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淳,肖润琦,谷小容,吴乐慰
(1. 华南师范大学a.地理科学学院;b.文化产业与文化地理研究中心;c. 粤港澳大湾区村镇可持续发展研究中心;广州 510631;2. 新加坡国立大学亚洲研究院,新加坡 119260)
留守儿童已经成为一个世界性的问题。2019年联合国儿童基金会在纪念《儿童权利公约》通过30周年之际,回顾了儿童应有的权利并表达其坚守对儿童承诺的立场①https://www.unicef.org/zh,其中“不得将儿童与其父母分开,除非她们未能得到父母的妥善照料。”被严正提出。然而,现实生活当中,伴随着全球化和城镇化进程中出现的持续不断的移民和跨境/国浪潮,由于经济、文化或制度等原因,大量儿童被留在原籍地,不能与父母双方共同生活在一起,成为留守儿童。
中国的留守儿童问题深受城市化和全球化的影响,也是独特的城乡二元经济社会结构以及与之相关联的户籍制度所深刻塑造的结果。据民政部2018年公布的数据,中国共有农村留守儿童697万余人,96%的农村留守儿童由祖父母或者外祖父母照顾②http://www.mca.gov.cn/article/gk/tjtb/201809/20180900010882.shtml。在2019年发布的《中国留守儿童心灵状况白皮书》报告显示,超九成留守儿童精神遭受暴力对待,其中有13.7%的儿童遭受四重暴力——躯体遭受暴力、精神遭受暴力、性遭受暴力和忽视。有260万的孩子一年连父母的一个电话都接不到,有4成留守儿童一年见父母不超2次(北京上学路上公益促进中心,2020)。关注留守儿童成长成为国家当前重要核心利益之一。留守儿童问题引起习近平总书记的高度关注,党的十九大报告指出要“健全农村留守儿童和妇女、老人关爱服务体系”。中共中央国务院印发的《乡村振兴战略规划(2018—2022年)》明确指出应为农村留守儿童及其他困境儿童提供关爱服务。在严重老龄化的中国,儿童弥足珍贵。关注儿童,特别是弱势儿童群体的发展是社会和学者应有之义和必要之举。
近年来,在西方人文地理学中蓬勃发展起来的研究分支之一:儿童地理学,已开始从不同的视角探讨留守儿童的日常生活实践及其与地方的关系,但中国经验和中国理论的总结尚弱。现有研究多基于西方的社会背景,在研究的地理空间上,对亚洲国家尤其是中国的关注不足。在国内,移民问题一直是人文地理学研究的重要组成部分,但研究大都指向成人流动人口,处于移民链另一端的农村留守儿童还未得到应有的关注。有学者指出,要将留守儿童的生活处境与巨大的城乡差异背景联系起来理解,要在本土环境中讨论留守儿童的问题(Xiang,2007)。中国语境下留守儿童的日常生活实践及其对环境的主动调适等问题,需要给予更多的关注。因此,本文以儿童地理学、留守儿童、空间、主体性、城乡迁移、跨国迁移,日常生活等关键词及其相关组合检索WOS(Web Of Science)核心数据集、谷歌学术、中国知网(CNKI)等平台,筛选出较高引用率、方法比较规范、与讨论主题相关性强的国内外文献159篇,在逐篇研读的基础上紧扣儿童研究的新转向进行分析和归纳,尝试梳理儿童地理学领域中有关留守儿童的研究话题,为国内留守儿童研究提供空间的理解视角和研究框架,将留守儿童带入移民研究的舞台,促进人文地理学关于移民研究细分化发展。以期引起更多学者关注留守儿童的生境问题,理解与分析其空间和地方体验,挖掘这一特殊群体的真实境遇及诉求,为乡村振兴中留守儿童的关爱服务工作提供有针对性和建设性的意见。
儿童地理学是21世纪国际人文地理学新近兴起且蓬勃发展的学科,其关注儿童与地方之间丰富的关系及建立关系的过程(Holloway et al.,2004),对理解和诠释新形势下儿童的人地关系具有重要作用。早期(20世纪70年代)受环境心理学和发展心理学的影响,研究蕴含强烈的西方科学实证主义逻辑,主要是关于儿童的空间认知和环境感知能力以及儿童对空间的进入、使用和依恋研究。如英国地理学家威廉·邦奇在底特律的地理学考察项目中探讨了儿童的空间压迫问题,他认为自然、人类和机器对儿童的空间产生了影响,要尽量避免儿童在人类或机器的空间中受到伤害(Bunge,1971)。布劳特等在克拉克大学的“地方感知项目”研究中发现,5~6岁儿童在一定程度上已具备空间认知和地图能力(Blaut et al.,1974)。在该阶段的研究中,儿童是空间中静止的、有待观察和研究的被动客体。20世纪90年代以来,随着女性主义地理学研究的兴起以及新童年社会学研究范式的影响,儿童地理学作为一个领域开始独立发展,儿童研究从心理学和社会化理论的理论桎梏中解脱出来,研究视角逐步投向儿童所处的社会结构、社会关系和文化,以及社会边缘地位等问题(Skelton et al.,1998);在研究方法和研究意识上也突破了以往置儿童于“被观察客体”的境地,转向儿童的主体性和能动性,探索儿童独特的社会参与方式、地方体验和内心世界。
儿童与空间的关系是儿童地理学关注的主要议题之一。空间塑造了儿童的身份、日常生活实践、社会关系和自我认知,并影响儿童的行为。地理学家认为童年时期对空间的体验和态度会渗透于儿童成长过程中,影响她们与地方的交互(Ewert et al.,2005)。与新童年社会研究理论(James et al.,1998)倡导类似,儿童地理学视域下,儿童不再是外部世界力量的被动接受者,而是具有理解、感知、行动、应对外部世界能力的主体,她们的主体性在空间的使用过程中呈现出来,能够塑造和影响空间的社会和物理性质(Horton et al.,2008),能够赋予空间特定的意义,并根据自身的需要改变环境,创造属于自己的空间和地方。因此,需要考虑儿童本身的观点,以及她们如何在不同的地理环境中,将自己与周围的世界建立联系(Holloway et al.,2004)。
进入21世纪,儿童地理研究受后人本主义和后结构主义的影响,强调对儿童所处的生活环境进行研究,认为儿童总是存在于和他人的相互关系之中,处在特定的情境中,儿童期也会随着时间、地点、文化的不同而具有不同的内涵,并会随着阶层、性别和其他社会经济条件的变化而变化,因此不存在自然的和普遍的儿童,儿童的地理体验和空间意识也不是抽象的、概括性的存在,而是具体的存在,因人而异,不能一概而论。儿童研究需要关注儿童社会生活本身的重要性以及揭示其特定的社会空间背景(Blaut et al.,2003)。
20世纪70、80年代以来,随着全球化的发展,资本与劳动力在世界范围内组合,处于价值链低端的“全球南方”往发达工业社会输出大量廉价劳动力。受制于输入国严苛的移民政策,这些工人以短期、非固定用工的方式跨国打工,而她们的未成年孩子留在家乡生活,形成一个庞大的留守儿童群体。据估计,在东南亚2个移民输出大国中,印度尼西亚有近100万留守儿童,而菲律宾有300至900万留守儿童(Lam et al.,2019a)。这些儿童的经历体验、日常生活和发展状况引起了学术界和公众的极大关注。本节从3个方面对西方主流地理学期刊中有关跨国迁移背景下留守儿童的文献进行梳理,从儿童地理学的视角总结其主要研究主题和观点。
对儿童与空间关系的探讨促进我们理解儿童的社会关系和地位、日常生活和自我认知,以及她们对所处社会空间、具体情境和社会关系的影响和意义。留守儿童作为一个社会现象有着深刻的政治经济学背景:这是全球资本主义发展不均衡形塑童年生活的例子。从空间分布看,留守儿童主要出现在一些欠发达的跨国劳工输出地区,如往亚洲新兴经济体、海湾地区和欧美国家输出女佣、建筑工和其他低端服务人员的东南亚诸国(菲律宾、印尼、斯里兰卡、越南等),和向美国输送劳工的拉美和其他美洲国家(墨西哥、萨尔瓦多、秘鲁等)。
留守儿童进入地理学研究(特别是移民地理)视野相对较晚,这与整个学科盛行的“成人中心主义”息息相关。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移民研究经历了重要的范式转变:一些学者开始引入“跨国主义”(transnationalism)概念来理解跨国迁移中迁移者与其母国和东道国之间复杂、多重而多样的联系,挑战传统移民研究以民族国家为地理界限的范式(Vertovec, 1999; Levitt, 2007)。在这一新范式下,研究者探讨移民或迁移者在不同空间、不同社会建立联系和交往的过程。留守儿童,作为迁移者社会网络中的重要成员,也参与了“跨国家庭”(transnational families)在不同空间中日常生活、情感关系方面的重组和重构。从某种意义上看,跨国家庭在此过程也形成了独特的关系和情感空间,挑战传统认知中对家庭的在地性的固定印象。有研究发现,无论是菲律宾(Parreñas, 2005; Hoang et al., 2015a;Lam et al,2019a)、印度尼西亚(Hoang et al,2015a;Lam et al,2019a)、越南(Hoang et al.,2015b),还是墨西哥(Hondagneu-Sotelo et al., 1997; Dreby et al.,2012)的留守儿童都不同程度地采取策略与移民父母维持跨国关系,形成关于家的新的关系和情感空间。留守儿童与迁移父母的远程关系也受与儿童同住的照料者的影响:照料者如果在留守儿童心中树立一个积极的父/母形象,则可以促进留守儿童与迁移父母间的亲子关系(Hoang et al.,2015b)。
有研究还发现,新的交流技术和媒介(ICT)是跨国家庭关系得以维系的重要纽带和渠道。随着数字技术(特别是互联网)的影响与日俱增,网络与数字空间嵌套于儿童的日常生活空间中,深刻影响着这一群体的空间实践并重构她们的身份认同和社会网络(Valentine et al.,2001)。依托网络空间的交流方式也改变了儿童对不同尺度空间的体验(Ruckenstein, 2013),如留守儿童通过网络空间超越她们本来的地域界限以及个人流动的限制,与远在他乡的父母产生地方链接(Madianou et al.,2011)。儿童在使用互联网克服空间阻碍与获取非当地信息的同时,地方的要素会对儿童和青少年的互联网实践发生作用。此外,网络与数字空间对儿童日常生活空间予以生产与重构。移动信息和通信技术的不断普及,带来“无处不在”的朋友,使儿童产生新的社会互动,线上互动入侵到了日常生活空间中(Thulin et al.,2020)。儿童在真实和虚拟空间的日常生活体验,成为儿童地理学在移民研究中的主要视角之一。
迁移是21世纪的全球现象,地理学的移民研究主要关注的是成人生活世界中的流动性,将留守儿童视为被动的迁移者或移民父母的依赖者(Dobson,2009),在迁移链中扮演消极的角色。学界早期的探讨多为成本-收益分析范式,主要探讨父母的迁移对留守儿童在经济和情感等方面的影响(Lu,2014),而儿童在日常生活中应对父母迁移这些重大变化的行动和感受很少被呈现。儿童可能是移民的主要受益者或受害者,但她们在整个移民、迁移过程中往往被塑造为被动的行动者,其生活体验并未得到充分的论述。Toyota(2007)提出将留守儿童带到移民研究的中心舞台,有助于加深对移民和宏观社会变革的认识。在女性主义和当代童年理论等社会学理论的影响下,人文地理学对儿童生活的研究兴趣逐渐增强。研究者从局外人立场切换到儿童自身立场,将儿童看成是自己生活的参与、建构与阐释者,并以此为视角探讨迁移背景下儿童在日常生活中的空间实践(Vanderbeck,2008);与此同时,学者还呼吁从儿童的角度探讨移民问题,了解儿童如何通过空间及地方体验建构迁移(Evans et al.,2011)。儿童被视为社会主体和文化的协商者和创造者,对她们的角色和日常生活的分析有助于理解迁移在经济全球化和文化变迁中的影响(Laoire et al.,2016)。
正如Dreby(2007)所强调的,儿童并不是文学作品中描绘的无能为力的人,而是“在不同的年龄以不同的方式”赋能的行动者。能动性(agency),即个体通过主观意识或实践活动对外部世界、环境产生能动作用的能力,是儿童地理学研究儿童主体性的重要概念。儿童在特定情境下拥有多大的能动性或者她们的能动性得到多大程度的释放,既反映了她们在既定社会、文化、经济和权力结构中的位置,也体现了她们个人独特的应对世界的方式及她们的自我认知和主体意识。在跨国迁移家庭中,儿童的能动性可能体现在迁移的不同阶段。比如,儿童在家庭迁移决策过程中拥有不同程度的话语权,流动或留守主要取决于儿童的年龄和父母关于儿童的“最佳利益”的考虑(Bushin,2009),儿童的观点也可能影响家庭迁移经验的过程和本质(Orellana,2001)。而一旦父母的迁移决定已下或者迁移已经完成,儿童如何应对家庭分离和适应留守生活也体现了她们的能动性。Asis等(2006)提出了一种儿童赋权的可能性,她指出当儿童积极地看待留守环境时,儿童也被给予了独立成长的空间,并可能学到许多重要的技能。儿童地理学研究领域的权威期刊Children's Geographies分别在2015 和2018年设立专刊探讨迁移背景下儿童和青少年的体验,儿童的留守体验是其中重要议题之一(Chakraborty et al.,2018)。这些研究关注儿童在留守生活中的情感体验和协商(Beazley et al.,2018),讨论儿童对父母在自己的成长历程中缺席所持的各种情感反应:被动或冷漠、沮丧或怨恨等,呈现出“生活化”和“微观化”的趋势(Francisco-Menchavez, 2018)。新加坡国立大学的地理学者Brenda Yeoh及其团队开展了一项名为“东南亚儿童健康与父母迁移”(简称CHAMPSEA)的研究,通过搜集东南亚4个劳工输出国(印度尼西亚、菲律宾、泰国和越南)的留守儿童及其家庭数据,深入探讨留守儿童的主体性和能动性,以及不同文化和社会语境对儿童能动性的形塑能力(Graham et al.,2012; Lam et al., 2013; Hoang et al., 2015a; Hoang et al.,2015b;Lam et al.,2019b)。她们的研究发现,留守儿童应对父母迁移、家庭分离受3 个因素影响:留守社区社会支持网络的强弱、接触和使用通讯工具的便捷程度以及家庭经济的稳定性(Lam et al.,2013)。相对父亲迁移,母亲迁移对留守儿童的负面心理影响更大,这与亚洲社会根深蒂固的家庭性别规范相关,母亲作为照料者的缺失扰乱了家庭的性别分工和秩序(Graham et al.,2012)。这4个国家的留守儿童在决定父母是否迁移上能动性较小,但在父母迁移后跨国家庭关系的维持过程中具有不同程度的能动性,她们通过控制谈话频率、谈话主题和重要信息的披露来向父母表达自己的意愿、诉求和合作态度(Lam et al.,2019b);在父母回迁后,她们会不同程度地承担起帮父母重新融入留守社区的角色;在父母迁移后重新安排家庭居住和角色分工时,留守儿童可能通过抵制、配合或重构关系等方式来应对(Hoang et al.,2015b)。社会文化语境及对迁移和移民的想象也可能影响留守儿童的能动性,不同于菲律宾的留守儿童会对父母迁移表达强烈的负面情绪(Parreñas,2005;2008),越南的留守儿童对父母的迁移则表达了相当程度的理解和感恩(Hoang et al.,2015b),这与2个社会中对迁移者或跨国劳工的形象建构有关:在菲律宾孩子们的想象中,迁移的大人在发达社会里享受富足的生活而弃自己于不顾,而越南的孩子们通常被告知她们的父母在国外为家庭奔波劳累;这也与两个社会里对儿童角色的文化建构有关——在越南社会建构中,儿童是被保护和照顾的被动角色(Hoang et al.,2015b),而菲律宾社会中儿童和青少年对父母的情感需求表达得更为直接(Parreñas,2005;2008)。这一系列研究对儿童研究具有普遍的启发性:儿童的能动性不是无限的,也不是均衡分布的,它是主体的个体特质与结构环境和具体情境交互影响形成的复杂产物。
传统的儿童研究往往将儿童置于一个普世性的童年中进行讨论,直至最近人们开始认识到,儿童在不同的社会、政治、地理和文化环境中过着高度多样化的生活,这导致儿童的行为、与年龄相适应的活动、 期望等方面存在较大差异(Hörschelmann, 2013)。儿童和童年的概念在不同的地方需要进行差异化解读,如Young(2001)借助相机记录坎帕拉街头流浪儿童在难民营的劳动、在街头睡觉等日常生活点滴,展示第三世界国家流浪儿童的社会文化和空间实践,验证了游戏和学校并不是童年常态的观点(Aitken et al.,2013)。对于大部分发展中国家的留守儿童来说,获得教育的机会要付出辛苦的代价,这些体验对于西方发达国家的儿童来说是不可想象的(Ansell,2009)。相对于城市儿童,农村儿童的成长问题受到的关注较少,儿童对乡村生活存在混乱和分离感,与乡村环境的理想情景形成较大对比,这与成长环境的偏远、设施贫困和交流破碎相关联(Matthews et al.,1999)。有些地理学家力图寻找对这些情况的解释,Katz(2004)对苏丹和纽约哈莱姆区的研究,揭示了全球资本是导致儿童生活边缘化的主要原因,这些变化对农村儿童的日常生活带来了一系列影响。童年的差异可能存在于空间距离遥远的2个国家,也可能存在于近在咫尺的社会空间中,如生活在同一城镇儿童对童年的体验可能因性别、家庭规模、社区、种族、就读学校、父母职业、能力或残疾等因素而存在显著差异(Aitken et al.,2013)。儿童,尤其是发展中国家儿童的经历反映了更广泛的人口多样性。因此,必须将儿童和童年问题放到具体的政治、经济、社会和家庭背景中讨论。
如前所述,留守儿童的生活经历和主观体验不是同质的,而是受多重、多维度社会因素影响:迁移家长的性别、留守家庭的照料安排和社会支持、儿童的年龄和成长阶段、性别、与迁移父母的沟通顺畅程度、家庭经济状况、主流文化对儿童和家庭的定义和建构等等。如Leinaweaver(2010)发现,在秘鲁,受传统文化影响,留守儿童与代理照料人(亲戚或者熟人)形成非正式的“领养”关系以弥补缺失的亲情,从而减缓了跨国家庭面临的诸多困境。Asis等(2013)基于菲律宾数据指出,留守儿童在学业上不一定受父母迁移的负面冲击,相反,她们甚至可能有更好的学业表现。Nobles(2011)对墨西哥家庭调查数据分析发现,父亲迁移与父母离婚对孩子来说是两种不同的生活体验,不同于离婚分家的情况,跨国打工的父亲与孩子仍保持密切的联系,而亲子关系与孩子的教育成就正相关。简言之,对留守儿童群体单一、片面的刻板印象的呈现,既是经验上的不诚实,也是理论上的懒惰。
过去40年,中国经历了并正在经历着从安土重迁的“乡土中国”向大规模、高频率迁移的“迁移中国”转变的过程(段成荣,2020),大规模的城乡迁移导致儿童群体内部出现分化,部分儿童跟随父母进城成为流动儿童,更多的儿童滞留农村成为留守儿童。虽然中国自20 世纪80 年代就出现了留守儿童现象,但国内对农村留守儿童的关注始于90年代(上官子木,1994)。2004 年5 月底,教育部基础教育司召开了“中国农村留守儿童问题研究”研讨会,标志着留守儿童问题正式进入政府工作日程,成为留守儿童问题的报道、研究和干预“升温”的重要推力(谭深,2011)。由于国家不同层面有关儿童年龄、父母是否双外出务工状态、父母外出时长的认定等口径存在差异,关于留守儿童的定义也存在争议。目前较为一致的观点是指父母双方或一方从农村流动到其他地区,孩子留在户籍所在地农村,并因此不能和父母双方共同生活的17周岁及以下的未成年人(全国妇联,2008)。经过近30年的学术历程,留守儿童研究已经积累丰富的成果,并深刻地影响了国家相关政策的制定。相对于西方地理学对儿童及童年研究的高度关注与积极参与,国内儿童地理学正处于起步阶段,发展相对缓慢(陈淳等,2015),以留守儿童为研究主体的文献尚不多见。学者更多集中在人口学、心理学、教育学、社会学等学科来探讨留守儿童问题,研究视角从问题视角逐渐转向积极视角,对留守儿童这一群体有了较为全面的认识和理解。
问题视角的研究基于稳定且抽象的童年的假设,将重心放在父母外出而导致的“亲子分离”状态对留守儿童的认知、心理和健康发展可能带来的负面影响。学者们使用量表和问卷调查等定量方法,通过单一的变量如性别、年龄以及分离时间等分析留守儿童和环境之间的关系,把该群体描绘成“问题儿童”(林宏,2003;王玉琼等,2005)。他们主要讨论父母的迁移对留守儿童发展的影响,如学业成就、情绪健康和社会功能,采用一种“因果推论”的分析模式,认为父母和儿童分离是导致留守儿童在心理和行为上存在问题的最主要原因。留守儿童因此被塑造成一个弱势群体,被动地接受因父母迁移所带来的后果,其特征是学业成绩不佳、沦为暴力和犯罪受害者、被社会孤立和心理脆弱(周皓等,2011;Ye et al.,2011),是一个同质的边缘群体。父母打工的经济汇款也无法补偿因缺席给孩子带来的不利影响(Gao et al., 2011)。叶敬忠(2005)批评了这种研究假设的片面性,认为留守儿童问题的出现是多种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应当以留守儿童所处的整个成长环境为背景,分析哪些问题确实是父母外出打工造成的,哪些又是由于其他因素导致的。这种批判性的思考促使研究跳出构建单一留守儿童群体的框架,学者们开始建立比较框架,将留守儿童与非留守儿童进行比较研究:如有研究发现留守儿童的主观幸福感和健康状况与父母留在家里的儿童相差无几,留守儿童的其他监护人(特别是祖父母)的照料补偿了父母的缺席(Lee,2011)。父母通过电话等通讯工具的隔空养育行为,确保了她们在孩子生活中的“存在”(Lu,2012)。有研究通过分析中国家庭追踪调查平台的官方数据,发现无论是留守儿童还是流动儿童,因家庭原因导致学习成绩不佳和情绪困难的证据都很薄弱(Xu et al., 2015; Ren et al., 2016;Yeung et al.,2016),早期有关留守儿童的问题视角受到挑战。越来越多的学者探索留守背后的多种原因和机制,以期更好地理解留守儿童和不同类型儿童的心理和行为差异是如何被复杂的环境结构所塑造(Yang et al.,2008;刘精明,2008;Ge et al.,2019)。也有学者指出,将留守儿童问题视为家庭结构所致的分析框架事实上忽略了国家有关移民政策对留守儿童生活的影响,强调应从宏观上分析造成留守儿童困境的政治经济条件(Gu,2021)。这些不同观点的碰撞推动研究逐渐向纵深拓展。但整体上,研究者多从成人的角度来认识、了解、分析和判断留守儿童各方面的现状、成因以及相应的对策,折射出的是研究者内心对留守儿童所隐含的缺陷观。儿童在问题视角下还是被模式化和简约化,成为抽象被动的研究客体,儿童的声音、行为和观点在文献中不甚清晰,留守儿童作为鲜活的个体及其对留守生活的主观体验和能动性并没有得到应有的关注。
随着市场化和城镇化的进一步加速,人口流动成为一种常态,留守现象也是农村地区的日常现象,原来讨论的留守儿童问题成为研究背景,部分学者转向积极视角,更多地关注留守过程中的保护因素而非风险因素,以此探索如何激发处于不利环境下的孩子们的潜能,挖掘和呈现留守儿童身上的优势、资源和力量。如林丹华(2019)提出,要从“全人”角度看待留守儿童成长教育,重视儿童青少年自身的“优势与潜能”。一些研究将留守儿童视为能够自我调适的行动者,采用心理复原力、抗逆力等理论概念,探讨留守儿童自身在不利环境中的自我调整。如周文娇等(2011)对四川省的流动儿童和留守儿童的比较研究发现,相对于流动儿童,留守儿童整体心理复原力较强,从外部环境中获取心理资源的能力也较强。梁昆等(2019)在四川、河南等6 个省份和广西壮族自治区展开调研,对农村留守和非留守儿童进行系统比较,发现社会资本构造和抗逆力培育是提升农村留守儿童个人发展的有效手段,从积极发展的视角重新认识留守儿童。吴帆等(2011)运用逆抗力理论,将留守儿童和流动儿童纳入同一分析框架,发现这两类儿童面临的成长困境有较强的共性,即成长环境中某种或某些保护性因素缺失,风险因素的发生概率变大。进而提出“最大保护与最小限制”的政策取向,讨论如何提升保护因素,构建留守儿童系统的风险防范机制。随着童年研究对儿童的体验和能动性的重视(Huijsmans,2011;Prout et al.,2015),部分学者采用访谈、观察和体验等质性方法讨论儿童在留守过程中的自我感知和能动性,并发现这些能动性体现在留守环境的多个空间中,但在学校这一教育空间中最为明显。留守儿童通过自己的努力在学校获得好的学习成绩,以此作为主要的连接点与远方的家长保持联系;学校为留守儿童提供了有归属感的环境。此外,儿童能够认识到父母在外的打工生活是很艰辛的,也能够认同父母迁移是为家庭做出的无奈选择,这种认识反过来强化了她们对学习重要性以及留守状态的理解(Murphy, 2014)。陈淳等(2018)从“儿童视角”出发,发现儿童在流动家庭中拥有构建“家”空间的能动性和策略,通过分担家庭责任等方式成为迁移的积极参与者,即使经历着与家庭成员的频繁分离,她们依然有自己的策略来维系“家”的存在,实现整个家庭在城乡迁移过程中的完整性和稳定性。这一研究也揭示了全球化和流动性背景下童年的不稳定性及多元性,移民家庭中的儿童经历着复杂的家庭分离和重组,她们的生活处于流动和迁移状态,“留守”并不是一个稳定的状态,而是农村迁移家庭中儿童生命历程的阶段性状态,因此,对留守儿童的研究需要放在一个更广的时空尺度展开探讨(Gu et al., 2020; Gu,2022)。
无论是问题视角还是积极视角,已有研究对城乡迁移留守儿童的日常生活空间以及在空间中的生活实践都缺乏足够的探索。首先,大部分研究还是在城乡区隔的制度背景下将留守儿童置身于一个抽象的“农村”空间。留守儿童微观层面的日常生活空间,如居住空间、校园环境和社区等还有待进一步呈现。其次,对儿童的能动性探讨基本上还处于理论探索层面,留守儿童如何在特定情境中能动地与环境协商以应对生活中的困境与机遇,仍未有更多探讨。这与目前主流的社会科学研究方法偏向定量和数理建模有关,缺乏基于留守儿童本身的访谈、民族志、空间使用等相关数据,使得留守儿童的声音、思想、感受、认知、行动逻辑非常模糊。基于此,目前文献展现出来的城乡迁移背景下的留守儿童仍然是一个模糊的群像,这个群体的内部异质性和多样性仍有待探索。
综上,国内学界经过近30年的探索,在农村留守儿童研究上得出了很多有价值的经验总结和宏观知识,但仍具有诸多局限性。这些局限性不仅受限于早期经验数据的缺乏,更受限于现有研究范式中的经验主义和成人中心主义,使得儿童的主体性和能动性无法完全展现。
基于儿童地理学的理论视角,参考跨国迁移背景下的留守儿童研究,本文尝试勾勒一种研究国内留守儿童的新范式,以便为进一步开展留守儿童研究,乃至制定与留守儿童相关的各类政策提供更好的基础。值得注意的是,理解跨国迁移(international/transnational migration)和国内城乡迁移(internal migration)2种不同迁移类型的异同对如何有选择地借鉴西方文献有指导意义。从共同性上看,这两类迁移背景下都产生了劳工家庭的拆分或家庭生活的跨空间性。这对家庭成员之间在经济、情感等各方面如何保持远程联系造成不同程度的冲击,也挑战了传统家庭中个体的社会角色(尤其是女性劳工外出与其家庭照料者角色有着内在冲突);从儿童视角看,这一类似的社会结构因素意味着她们都需要过早地适应与迁移父母的分离和远程联系。不同的是,城乡迁移由于没有跨越国家边境管理的界限,在流动性方面更加灵活:不仅是迁移父母在城乡甚至第三空间(如县城,Gu,2022)来回流动,而且儿童也在留守和流动状态之间转换;同时,随着政策的不断演化和各城市不同的治理模式,城乡迁移呈现出更加复杂和丰富的流动图景(朱竑等,2019)。这需要学者们突破静态的横截面研究,采用历时的和动态的研究设计,充分展现儿童如何理解、体验和应对这种复杂的流动背景下的日常生活。下文提炼可以继续挖掘的研究主题和方向,供学界同行参考。
随着国内移民研究从宏观结构性的计量分析转向以人为中心的关注日常生活情景的微观空间研究(朱竑等,2016;刘云刚等,2017;陈昊曦等,2020),留守儿童作为流动社会中不可回避且数量庞大的群体,她们的社会空间关系以及日常生活等问题也需要地理学者发声。当前国内关于留守儿童的研究多从“人—人”关系出发,采用问题视角和积极视角分析留守儿童的生活现状。儿童地理学家Holloway(2000)提出的空间概念的运用,可以模糊童年社会学研究中宏观与微观二元分裂的界限,从而更加全面地进行童年研究。由此,嵌入儿童与空间相互关系的儿童地理学视角,从儿童主体出发了解其空间体验,可能扩展并突破当前国内留守儿童的研究范式。未来可以从对留守儿童自身的研究,延伸到其日常生活空间,包括学校、家庭以及公共的社会空间,探讨留守儿童如何通过日常生活实践协商个人与社会空间环境的关系。同时,在网络空间已经成为儿童日常生活重要组成部分的现实背景下,需要关注虚拟的网络空间对留守儿童日常生活的影响,分析留守儿童在网络空间的展演,线上“虚拟”空间是如何与儿童的线下“真实”空间互相糅合,从而重构留守儿童对空间和地方的理解。从“人—地”互动的空间视角反思留守儿童与农村的关系,呈现农村留守儿童的日常生活空间地图,为国内农村留守儿童研究提供空间的理解视角和研究框架。近年来国家在建构留守儿童和其他困境儿童社区支持体系方面有很多新的举措(Gu,2021),如引入社区社工和儿童福利主任等角色,在留守儿童生活的村落或乡镇形成新的社区空间。这一空间具有什么特点,儿童在这个空间里的体验和感受如何,儿童与社工、福利主任建立怎样的社会关系,这些都是值得深入研究的前沿课题。另外,日常观察和媒体报道显示,网络虚拟空间正在成为留守儿童重要的日常生活内容③http://zqb.cyol.com/html/2018-10/24/nw.D110000zgqnb_20181024_1-02.htm,由此产生的诸多话题都可以进入研究视野,如她们为什么沉迷网络,她们在网络空间有什么样的体验、感受和意义解读,及网络空间与她们的现实生活空间构成什么样的关系等。
从重新认识“儿童”开始,儿童地理学者认为儿童是社会主体和文化建构的协商者和创造者,应当作为重要的人口因素来理解在当代全球化和文化变迁中,人与迁移的特殊关系(White et al.,2011)。儿童的能动性可以在家庭成员迁移的不同过程展现,也受儿童自身特点、所处微观环境以及不同文化和社会语境下多重因素的影响。目前对国内农村留守儿童的能动性探索非常匮乏,留下大量的研究空白:如迁移的农民工家长是否在迁移决策前征求孩子的意见,在迁移后的留守儿童如何与父母保持远程联系和情感交流,她们是否/如何形成与父母交流和协商的策略,她们如何使用现代通讯工具(电话、QQ、微信等)与父母交流,她们如何在同住的照料者与远程的迁移者之间维持特定的关系,她们是否/如何影响父母将来的迁移路径和计划等。未来研究可采用更为儿童中心(child-centric)的研究方法(如将儿童视为研究合作伙伴来收集日志、图片、空间等方面的数据),这将有助于理解留守儿童在家庭迁徙过程中的能动性和主体性。
如前所述,随着国家新型城镇化的不断推进,留守儿童的内涵已经产生变化。留守不再是某类儿童的固定标签,“留守”、“流动”和“非留守”的身份随时间和空间的转移而发生转化,将是此类儿童在一定时期内的生存状态。因此,研究留守儿童不能将留守和流动两个群体简单割裂开,要在流动性和历时性的视角下将留守儿童放在城乡融合的背景中展开讨论。流动性不仅仅指人在实体空间的移动,更包含了人在流动的过程中赋予空间的符号化意义和表征,这些符号化意义和表征通过空间进行生产和再生产(Delaney,1999)。地理学的“流动性转向(Mobilities Turn)”提供了一个新视角观察迁移现象,空间不再被看作是物理的、静止的、绝对的,而被看作是流动和不断建构的。流动的过程伴随着社会情境的多样化与转变,人们在不同的情境当中需要使用不同的身份策略并发展出更加复杂、更具张力的身份认同来适应流动性时代(孙九霞等,2016)。无论是流动还是留守,人们都不再是等待被同化、被接纳的客体,而是具有主观性和能动性的主体。在这一过程中身份建构、情感和日常生活实践成为研究关注的重点。探讨儿童如何游走于“流”和“留”、“城”和“乡”之间,如何应对自身在农村和城市之间切换的多重身份可能是未来的研究方向。另外,留守儿童在其他社会结构关照下的异质性也需要学界持续探索,如男童和女童是否/如何经历和体验与父亲或母亲或双亲的跨空间联系,不同家庭经济地位和居住安排下的留守儿童如何应对留守生活,不同地区(以经济发展、民族构成、地理区域或者政策环境划分)的留守儿童如何形成特定的日常生活方式和策略等等。从研究方法上,突破定量主导的藩篱,使用多种定性(如访谈、民族志、话语分析)或者混合研究方法及儿童主导的地理信息系统(GIS)等方法挖掘高质量数据,有利于探索儿童在不同情境下的生活体验、行为模式和能动性。
近半个世纪来,旨在探寻“地方、空间与童年关系”、聚焦儿童生活经验的空间性的儿童地理学迅速发展(郑素华,2021)。通过梳理地理学领域中儿童研究的新转向可知:空间是理解儿童日常生活的重要维度,但不能简单地将空间视为儿童成长的背景环境,儿童能够积极地通过各种方式与空间产生互动,创造或改变一个地方的意义。在特定的时空中,儿童的地方经验是有差异性的,需要在儿童的具身经验中理解她们与地方的联系。儿童的主体性也提醒研究者需要认真倾听儿童的声音,从儿童的视角理解她们对空间的感知和体验。西方主流地理学期刊中有关跨国迁移背景下留守儿童的研究较好地体现了儿童地理学研究的新面向:从空间视角探讨留守儿童的日常生活实践;从主体性出发探讨儿童在迁移链中的体验;在童年的差异性基础上讨论本土儿童的问题,呈现多样态的留守儿童形象及其相应的日常生活景观。反观国内近30年来城乡迁移背景下的留守儿童研究,主要集中在两个较为对立的视角:在问题视角下留守儿童被模式化和简约化为抽象被动的研究客体,是一群同质的边缘群体;积极视角下的留守儿童被视为具体能动的主体,已有研究努力挖掘留守儿童身上的优势和能动性。但受限于原有研究范式中的经验主义和成人中心主义,城乡迁移背景下的留守儿童被置身于一种普遍的和静态的空间中,该群体的异质性及其复杂多样的日常生活有待进一步探索。基于儿童地理学的理论视角,参考跨国迁移背景下的留守儿童研究,本文提出留守儿童的日常生活空间、留守儿童的能动性以及留守儿童的异质性与多样性三个可供进一步探讨的主题,以期推动国内形成留守儿童研究的新范式。
在国家实施乡村振兴和推进城乡融合的背景下,关注留守儿童的日常生活和发展需求,了解她们对城乡二元结构的感知和理解,对于后工业时代的社会和日渐老龄化的中国具有深远意义。以千万计的留守儿童不仅是中国未来20年最重要的人力资源,更是中国乡村振兴的见证者和实践者,关系着中国乡村的未来。在中西方学术互通互融中做立足本土的留守儿童研究,探讨该儿童群体基于特定地方的生境建构过程与机制,以及在日常生活实践中的社会、文化与政治意义的生产,理论上将对以成人为主要对象的中国移民研究提供有益的人地关系视角,实践上可为乡村振兴战略中解决留守儿童问题和建设儿童友好型社会提供新思路。
致谢:衷心感谢广州大学袁振杰副教授在论文构思过程中给予的指导;衷心感谢二位匿名审稿专家及编辑部老师在论文修改过程中给予的专业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