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雯
我要怎么同你形容,印度尼西亚的迷人。那种混乱中的秩序、嘈杂中的宁静、狡诈中的淳朴,以及随性中的人情味。
9月28日,结束了在万隆的采访行程后,我决定偷个闲,来场一日游。这是我第二次去印尼,也是第二次来万隆。作为雅加达人的“后花园”,万隆有着宜人的气候、火山和温泉,在巽他方言中有“神仙之境”的美誉。
印尼很大,散落着大大小小的岛屿,不同的岛屿都有其独特且丰富的文化。然而,人们对印尼的了解太少了,提到印尼不外乎这些关键词:巴厘岛、穆斯林国家、交通拥挤。
作者伊丽莎白·皮萨尼以“众神遗落的珍珠”形容印尼,并亲昵地叫它“我迷人的坏男友”:“我开始觉得待在这个国家仿佛交了个身材巨大的‘坏男友’,他会撩动我的感情,煽动我的思绪,时而令我开怀大笑,待我温柔体贴……一旦摸清这个坏男友的底细后,你明知会以眼泪收场,却不断重蹈覆辙,继续和他交往。”
再精准不过了,因为我也被这个“坏男友”给惹上了。
行走印尼,如果不会讲印尼文,自由行是相当困难的一件事。
上一次前往印尼是2018年,因为同行的友人会讲印尼文,于是我们一路从西爪哇游历到东爪哇,住在当地朋友家里,使用最本地的交通工具,吃最地道的饭菜,一切都顺利。
但假若不会讲印尼文,就连搭乘大众交通都会搞得人晕头转向,所以我决定包车前往万隆北部的覆舟火山(Tangkuban Perahu)。覆舟火山是一座活火山,最近一次火山爆发是2019年7月,当时烟柱高达200米,喷发过程大约持续了5分30秒。
一大早,司机Kevin便在旅馆附近等我,我买了早餐,顺带帮他买了一份。印尼人热情大方,我常常在印尼被投喂各种食物,礼尚往来,Kevin也显得很高兴。Kevin有华人血统,曾在巴厘岛做导游,因此英文尚可,这让我们的沟通顺畅不少。
从市区进入景区的门票是20万印尼盾(约合人民币95元),明码标价。车子刚停下,就有人蜂拥而上,递上一张宣传单,并用不标准的英文和我说景区内的各个景点,而其中一个火山湖(Kawah Domas)必须靠向导带领。
说曹操曹操到,向导Michael出现在车窗外,黝黑的脸孔上布满皱纹,有一副可以感染人的笑容,而且英文说得非常麻溜。我下了车,司机Kevin说他会在山顶等我,Michael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让我付了进入火山湖的门票钱,售票人员说:“向导的小费,由你决定。”
作为一个没有做任何功课的观光客,我当然是对这句话毫无概念,我决定顺其自然。
跟着Michael还没走几步路,我发现旁边跟着另一个印尼人,身上挂满了黑色手串、项链、钥匙扣,试图向我兜售这些小玩意儿。但这个人英文不好,于是Michael帮忙翻译:“这些都是火山石,纯手工磨制的,买一条给你妈妈,买一条给你爸爸,旅游纪念品。”
“让我想一下吧,等等再说。”我委婉拒绝,以为贩卖“纪念品”的小哥会离开。没想到,他开心地点点头,背着包包跟着我上山。
我让Michael向他传达,不用跟着我上山,太辛苦了,Michael说:“没关系,你走你的,他和你一起上山。”
这让我感觉尴尬,我说:“那我现在买吧,一条多少钱?”
“只要20万印尼盾(约合人民币95元)。”小哥哥比手画脚。
一条手链和景区门票一样贵,我连忙摆手,在经过三番五次的讨价还价后,我还是花了5万印尼盾买了一条,小哥哥开开心心地离开了。印尼的币值太大了,我时常搞不清楚状况,钱就从手心飞出去了。因为我买了东西,Michael还表示要帮我背包。
Michael已经50多岁了,就住在附近的村落,一直以来就是靠做向导谋生,也难怪英文讲得那么好,还能说几句中文、韩文、日文、荷兰文逗游客开心。Michael可是真的专业,他会在精准的位置让我站定,用最快的速度帮我拍出最标准的游客照,横一张、竖一张、全景一张,而且取景都相当漂亮。
他告诉我,因为疫情的关系,覆舟火山今年1月才刚开放,算起来,他已经失业2年了。如今游客仍是不如疫情前多,但Michael话锋一转:“你是好人,因为有你这样的好人,我们才有饭吃。”
我是好人吗?我不是很懂。
一路上都有人在兜售纪念品,手作的木雕摆设、用塑料瓶装着的火山泥、各种各样的石头,Michael和每一个人打招呼,熟门熟路的。而我则一路谢绝。
约莫走了40~50分钟后,我们终于来到了火山湖。
这里有零零散散几个游客,但看上去本地人比游客还要多。我好奇地四下張望,有人在火山石形成的小池里泡脚,有人在远远的地方晾着大块的布匹。火山湖则冒着滚烫的白烟,白烟旁边也有布匹遮住一个小角落,仿佛里面别有洞天。
Michael拉着我走在火山石之间,如果稍微脚滑,就可能一脚踩进“热水”里。我想起宣传单上的照片,决定在小池里泡泡脚。还没脱下鞋,一群本地阿姨就围了上来,用零落的英文和我表示,用火山泥搓腿搓脚,可以美白;还有whole body massage(全身按摩),very good。
我想起巴厘岛的全身按摩,物美价廉,连日来舟车劳顿,做个全身按摩也不为过。我点点头,“OK,whole body massage”。
阿姨们显得非常激动,一拥而上,我仿佛是被人推着向前走的。我回头向Michael投以迷茫和求助的眼神,他一脸笑眯眯,一副“你即将体验美好事物”的阿公笑。
我原本以为,按摩的地方应该是附近的简易小房间内,没想到,我竟被推进了热腾腾的火山湖旁挂着布匹的“水帘洞”。
“Here?(这里吗?)”我问。
“Yes yes,here,we cover for you.(对啊,这里,我们帮你遮起来。)”
“I want to pee first.(我想先上个厕所。)”
“No problem,here.(没问题,这里。)”
我还在懵懵的状态,阿姨们三下五除二,已经把我的随身物品放在了旁边的石头上。现在“水帘洞”里除了我以外,还挤了6个当地阿姨。一个把布匹铺在地上,并拿来雨伞往旁边遮挡;一个坐在我后面帮我脱衣服;一个坐在我前面帮我脱鞋子;还有一个在旁边准备了一桶热腾腾的温泉水和火山泥;另两个忙前忙后。
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态,我决定“任阿姨摆布”,没几下,我被阿姨们脱得只剩下一件内裤。我感到很不自在,一个阿姨拿来块布盖住我下半身。此时此刻,我等于是在景点正中央,一身不挂。火山湖还在冒着热气,游客们在旁边泡脚、拍照,附近还有兜售纪念品的小贩,以及其他游客的向导……
发生了什么事?
阿姨们见我拘谨,开始和我闲聊起来。
“Cantik kamu(印尼文的‘你很漂亮’)。”大家七嘴八舌地夸我漂亮,順便就捞起火山泥往我身上搓。
“We all women,it’s ok.(我们都是女人,没事的。)”
“I am grandmother.(我是祖母了。)”
每个阿姨的脸上都洋溢着喜气,而且很认真地帮我搓着身体,两个阿姨一人帮我搓一条腿,我感到我的小腿快被搓破了,脚趾缝也被认认真真对待;而在我后面帮我搓背的阿姨,直接向前伸手帮我搓起了胸部。
“Susu,you have I have(印尼文的‘胸部’,你有我也有)。”
于是我决定放弃自己……阿姨还想帮我搓下身和脸部,我忙着说“那里不用了”。
就这么搓了又搓后,外面又进来一个阿姨,提了几桶水进来,我想着终于搓完了,赶紧洗掉身上的火山泥。
阿姨又拿来一只牙刷,帮我刷掉卡在脚趾上的火山泥,并用布帮我擦干身体。
我急急穿上衣服,好像经历一次“大逃杀”。
走出“水帘洞”,外面的情形缓慢而悠闲,有游客在小池子里泡着脚。我心想,为什么刚才我不自己泡泡脚就好,到底是犯了什么心魔?
阿姨们尚未离去,向我伸手,“Money,pay now,500000(钱,现在付,50万印尼盾,约合人民币240元)”。另外那个拿伞的阿姨则说,她是租布和雨伞的,所以这笔钱要另外算。
我摸摸口袋,发现自己没带够钱,阿姨们不依不饶,我赶紧找来向导Michael。他向阿姨们解释一番,阿姨笑笑地表示没问题,临走前抱着我同我拍了大合照。
Michael说他们是同一个村子的,事实上,一路走来,不论是向导、阿姨还是兜售纪念品的小贩,几乎都是同一个村子的。
我问Michael等下能不能找到ATM,因为我身上钱不够,他表示没问题。因为心有戚戚焉,我又问他,等会儿上去看覆舟火山的时候,还会花多少钱,他说:“上面不花钱。”
为什么还没上覆舟火山,我就花了那么多钱,但真正的景点覆舟火山反而不用花钱?Michael继续笑着和我说:“You are good people(你是好人)。”顺势拉着我在火山湖旁拍照,里面的水正沸腾着,我想着如果掉进去,立马就熟了,但Michael还不断让我站进去一点、坐下,帮我拍照。
火山湖行程差不多至此,我和Michael说:“我需要去ATM,提钱给你和刚才的阿姨。”Michael再三确认过我身上没钱后,带我骑上一辆小摩托去找ATM。
我坐在小摩托上,山上的气温有点凉,Michael一路骑出景区,还骑了近30分钟的路程才到达来程所见、稍微热闹一点的地方。Michael好像认识这里的每一个人,就连管制交通的人也和Michael打着招呼。
Michael先是带我进入一间换钱所,他说没有印尼盾的话,人民币、美金都是可以的,我说我真的没钱我要去ATM。Michael又带我去了一间小型便利店,哪知便利店里的ATM只读得出本地银行卡。
随后,我们又来到更远处的加油站附近,那里可以用国际卡,可没想到ATM早就不见踪影。我和Michael都有点心急,Michael可能担心拿不到钱,而我则担心自己到底要被带到哪里去,再骑下去是不是就要到万隆市区了。
终于,又过了20分钟左右,我们来到印有“银联”“Visa”等标志的ATM,我取好钱,除了刚才的“搓澡”钱以外,我给了Michael 20万印尼盾作为小费。Michael犹豫了一下,说再一张,我又给他10万,他露出了满足的笑容。
“你是好人。这样我可以吃饭,家人可以吃饭。”他说,“疫情没工作,没游客,没有收入,你是好人。今天累了,要回去休息了。”
彼此都没了压力,Michael一路载着我上山。司机Kevin见到我时问:“你怎么去了那么久?”我已经无力解释。
Michael又带着我去各种地标打卡拍照。我问Michael:“你的向导任务不是已经结束了吗?没关系的,我自己逛逛,你回去休息就好了。”
Michael开心地同我告别,骑着他的小摩托远去,司机则若有所思地看着我,而我只想静静,看看风景。
山上随处是兜售纪念品的小贩,我猜Kevin应该知道我刚被折腾了一圈,于是充当起向导,跟在我旁边,以免我又被谁“拦”了下来。
回去的路上,我想着今天发生的事,觉得在印尼,真是什么神奇的事都会发生,而这也与我认识的印尼差不多。一方面,被“骗钱”让我很不开心;另一方面,这次奇妙的际遇又让我有一种大冒险的开心。若真要说到被“骗”,查完网络资料发现,我肯定是给多了,但是换个角度想,6个阿姨帮我搓澡,一人10万印尼盾(约合人民币50元),她们仍旧是付出了劳动,也不能算“骗”。
印尼作为全球经济体系下的边陲国家,即便近些年发展不错,也仍旧有着太多亟须解决的问题。而印尼也是全世界人力输出大国—马来西亚、迪拜、新加坡、中国台湾和中国香港等地,都能看到印尼看护工、营造工、厂工、渔工的身影。
这些工人远走他乡,拿着廉价薪水,有的甚至赌命换一份家人的未来。他们的劳动与所得,与其他中心国家的工人所得并不平等。但人类是平等的,人类所付出的劳动是平等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们并没有骗我。
你看,印尼就是伊丽莎白·皮萨尼所形容的那个“坏男友”,总带给人惊喜又带给人烦恼,撩拨着我又带给我眼泪,而我也不断重蹈覆辙,想要继续和他交往。