番地区阿斯塔那墓葬出土的唐代西州地区文献《唐天宝二年(743)交河郡市估案》中记载有该地区各商行商品价格,其中涉及到最多的是中药材,其中包括:茯苓、茱萸、决明子、蜀漆、猪苓、贯众、大戟、前胡、细辛、代赭石、昆布、白芷、知母、菟丝子、葶苈子、蛇床子、薏苡仁、葳蕤、常山、独活、羌活、天门冬、酸枣、犀角、白石脂、萆薢、朱砂、青黛、轻粉、丁香、沉香、通草、黄连等,“全部药材当在一百二十种以上,药材一般都是各地的土特产品,全国普遍生长的草药只占极少数,以上一百二十余种中药肯定绝大部分是来自中国南北各地,而且源源不断运往交河郡等地以供出售”②胡如雷:《隋唐五代社会经济史论稿》,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年,第172页。。像这样不同地区的香料药物交流促进了不同地区香文化及医药文化的发展。
印度佛教的传入带来了印度的香料药物文化。“随着佛教的传入,中国人从印度、波斯人那里得到许多关于焚香料、化装香料、药用香料和调味香料的知识。从佛经中也学到了调和香料的技巧。范晔时已有和香方。隋朝已有香方、杂香方、龙树菩萨和香方,这是异国传来香药调和知识”③姜伯勤:《敦煌吐鲁番文书与丝绸之路》,北京:文物出版社,第131页。
印度传入我国的香料药物种类较多。唐代时,印度的药物——诃梨勒、庵摩勒、毗梨勒已为唐人所知。而当时用这三种果药制作的名酒——三勒浆,却是波斯制酒的产物。
大量外来香料及药物的传入,极大地丰富了我国的物质文化,在享受到丰富物质的同时,也从国外学习到了一些与香料药物有关的技术。例如作为香料的蔗糖在传播的过程中就伴随有技术的流通。《新唐书》载有太宗派人前往印度学习熬糖技术的内容:“贞观二十一年,(摩揭陀)始遣使者自通于天子,献波罗树,树类白杨。太宗遣使取熬糖法。”④〔宋〕欧阳修等:《新唐书》卷221上《西域上·摩羯陀》,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1153-1154页。同时,印度也向我国学习了炼制白糖的方法⑤季羡林:《糖史(一)》,《季羡林文集》第9卷,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1998年,《引言》第3页。。
胡椒传入我国之后,随之而来的“胡椒酒”也就出现了,6世纪时成书的《齐民要术》卷7《笨麯并酒》引晋张华《博物志》载:“胡椒酒法:以好春酒五升。干姜一两,胡椒七十枚,皆捣末。好美安石榴五枚,押取汁。皆以姜、椒末及安石榴汁,悉内著酒中,火暖取温,亦可冷饮,亦可热饮之,温中下气。……此胡人所谓荜拨酒也”⑥缪启愉校释,〔北魏〕贾思勰著《齐民要术校释》,北京:中国农业出版社,1998年,第519页。。
与印度香料一同传入我国的还有印度的香料制作技术。印度龙树菩萨是一位非常善于调制香料的佛教人物,又称“龙猛菩萨”,是南印度人,《大唐西域记》卷10:“龙猛菩萨善闲药术,餐饵养生,寿年数百,志貌不衰。”①〔唐〕玄奘、辩机著,季羡林等校注《大唐西域记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827页。《隋书》卷34《经籍志》中亦收有《龙树菩萨和香法》二卷。
丝绸之路的开辟在带来香料的同时也带来了一些药物。“在宋元时代,许多中药被大量出口至南亚和西亚地区,对这些地区的医学产生重要影响,如阿维森那(Avicenna,980-1037)《医典》一书(约成书于11世纪初)中,载有大黄(Rawand-Chini)、桂皮(Dar-Chini)、花椒(Kababa-Chini)、黄连(Mamuran-Chini)、中国茴香(Badvan-Chini)、天竹黄(Chop-chini)等药物及其用法,当均为中国药物或主要由中国输出。波斯人阿布·曼苏尔·穆瓦法克(Abu Mansur Muwaffaq)约于975年所著的《医药概要》一书中,也记述了肉桂、土茯苓、黄连、大黄、生姜等中国药物”②董少新:《〈印度香药谈〉与中西医药文化交流》,澳门《文化杂志》第49期,2003年冬季刊,第103页。。
药物的传播往往伴随宗教传播同时进行。基督教在中国的传播过程中就有借医药而传播宗教的做法。《旧唐书》第95卷《睿宗诸子》载:“(开元)二十八年冬,宪寝疾,上令中使送医药及珍膳,相望于路,僧崇一疗宪稍廖,上大悦,特赐绯袍鱼袋,以赏异崇一。”这里的僧崇一并非佛教和尚而是景教教士③王治心著,徐以冶导读《中国基督教史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36页。。佛教传播也与药物传播密切相关,《旧唐书》卷198记,开元十八年(730),北天竺国三藏沙门僧密多献质汗等药。《册府元龟》卷九七一记,开元二十五年(737),东天竺大德达摩战献胡药。
除了通过宗教传播携至我国的药物外,在其他地区颇为流行的药物也传来我国。例如来自欧洲地区的一种包治百病的底野迦,也作“底野伽”,此药是罗马名称Theriaca的音译,隋唐时传入我国,朝鲜《医方类聚》引《五藏论》载:“底野迦善除万病”,《五藏论》在《隋书·经籍志三》中已见于记载。《旧唐书·拂菻传》:“乾封二年(667)遣使献底野迦。”拂菻,即大秦,是隋唐时对东罗马帝国拜占庭的称呼。唐《新修本草》载底野迦药性:“味辛,苦平无毒,主百痨,中恶,客忤,邪气、心腹积聚。出西戎。”④尚志钧辑校,〔唐〕苏敬等:《新修本草》,合肥,安徽科学技术出版社,第372页。英国人李约瑟明确指出了这种药物的传播情况:
底野伽是古代和中古代早期西方药物学的重大研究课题之一。原先,它是苛洛丰的尼肯特(Nicander of Colophon,著称于公元前275年)所用的解毒药,自然是用来医治各种动物毒所引起的病症,可是,本都国王米特拉达梯(Mithridates,公元前132—前63年)想要制作一种万能的解毒药,因而开始把各种各样包括所有效用不明的药材拿来配方制药,克里特岛的安特洛马克(Andromachus of Crete,尼禄皇帝的医生,著称于公元前60年),普利尼(用过600种药材)甚至盖仑都曾使用过这类药。后来,各种东西都加了进去,如胆汁、没药、鸦片和大麻等等⑤[英]李约瑟:《中国科学技术史》第1卷《导论》,科技出版社,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212-213页。。
唐代从拂菻国传入的药物除了底野迦,还有槃砮穑树、阿勃参、柰祗、波斯皂荚等。
通过丝绸之路传入我国的罂粟在宋、元、明时都是被作为药物使用的,《本草纲目》卷23记载:“颂曰:(罂粟米)性寒,多食利二便,动膀胱气。……寇曰:服石人研此水煮,加蜜作汤饮甚宜。”⑥刘衡如等校注,〔明〕李时珍《本草纲目(中)》,北京:华夏出版社,2009年,第1007页。苏辙居颍川时写有《种药苗二首》,其中《种罂粟》一诗,记录了当时人们对罂粟药用价值的认识:“苗堪春菜,实比秋谷。研作牛乳,烹为佛粥。老人气衰,饮食无几。食肉不消,食菜寡味。柳槌石钵,煎以蜜水。便口利喉,调养肺胃。”⑦曾枣庄等点校,〔宋〕苏辙《栾城集》第3集卷第5,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1519页。
元代罂粟被蒙古作为战利品从西域输入,为社会广泛接受,作为药物使用。明时出现罂粟的提取物鸦片,当时依然是一种药物,徐伯龄撰《蟫精隽》第10卷《合甫融》条载:
海外诸国并西域产有一药,名‘合甫融’,中国又名鸦片。壮若没药,而深黄,柔韧,若牛胶焉。味辛,大热,有毒,主兴助阳事,壮精益元气。
谢肇淛《滇略·产略》(卷3)“哈芙蓉”条载:
夷产也,以莺粟汁和草乌合成之其精者,为鸦片,价埒兼金,可疗泄痢风虫诸症,尤能坚阳不泄,房中之术多用之。
以上两则中的“合甫融”及“哈芙蓉”皆为阿拉伯语Afyun的音译。并非所有地区都能够出产香料药物,这些物品受地理环境影响极大,不同地域所产大不相同。香料药物的国际、国内间流通促进了各地区物质文化交流。
从世界范围内来看,香料的用途主要涉及以下几种:宗教祭祀、饮食调味、丧葬防腐、熏香体室、疗疾治病、娱乐雅事等,由于不同地区的人对香料药物的认识程度不同,使用上也各有侧重。
外来香料进入我国之前,我国香料种类有限,用香方法简单,宋程大昌《演繁露》:“古者菇萧、灌郁、焚椒、佩兰,所谓香者,如是而已。”①陈联庆:《汉晋之际输入中国的香料》,《史学集刊》1986年第2期。当外来香料进入我国以后,人们对香料用途的认识日益深入,“香之为用,大矣哉。通天、集灵、祀先、供圣、礼佛、藉以导诚祈仙、因之升举。至返魂、祛疫、辟邪、飞气、功可回天。”(明朝周嘉胄《香乘·序》)公元10世纪时阿拉伯人阿维森纳(Avicenna)掌握了提取植物精油的方法,开启了熏香香料在人们生活中使用的新方式,这种方式引起了世界范围内熏香活动的新篇章。
随着外来香料的输入,与香料有关的礼仪也被引入。《宋史·礼志一》:“周人以气臭事神,近世易之以香。按何佟之议,以为南郊、明堂用沉香,本天之质,阳所宜也;北郊角上和香以地于人亲,宜加杂馥。今令文北极天皇而下皆用湿香,至于众星之位,香不复设,巩于义未尽。”这则记载体现出了国家礼仪在外来香料影响下,用香方式上的变化。宋《香谱》:“汉以前无烧香者,自佛入中国,然后有之。”又《汉武故事》“遣霍去病伐胡,杀休屠王,获祭天金人。上以为大神,列入甘泉宫。人率长丈余,不祭祝,但烧香礼拜。天祭长八尺,祭以牛,帝令依其方俗礼之。”
香料在汉代宫廷被广泛使用,熏香成为一种日常礼仪,《后汉书·钟离意传》记载,“蔡质《汉官仪》曰‘尚书郎入直台中,官供新青缣,白绫被,或锦被,昼夜更宿,帷帐画,通中枕,卧旃蓐,冬夏随时改易。太官供食,五日一美食,下天子一等。尚书郎伯使一人,女侍史二人,皆选端正者。伯使从至止车门还,女侍史絜被服,执香炉烧熏,从入台中,给使护衣服也。’”②〔清〕王先谦撰《后汉书集解》,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494页。
唐宋时期熏香更为普遍,成为宫廷以及士大夫家庭的普遍行为,这在唐宋人诗词中随处可见:
熏笼玉枕无颜色,卧听南宫清漏长。
(王昌龄《长信秋词》)
红颜未老思先断,斜倚熏笼坐到明。
(白居易《宫词》)
樱花落尽阶前月,象床愁倚熏笼。
(李煜《谢新恩》)
凤帐鸳被徒熏,寂寞花锁千门。
(温庭筠《清平乐》)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
(李清照《醉花阴》)
调宝瑟,拨金猊,那时同唱鹧鸪词。
(周紫芝《鹧鸪天》)
漫试着春衫,还思纤手,熏彻金猊烬冷。
(徐伸《二郎神》)
外来香料的输入,使名贵香料成为一种身份的象征,也逐渐成为有闲阶层的一种休闲方式。唐人就流行举办以香为主的娱乐性质社交活动,在《周氏香乘》中就有皇室贵族之间“斗香”的记载:“中宗朝,宗、纪、韦、武,间为雅会,各携名香比试优劣,名曰斗香会。”
宋代士人间一种重要的交往活动就是香席,三、五位文人雅士各携自己最得意的香料,在一起品赏比较,借此吟诗作对,切磋心得。在这些活动中往往留下许多风流雅致的诗歌,如黄庭坚《宝熏》:“石蜜化螺甲,榠樝煮水沈。博山孤烟起,对此作森森。”③黄宝华点校,〔宋〕任渊等注,〔宋〕黄庭坚撰《山谷诗集注》卷第5,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125页。;《有惠江南帐中香者戏答六言二首》之一:“百炼香螺沈水,宝熏近出江南。一穟黄云绕几,深禅想对同参。”①黄宝华点校,〔宋〕任渊注,〔宋〕黄庭坚撰《山谷诗集注》卷第3,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69页。苏轼《子由生日以檀香观音像及新合印香银篆盘为寿》:“旃檀婆律海外芬,西山老脐柏所熏。香螺脱黡来相群,能结缥缈风中云。一灯如萤起微焚,何时度尽缪篆纹。缭绕无穷合复分,绵绵浮空散氤氲。东坡持是寿卯君,君少与我师皇坟。旁资老聃释迦文,共厄中年点蝇蚊。晚遇斯须何足云,君方论道承华勋。我亦旗鼓严中军,国恩未报敢不勤。但愿不为世所醺,尔来白发不可耘。问君何时返乡枌,收拾散亡理放纷。此心实与香俱焄,闻思大士应已闻。”②冉苒校点,清乾隆敕选《御选唐宋诗醇》卷40《眉山苏轼诗九》,北京:中国三峡出版社,第851页。
外来香料的输入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我国丧葬方式。我国汉代之前人们在尸体防腐中主要采用在棺材内放置水银、石灰、草木灰、云母等物质,以达到保存尸体的方法,也有放置一些我国本有香料的,如西汉武帝时代马王堆一号汉墓轪侯夫人辛追的墓葬中,出土木楬上有书:“葸(蕙)一笥”,该墓同时出土一件的彩绘陶熏炉中尚有木炭、高良姜、辛夷、茅香等香草物。
随着丝绸之路的开辟,中西香料医药的流通,香料被运用到保存尸体上,考古发掘中发现的保存较为完好的宋、元、明时期尸体,“如湖南衡阳北宋古尸、山东邹县元李裕庵墓、江苏铜山明墓古尸、常州明代女尸……都发现数量不等的棺液,其共同特点是都具有浓郁的香气。……贵州省历年出土的古尸,棺内所放香料种类有檀香、乳香、没药、丁香、沉香、樟脑等。”③霍魏:《关于宋、元、明墓葬中尸体防腐的几个问题》,《四川大学学报》,1987年第4期,第98页。
五代周世宗时传入的蔷薇水改变了国人衣物熏香的传统用香方式,通过喷洒的方式即可使衣物清香。《宋史》“占城国”载:
其国前代罕与中国通。周显德中,其王释利因德漫遣其臣莆诃散贡方物,有云龙形通犀带、菩萨石。又有蔷薇水洒衣经岁香不歇,猛火油得水愈炽,皆贮以瑠璃瓶④〔元〕脱脱等:《宋史》卷489列传第248,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4079页。。
这种蔷薇水与国人之前所见香料大为不同,宋蔡絛《铁围山丛谈》卷5详细记载了这种香水的制作方法及特点:
旧说蔷薇水乃外国采蔷薇花上露水,殆不然,实用白金为甑,采蔷薇花蒸气成水,则屡采屡蒸,积而为香,此所以不败,但异域蔷薇花气馨烈非常,故 大食国 蔷薇水虽贮琉璃缶中,蜡密封其外,然香犹透彻闻数十步,洒著人衣袂,经十数日不歇也⑤〔宋〕蔡絛:《铁围山丛谈》,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97-98页。。
蔷薇水传入后深受国人喜爱,北宋张元干有《浣溪沙·蔷薇水》词咏颂之:
月转花枝清影疏,露花浓处滴真珠。天香遗恨罥花须。
沐出乌云多态度,晕成娥绿费工夫。归时分付与妆梳⑥孟斐校点,〔宋〕张元干《芦川词》,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第37页。。
宋人毛滂《蝶恋花·欹枕》:
不雨不晴秋气味。酒病秋怀,不做醒松地。初换夹衣围翠被。蔷薇水润衙香腻。旋折秋英餐露蕊。金缕虬团,更试康王水。幽梦不来寻小睡。无言划尽屏山翠⑦朱德才:《增订注释全宋词》,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7年,第624页。。
宋时蔷薇水也被当作珍贵的礼物用来馈赠朋友。南宋虞俦就收到过蔷薇水,拿到礼物后他兴致勃勃地赋诗二首,题名为《广东漕王侨卿寄蔷薇露因用韵》:
熏炉斗帐自温温,露挹蔷薇岭外村。气韵更如沉水润,风流不带海岚昏。
美人晓镜玉妆台,仙掌承来傅粉腮。莹彻琉璃瓶外影,闻香不待蜡封开⑧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28588页。。
香料的传入对我国饮食产生了非常大的影响,诸多食物中都加入了香料,出现了新型香料入酒的记载,北魏贾思勰《齐民要术》卷5《种红蓝花栀子》记录“合香泽法”:“好清酒以浸香,鸡舌香、霍香、苜蓿、泽兰香四种,以新绵裹而浸之,用胡麻油两分,猪脂一分,内铜铛中,即以浸香酒和之,煎数沸后,便缓火微煎,然后下所浸香煎,缓火至暮,水尽沸定乃熟”①缪启愉校释,〔北魏〕贾思勰著《齐民要术校释》,北京:中国农业出版社,1998年,第367页。。这与汉代之前香酒法大有不同。
宋代时香料更多地被使用在饮食中,“东京小商小贩所卖的饮食果子就有‘诸般蜜煎香药果子、香药小元、小膜茶、鹏沙元之类。’南宋临安市民吃的食品果子就有香药灌肺、二色灌香耦、香药韶姜、砌香橄榄等。早市供膳诸色早餐食物:‘丁香馄饨,此味精细尤佳’”。小商贩在酒肆中叫卖的诸色食品中有麝香甘蔗、沉香藕花、麝香豆沙团子、香药木瓜等。可见宋代市民百姓食用香药食物较为普遍,已成一种风俗习惯②夏时华:《宋代香药与平民生活》,《淮北煤炭师范学院学报》,2008年第5期。。
香料药物的流通促进了各国医药学知识的相互交流,也促进了各国间人员的流通。在陆上丝绸之路东段,中亚及东亚从事香料药物贸易商人,主要是波斯人、粟特人、阿拉伯人、印度人。在陆上丝绸之路西段,西亚及欧洲从事香料药物贸易的商人,则主要是犹太人、阿拉伯人、罗马人。在海上丝绸之路上从事香料药物贸易的主要是中国人、波斯人、阿拉伯人、印度人、葡萄牙人、荷兰人。长期的贸易往来往往伴随着从事商业活动者的迁徙流布。
粟特人早在西晋的时候就曾来华从事香料药物贸易,这些来华粟特人的部分信件遗存下来,成为粟特人在华从事香料贸易的直接证据。粟特人在北方丝绸之路上的香料药物贸易中占有重要地位,他们被认为是最早在这条路线上从事麝香的贸易者,“粟特人在麝香贸易上表现突出,以至于到伊斯兰时代,一种质量最好的麝香被称作粟特麝香(misk al-sughdī),但指的是粟特人从西藏贩运到西方的麝香”③毕波:《粟特人与晋唐时期陆上丝绸之路香药贸易》,《台湾东亚文明研究学刊》2013年第2期,第8-9页。。
唐代南北主要商业地区都有从事药物贸易的药市及药行,有些专门买卖生药材,有些则以售卖熟药为主,在市场上从事药材贸易的人员中不乏胡人。《华严经传记》卷5所记阿荣师及康阿禄山两位就是“来自康国的粟特人”④陈明:《“胡商辄自夸”:中古胡商的药材贸易与作伪》,《历史研究》2007年第4期,第6页。。洛阳从事药物贸易的胡人名字见于龙门石窟药方洞,药方洞始凿于北魏晚期,窟门刻有140个唐代药方,从事药物贸易者姓名亦见于记载,其中有安僧达、史玄策、康惠登、何难迪等。这些胡商手中往往掌握着汉人无法取得的药材资源,这是胡商在从事药材贸易中的竞争优势,文学作品中对此有所反映,《太平广记》卷28《郗鉴》载:“段子(段扬之子)天宝五载,行过魏郡,舍于逆旅,逆旅有客焉,自驾一驴,市药数十斤,皆养生辟谷之物也。而其药有难求未备者,日日于市邸谒胡商觅之。”唐代其他如扬州、广州、西州等地都有胡人从事香料贸易的记载。
《太平广记》卷220引《广异记·句容佐史》记载了一位扬州的胡人:
句容县佐史能啖鲙至数十斤,恒食不饱。县令闻其善啖,乃出百斤。史快食至尽,因觉气闷,久之,吐出一物,状如麻鞋底。县令命洗出,安鲙所,鲙悉成水。累问医人术士,莫能名之。令小吏持往扬州卖之,冀有识者……其人至扬州,四五日有胡求买。初起一千,累增其价,至三百贯文……人谓胡曰:“是句容县令家物,君必买之,当相随去。”胡因随至句容。县令问:“此是何物?”胡云:“此鱼之精,亦能消人腹中块病,人有患者,以一片如指端,强系之,置病所,其块即消。我本国太子少患此病,父求愈病者,赏之千金。君若见卖,当获大利。”令竟卖半与之。
这位胡人见多识广,扬州无人能识的药物他却认识,且不惜重金收买。这充分表现了当时胡人在医药领域的影响力。
来自大月支的胡人也见于记载,南朝宋刘敬叔《异苑》卷6载,东晋时期“沙门有支法存者,本自胡人,生长广州,妙善医术,遂成巨富。有八尺翕登,光彩耀目,作百种形象。又有沉香八尺板床,居常香馥”⑤〔南朝宋〕刘敬叔:《异苑》,范宁校点,北京:中华书局,1996年,第58页。。
波斯人及阿拉伯人也通过香料药物贸易来到我国。阿拉伯人最早来我国的时间,“盖在东晋初期”,但阿拉伯人发挥陆上及海上贸易的主体作用是从8世纪开始的,直到15世纪末,欧洲人成为海上丝路主要中介者之前,在海上从事香料贸易的主要是阿拉伯人①[日]桑原隲藏著,陈裕菁译《蒲寿庚考》上海:上海中华书局,1954年,第2页。。
从事香料药物贸易活动的人员流动是香料药物交流过程中必然出现的现象,香料药物促进国际间人员交流的主要表现就是促进了宗教的传播。
香料药物贸易促进了伊斯兰教向世界各地的传播。印度南部、爪哇、香料群岛这些地区在与阿拉伯半岛进行香料药物贸易的过程中,伊斯兰教也被传播到这些地方。伊斯兰教传入我国是在唐宋时期,这与当时大批穆斯林(阿拉伯人、波斯人、中亚人)来华进行商业贸易有着非常密切的关系。“13世纪,在囊括东亚、西亚和东欧大部分地区的蒙古大帝国境内,充当东西方贸易主要中介者的中亚和西亚穆斯林商人,前往中国者显著增多”②尹元超:《十字军东征、蒙古军西征与东西方贸易》,《武汉大学学报》,1992年第5期第76页。。明马欢所著《瀛涯胜览》“爪哇”条载:“国有三等人:一等回回人,皆是西番各国为商,流落此地,衣食诸事皆清致;一等唐人,皆是广东、漳、泉等处人窜居是地”③冯承钧校注,〔明〕马欢著《瀛涯胜览》,北京:中华书局,1955年,第11页。。有些来自一国的商人在异国他乡为了便于照应,聚居一处,时间长了,慢慢融入别国生活,成为他国人民。《瀛涯胜览》“爪哇”条所载新村一地,就是这样形成的,(新村)“番名曰革儿昔。原系沙滩之地,盖因中国之人来此创居,遂名新村,至今村主广东人也”④冯承钧校注,〔明〕马欢著《瀛涯胜览》,北京:中华书局,1955年,第9页。。
在我国唐代时期,波斯、阿拉伯和中亚的穆斯林商人沿着陆上丝绸之路到达长安。自永徽二年(651)阿拉伯国家第三任哈里发奥斯曼首次遣使来华开始,其后的148年间,仅在天宝十载(751),双方为争夺石国(今塔什干)发生过一次短暂的战争,其余时间一直与中国保持着良好的互动,来华的正式使节见于记载的就有37次之多,来唐的使者有的还被封为“将军”“中郎将”等官职。阿拉伯人和波斯人通过海上到达中国广州、扬州的人也非常多,不少东来的穆斯林留居中土不归,顾炎武《天下郡国利病书》记载:“自唐设结好使于广州,自是商人立户,迄宋不绝。”⑤〔清〕顾炎武:《天下郡国利病书》,稿本,第5678页。到中唐时,定居扬州经商的穆斯林已数以千计(《新唐书·邓景山传》)。宋代我国与阿拉伯的交往更加频繁。北宋初期,朝廷先后在广州、杭州、明州(今宁波)等地设立“市舶司”,以便管理与阿拉伯和波斯之间的贸易。另据《宋史·食货志》记载,自宋太祖开宝元年(968)至南宋孝宗乾道四年(1168),200年间,大食人来中国朝贡进奉者多达49次。
中国人在香料药物贸易中有不少侨居国外,《明史》载:“万历时为(婆罗)王者,闽人也,或言郑和使婆罗,有闽人从之,因留居其地,其后人竟据其地而王之。”⑥〔清〕张廷玉等撰《明史》卷323列传第度211,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8378页。盛产香料的摩鹿加群岛古称美洛居,其上也有华人居住,《明史》载:“美洛居,俗讹为米六合居,东海中颇称饶富……地有香山,雨后香堕,沿流满地,居民拾取不竭,其酋委积充栋以待商舶之售。东洋不产丁香,独此地有之,可以辟邪,故华人者市易。”万历时,荷兰人与葡萄牙人因争美洛居交战,居寓的华人游说两国,令其罢兵⑦〔清〕张廷玉等撰《明史》卷323列传第211,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8374页。。
丝绸之路上香料药物的流通对我国香文化的发展产生了重要影响。
正如宋代叶廷珪所言:“古者无香,燔柴炳萧,上气臭而已。故香字虽载于经,而非今之所谓香也。至汉以来,外域入贡,香之名使见于百家传记。”⑧〔明〕周嘉胄《香乘》卷28《叶氏香录序》,明刻本,第978页。汉代以降,在外来香料影响下,我国出现了一系列记录香料药物知识的书籍,汉代有郑玄辑著的《汉宫香方注》,南朝有宋范晔的《和香方》,隋朝有杨广编写的《隋炀帝后宫香药方》,五代时有孟昶的《后主香药方》,宋时记载香料药物书籍逐渐增多,两宋出现的《香谱》类著作计有十数家,主要有洪刍的《香谱》、叶廷珪的《名香谱》及《南蕃香录》、丁谓的《天香传》、颜博文的《颜氏香史》、李昉《太平御览》卷981《香部》、陈敬的《新纂香谱》(又称《陈氏香谱》,该作博采之前沈立、洪刍等各家之长而成书)等。明代周嘉胄撰有《香乘》、高濂有《遵生八笺·论香》。其他有关香料药物的书籍还有《香严三昧》、武冈《公库香谱》《粤海香语》、张子敬的《续香谱》、侯氏《萱堂香谱》等。这些书籍由于年代久远,或者只存名目,或者作者、年代无考。
关于香料药物的记载在一些本草类著作中也有诸多记载,如《神农本草经》《南方草木状》《唐本草》《海药本草》《本草正》《本草纲目》《神农本草经疏》等。关于香道文化习俗等内容多记载在《汉宫仪》《太平御览》《文房四谱》《西京杂记》《桂海虞衡志》《影梅庵忆语》等古籍中。
以香药为主题的文学作品开始日渐兴盛,散见于《唐太宗实录》《通志》《天宝遗事》《明皇杂录》《清异录》《史讳录》《杜阳杂编》《本传》《续世说》《五代史》以及赵汝适《诸蕃志》、周去非《岭外代答》等文献、杂书,这些书中不但有大量的文字、数据展示各时期各地区的用香习俗,更记述了皇室贵族中的用香轶事,以及各种香品和香物的传说故事,还有一些与香料有关的故事甚至逐渐演变为成语留存下来。《晋书·贾充传》记载:
西域有贡奇香,一著人则经月不歇。帝甚贵之,惟以赐充及大司马陈骞。其女密盗以遗寿。充僚属与寿燕处,闻其芬馥,称之于充。自是充意知女与寿通①〔唐〕房玄龄等:《晋书》卷40列传第10,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173页。。
贾充女儿因与韩寿情投意合,私下偷父亲的奇香馈赠给韩寿,不料这种香料香味持久,韩寿用后竟致两人之情为贾充察觉,最终贾充将女儿许配给了韩寿。这一故事就是成语“韩寿偷香”和“偷香窃玉”的来源。
伴随着香药文化的兴盛,盛放香料药物的器物文化也随之发展起来,各个不同时期都出现了具有鲜明时代特点的精美香具。丝绸之路的开辟丰富了我国的香文化,“在西汉初期,香料的品种还很有限,香具的制作也很朴素,但随着汉代经济与对外贸易的发展,香文化得到了长足的发展。不仅香料的品种日益丰富,香具设计也美轮美奂”②陈东杰,李芽:《从马王堆一号汉墓出土香料与香具探析汉代用香习俗》,《南都学坛》,2009年第1期,第12页。。
唐宋时期就出现了大量以贵金属等材料制作的工艺精湛的香囊(或称“香球”)等香熏器皿,唐诗人张祜《太真香囊子》诗“蹙金妃子小花囊,销耗胸前结旧香。谁为君王重解得,一生遗恨系心肠”,就是喟叹唐明皇李隆基与杨玉环生死别离后,见到所留遗物“香囊”而作。两宋时期由于江浙一带青瓷的兴盛,一时各种青瓷熏炉十分普及,如现藏于浙江省博物馆、南京市博物馆、苏州市博物馆的各类青瓷香熏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