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富华
提要:“离魂”是中国古代一个重要的文化史现象,从先秦史籍、六朝志怪到元明清小说戏曲,绵延数千年而生生不息。通过系统梳理离魂的三种书写模式,可以对史书、志怪与后世文学的关系有更具体的认识。最早的离魂书写出自史籍与志怪,借“魂魄去之,何以能久”与招魂复魄的民俗信仰解释国家权力斗争、政治秩序中的人物命运;以唐传奇为代表的小说戏曲显示出审美化、人文化的转向,将惊悚可怖转换为奇幻美感,表达对个体情感欲求的尊重与赞扬;清《聊斋志异》以丰厚多元的社会内容拓展了离魂书写的精神向度,突破了旧有的模式化书写,体现出个性化特征。不同时代、文体和作者对离魂的阐释、接受与创变,昭示出文学元素生发、嬗变与深化的轨迹。
“离魂”,顾名思义即人的灵魂离开躯体自由行动。作为中国古代文化史上的重要现象,“离魂”源于中土民俗信仰,跨越了从先秦史籍、六朝志怪到元明清通俗小说戏曲等多种文体,历经漫长的时间旅程而生生不息,至今仍是舞台上搬演不绝、极具观赏性的经典关目,引发研究者的浓厚兴趣。现有研究成果多侧重于唐传奇及元明清小说戏曲,从题材考辨、叙事研究、文化批判、心理分析等角度进行了丰富的诠释,也有许多针对单篇名作的深入解读,但对史书与志怪中有关离魂的零星记载未能予以足够的关注。
实际上,考稽文献可以发现,离魂故事最早见于史籍与志怪,上自先秦下迄晚清,与本土民俗信仰的关系匪浅,形成了源远流长的政治书写模式;在人物塑造、情节结构、思想意涵等方面呈现出与传奇小说戏曲迥然不同的特征,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千百年来共同影响着民族的精神历史。故而有必要在较为宏观的文化史视野下,重新考察不同时期、不同文体和作家对离魂的阐释与重塑方式,从而可以对史书、志怪与后世文学的关系有更深入的认知,并揭橥文学形象的构成特质与演化路径。
史书与志怪小说中的“离魂”主要呈现为政治书写的面目,利用古代社会流行的民俗信仰表达一定政治立场。志怪并非纯粹的文学性虚构小说,与历史关系密切,具备“补史之阙”的功能,在《隋书·经籍志》中隶属史部杂传类:“推其本源,盖亦史官之末事也”(1)魏征等撰:《隋书》卷三十三,中华书局,2000年,第662页。;而汉代儒家经传中的天人感应等理论,则为六朝志怪提供了知识来源与价值支撑。(2)参见王昕:《论经传神学对六朝志怪的影响》,《中国人民大学学报》2020年第4期。
这类记载零落于漫长的时间线索中,以往较少被纳入离魂故事中讨论。事实上离魂的政治书写可谓自成一脉,肇始于佛教尚未传入的先秦,到晚清仍绵延不绝,其中的灵魂观念主要根植于中土固有的民俗信仰。(3)不少研究指出佛教对古代离魂故事的影响,如孙昌武:《佛教与中国文学》,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284页;蒋述卓:《中古志怪小说与佛教故事》,《文学遗产》1989年第1期,第11页;张庆民:《南朝宣佛之怪小说与思想界论争探析》,《文学遗产》2018年第6期,第41-42页。刘惠卿曾提及中土固有民俗信仰的影响,但未深入研究:“随着研读原典的深入,发现‘离魂’‘冥婚’此两种母题虽然受到六朝佛经的影响,但追其源头,却并不在佛经,而是中国固有的灵魂观和他界信仰所致,因此笔者不再把此两种母题作为研究对象。”见刘惠卿:《佛经文学与六朝小说母题》,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年,第174页。笔者认为离魂书写主要源于中土本有的民俗信仰,容纳的是现世人生的诉求、对此生的留恋,符合中国古代灵魂信仰中重视现实人生的信念,而与佛经故事中参与六道轮回、承担业果报应的“补特伽罗”相距较远。民俗信仰又称民间信仰,灵魂即其崇拜对象之一。(4)参见钟敬文主编:《民俗学概论》,上海文艺出版社,1998年,第187-189页。“原始宗教中的一大部分,是关于人类生活上重要危机的神圣化”(5)马林诺夫斯基:《文化论》,费孝通译,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7年,第77页。,远古人类无法理解死生无常的现象,归之于神秘力量的支配,考古研究表明,山顶洞人已有死后到另一个世界生活的灵肉二元观。我国古代用“魂魄”表示灵魂,虽有“阳魂阴魄”之说,使用中一般不作严格区分。
史籍与志怪借用了灵魂信仰的两方面内容:一、离魂是大限将至的恶兆。古人相信形神相守,“魂魄不去而精神不乱”(《韩非子·解老》),灵魂是智慧与生命力的源泉,于罹患重症或死亡之际离体。二、招魂复魄。古人认为离体后的灵魂在“黄泉”“幽都”“泰山”等冥界得到安置前(6)参见刘苑如:《形见与冥报:六朝志怪中鬼怪叙述的讽喻——一个“导异为常”模式的考察》,《中国文哲研究集刊》2006年第29集,第6页;余英时:《东汉生死观》,侯旭东等译,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143页。,会暂时延宕人间,因此有为初死者招魂复魄的风习,也叫“复礼”,是葬礼的一部分,要求亲属登上屋檐,拿着死者的衣服高呼其名,以挽救死者的生命并表达追思。在此基础上,史官与志怪小说家将民俗信仰与历史事件、社会传闻联系起来,进行政治化的阐释。亚里士多德指出,人类在本性上是一种政治动物。政治即“追求权力的分享,追求对权力的分配有所影响”(7)马克斯·韦伯:《学术与政治》,钱永祥译,上海三联书店,2019年,第205页。,亦被认为是“治理人的艺术”(8)霍尔巴赫:《自然政治论》,陈太先、眭茂译,商务印书馆,2009年,第279页。。离魂的政治书写大致包括两方面内容:国家层面的权力斗争,及社会治理秩序下的个人命运。
(一)利用离魂预示死亡的观念,阐释政治势力的斗争消长。体裁以史著为主,创造了“天夺之魄”的话语模式,背后是相似的思维逻辑:某人若行事乖违错乱,说明上天已令其魂魄离体,无法自主掌控意志,进而推断此人时日无多,这也预示着他所代表的利益集团走向衰微或覆灭。
《左传》中的三则故事应是最早的案例,在周初以来道德化的天命观念下,借离魂构建神秘预言:
鲁宣公十五年(前594),晋国使者赵同向周廷进献俘虏时傲慢无礼,周王之子刘康公断言称:“不及十年,原叔必有大咎。天夺之魄矣。”(9)杨伯峻编著:《春秋左传注》,宣公十五年,中华书局,2018年,第655-656页。果然,约十年后,赵同与赵括死于赵氏宗族的内部倾轧,赵氏宗主重回赵武一脉。奇验的预言应是事后的附会,反映了史家对道德礼义的推崇。东周王室虽已难挽衰颓之势,但仍与诸侯国维系着形式上的君臣之礼。史家结合成公八年的赵氏之祸,以离魂濒死解释赵同的“不敬”,显示出批判态度。
鲁襄公二十九年(前544)郑国内乱,伯有不得人心,裨谌预言道:“天又除之,夺伯有魄”(10)杨伯峻编著:《春秋左传注》,襄公二十九年,第1012页。,认为上天为子产执政清除了障碍。来年,伯有与驷带争斗而被杀,祸乱平息。子产以清明的经济政治举措,使郑国走上了强盛的道路。伯有魂魄的丢失被看作上天对其一贯失德行为的警戒,体现了史家劝善惩恶的立场。
鲁昭公二十五年(前516),鲁国大夫叔孙婼出使宋国,宋元公设宴款待,觥筹交错之际二人突然对泣,宴会主持者乐祁私下议论道:“心之精爽,是谓魂魄。魂魄去之,何以能久?”(11)杨伯峻编著:《春秋左传注》,昭公二十五年,第1270、1279页。果然,同年冬二人都因卷入季平子与鲁昭公的斗争而亡。鲁昭公逃亡国外,抱持忠君信念的叔孙婼希季平子迎接鲁昭公回国,平子答应后出尔反尔,自责的叔孙婼斋戒祈死而卒,杜预注:“耻为平子所欺,因祈而自杀。”(12)杨伯峻编著:《春秋左传注》,昭公二十五年,第1270、1279页。宋元公则在营救鲁昭公的途中病逝。史家试图以离魂说明二人的离世、鲁昭公的落败是无法违抗的天意,透露了对季平子的认可。童书业先生指出《左传》袒季氏之立场非常明显(13)童书业:《春秋左传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第243页。,这是由于“季氏出其君,而民服焉”(14)赵简子语,见杨伯峻编著:《春秋左传注》,昭公三十二年,第1327页。,左氏尽管对季平子践踏周礼的做法有所保留,但仍褒扬其在乱世建立新秩序的努力。
后世历史文献中不乏因循者,但脱去了预言外壳,径直对前事进行评论。离魂者被判定为邪恶一方,二元对立和简单道德化的意味更加强烈。如南宋岳珂的史料笔记《桯史》卷五《阳山舒城》,以“天褫之魄”解释宋金战事的转折:
建炎航海之役,张俊既战而弃鄞,兀朮入之。即日集贾舟,募濒海之渔者为乡导,将遂犯跸,而风涛稽天,盘薄不得进。兀朮怒,躬命巨艘,张帆径前,风益猛,自度不习舟楫,桅舞舷侧,窘惧欲却而未脱诸口也。遥望大洋中,隐隐一山,顾问海师:“此何所?”对曰:“阳山。”兀朮慨然叹曰:“昔唐斥境,极于阴山。吾得至此足矣。”遂下令返棹。其日,御舟将如馆头,亦遏于风,不尔几殆,盖天褫其魄而开中兴云。(15)岳珂撰,黄益元校点:《桯史》卷五,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46页。
建炎四年(1130),完颜兀朮带金军骑兵抵达浙江鄞州,遭到南宋水军的有力狙击,史称“中兴以来十三处战功之首”。这次战役促使金人放慢南下的脚步,宋军则壮大了气势。这一转折与南方水乡的地理环境有莫大关系,最终导致宋金划淮分治。岳珂则认为完颜兀朮的水上遇险和判断失误象征金已被上天抛弃,仍是基于天人感应模式的阐释。
“天褫之魄”的说辞在晚清史料中再次出现,却因语境的变迁而显得不伦不类,令人啼笑皆非。1856年第二次鸦片战争,两广总督叶名琛多次谎报军情,被英方捕获前十余天,仍在奏折中佯称清军节节胜利,“英夷现已求和”,得咸丰帝朱批:“该夷乘机起衅,天褫其魄,理宜然也”(16)贾桢等编辑:《筹办夷务始末(咸丰朝)》,中华书局,1979年,第535页。,得意洋洋自居天朝上国,全然不知广州城已失陷。无论是为求自保而颠倒战况的臣子,抑或并不勤政而被蒙蔽的皇帝,都与国际政治大局严重脱轨,“将前来侵华的英军当作传统的边患,将中国的传统治术运用到对外关系上”(17)茅海建:《苦命天子——咸丰皇帝奕詝》,上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179页。,把英方所谓“败绩”归于离魂褫魄是典型体现。
(二)以离魂解释个人命运的遽变,对非正常死亡起到缓冲和弥补的效果,以维护社会秩序稳定。体裁以志怪小说为主,可据情节模式分为两类:
1.延续史书“天夺之魄”的逻辑,并进行形象化演绎,但重在强调命运的不可抗拒而非道德惩戒,大致遵循如下情节模式:“某人离魂——灵魂消失——此人死亡”。东晋戴祚《甄异传》“索纸”篇可能是最早的作品:王肇清晨出门在外,其妻韩氏并未觉察。僮仆云“郎索纸百幅”,韩氏再望向床帐,见丈夫正在酣眠,随后忽消失。半年后王肇亡故。王肇于壮年骤然病亡,无疑将给周围人带来强烈的惶惑创伤,而离魂早已预示了这一结果,可带来些许慰藉。类似的离魂志怪还有南朝宋刘敬叔《异苑》“毛氏女”、清纪昀《阅微草堂笔记》“舅氏张公健亭言”“壬子春”等。值得一提的有明陆粲《庚巳编》“魂魄”篇:
高皇帝尝怒一内使洒扫不如法,命引出斩之。被缚至市,犹衣金团背子绿衫。市人观之,遥见内侍前有拱手立者一人,状貌衣冠略无少差,甚疑怪之。既而得旨停刑,方解缚,前立者冉冉而逝。疑此为魂魄云。(18)陆粲撰,马镛校点:《庚巳编》卷七,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59页。
灵魂如神迹般转瞬即逝,也许是百姓对明太祖喜怒无常的暴戾行为发出的无声控诉。
2.通过描写招魂风俗,对政治人物的死亡进行怪异化阐释。情节模式可归纳为:“某人新死——灵魂离体,现于人世——灵魂消失”。如东晋荀氏《灵异志》“蔡谟”篇:
蔡谟征为光禄大夫,在家,忽闻东南啼哭声,有若新死。便见一少年女,死(明钞本死作此)人并离(明钞本离作篱)啼哭。不解所为,恐是人家忿争耳。忽闻呼魂声,便见生(明钞本生作此)女,从空中去上天。意甚恶之。少时疾患,遂薨。(19)李昉等编:《太平广记》卷三百二十,中华书局,1961年,第2533页。
蔡谟是东晋名臣,早年多次带兵平叛,驰骋沙场。晋康帝后期到穆帝朝,蔡谟已年过六十,常称病而不上朝,引起皇帝与群臣不满。(20)参见房玄龄等撰:《晋书》卷七十七《蔡谟传》,中华书局,2000年,第1352-1357页。他曾两度拜为光禄大夫,第二次受命不久后辞世,文中的故事可能发生于此时。文意虽有难解处,但作者将蔡谟病逝归之于目击少女的招魂仪式概无疑义。再如戴孚《广异记》之“郭知运”:凉州节度使郭知运在出巡期间暴卒于驿站,灵魂离体打道回府,将未尽事务乃至自身丧礼都安排妥当,“因与家人辞诀,投身入棺,遂不复见”(21)李昉等编:《太平广记》卷三百三十,第2620页。。郭知运应是招魂葬的对象。“招魂葬”是特殊的招魂方式,为尸骨不可得者所设,采用死者生前物品进行安葬,以安抚死者、销解厉怨,东晋至唐代最盛。(22)关于招魂葬,参见吴真:《敦煌孟姜女变文与招魂祭祀》,《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1期;李梅田、李童:《魂归于墓:中古招魂葬略论》,《江汉考古》2019年第4期。郭知运实有其人,为初唐著名将领,骁勇善战,在最后一次行军途中身亡。他曾任陇右节度使,死后被追赠为凉州都督,可见小说中的官名“凉州节度使”亦有迹可循。(23)参见刘昫等撰:《旧唐书》卷一百三《郭知运传》,中华书局,2000年,第2160-2161页;欧阳修、宋祁撰:《新唐书》卷一百三十三《郭知运传》,中华书局,2000年,第3576页。可以推断,该篇正是以历史上的郭知运为原型,为殉职在外的他创造了魂归故里的机会。
由以上论述可知,史籍与志怪分别从国家与个人角度,根据不同的政治需要构筑离魂故事。与此同时,这类作品并非全然质木无文,随着时代的变迁而隐约可见文学性生发的痕迹,扩充了篇幅,增饰了细节。可通过以下两组对比,观察同一传闻在不同时期的面貌:
一、上述东晋“索纸”篇,与陶潜《搜神后记》之“匹夫匹妇”,情节大同小异。后者创作时间应稍晚,叙事更加周详、有声有色,短短百余字内描摹了妻子的不可置信,丈夫自身的惊恐万分,以及二人与灵魂面面相觑时的不知所措、小心翼翼,营造出紧张气氛,精心设置了悬念。
二、从上述东晋“蔡谟”篇到南朝宋刘义庆《幽明录》中同题作品,离魂者由早夭的少女变为寿终正寝的老妇,不祥气息冲淡;同时,蔡谟退居单纯的旁观者,招魂本身成为富有意味的场景:老妇人之魂栩栩如生,“上著黄罗半袖,下著缥裙,飘然升天”(24)李昉等编:《太平广记》卷三百二十,中华书局,1961年,第2533页。,在亲人的呼唤中频频回首、徘徊再三,饱含对生命的热恋,显得可亲可近。
而唐以来的部分篇什,文人加工润色的印迹更明显。如戴孚《广异记》之“柳少游”:闻名京城的巫者柳少游,测算出客人日暮将死,家人端水来竟见到两个少游。僮仆送客时发现其“数步遂灭”,不久有哭声自空中传来,少游方知客是自身神魂,当晚死期应验。该篇特别处有二:首先,为主人公设定了巫觋身份。作为人与崇拜对象之间的沟通媒介,巫觋被认为有预测命运、辟邪禳灾等超能力(25)参见詹鄞鑫:《心智的误区:巫术与中国巫术文化》,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年。,但吊诡的是柳虽能预知天机,却依然无计可施。其次,灵魂占卜的动机虽不明,但已不再空具其形,有了一定人格化色彩,得知厄运后“伤叹久之”“哭声甚哀”,是乐生恶死的人之常情。
总之,史书与志怪秉持“征实可信”,尽管没有谁目睹过灵魂的出离,但古人相信这样的事应当会发生,并进行政治化阐释。同时随着时间的推移,离魂志怪踵事增华,初步显示出文学性质素。
随着社会的发展,史家曾依傍的离魂信仰影响力削弱,不少知识分子本着理性思考的精神,对灵魂的有无持怀疑态度。信仰观念的松绑带来文艺创作的自由,而爱情向来是文学一大表现主题。在只有“婚”没有“恋”的古代社会,婚姻的缔结以家族利益为上,不考虑当事人的意志。作家便以超现实手段构筑理想的爱情,作为不同于神仙精怪的又一种超现实“人物”形象,灵魂能“以无体之质,超然地跨进人间礼教的禁地”(26)刘楚华:《明清传奇中的魂旦》,张宏生主编:《明清文学与性别研究》,江苏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77页。。因此“离魂”进入大众视野并非上述沉重严肃的历史与志怪故事,而是以《离魂记》为代表的一系列情文飘动之作,可称之为爱情书写。此类作品无涉政治意涵,借神怪抒写“丽情”(27)钱宜称《牡丹亭》为“丽情之书”,见汤显祖著,陈同、谈则、钱宜合著:《吴吴山三妇合评牡丹亭》,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22页。,开创了另一种情节模式:在极端的情形下,少女的魂与身一分为二;身躯缠绵床榻,茶饭不思;灵魂却飘飖出户,与爱人相依为命;最终夫妻归宁,皆大欢喜。除我们所熟知的唐传奇与元杂剧,明有《金凤钗记》及据此改编的话本小说、杂剧和传奇,清有戏曲如《秣陵春》《桃花影》,小说如《耳食录·萧点云》《小豆棚·胡曼》等。汤显祖《牡丹亭》亦是对离魂传统的激活和革新,明末清初已有人指出“《牡丹亭》格调,原本元郑光祖《倩女离魂》”(28)孟称舜语,转引自徐扶明编著:《牡丹亭研究资料考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23页。,甚至直接借代:“吴宝郎演玉茗堂倩女离魂,真不禁闻歌唤奈何矣。”(29)宋荤语,转引自徐扶明编著:《牡丹亭研究资料考释》,第23页。而《牡丹亭》最脍炙人口的折子戏就有自《闹觞》改编而成的《离魂》。
与政治书写模式相比,爱情书写体现出人文化与审美化的新特征。
(一)书写方式的审美化。审美化指与真实的信仰生活拉开距离,从实用功利主义的态度中超拔出来,以审美的眼光滤去离魂事件的惊悚可怖,带来怡情悦意的效果。试从两个角度分析:1.诡谲奇丽的虚构性想象。2.细腻婉转的笔法。
首先,奇丽的想象。离魂故事的奇幻美,源于民俗信仰中蕴藏的奇思妙想。文学与宗教信仰都源于人类童年时代的原始情感与思维——一种充满迷狂和幻想的思绪。(30)参见葛兆光:《想象力的世界》,现代出版社,1990年,第1页。作家基于这一契合对离魂进行审美重构,引读者踏上一趟光怪陆离的旅程,时时出乎意料,获致陌生新奇的美感:“奇僻荒诞,若灭若没,可喜可愕之事,读之使人心开神释,骨飞眉舞。”(31)汤显祖:《点校虞初志序》,袁宏道参评,屠隆点阅:《虞初志》,北京市中国书店,1986年,第2页。
古人认为灵魂虚无缥缈,如烟雾般难以捉摸:“冉冉入席,渐渐消灭”(32)“匹夫匹妇”,陶潜著,李剑国辑校:《搜神后记》卷一〇,中华书局,2020年,第529页。,“惊怛便灭”(33)“毛氏女”,刘敬叔撰,范宁校点:《异苑》卷四,中华书局,1996年,第38页。。作家对此进行传神改写,设想夜奔的离魂少女身形飘逸、步履轻捷,一时半霎就能“徒行跣足而至”,一片小儿女的急切诚挚之情,袁宏道激赏称:“情之所至,重门不能扃,逸足不能追,大奇大奇!”(34)袁宏道参评,屠隆点阅:《虞初志》卷一,第29页。与小说相比,晚明以来的离魂戏更在奇幻之外新添了凄寒幽冷的审美特质。脱离居所而踽踽独行的灵魂天然有一种不足之症,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哀愁。评点家谈则指出《牡丹亭·冥誓》“纯作神魂不定语”(35)汤显祖著,陈同、谈则、钱宜合著:《吴吴山三妇合评牡丹亭》,第79页。,以一缕幽魂的惊怯飘零映照出主人公缱绻难言的内心世界。《秣陵春·影现》中黄展娘讶异地发现与周遭事物杳杳相隔:
(作取不着介)呀!明明是我家晋、唐小楷下卷,为何取他不着?待把灯头剔亮了再看。(剔不去介)却又作怪,那灯花剔他不去。像眼前有一层轻绡薄幔……(36)吴伟业著,李学应集评标校:《吴梅村全集》卷六十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1281页。
暗示展娘已透过宝镜而离魂,幽幻的氛围令观众身临其境,感受到她的游离不定与漂泊无依。魂旦那弱不胜衣的身形、优雅哀怨的唱词、如泣如诉的感伤情调,正是离魂戏最动人心魄、催人心肠之处。
其次,富有表现力的文学语言。作为“丛残小语”的志怪,著述方式多为记录、抄撮与编纂,并不追求独创性,华艳的文采、婉转的叙述不在考虑范围内。文学作品则以细密生动的笔触,在微末处给人以心灵的震颤、无限的回味。试举一例。《离魂记》末尾“室中女闻喜而起,饰妆更衣,笑而不语,出与相迎,翕然而合为一体,其衣裳皆重”(37)鲁迅校录:《唐宋传奇集》,齐鲁书社,1997年,第12页。,情景如画、惟妙惟肖,“两个”倩娘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历经甘苦后心愿得偿的喜悦跃然纸上。大学问家纪昀曾一本正经地批评此乃小说家幻设成文:“至云魂归后,衣皆重著,尤为诞谩。著衣者乃其本形,顷刻之间,襟带不解,岂能层层掺入?”(38)纪晓岚著,吴波、尹海江等辑校:《阅微草堂笔记会校会注会评》卷十四,凤凰出版社,2012年,第727页。却恰恰揭示出文学的魅力之所在。
(二)书写内容的人文化。人文化指对平凡人性与人情的肯定,对个体生命自我发展与完善这一合理要求的尊重。表现在两方面:1.灵魂形象的蜕变。2.离魂结局的扭转。
首先,传奇故事中的灵魂形象不再包含多少真实的信仰成分,涤荡了可骇的气息,由彼岸世界的信仰对象摇身变为爱与美的化身。史书与志怪故事中离魂总是与死亡的威胁如影随形。离魂是被动的,灵魂是不可知、不可控的“他者”,行迹诡异莫测,与人世有明显距离感。主人公浑浑噩噩或我行我素地走向终点,显示出人类在天命下的渺小卑微。志怪虽与聚焦于军国大事的正史不同,是“非道术所在”的街谈巷语,但仍较少个体关怀。以“匹夫匹妇”为例,匹夫对灵魂的离去、死神的到来无能为力,只好抱着敬畏的心情领受命运的安排。从题目即可看出,作者对主人公姓甚名谁并不关心;且叙事时间片段化,人物的来龙去脉完全空白,匹夫个人的性命似乎无足轻重,只是作为社会秩序的一份子而被记录。爱情书写则不同,主题渐趋轻盈,却浸润了丰富的人文内涵。长期奔逃在外的魂灵不再是天意的表征,不仅外形与真人毫无二致,更洋溢着旖旎的少女情怀。通常的私奔叙事总是在“聘则为妻,奔则为妾”的教条下,加重女性的淫荡特征(39)参见叶楚炎:《明清通俗小说中的私奔叙事》,《国学学刊》2017年第4期。;离魂书写却巧妙回避了道德指摘,凸显出少女率性果敢的一面,灵魂以强烈的主体性对权力的规训提出挑战。
《幽明录》“庞阿”篇已有端倪,但石氏女离魂是因“阿妻极妒”,加之美男子庞阿全程失语,难称感人肺腑。唐传奇则是更佳楷范。在看似无解的情况下,倩娘的神魂一腔孤勇追随王宙,二人像相如文君般在蜀地长相厮守,诚如屠隆所评:“配合奇,生子更奇,如崔之幽婚,赠儿金盌,良亦不妄。……似倩女返魂到来,采芙蓉回生并载”(40)汤显祖著,徐朔方、杨笑梅校注:《牡丹亭》,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第208页。,离魂后的杜丽娘展现出更为内在的成长。从梦回莺啭的春日到肃杀的中秋雨夜,十七岁少女如花般盛开又萎谢,满腹心事无人可诉,只合暗自嗟怨,憔悴而终。死后一片芳魂却痴心无悔,“‘梅’‘柳’二字,一灵咬住,必不肯使劫灰烧失。”(41)王思任:《批点玉茗堂〈牡丹亭〉叙》,汤显祖著,王思任批评,李萍校点:《王思任批评本〈牡丹亭〉》,凤凰出版社,2011年,第1页。等待胡判官发落时,魂旦就毫不扭捏地问询:“劳再查女犯的丈夫,还是姓柳姓梅?”(42)汤显祖著,徐朔方、杨笑梅校注:《牡丹亭》,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第136、161、167-168、188页。一路冷冷清清、寻寻觅觅,当她发现昔日赏心美景已改作梅花道观,不禁泣道:“梅花呵,似俺杜丽娘半开半谢,好伤情也。”(43)汤显祖著,徐朔方、杨笑梅校注:《牡丹亭》,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第136、161、167-168、188页。这并非单纯的感花溅泪,更是她对自我价值尚未实现的叹惋。循着声声殷切的呼唤,终于觅得梦中人。她的身影灵动摇曳,一出场就与柳梦梅开了个玩笑。柳生开门道:“呀,何处一娇娃,艳非常使人惊诧”,丽娘却娇羞地“作笑闪人”,生急掩门,她又“敛衽整容见介”,道一声“秀才万福”。正因如今的相聚是历尽艰辛换来,丽娘是那样从容不迫、聪敏慧黠。春宵一刻如梦寐,柳生不敢置信:“小娘子夤夜下顾小生,敢是梦也?”她却嫣然一笑,既未说谎又未将真相全盘托出:“不是梦,当真哩。”(44)汤显祖著,徐朔方、杨笑梅校注:《牡丹亭》,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第136、161、167-168、188页。私会差点被道姑撞破时,柳生六神无主,丽娘却镇定自若。得到求婚后她并不喜形于色,而是相当郑重地询问对方家庭状况:“怕你岭南归客路途赊,是做小伏低难说。”“这等是衙内了。怎恁婚迟?”(45)汤显祖著,徐朔方、杨笑梅校注:《牡丹亭》,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第136、161、167-168、188页。就连复生的时机与方法都由她选择和安排,叮咛再三。这位魂奔的少女,终于掌握了人生与爱情的主动权。
其次,从结局来看,离魂不再是死亡的预演,而是解决矛盾的两全其美之道。历史与志怪故事中灵魂总是一去不复返,致使离魂者病入膏肓,不久人世。爱情书写中增添了相思病与还魂情节,主人公奇迹般地康复,改变了离魂的结果。相思病的症状与丢魂而精神恍惚、行事颠倒的光景颇为相符,但并非无可救药的顽疾,而是一种浪漫化的表达,以凸显主人公的痴情:“生病是使人变得‘有趣’的一种方式……优雅和敏感的标志是悲伤。”(46)苏珊·桑塔格:《疾病的隐喻》,程巍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年,第29-30页。离魂者的身体始终是“未完成”而有所待的状态,情缘完满之际,便是还魂病愈之时。即使如《牡丹亭》《画中人》,少女的身体仍可能被唤醒,寓有回生的希冀。汤显祖将作品的戏剧性推衍到极致,是为渲染情之浓烈,由此赋予爱情以超越生死的神奇力量。
还魂情节可能与东汉以来“魂行成梦,梦醒魂归”的民俗观念有关(47)参见马昌仪:《中国灵魂信仰》,上海文艺出版社,1998年,第90页。,但常年离魂后身体竟能不药而愈、复旧如初,也许还受到“断头”母题的启发。《山海经》中刑天与帝争神,“帝断其首,葬之常羊山之口,乃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操干戚以舞。”(48)袁珂校注:《山海经校注》海经卷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214页。张华《博物志》有奇异的“落头虫”,干宝《搜神记》有斩首而不忘复仇的婢女,身体受到严重戕害而不死,透露出民族基因中对生命的坚执。离魂故事的大团圆结局根源于国人的乐天精神:“吾国人之精神,世间的也,乐天的也,故代表其精神之戏曲、小说,无往而不著此乐天之色彩:始于悲者终于欢,始于离者终于合,始于困者终于亨。”(49)王国维:《红楼梦评论》,王国维:《王国维文学论著三种》,商务印书馆,2001年,第12页。然而这亦是作品的局限性所在:其一,少女的灵魂虽然逃逸,驯顺的身体却滞留原地。福柯指出,权力不仅体现在制度、暴力等公开场面,在微小的空间也隐蔽地发挥作用。(50)参见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监狱的诞生》,刘北成、杨远婴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年。相思病是女性秘密地自我压抑的结果,是颇具迷惑性质的面纱。女性以弱者的姿态去爱,爱情成为“以最动人形式表现的祸根”(51)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陶铁柱译,中国书籍出版社,1998年,第756页。。其二,离魂旨在“导异为常”,而“鬼可以情,人需守礼”,礼教终将取得压倒性胜利。离魂终究是一种妥协的方式、柔性的叛逆,以弥补真实人生的缺憾。
上文提到,无论是离魂的政治书写还是爱情书写,都已形成一定的话语模式、情节模式。尤其是《牡丹亭》等戏曲似已将离魂的艳想绮思发挥殆尽,清代不少作品陈陈相因,难免引发审美疲劳。面对影响的焦虑,《聊斋志异》另辟蹊径,以离魂的形式涵纳更广阔的社会内容(52)唐宋以降,离魂已有普泛化与形式化的趋势,如唐戴孚《广异记》之“仇嘉福”“王僴”写离魂救妻,唐薛用弱《集异记》之“裴珙”写离魂归家,宋洪迈《夷坚志》之“钟离丞”写离魂奔丧等。但这类作品数量较少,且大都文学性不强。,拓展了表现范畴与思想深度,从而突破固化的模式套路,体现出个性化色彩。以下选取三则个案加以探讨。
第一,改写离魂志怪的情节模式,将作者的切身经验与斑驳血泪熔铸其中。如卷一《叶生》:文章冠绝一时的叶生久困科场,得丁公赏识,科试一鸣惊人,乡试却依然下第,失意的他一病不起,汤药罔效;灵魂却追随丁公,以毕生所学传授公之子,助其夺得亚魁,自己亦考中举人,衣锦还乡。此后情节急转直下,妻子见到他骇然而走:“君死已久,何复言贵?勿作怪异吓生人。”他逡巡入室,果见灵柩俨然,遂扑地而灭,“衣冠履舄如脱委焉。”(53)蒲松龄著,张友鹤辑校:《聊斋志异会校会注会评本》卷一,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年,第91、89页。
因篇末“异史氏曰”提及“同心倩女,至离枕上之魂”,以往研究多讨论该篇与《离魂记》的关联。但从情节模式来看,《叶生》显然与《广异记》之“郭知运”、《集异记》之“胡志忠”等离魂志怪更为接近。“郭知运”采用全知视角,平铺直叙而少韵味;“胡志忠”采用外部限知视角,隐藏了主人公已变为死魂灵的谜底,直到他题诗后忽失所在,馆吏开门见“志忠与斑黑二犬,俱仆于西北隅”(54)薛用弱撰:《集异记》补编,中华书局,1980年,第74页。,方知其早与怪物搏斗而死。《叶生》对这一思路进行大刀阔斧的改构,扩充了灵魂“以假乱真”的情节:死后的叶生开启了他的离魂狂想,迎来蟾宫折桂、扬眉吐气的人生,直到最后时刻方才魂归故里,大梦初醒。正是旧有框架外的旁逸斜出,使叶生之魂得以践行作者期许已久的心愿,实现了对离魂传统的更新:不再为他人歌哭欢笑,而是以离魂写心。蒲松龄与叶生境遇相似,年少成名春风得意,得到山东学使施润章、县令费祎祉的揄扬;但乡试屡屡名落孙山,蹭蹬科场数十年。康熙二十六年(1687)秋闱,将届知天命之年的蒲松龄因“越幅”再次被黜,赋《大圣乐》,满纸荒凉:“觉千瓢冷汗沾衣,一缕魂飞出舍,痛痒全无。痴坐经时总是梦……嗒然垂首归去,何以见江东父老乎?”(55)蒲松龄著,盛伟编:《蒲松龄全集·聊斋词集》,学林出版社,1998年,第2032页。与叶生落榜的情形如出一辙:“嗒丧而归,愧负知己,形销骨立,痴若木偶。”(56)蒲松龄著,张友鹤辑校:《聊斋志异会校会注会评本》卷一,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年,第91、89页。结尾叶生魂归躯体,意味着真正意义上的死亡,狂想终结,一切幻灭。这是多么悲凉的自嘲:离魂不过是痴心妄想、春秋大梦一场!
第二,改造离魂志怪的灵魂视角,抒写对友谊与生死的独特体悟。如卷八《褚生》,以离魂写人鬼间的温煦友情:陈、褚二人为同窗好友,褚生学业优异,贫寒无以支付束馐,出身商贾家的陈生慷慨解囊,陈父察觉后勒令儿子退学。塾师吕知晓后将学费悉数退还,止褚读如故。后陈生复学,因课业荒废许久,褚生提出代笔捉刀,并将陈生安排于表兄家。恰逢中秋,陈生随表兄游园畅饮,邂逅婉媚的名妓,唱着忧伤的挽歌。褚生考毕归来,陈生“细审之,却非褚生”,正疑惑中,褚生“近身而仆”。原来褚生为鬼,“借”走陈生躯体应考,游园者乃陈生之离魂。后褚生转世为吕之子,陈生榜上有名。
陈生灵魂眼眸中的世界与寻常经验不同,这在民间观念中渊源有自,如《夷坚志》“衡山民”:衡山民在社日祭神饮酒,傍晚大醉归家,摔跤而离魂。他扣门不应,发现“身自从隙中能入”(57)洪迈撰,何卓点校:《夷坚志》丙志卷八,中华书局,1981年,第434页。,妻子对他的大声疾呼熟视无睹,犹自埋冤丈夫夜不归舍。他意识到身已非人,终于在土地神的指点下原路返回,找到躯体而还魂。《褚生》反其道而行之,创造性地以灵魂视角写生魂进入鬼境的经历。陈生之魂随褚生的表兄踏入一个奇异空间:那戚戚有忧容的李姬,《蒿里》曲中无可奈何的悲哀,泪眼盈盈的《浣溪沙》……充满死亡暗示的意象与欢乐的宴饮场面构成张力,营造出凄美迷离的意境。尤其令人回味无穷的细节是,天明后陈生再访李姬,发现姬已死数日;又去往所游览的皇亲园,只见“题句犹存,而淡墨依稀,若将磨灭”(58)蒲松龄著,张友鹤辑校:《聊斋志异会校会注会评本》卷八,第1187页。,一切竟如桃花源般再难寻觅,只留下无端的怅惘。在徒劳的找寻中,陈生也许会悟到“事如春梦了无痕”,生命中珍贵难忘的事物终将逝去,包括他与褚生之间的友情,唯一能做的只有铭记于心。
第三,深化离魂的爱情书写模式,不拘泥于儿女情长,赋予主人公独一无二的风神气韵。如卷二《阿宝》,是一则轻快明朗、可博人一粲的小品。孙子楚号称名士,但闻名全因“性痴”,似与玄远高旷的名士风度不甚相关。丧妻而家贫的他受众人撺掇而异想天开,欲追求富家女阿宝。在女方的戏弄下,他剁掉枝指而血流如注,却未能如愿。清明节与阿宝相遇,更惊为天人,以至魂随之去,留一副身躯憨立原地,奄奄一息。家人为其招魂后仍念念不忘,灵魂再附于翩翩飞鸟,伴女同行同息,叼走一绣履作为信物,终于打动芳心。后孙子楚早逝,阿宝以痴报痴,生死追随,竟感动冥王令他复生。
男子为爱离魂在《夷坚志》中已有先例,即“孙五哥”:少男少女婚事受阻,伤情而逝前,孙愈的魂魄在女方婚宴上霎时显现。洪迈评“后生妄想,不识好恶,此为尤甚,故书以戒云。女今犹存”(59)洪迈撰,何卓点校:《夷坚志》丁志卷四,第565页。,点明事必有征的写作原则及劝讽意图。孙愈的离魂只是对“魂魄去之,何以能久”的再次印证,他多愁善感、逆来顺受的性格呈现出阴柔化特征,又缺乏离魂少女追逐自由的精神。但该篇首次将男子离魂与爱情主题相结合,可能对《阿宝》起到先导作用。离魂少女群像趋于雷同,与古代女性的处境息息相关,妇德箴规使她们的眼光局限于内闱,难有独立人格。主人公性别的反转则带来了新的可能性。小说堪称孙子楚的个人小传,“是真名士自风流”,他的“痴”表面看是憨厚迂讷,没有城府,缺乏对人必要的戒备;实则是难能可贵的深情与专注,堪称大智若愚。异史氏称“性痴则其志凝:故书痴者文必工,艺痴者技必良”(60)蒲松龄著,张友鹤辑校:《聊斋志异会校会注会评本》卷二,第259页。,孙子楚对阿宝坚定不移的感情跨越了门户的鸿沟,换来对方的真情投注;科考路上亦得到了回报。小说以离魂表现奇人奇癖,令人耳目一新。
综上所述,离魂母题从民俗信仰的土壤中孕育生成,迤逦分化为不同的书写模式,绵延数千年之久,深刻参与了民族的精神生活。史书与志怪借离魂褫魄解释政治势力的斗争、人物命运的遽变,离魂事件的惊悚诡奇成为文学想象的最初因子。以唐传奇为代表的小说戏曲从干预现实政治的态度中超拔出来,以奇异的飞花艳想、情韵相生的笔法,使灵魂由信仰对象蜕变为亭亭少女,结局转悲为喜,寄予对少女的祝福。《聊斋志异》的离魂书写则突破了“十部传奇九相思”的旧套,体现出一定独创性。不同时代、文体和作家对离魂的接受和重塑,为我们观察史籍、志怪与后世文学的关系提供了有趣的案例。在此意义上,离魂书写的文化史价值应予以关注和重新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