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马里内蒂”※
——鸥外鸥1930年代的未来主义诗歌实践

2022-11-18 03:04李朝平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22年3期
关键词:未来主义诗歌

李朝平

内容提要:鸥外鸥被誉为“中国的马里内蒂”。他主要从形式与技法层面趋近未来主义,在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新兴都市环境的蛊惑与个性解放思潮的浸润下,与新感觉派相嫁接,沿着时尚与消费路径走出了未来主义的中国风姿,衍生出未来主义式的都市情爱书写范例;随后他也将民族危机、国际风云等悉数纳入未来主义的轨辙,体现出积极介入现实、干预生活的热情。于是在左翼诗歌、政治文学、新感觉派之间的暧昧地带摇曳生姿,创造出别样风景。

活跃于中国现代诗坛的鸥外鸥(1911—1995),新中国成立后曾一度销声匿迹,直至1980年代再次回归,随着《鸥外鸥之诗》的出版,方才逐步引起学界的关注。新世纪以降,鸥外鸥诗中的另类特色曾引发绵延的关注热忱,其间尤为重要的收获是觅及其游走于现代主义与左翼交叉地带的探索踪影。沿着如是路径,本文继续前行,将进一步勘察鸥外鸥诗中未来主义与左翼诗歌、政治文学以及新感觉派等交融激荡的情形。而焦点的前移,在助力探源的同时亦可些微调适鸥外鸥诗作1930与1940年代研究失衡之局面。

鸥外鸥与未来主义的渊源

鸥外鸥常被视作未来派诗人①屠蒙最早将鸥外鸥称作“中国的马里内蒂”,参见屠蒙《欧外欧、徐迟与林英强》,《十日谈》1934年第41期。宋衡心曾撰《未来派诗人鸥外鸥》,文中这样写道:“(鸥外鸥的诗)都以科学为归。是暴动与机械力的赞美者。……未来派诗的表现方式,恰如立体派。”原载1935年10月出版的《诗之叶》第3期,转引自许定铭《福州的〈诗之叶〉》,《大公报》2009年8月26日。《广州诗坛》创刊号又将鸥外鸥视作“中国唯一之未来派诗人”,参见《诗坛消息》,《广州诗坛》1937年创刊号。郑树森认为“鸥外鸥的成就在中国现代诗的发展史上是独一无二的,尤其是在具象诗的尝试方面”。此处的“具象诗”即指未来主义形式的诗作。参见郑树森、黄继持、庐玮銮编《早期香港新文学作品三人谈》,《早期香港新文学作品选》,天地图书有限公司1998年版,第41页。,《新儿童》杂志上的《亚当的照像册》以及《续亚当》等自传性材料表明,鸥外鸥之所以青睐未来主义,似与其阳刚而叛逆的个性、决绝的反传统意识以及政治热忱有关。而更为重要的一个问题是,他究竟有没有受到未来主义思潮的影响呢?答案是肯定的。虽然佐证其影响路径的文献并不丰富,但依凭零星史料我们依然可绘出大致轮廓。首先,鸥外鸥对马雅可夫斯基及其诗歌有一定的研究,他在《股份ISM·恋爱思潮》以及《搬戴望舒们进殓房》等文章中曾反复引用马雅可夫斯基的诗歌原文:“我们的武器,/我们的诗,/我们的鼓手,/我们的诗人”,并视之为“金言”②鸥外鸥:《搬戴望舒们进殓房》,《广州诗坛》1937年第3期。;《黑之学说》中也有相关援引。他或用以阐释时髦爱情观,或以之申言现代“诗人与政治家并无轩轾之不同”。由其独具特色的译名——“马也活夫司机”揣测,鸥外鸥研读的应是外文原典,而非译作。鸥外鸥也受到马雅可夫斯基诗歌形式的影响,1957年,当他面对形式主义的指责时曾写下这样一段辩护词:“我承认过去我有些诗,形式上的大字小字排列是该打的,但……马雅可夫斯基那种分行分段,谁也知道那是他的独创,没有什么规矩绳墨的。这有什么罪过呢?”③欧外鸥:《似暖还寒谈放鸣》,《文汇报》(上海)1957年5月22日。马雅可夫斯基的形式试验如同标杆一般竖在他心间,是他驳斥非议的重要诗学据点。其形式方面的向导还包括日本的北园克卫,鸥外鸥在自传性文章《续亚当——与北园克卫的友谊》中写道:“当中日邦交尚未决裂之前,我和日本诗人北园克卫氏订交。北园氏,系日本著名的超现实派诗人。曾留学法兰西,他第一本著名的诗集叫作《白色的照像册》。我就因为读了这一部《白色的照像册》而引起了要和他做朋友的。我很喜爱他的诗呢,所以向他伸出了友谊的手了。”①鸥外鸥:《续亚当——与北园克卫的友谊》,《新儿童》1948年第17卷第4期。不仅如此,他们还互赠照片、书籍和诗集,鸥外鸥十分欣赏北园克卫的VOU杂志。虽然北园克卫一般被视为超现实主义诗人,但超现实主义与未来主义关系十分密切,是受未来主义影响而出现的文学思潮。而且,更值一提的是日本的超现实主义本身便非纯粹之物,就VOU杂志上的诗作而言,有学者认为其形式革新明显源自意大利的未来主义,而变形技巧则受到德国达达主义的启发。②R.Victoria Arana, The Facts on File Companion to World Poetry: 1900 to the Present, Infobase Publishing, 2008, p.176.而北园克卫本人则是“首先被达达主义和超现实主义所吸引,他还彻底吸收了未来主义,立体主义,抽象表现主义和极简主义的思想”③Kitasono Katue, Surrealist Poet, https://www.lacma.org/art/exhibition/kitasono-katue-surrealist-poet,访问时间:2018年12月15日。,呈现出兼收并蓄之势。引发鸥外鸥持久兴趣的也正是北园克卫诗歌中的未来主义形式一脉,尤以视觉和声音形式为重。比如“影像诗”,鸥外鸥“手握了照像机每日到街上去摄取诗的镜头”④鸥外鸥:《鸥外诗集》,新大地出版社1944年版,第177~178页。的姿态颇像北园克卫“我将通过我的相机的取景器、纸片、纸板、眼镜等创作诗歌”⑤Kitasono Katue, "A note on plastic poetry" (1966),https://www.thing.net/~grist/ld/japan/KIT-3.HTM,访问时间:2019年2月19日。的模样。

当鸥外鸥主要从形式与技法层面趋近未来主义时,又受到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新兴都市环境的蛊惑与个性解放思潮的浸润,遂与新感觉派相嫁接,沿着时尚与消费路径走出了未来主义的中国风姿,衍生出未来主义式的都市情爱书写范例;而能够直面现实的鸥外鸥也几乎毫不犹豫地将民族危机、国际风云等纳入未来主义的轨辙,体现出积极介入现实、干预生活的热情。于是在左翼诗歌、政治文学、新感觉派之间的暧昧地带开掘出别样风景。未来主义在鸥外鸥笔下的发展与变异情形由是昭彰,呈现出鲜明的中国化特征。

未来主义式的都市情爱书写

未来主义诗歌十分推崇“自由不羁的想象”(亦谓“无线的想象”)①马里内蒂:《未来主义文学技巧宣言》,吴正仪译,柳鸣九编:《未来主义 超现实主义 魔幻现实主义》,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56、51~52页。。比如鸥外鸥的《火药库的守卒》一诗虽然仅仅摹写了一幕都市男欢女爱的普通场景,但却散发出典型的未来主义气息。此诗践行了马里内蒂所倡导的“自由不羁的想象”原则,认为“每一个名词都应当是成双重叠,也就是说一个名词后面应当紧跟着另一个名词而不须使用连接词,它们用类比法连接在一起”。②马里内蒂:《未来主义文学技巧宣言》,吴正仪译,柳鸣九编:《未来主义 超现实主义 魔幻现实主义》,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56、51~52页。第三节的“乳房 火药库/乳房 手榴弹”③鸥外鸥:《火药库的守卒》,《新时代月刊》1932年第3卷第3期。便是由四个名词“成双重叠”而成,虽然“乳房”与“火药库”,“乳房”与“手榴弹”之间存在事实上的比喻关系,但却故意省略了“连接词”。稍后的《性植物乘了急列车》除了具备“无线的想象”和“消灭标点”等特征外,还增添了一项“印刷革命”要素,即诗人通过“改变字形,用大小、形状、颜色各异的字体来表示自己感觉的程度和变化”。④吕同六:《意大利未来主义试论》,柳鸣九编:《未来主义 超现实主义 魔幻现实主义》,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35页。不同字号的交错变换构成了此诗最为显著的外观,于原初语意与声音之上平添一层视觉效果,经由大型字号所凸显的重点内容,譬如“小丘”“储水塔”“大草原”“腹地”“土地”“季候”“急列车”⑤鸥外鸥:《性植物乘了急列车》,《矛盾月刊》1934年第2卷第5期。等构筑起一条性爱之旅。按照鸥外鸥在《股份ISM·恋爱思潮》中的说法,“恋爱就是加强雌雄两性生殖器距离之接近的从甲地至乙地的流线型联太平洋M一OOO一的急列车”⑥鸥外·鸥作、邓曙光插绘:《股份ISM·恋爱思潮》(续前),《妇人画报》1935年第29期。,即“急列车”为恋爱之喻。在性爱文化中古老的“播种”隐喻凭借“性植物”的“移植”而获得再生功能,穿梭其间的“急列车”又将恋人的身体演绎成气候与水土各异的两片广袤土地,因了彼时最为先进的交通工具之比况,性爱遂闪现出未来主义的光华。

沿着未来主义的形式路线不断前行,鸥外鸥在《没有眼眉的民族——A bedtime story》中又启用声音模拟手段以充分激活文辞的声响功能。马里内蒂曾明确将“声响”视作“必须在文学中引入至今被忽视的三要素”之一,因为它是“物体运动的表现”形式。①马里内蒂:《未来主义文学技巧宣言》,吴正仪译,柳鸣九编:《未来主义 超现实主义 魔幻现实主义》,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55页。“FUM/那是午炮响了呢/都会人的早辰(晨)②“辰”应为“晨”。凡引文中的明显错别字,皆以夹注形式订正,余同不赘。/俭节的床上少了一个‘俭节ISM’/亲爱的你往洗漱了”③鸥外鸥:《没有眼眉的民族——A Bedtime Story》,《妇人画报》1924年第19期。,其中的“午炮”指近代从西方传入香港、上海等地的一种报时方式,其主要功能是用于校对钟表。④参见任杰《中国近代时间计量探索》(上),花木兰文化出版社2015年版,第151~154页。拟声词“FUM”模仿的便是午炮的轰鸣巨响。置身个体生命被精确时间表强行切割的现代都市,唯有节假日方可暂时回归完整自我。这“弄妆梳洗迟”的“都会人”的假日清晨与隆隆的午炮声相携而至,正体现了个体时间与公共时间之间的张力与错位;而情欲的尽情演绎又何尝不是对刻板理性的拆解?此处隐约回荡着马里内蒂为反叛、突破时间而发出的呼喊声⑤他在一首诗中曾这样写道:“啊,时间!/我要向你发起攻击,/……我向你们宣战,/向你们反叛!……你们,听着/我的发动机/有着惊人的速度……时间!空间!/你们将被力量所突破!”参见马里内蒂《时间与空间》,吕同六译,张秉真、黄晋凯主编:《未来主义·超现实主义》,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128~130页。,只是他凭借的是“惊人的速度”,而鸥外鸥则以假日的私密空间为依托。

鸥外鸥的上述诗作并非西方未来主义诗歌原则的简单移植,而是产生了较大程度的变异。在《火药库的守卒》中,由“袒露的乳房”、脱换了的“衬衫”、“掩上了门”等谱写的情色旋律,除了回荡在同期刊载的《陷阱》中之外——“轻轻的教孩子把我哄进床的幔子去了/咿呀 自己仅只穿着抹胸的呢”,⑥鸥外鸥:《陷阱》,《新时代月刊》1932年第3卷第3期。也以“你桃色的样子很好的小丘”“我是被征服于恋的香味馥郁的床上”在《性植物乘了急列车》与《没有眼眉的民族——A Bedtime Story》中奏响。这似乎提示我们可将鸥外鸥与邵洵美、朱维基等颓废—唯美一路相勾连。然而,若置身错综复杂的影响脉络间予以细察,便会发现他对日本新感觉派诗人堀口大学的致意最虔。1929年12月署名C.P和白璧翻译的《乳房》分载于《金屋月刊》及《新文艺》杂志,白璧所译“掘(堀)口大学诗抄”除《乳房》外,尚有《我》《沙定鱼的罐头》《猫》《月夜》《她的袜子》《室内》《手帕的云》《砂枕》《少女对妈利亚的祈祷》等。白璧还通过“译者附记”向国人简要介绍了堀口大学:“掘(堀)口大学是日本新人中的流行诗人,又是法国文学的专家。多年的外国生活使他有了一种新的感伤,新的感觉,诗里到处充满着奇言妙想,色情和犬儒。是一个晚近派诗体的创设者。”①白璧译:《掘(堀)口大学诗抄》,《新文艺》1929年第1卷第4期。想必1929年引发的这波堀口大学热也曾波及鸥外鸥,以至半个世纪后他对堀口大学的诗依然记忆犹新,在1980年代中期香港的一次讲座中他这样说道:“我喜欢的诗人有惠特曼(Walt Whitman)、桑德堡(Carl Sandburg)……和日本新感觉派诗人堀口大学。我曾有堀口大学的诗集,厚厚的,‘文革’时没有了。印象最深刻的一首是《少女的祈愿》,很短的,向圣母马利亚的祈愿,感觉很新鲜。”②鸥外鸥:《鸥外鸥讲座:〈漫话新诗的新与我〉》,郑政恒整理,《百家文学杂志》2012年第19期。鸥外鸥曾延续《少女的祈愿》之话题著有《论不受污而怀孕》一诗,另有证据表明他对堀口大学的《乳房》也十分熟悉,且《火药库的守卒》与《乳房》实属同类题材。

鸥外鸥的未来主义诗歌实践不仅体现在形式层面,也内蕴“反传统”的思想内核。我们先来看看《论爱情乘了BUS》这首诗:

爱情乘了BUS

彼此皆是幸福的

爱情乘了BUS

合理的恋爱哲学

轻驮载的仅驮载着相对论的

一夫一妇的小型CHEVROLET

明日的道路上

不时代的人与物之鬼魂

彼此携了爱情去乘BUS吧

呵呵爱情乘了BUS

你是你的呢

我是我的呢

女性之你

男性之我

我们是性的呢

不是我的你了呢你

不是你的我了呢我

爱情是生理的呢

不是礼仪道德的了

没有保护驮载一夫一妇的小型CHEVROLET

的法律了

爱情私有异性独占

都收入了人类两性关系演进的历史馆

代表过去时代的一历史制度了

CHEVROLET则陈列在古物院中

不合理的呵

驮载二个人而已的狭窄的CHEVROLET的肚腹

徒然被明日的人笑斥的陈列着①鸥外·鸥:《论爱情乘了BUS》,《矛盾月刊》1934年第2卷第5期。鸥外鸥的诗锐意于形式试验,同首诗中的字体往往粗细、大小、间距不一。在誊录诗作时基本保持了原貌,余同不赘。

这种不以意象为重,于频繁的字号变换中缠夹着外文词汇的时髦写法在当时便引发了诸多非议,骆方在节引此诗的前三节后发出了如是质疑:“这也算是诗?这些字句传达的是什么?谁都会感觉头痛的吧?”②骆方:《杂谈作诗和读诗》,《读书生活》1935年第2卷第6期。其新锐感不仅体现在字句运用上,比喻亦可圈可点,交通工具公共汽车(BUS)与雪佛兰(CHEVROLET)即如是,它们被用来比譬不同类型的婚姻和爱情。一般用作私家车的雪佛兰象征着“爱情私有异性独占”,因此雪佛兰式的婚姻即指“一夫一妇”型的核心家庭制度。相反,以公共汽车为喻,则意味着男女间不再一一对应,而是呈现出复杂的多元映射关系,同时意味着核心家庭的解体。鸥外鸥在诗中还预设了一组“合理”与“不合理”二元对立架构,且放大了字号予以醒目提示。在他看来“爱情乘了BUS”,这是“合理的恋爱哲学”;而陈列在古物院中的CHEVROLET则是“不合理的”。换言之,鸥外鸥推崇公共汽车型的婚姻制度,而摒弃雪佛兰式的核心家庭制。因为前者代表着“明日”,后者代表着“过去时代”。这种今是昔非的观念似乎昭示着未来主义的影响,甚至语言表述都有几分神似,例如:“没有保护驮载一夫一妇的小型CHEVROLET/的法律了/爱情私有异性独占/都收入了人类两性关系演进的历史馆/代表过去时代的一历史制度了/CHEVROLET则陈列在古物院中/不合理的呵。”这样的诗句便类似于马里内蒂“我们要摧毁一切博物馆、图书馆和科学院,向道德主义、女权主义以及一切卑鄙的机会主义和实用主义的思想开战”①马里内蒂:《未来主义的创立和宣言》,吴正仪译,柳鸣九编:《未来主义 超现实主义 魔幻现实主义》,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47页。的说法。

显然,诗中蕴含着未来主义离经叛道的婚恋观念。未来主义者主张“废除婚姻的审批制。为离婚提供方便,逐步贬低婚姻的价值,以逐步实现自由的爱情。所有的婴儿都是国家的儿子”。②马里内蒂:《意大利未来党宣言》,池凝译,柳鸣九编:《未来主义 超现实主义 魔幻现实主义》,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59页。鸥外鸥与这类观念曾经产生过强烈共鸣,他在一篇随笔中写道:“唯情至上主义——这中古恋爱思想,是浪漫主义的概念的一种颓废学说,与现代人的感情心理的明朗性、现代人的生活行动的豪爽性都有了冲突。尤其于机械文化尖端辉发其夺目的光彩之今日的社会不容其存在。”③鸥外鸥:《恋爱政见》,《妇人画报》1935年第25期。鸥外鸥认为一时代有一时代之婚恋,唯情主义在工业文明时代已无立锥之地,早可扫进历史的垃圾堆。其《恋爱宪法一卷》将恋爱比作不固定的船碇,主张性爱自由甚至怂恿婚外情,所宣扬的理念与传统道德背道而驰,充当了1930年代性解放的急先锋。④参见鸥外·鸥《恋爱宪法一卷》,《妇人画报》1934年第15期;鸥外·鸥《恋爱宪法一卷》(续前),《妇人画报》1934年第16期。所可参证的另一首诗是《汽油站之恋》,“姗然的立候的汽油站不只一座”。同理,人生路上,恋人也就应当“不只一个”,否则如荷尔蒙一样的汽油就会匮缺,人也将失去“向往的力气”。⑤鸥外·鸥:《汽油站之恋》,《时代风景》1935年第1卷第1期。此诗似乎是在借助现代交通与机械知识来论证性自由的必然性。

如上所述,鸥外鸥要么从未来主义理念中析出性自由主张,要么以未来主义的炫目形式抒写霓虹灯下沸腾的都市情欲。无论其试验如何繁复多姿,在未来主义基础上叠合新感觉派元素应是不争之事实。恰若屠蒙之洞察:“在二十世纪的意大利,已经有所谓未来主义的诗歌了。我们的诗人欧外欧,就是受了那些诗歌的影响,努力去创制那一类的诗篇。……十足地表现了意大利未来主义的作风,所不同的,是诗的歌咏上多在情爱那一方罢了,他是中国的马里内蒂(Marinetti)啊!”①屠蒙:《欧外欧、徐迟与林英强》,《十日谈》1934年第41期。这位“中国的马里内蒂”,其特殊性就在于,“他的诗,不是欧洲十八九世纪诗歌在中国的回响,却表现了世界意义的二十世纪的诗风,特别是未来派的一系,加上新感觉派的韵致,结合中国处境的心灵反应”②《重读鸥外鸥》,《八方文艺丛刊》1987年第5辑。。为何会产生如此奇妙的融合呢?首先,现代都市中那些鳞次栉比的建筑、星罗棋布的街道、川流不息的车辆、林立的烟囱与霓虹灯下纸醉金迷的世界等,皆为未来主义与新感觉派的滋长提供了条件,二者的最佳铆接点便是现代商业环境、消费空间的形成。其次,二者之统合似乎也与报纸杂志尤其是《妇人画报》的推动密不可分。

未来主义式的国际政治描绘

在刻镂都市情欲人生的同时,现实风云也在其笔端集结,“在鸥外鸥六十五年的诗创作生涯中,……几乎一开始他的诗就是和人生社会以至政治现实分不开的”③黄蒙田:《鸥外鸥诗创作六十五年》,《香港文学》1995年第126期。。最初,鸥外鸥常以都市中的普通物象作为取景窗,越过眼花缭乱的浮世光影觅取纵深景致。譬如他能从小小锁孔中窥及社会学意涵,也能经由一枚钱币把脉不断蔓延的经济危机,等等。在《锁的社会学》中他追踪“日常用品发明年岁表上”锁的发明日期,通过社会学与心理学的视角交会精确定位其时间刻度,经由“未来派的大细字体”④鸥外鸥:《鸥外鸥讲座:〈漫话新诗的新与我〉》,郑政恒整理,《百家文学杂志》2012年第19期。醒目标示后,读者方意识到私有财产、法律制度与锁之内在关联。在后续版本中他又将思维的触角延伸至对彼时中国社会性质的诊断。化腐朽为神奇、易熟悉为陌生,在司空见惯的事物中挖掘深刻内涵,从而确保了芜杂的散文句法中诗意的生成。而以都市消费体验为基础的《1933袖珍料理》则再次拓展了视野范围,剑指1930年代初席卷全球的经济危机对香港民众生活的巨大影响。20枚印有“佐治皇的首级”的硬币方可换取一个“葡提面包”,讽刺锋芒毕露,反帝反殖情绪溢于言表。

于流畅的汉语表述中陡然嵌进英文字符,前述诗例已可见及,而更为极端的例证是援引英文商标、广告词等直接入诗。除《皮肤病的常备须刀》《刷在于卷烟肚腹上之爱情》等诗之外,尤值一提的是《罐头阿拉伯太子的罐》。诗中所言“阿拉伯太子”烟①鸥外·鸥:《罐头阿拉伯太子的罐》,《矛盾月刊》1933年第2卷第3期。即“阿尔伯特王子牌香烟”,与骆驼牌香烟同为美国R.J.Reynolods Tobacco Commany(雷诺兹烟草公司)旗下产品。鸥外鸥将其烟丝盒正面的PRINCE ALBERT,CRIMP CUT,右侧的FOR SMOKERS,PIPE以及背面底端的DOES NOT BITE THE TONGUE的产品广告语悉数移入诗中,于最不可能产生诗意处开掘诗意。其核心策略是将阿拉伯太子烟拟人化,以体臭、尸体来比况烟味和烟丝卷曲的痛苦形状(即crimp cut),且将烟盒上黄白相间的广告词比作文身标记,经由“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典故化用,整体诗意被推向民族反抗的高度——“那么善良的被刀俎的被吞咽的民族”。结束全篇的广告语“DOES NOT BITE THE TONGUE”具有一语双关之妙用,此句本指阿伯拉太子烟质地温和、口感很好,不会刺激舌头和喉咙,但却有“不要保持缄默”之习语意涵。“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植入诗中的香烟广告由是传达出反抗民族压迫与殖民侵略的强烈呼声。赋予商业广告以严肃的政治意涵,并在颇具张力的结构中产生一种陌生化效果与令人“震惊”的美感。

这种“混语书写”(Macaronic)现象虽可视作上海、香港等半殖民地的特有语言景观②温江斌认为,在行文中夹杂英法词语的“混语书写”(Macaronic)模式散发出上海国际大都市时髦、迷狂的氛围,能够让读者深刻地感受到小说所传达的新潮气息。参见温江斌《一种“摩登主义”的“轻文学”——〈妇人画报〉中的“掌篇小说”研究》,《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7年第11期;并请参见彭小妍《浪荡子美学与越界——新感觉派作品中的性别、语言与漫游》,《中国文哲研究集刊》2006年第28期及郑政恒《香港城市诗与半唐番语言》,《现代中文学刊》2012年第2期。,且奠基于鸥外鸥的教育经历③鸥外鸥早年曾就读于香港育才英文书院,接受英文教育。,但也与未来主义自觉的语言革新意识密不可分。“未来主义者认为,现存的词因过多的意义负载而失去了新鲜感,那些被‘用俗了’的词汇,是难以入诗的,是难以表达现代和未来的精神的”①刘文飞:《思想俄国》,山东友谊出版社2006年版,第92页。,于是便从语法规范的解放、词汇的创格等方面加以努力。关于后者,未来主义的俄国一脉尤为重视。马雅可夫斯基曾倡言应“在词汇上下功夫(造新词、选音等)”,这并非“为艺术而艺术”的语言中心论,而是旨在“通过语言解决任何任务”,即词汇创格是基于现实客观需要。现代生活总处于迅捷变动之中,为了应对日新月异的生活现状,为了能够“对现代生活提出的任何任务做出回答”②马雅可夫斯基:《关于未来主义的一封信》,张捷译,张秉真、黄晋凯主编:《未来主义·超现实主义》,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74页。,未来主义者认为必须及时刷新语言,否则就会罹患“失语症”。另一位俄国“自我未来主义”的代表谢维里亚宁则开辟了两条新词铸造路径,“一是引进外来语,并将外来语俄语化;二是在现有俄语词汇的基础上创造新词”③郑体武:《俄国现代主义诗歌》,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394页。。在“引进外来语”方面,鸥外鸥与谢维里亚宁的唯一不同是,前者并未将其本土化,而是原貌呈现,以倍增其现代感。至于通过“两个单词首尾相拼,组成一个新词,或将外来词、地理名词等加以词尾变化,造出新词”④刘文飞:《二十世纪俄语诗史》,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6年版,第73页。的策略,则经由鸥外鸥的“俭节ISM”⑤鸥外鸥:《没有眼眉的民族——A bedtime story》,《妇人画报》1924年第19期。以及随笔标题“股份ISM·恋爱思潮”⑥鸥外·鸥:《股份ISM·恋爱思潮》,《妇人画报》1935年第28期。等表露无遗。这两枚意为“俭节主义”“股份主义”的新词,由汉语词根“俭节”“股份”分别与英文后缀“ISM”组合而成,跨语际的创格已从句法层面深入词法领域,较之谢维里亚宁有过之而无不及,几乎已抵达词汇试验的边缘。在未来主义式的词语自由创格现象背后,驱动中英文错杂、化合行为的核心模块是鸥外鸥的国际化视野与襟怀。因此,沿着“混语书写”的路径前行,鸥外鸥沿途所见多为国际风云的变幻。

正如帕皮尼所言,“它(未来主义)的表现形式可以而且应当是无限自由的,别开生面的”⑦帕皮尼:《未来主义与马里内蒂主义》,新知译,张秉真、黄晋凯主编:《未来主义·超现实主义》,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38页。。以自由表达为精神内核的未来主义在“混语书写”方面进行了不倦的探索,跨越了许多鸿沟与藩篱,比如竭力推动文字语言与图像语言的融合即为一例,这属于广义上的“混语书写”行为。早在1919年,马雅可夫斯基便与画家切列姆内赫合作,编辑出版了“罗斯塔之窗”—— 一种“用纸、剪刀和画笔制成的附有诗文说明的招贴画,制成后就送到商店的橱窗中去悬挂,给群众观看”①元明编著:《苏联大诗人马雅可夫斯基》,吉林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24页。。随着语言边界的拆除和题材的渐趋国际化,鸥外鸥的诗歌实验也在不断走向深入。刊于《诗场》上的《欧罗巴的狼鼠祸》,李桦的木刻画占据了首页大部分篇幅,三面纳粹旗帜旁一只饿狼蓄势待发,它垂涎三尺地觊觎着那高耸如云的粮仓和浓烟翻滚的钢铁冶炼厂,两架战机正从头顶呼啸而过。这幅木刻画与诗歌内容彼此呼应,表达了对德国法西斯的憎恨。其间,现代科学技术所起作用至为关键,尤其是照像机的发明更加速了“图文时代”的发展进程。因此,未来主义的跨媒介“配画诗”正是其机械崇拜意识的合理延伸。从这个角度审视,颇能体现鸥外鸥此类追求的还不是“漫画诗”与“木刻诗”,而是“相片诗”。他曾在香港《大地画报》和《大公报》上发表过多首“相片诗”,仅“香港Album”便有“百多张照片,一面也写成了诗”,《和平的础石》《礼拜日》等即属此类。正打算写上海时,“要写的照片也拍好了,材料也准备好了、收集好了,但结果这批材料亦因战争爆发而失了踪”。②鸥外鸥:《鸥外诗集》,新大地出版社1944年版,第178页。可见,鸥外鸥于此并非偶一为之。

由于多元媒介的参与,未来主义诗歌与绘画、摄影艺术的融合“使诗歌更深地介入了社会生活”③刘文飞:《思想俄国》,山东友谊出版社2006年版,第93页。。不仅如此,为了更深、更广阔地介入社会生活,鸥外鸥还别出心裁地“制造”了“地图诗”和“新闻诗”。“地图诗”即为诗歌配上测量精确的现代地图,又称“政治地理诗”。这是鸥外鸥的创举,所谓“我国首先创立政治地理诗的以鸥外鸥先生为第一人”④《编辑的地位》,《中学知识》1939年第2号。。《古巴的裸体》⑤《古巴的裸体》初刊于《诗群众》1938年第2期,署名“林木茂”,配有一帧英文地图,诗末落款撰写时间为“1936年”。后收入1944年《鸥外诗集》“地理诗·政治诗”辑,去掉了地图,且文字略有出入。本议题主要以《诗群众》上的初刊本作为分析对象。全诗8节55行,主要写第二次独立战争后,美国取代西班牙成为古巴新的殖民统治者,其制糖业、烟草业以及林木业等国民经济命脉俱为美国所把控,古巴事实上并未真正独立,正如诗中所写:“古巴的国旗悬在美国舰队的旗杆上/四面飘扬着独立!独立!的美丽的概念。”该诗的未来主义特征主要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首先是英文地图与“混语书写”营构了国际化的想象空间。初版在标题右侧所配英文地图呈现了千岛之国古巴的狭长地貌、环绕四周的国境虚线、城际“铁道航空线”以及每座城市的英文称谓。彰显民族国家身份的国境线与国家交通“大动脉”共同织就了地图中的现代纹理;其成像特征则体现了基于望远镜而产生的“宇宙观察角度”,因为“望远镜的发明,提供了一种从宇宙学的角度,而不是从地球上的观察者身体出发来看待我们的生活世界,勾勒和描绘真正意义上的‘世界整体’图像的可能”①段从学:《现代新诗的国家想象:从“地图中国”到“土地中国”》,《文艺争鸣》2017年第8期。;与这种现代视角相匹配的是地图与诗中的全英文地名,它们进一步渲染了相关知识的现代色彩。由此可见,这幅与诗文交相辉映、浸染着现代知识的国家地图,在增强空间感的同时更可引导读者跨越重重国境线、跋山涉水,从而置身国际化的空间想象中去思索古巴的命运、帝国主义主宰下的国际秩序,并具有揽镜自照、自我审视之效用。

其次是地图与“数字感觉”所呈现的现代科技气息。“地图和地理图片并非艺术品……而是科学产品”②理查德·哈特向:《地理学的性质:当前地理学思想述评》,叶光庭译,商务印书馆1996年版,第355页。,因此,地图本身也可算作一种图像化的科学语言。其实,此诗中的科学语言除了地图之外还包括精确的数字表达。为了锐化数字特征,诗中的数目字一律采用阿拉伯数字,比如“体重114,000方公里/体温常年最低71度,最高82度/第2最健康(的了)的土地”③林木茂(鸥外鸥):《古巴的裸体》,《诗群众》1938年第1卷第2期。其中“的了”为衍文,1944年收入《鸥外诗集》时被删去。。其中的“第2”显得特别醒目,因为通常写作“第二”,但如是一改,数字感便略有弱化。鸥外鸥的这类注重数字表达的作品曾被人讥为“账单诗”④克锋:《“账单诗”和“账单诗人”》,《大公报》(桂林版)1943年1月19日第4版。,但设若检视未来主义的理论主张与创作实践,便会发现追求“数字感觉”⑤高明:《未来派的诗》,《现代》1934年第5卷第3期。本身即为未来主义诗歌的重要特征之一,“因为科学和技术所要求的是正确,所以艺术的领域也有正确的要求,而数的感觉性便成为必要的手段了。未来派作家喜欢用数目字和数学记号作诗,便是为此”①孙席珍:《未来主义论》,《国闻周报》1935年第12卷第30期。。与象征主义诗派追求朦胧的美感相反,拥抱现代工业文明的未来主义诗人更加崇尚科学和机械,他们竭力在诗歌中实现表意的明晰化。鸥外鸥对此也颇以为然,在他为《社会诗帖》(鸥外鸥、柳木下共同诗集)②虽然在1937年6月15日的《诗场》第2期刊发了预售广告,但这本诗集后来并未出版。又,该广告亦未署名,不过,据青空《作为世界观之诗之方面》(日本富士武著)的译文附记,该广告词确为鸥外鸥所撰。参见青空《作为世界观之诗之方面·青空附记》,《诗群众》1938年第2期。所拟的广告词中便首先祭出了“明快”③全部广告词是“明快!壮丽!男性!绝对否斥情绪,感伤,颓丧。生命力洋溢,元气十足!肩负社会责任,政治服役”。参见《〈社会诗帖〉广告》,《诗场》1937年第2期。的大旗,据《汉语大词典》,“明快”即“明白通畅;不晦涩不呆板”,其内蕴的“清晰、准确”之意恰与“朦胧”相对。

鸥外鸥这种“科学化”的诗歌美学理念也和日本文坛存在一定关联,“当中日邦交尚未决裂之前,我和日本诗人北园克卫氏订交”④鸥外鸥:《续亚当——与北园克卫的友谊》,《新儿童》1948年第17卷第4期。,北园克卫除了替他搜集“火柴匣封面”(即“火花”)之外,还赠送他主编的每期VOU杂志。后来,鸥外鸥在自己主编的《诗群众》上便刊载了一篇“译自日本杂志VOU十五号”题名“作为世界观之诗之方面”的文章。是文,富士武将诗人划分为人文主义和科学主义两大类,认为科学主义诗人“要以界限的明确的认识和理性的绝对的信赖为前提……后者的对象可以说是不容许我们意志和欲求的世界,像玻璃一样透明的空间,在那里,仅有距离、角度、速度,即Mechanism的真——只有Mechanism的真是唯一的美。……所希求的是视觉的造型的诗”⑤富士武:《作为世界观之诗之方面》,青空译,《诗群众》1938年第2期。。译者青空在《附记》中说鸥外鸥所推崇的正是这类“明朗的,否斥情绪的……‘造型的诗’”⑥青空:《作为世界观之诗之方面·青空附记》,《诗群众》1938年第2期。。当然,北园克卫主政的VOU杂志本身就是一份融合了超现实主义与未来主义等诗歌元素的刊物,说到底,鸥外鸥还是受了未来主义的影响。

当新闻用语与诗语之间的壁垒被破除而产生自由流动之际又催生了一类颇具现代气息的新品种——“新闻诗”。因此,所谓“新闻诗”即指“以新闻语气制造,诗料亦充斥以新闻材料”①鸥外鸥:《第2回讣闻·告读众》,《诗场》1937年第2期。的诗歌,代表作为《第2回讣闻》②此诗有三个版本,1937年《诗场》上的初刊本题作“第2回讣闻”,1944年《鸥外诗集》版题作“第2回世界讣闻”,1985年《鸥外鸥之诗》版亦题作“第2回世界讣闻”。各版次之文字表述略有不同。本文的分析以初刊本为主,适当参酌其余两个版本。。“此诗写于第二次世界大战前1937年初,通过各方面不平常的动态,预见大战的迹象已迫近”③鸥外鸥:《第2回世界讣闻·注》,《鸥外鸥之诗》,花城出版社1985年版,第27页。,其“政治预言诗”性质又类似于此前创作的《星家坡军港的围墙》。风起萍末,关切时政、颇富军事洞察力与政治敏感性的鸥外鸥敏锐地捕捉到了钢铁业、食品业、金融业、保险业、造纸业以及国际交通运输业等各行各业的异动信息,遂预言第二次世界大战即将来临。根据新闻报道预言国际形势的未来走向,这是对诗歌中惯常的回忆性视角的调节,在时间向度上与未来主义基本一致。而新闻的真实客观性又凸显了未来主义诗歌的现实品质。鸥外鸥所捕获的信息多来自新闻媒体,践行了其“自由主义”题材观:“我写诗,不问时间地点,就在日常生活、所见所闻、广播交谈、书报读物寻找题材……这些都触发出诗的灵感。”④鸥外鸥:《鸥外鸥讲座:〈漫话新诗的新与我〉》,郑政恒整理,《百家文学杂志》2012年第19期。在新闻“广播”惠赐灵感之余,更“得到几个新闻从业的友人的协力不少”⑤鸥外鸥:《备忘录》,《鸥外诗集》,新大地出版社1944年版,第177页。。“新闻材料”的化用只是其中一个方面,更具前卫性的试验则体现在新闻体式及术语的运用上。譬如“柏林路透电/政府令人民缴住宅门匙!/此项命令系利便防空救护!”以及“伦敦海通电/9百余万具防毒面具已制备!”等,其中“柏林路透电”与“伦敦海通电”即属标准的新闻电头。诗中刻意保留的新闻特征以及不以意象为重、止于事实交代的表意透明的叙述句,冲淡了传统意义上的诗意,抹平了文学与应用文之间的文体界限,也模糊了诗歌与现实生活之间的界限,恰似巴赫金所言:“诗歌与生活不分彼此,是未来主义者典型的特征。”⑥巴赫金:《巴赫金全集》第7卷,万海松、夏忠宪等译,河北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236页。这种前卫的语言试验在同时代诗人中并不多见。

《第2回讣闻》系关注“二战”的诗作之一,同类题材尚有《第三帝国国防的牛油(一九三六)》《欧罗巴的狼鼠祸》以及稍后的《欧罗巴的轮癣》等。在《少壮诗人宣言》中,鸥外鸥明确将“政治的新机构,法西斯蒂的祸害,国家的艰危”等视作“今代的生活”的一部分①转引自黎嘉《诗人,你们往哪里去》,《新华日报》“星期文艺”副刊,1938年2月20日。,自然用力甚勤。值得注意的是,鸥外鸥这组国际题材诗歌虽然也触及战争,但与马里内蒂效命于法西斯独裁统治,鼓吹不义的战争殊异,而是坚定地站在世界反法西斯主义的一方,以讽刺的笔调反对战争、呼唤和平,在这一点上更接近以意大利帕拉则斯基为代表的“异端未来主义者”。鸥外鸥的众多诗作均体现了这样一种可贵的现实情怀与政治关切,难怪陈国球认为鸥外鸥的诗“主张刻划现实,以文学干预生活——可说是当时左翼文学思潮的响应”②陈国球:《左翼诗学与感官世界:重读“失踪诗人”鸥外鸥的三四十年代诗作》,《政大中文学报》2016年第26期。,而解志熙索性称之为“左翼现代主义诗人”,因为“其诗作成功地实现了左翼的政治洞察力和艺术的先锋性之非同凡响的结合”。③解志熙:《现代及“现代派诗”的双重超克——鸥外鸥与“反抒情”诗派的另类现代性》,《文学与文化》2011年第4期。在现实政治关切这一点上鸥外鸥与左翼诗人诚然相去不远,但对于艺术的先锋性追求却拉开了二者之间的距离。如上所述,这种“先锋性”更多是未来主义式的。或许他的自评文字能更好地说明这一现象:“我的诗,题材是现实的,生活气息浓厚;风格是超时代的、超时尚的,要突出、突破,自成一家。”④参阅1980年5月13日鸥外鸥致康倪信。鸥外鸥善于运用未来主义的缤纷形式来书写国际风云的特点,现实感与前卫性并存,显得独树一帜、别开生面。

对于这样一种现实主义与现代主义、左翼与未来主义、文学与政治相交融的诗风,有人认为是鸥外鸥加入广州诗坛社后所发生的转变:“中国唯一之未来派诗人鸥外鸥已转变作风,专从事于写作社会政治讽刺诗,绝对否斥颓废。”⑤《诗坛消息》,《广州诗坛》1937年创刊号。时间是在1937年2月,但如前所述,鸥外鸥的此类尝试可追溯至1930年代初,且与个性禀赋存在一定程度的关联。不过,民族危机的加深与国际局势的紧张确实起到了推波助澜的巨大作用,并在全面抗战爆发以后获得了长足发展。战前所形成的探索路线贯穿了后续整个战争岁月,并与抗战结合得愈加紧密,他“写出具有充实内容的抗日战争诗篇,然而在艺术上仍卓然不群,独具特色”⑥陈颂声:《心灵感应蒲园集——粤港澳诗情文谈随录》,中山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361页。,1940年代奉献的杰作有《和平的础石》《被开垦的处女地》《铁的兵役》《胃肠道消化原理》《甘地的肚》等,这些未来主义体式的诗歌是在1930年代基础上的延伸与发展。

结语

未来主义以其前卫的姿态被马泰·卡林内斯库视作现代主义中的先锋派,是现代性五副面孔之一,它的出现为繁复驳杂的中国现代主义诗歌增添了新维度。虽然早在1920年代,郭沫若、王独清、徐志摩以及狂飙社成员便曾尝试过未来主义式的写作,但仅偶一为之,真正开辟了这块现代主义新园地的是鸥外鸥。鸥外鸥主要是援引典型的未来主义形式来抒发内心情感、表达时政关切,当然也不乏未来主义式的感知与律动模式,总体上呈现出与新感觉派、左翼诗歌、政治文学相交融的冲动。然而,这条道路并不寂寞,并非全如鸥外鸥所言——“在诗的沙漠上我独来独往”①鸥外鸥:《鸥外诗集》,新大地出版社1944年版,第2页。。比如同时代的番草则绕开了未来主义形式层面的诉求,直击未来主义精神内核,致力于力量呈示、革命书写以及现代机械与工业的礼赞。两者的实验表明,未来主义能够在形式与内部精神两个方面塑造中国现代主义诗歌的新形态。另外,作为多元现代主义诗人的徐迟,其早年诗作不乏未来主义面影;擅长科技诗创作的陈时也体现出部分未来主义特质;另外一个颇富探讨空间的议题是以殷夫、蒋光慈为代表的无产阶级革命诗歌、左翼诗歌与未来主义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总之,由于未来主义的适切性、黏着性与广泛渗透性,它已成为中国现代主义诗歌乃至中国新诗研究过程中难以绕开的话题。设若能够充分注意到未来主义的存在,中国新诗研究将会进一步走向深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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