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止超前代,功隆道更尊
——评王宇《永嘉学派研究》

2022-11-18 03:03范立舟
浙江学刊 2022年3期
关键词:永嘉学派学术

范立舟

〔作者范立舟,杭州师范大学人文学院历史学系教授。杭州 311121〕

学术思想史上的学派,无论是时人默认还是后人认可,均有着成为其学派的内在根据以及具有家族相似性的学术理路。这样的学派,总有其被学术界公认的缘起、传承、统系、人物,也一定有其大体上一致的学术宗旨、观念阐述、理论方法等特点呈现并具备相当的规模,在随后演变的过程中会遵循一定的规律。《周易》所谓“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水流湿,火就燥,云从龙,风从虎”。中国思想史上以“地域”冠名学术流派的情况,无一不与该地域的经济发展程度、社会文化情形、历史传统存续有极大极深的关系,特定时空环境里形成的价值观的多样性投射在地域性的学术流派之上,对丰富中国文化知识谱系的深刻内涵、创立中华人文精神传统影响巨大。出现在12-13世纪的永嘉学派,追求知识系统的实用价值的现实转换,让知识的效用、自我道德的完善落实于齐家治国、经邦济世的业绩之上,声言“既无功利,则道义乃无用之虚语”(《习学记言序目》卷二十三《汉书三》,中华书局,1977年,第324页),试图建立基于现实原则的价值评判,将道义与功利绾为一体。永嘉学派的诞生,使儒家思想增添了一抹奇异的色彩,它在当时是与朱熹道学、陆九渊心学鼎足而立的一大学派,并由此而对中国此后的思想文化产生深刻而久远的影响,直到今天,也代表着一种独特的价值形态。

王宇《永嘉学派研究》弥纶群言,独出机柕。既能入乎内,从微观层面详细抽绎永嘉学派从蕤生到奠基定型之过程,直至代表人物叶适的总结与升华;又能出乎外,从纷繁复杂的思想史的发展线索中儒学在南宋演变轨迹以及永嘉学派之指导理念、理论基础与研究方法的蜕变及凝聚。内外互证,显现出一种博大浑厚的学术气象,在境界上获从容纵横之意,其内容之详实丰赡,议论之风起云涌,衔华佩实,独秀前哲。举其荦荦大者,其贡献有以下数端:

其一,系统梳理了北宋洛学自程颢、程颐以降与永嘉学派之传承脉络及其思想关系。清人全祖望有谓:“庆历之际,学统四起。齐、鲁则有士建中、刘颜夹辅泰山而兴。浙东则有明州杨、杜五子,永嘉之儒志、经行二子,浙西则有杭之吴存仁,皆与安定湖学相应。”(《宋元学案》卷六《士刘诸儒学案》,中华书局,1986年,第251页)这是说,伴随着北宋中期的儒学复兴,温州区域的“儒志先生”王开祖,在经行先生丁昌期和林石等人的加持下,开启永嘉学派之先河。再经神宗元丰年间(1078-1085)以周行己为首的“元丰九先生”的传递和南宋高、孝之际的风雨之润、星汉之华,洛学终在温州落地生根、花果飘零。《永嘉学派研究》条贯统序,认真而详实地揭示并提炼了所有与永嘉学派有关联的学人成就,将之搁置在学派传承延展的序列中加以考察,既强化了永嘉学派的体系认识,也深化了对各家学说的内涵把握。全祖望所谓“吾浙学之盛,实始于此。”(《宋元学案》卷三十二《周许诸儒学案》,第1131页)这是说永嘉之学在南宋浙学所起到的骨干作用。黄百家云:“伊洛之学,东南之士,龟山(杨时)、定夫(游酢)之外,惟许景衡、周行已亲见伊川,得其传以归。景衡之后不振;行已以躬行之学,得郑伯熊为之弟子,其后叶适继兴,经术文章,质有其文,其徒甚盛。”(《宋元学案》卷三十二《周许诸儒学案》,第1133页)这便是勾勒出永嘉学派的师承式的组织关系以及各自所从事的学术事业。《永嘉学派研究》于此勾玄提要,铨贯有序,作了学术史的会要与清理,让读者得窥永嘉学派早期样貌。

其二,永嘉学派研究史上一个令人困惑的问题,也可以说是较大的难点问题是,前期永嘉学派的学术车轮看上去稳定地行驶在洛学的轨道上,为什么南宋永嘉学却走上了事功的路径?这种转变的内在机理何在?与哪些永嘉学派的人物有关系?有什么关系?我们看到,早期永嘉学派的著述里,不乏有关程颐的道德形上学论证与基于道、性、心关系的修养论的阐释。然而,从周行己开始,“先生教人,为学当自格物始。格物者,穷理之谓也。欲穷理,直须思始得,思之有悟处始可。不然,所学者恐有限。”(《宋元学案》卷三十二《周许诸儒学案》,第1132-1133页)强调道德理性对现实生活的主导作用,心性之善的现实表达必须落实于个体的生活实践,唯有道德的生活践履才是心性之存与明的确切实证。因此,胡寄窗推许说:“永嘉诸子注重实用之学的风气,系由周行己开其先河。”(《中国经济思想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154页)而“元丰九先生”中的另一位重量级人物许景衡(1072-1128,横塘先生)其重视躬行践履与周行己无异。重视格物至于“反身而诚”以达于天下万物为一体之意。正因为注重学术对于修身的现实功效,许景衡又要求融汇所学以砥砺气节,表现出很强的社会责任感和角色担当意识。其思想内涵是富有政治远见的创意,也体现出其学行之统一与事功关切。全祖望说:“永嘉自九先生而后,伊川之学统在焉,其人才极盛。”(《鲒埼亭集》卷三十一《永嘉张氏古礼序》,《四部丛刊》景清刻姚江借树山房本)除此之外,诚如时贤何俊已经指出的那样:“除了践履以外,郑伯熊在各个方面都推动着洛学的重振,同样,正是在这个过程中,永嘉之学重新赢得了时人的关注与重视。”又说:“永嘉之学在南宋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即叶适所言,从‘必兢省以御物欲’转为‘必弥纶以通世变’,而且根据叶适的这个梳理,永嘉之学的转型是由薛季宣开始的,即所谓的‘愤发昭旷,独究体统’,这个看法在朱熹那里是可以得到印证的。”(《郑伯熊与南宋绍(兴)淳(熙)年间洛学的复振》,《复旦学报》,2010年第4期)至于薛季宣则“独究体统”,其思想之格局,端非永嘉前人可以比拟。故而《永嘉学派研究》特意揭出薛季宣一章为“永嘉学派的奠基者”,可谓慧眼独具。薛季宣洞察永嘉学派崛起的问题意识,“高者沦入虚无,下者凝滞于物,狂狷异俗,要非中庸。先王大经,遂皆指为无用,滔滔皆是,未易夺也。”(《浪语集》卷二十三《答沈应先》,清钞本)是薛季宣首创“道无本末”,“道不虚行”,“体”理应是“有用之体”,“用”理应是“有体之用”,开始彻底地转向经世外王的“制度之学”。薛季宣尝从程颐的及门弟子袁溉(字道洁)问学,袁溉所学极为浩博,“自六经百氏,下至博弈、小数、方术、兵书,无所不通。诵习其言,略皆上口。于《易》、《礼》说尤邃,未尝轻以示人。”(《浪语集》卷三十二《袁先生传》,清钞本)薛季宣得袁溉之学,乃“自六经之外,历代史、天官、地理、兵、刑、农,末至于隐书小说,靡不搜研采获,不以百氏故废。尤邃于古封建、井田、乡遂、司马之制,务通于今。或者疑公之博,盖其所自得,精一矣。”(《止斋文集》卷五十一《薛公行状》,《四部丛刊》景明弘治本)我们确实可以肯定永嘉学术之治学取向在薛季宣那里发生了某种根本性的改变。这一新的学术取向,本质上是对理学诞生以来“骛于空无,不足以涉事耦变”之风气的匡救,它必欲通过古代典章制度的精研覃思而总结演绎出切合于当世实情的治具条划,以谋求现实的政治绩效。这一治学的现实目的,实质上已经疏离于以程氏洛学为代表的以个体之道德封植涵养为目的的理学的一般理念。职此之故,全祖望论薛氏之学,谓“永嘉之学统远矣,其以程门袁氏之传为别派者,自艮斋薛文宪公(季宣)始。艮斋之父学于武夷,而艮斋又自成一家,亦人门之盛也。其学主礼乐制度,以求见之事功。”(《宋元学案》卷五十二《艮斋学案》,第1690页)因此,薛季宣乃是南宋所谓“以经制言事功”的永嘉学派的转型完成者,这种学术取向的根本转向之所以在薛季宣那里得以完成,一方面固然与其独特的个人经历及其学术传承有关,但是更为重要的原因则是由于必欲国力强盛以图中原之恢复这一独特的时代主题的策励。无论是永嘉的以经制言事功、永康的所谓“专言事功”,还是婺学的特重历史文献以求通变而得时措之宜,均是这一特定的时代背景之下而显示出其独特的时代意义。总之,南宋之儒学传播,鼎盛于乾道、淳熙(1165-1189)之间,吕祖谦之婺学、陈亮永康之学以及薛季宣、陈傅良、叶适为代表的永嘉之学同时而并盛,既与朱(熹)、陆(九渊)之学相颉颃,亦在与朱、陆之学的互动中实现其整合;其离合同异之际,错综复杂,波澜并起,蔚为中国思想史上之大观。而就其学术渊源流变而论,则永嘉学统之传承最为悠久。导其先河者可推北宋中叶王开祖;奠其规模者则为周行己、许景衡等“九先生”;重振九先生之学者为郑伯熊、郑伯英兄弟,并大致已转向事功之学;完成事功取向者则为薛季宣;光大薛季宣之学者是陈傅良;集永嘉学术思想之大成者是叶适。近两百年间,学脉相承,缕缕不绝。《永嘉学派研究》于此娓娓道来,高论宏裁,卓烁异彩。史料充备,意尽文畅。

其三,对永嘉学派思想内涵的重新阐释,有助于我们深化永嘉学派与中国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的理解,有助于我们提取永嘉学派的思想要素及其现代价值。在中国思想史上,永嘉学派一向被定义为“事功学派”,而它与同时代永康学派与吕祖谦婺学、唐仲友经制之学的出现和繁荣兴旺,展示出特有的思想魅力,这些思想形态回应了理学的相关问题,同时又是开拓了学术思想的新领域,凸显着一种新的价值形态(功利主义儒家),并由此而对中国此后的思想文化产生深刻而久远的影响,对温州与浙江地方区域的人民群众的文化心理结构以及价值观的塑造,也有直接的影响。因此,著作既然是以永嘉学派命名,则永嘉之思想内涵的挖掘论证,自然构成著作的主要内容。《永嘉学派研究》对学派的政治思想、军事思想、经济思想、经学思想、史学思想均有鞭辟入里的阐述,或新论叠出;或熔钧前言,断以己意,坚决排弃了因循之论,提升了著作的原创价值。众所周知,“为与士大夫治天下”是两宋政治文化的显著面貌,今人早有全面探究,成果汗牛充栋。《永嘉学派研究》则究心于以宰相为代表的治权的落实与展开。犹如北宋张方平所言:“夫国之所谓大臣者,莫尊乎宰相,君为元首,宰相乃其股肱,动静休戚,义犹一体。”(《乐全集》卷十九《上疏一道》,宋刻本)但是如何才能构建一个健康、稳定、完整的相权,实现“权纲归一而无专遂之私”?永嘉学派对此有专深的探究,而以往却多有忽略。再如两宋皇权的显赫,又怎么样才能避免私有化,将皇权落在公共框架内,推动皇权的公共化?《永嘉学派研究》在这一方面的阐述,极大地丰富完善了两宋政治思想的研究,也将“事功之学”的“备物致用,立功成器,以为天下利”的宗旨开拓甚广,也是对中国政治思想史研究的贡献。还有永嘉学派中围绕“郡县”与“封建”的讨论。我们知道,北宋立国后,政治制度建设上的一个着重点就在于巩固中央集权而消解地方权力,将地方兵力、财权与人事任免的权力收归中央是持续的制度建设。这就导致中央与地方在资源与人员调配方面的权力严重失衡。究竟应该怎样安置中央与地方的关系?永嘉前贤于此着虑很深。传统中国始终没有能够稳妥解决中央与地方的权利分配与义务承担的问题,资源不是过于集中(郡县制下)就是过于分散(封建),始终没有跳出中央集权与地方分权畸轻畸重的怪圈。《永嘉学派研究》以稳重扎实的功夫给读者揭示出永嘉学人对此一问题的认识。著作对永嘉学派有关中央与地方权力处置的论断,既从厚重的文集与正史的相关材料出发,将独到的论断安置在坚实可信的学术基座之上,又匠心独运,将此一问题放到先秦、秦汉以来的思想史背景中加以审视,眼光宏大,思密语澄。至于永嘉学派之经史探讨,如对“春秋三传”“三礼”的讨论,“六经皆史”说的重新认识,亦思赡善敷,可备一说。

若究可商榷处,则永嘉学派之历史走向以及导致此种走向的历史动因《永嘉学派研究》中有所遗漏。永嘉学派这一在当时与朱熹理(道)学、象山心学鼎足而立的学术派别,为何在叶适去世之后,迅速地失去了它在南宋社会文化中的影响力,在学术活动中只能保持边缘化的地位。晚清孙锵鸣(1817-1901)的感叹:“而岂知能为永嘉之学即可以为程朱,即可以为孔孟,乾、淳之际可以独盛?元、明以来何以独熄?”究竟应该到哪里去寻找答案呢?理清这些问题,有助于后人完整地建构永嘉学派的整体面貌与逻辑走势,有助于更到位地认识永嘉学派的思想要素及其现代价值。假如著作对此再有所开拓,相信读者对永嘉学派的信息也将了解得更加全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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